去你妈的,我想。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我自己生了一会气,觉得头晕脑胀,靠在物资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快要睡过去了一样。金毛望向前面没有发现,教授看出我不太对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其实是还在生气的,但那种情况下和人赌气有弊无利,我只能耐着性子回应他。“没事。”我说。
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在生气,但是我其实确实是在生气。我发现我生气的语气还是挺好辨认的,有种不想理人但是又强撑着假装自己很大度的感觉。
我又睁了一会眼睛,还是觉得有些困倦。那种古怪的隆隆声一直响着,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左边,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右边。我被环绕着,不自觉地缩紧了自己的腿。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呆在物资后面等。他们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话,我更是不会主动开口。
然后,非常突兀的,某一秒起,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抬起了头,看见他们两个也马上望向了前方。灰暗的天空隐隐发出一种昏沉到古怪的亮光来,在四下无人的寂静草原上,一簇簇火光竟然在他们的眼中跳动着。
“怎么了,”我问,“是不是出来了什么东西?”
他们对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评估这种情况的危险程度。金毛对教授耳语了一句,教授点了点头。
“你要看看吗,”教授说,“可能会引发不适,但是对你来说…应该影响没有普通人那么大。”
他说没事了,那我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怀疑。教授和金毛稍微挪开了一点,给了我一个位置,让我稍微能露出一双眼睛看向远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在黑暗的草原中央,约莫距离我们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铜炉。
这个炉子就像电视剧里的炼丹炉差不多形状,像个被压了一下的葫芦,泛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金属色泽,周围装饰着一圈圈看不清楚的花纹,在黑暗中,炉顶闪烁着的烟气滚滚而来,几乎是看着就能把人熏到流泪。
这个炉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有人看到它的第一印象非常非常的大,如果有那种开车逐渐接近巨物的经历可能会比较好理解。你距离它很远,但是因为它足够大,所以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你还是觉得离它很近,你就在它的脚下,它喷出来的热气都能撞到你的脸上。
在昏昏暗暗的苍穹与无尽的黑色草原当中,它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横插在天地之间。炉火熊熊燃烧,一种微红的不祥光芒从炉壁处渗出,将下方的草地映照成灰暗的红棕色。
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血好像全部都涌到了脸上,感觉好像自己的脸皮都要暴涨开来了一样,有一种电流顺着身体一路往上窜,让你头皮发麻的惊悚感。
我赶紧往后退一步靠着物资喘气,我浑身上下的毛孔似乎一下子都开始出汗。就半分钟不到的时间,我全身上下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感觉呼吸的时候都能吹到鼻子下面流下来的汗珠。用手一抹,整个掌心都是水光。
“这是什么,”我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声音太大了,都让我怀疑会不会把那东西引过来,“炉子?”
“原来是炉子。”金毛说。
“难道看到的东西还能不一样?”
我已经开始头疼,不是很尖锐,像是有人很温柔地把手伸进你的脑壳里搅动,它已经顾及着你了,但这只手带来的也只会是疼痛。
我用拳头锤了自己太阳穴旁的那条神经两下,一只手很自然地伸了过来,帮我顺着那里按揉着。
我放下手抬头看,教授一只手在帮我按着,眼睛还对着那个巨大铜炉的方向,动作特别自然,都让我不好意思矫情了。
“我们看到的是轮廓,从来没有看见过明确的整体,”金毛在一边说,“只有特别敏锐的人才能看见明确的物体,或者当这个东西特别强的时候,普通人都能看见,那就跟辐射一样,照谁谁死了。”
“那你们…你们看见的是什么?”
我问,教授帮我按着头,但是那种头疼到想吐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厉害。我不仅感受到了那个炉子,从不知道哪一秒开始,我的嘴巴里就泛起了一阵古怪的铁腥味,像是我舔了一口炉壁,那种发涩发苦的金属气息侵入了我的每一个味蕾细胞,我忍不住往旁边吐了好几口口水,还是觉得嘴巴里含着铁块一样难受。
“很模糊,”教授回答我,“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轮廓,也可以感觉到有东西在那里。但是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得出来,大概就像是黑暗中凸出的一块阴影,很模糊。”
他们俩这么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一个炉子了。或许是什么东西欺骗了我的感官,让我脑补过多其实也说不定。
我按住教授的手,想要再看一眼。他掰着我的脑袋不让我侧过去。我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了他一眼,旁边金毛说了句“他还顶得住,还可以看。”
“什么,”我马上不敢看了,“什么叫还顶得住?”
金毛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耳朵,怪怪的,我缩了一下。
“你的脑子还没有融化到从耳朵里流出来,”金毛说,“那就还可以看。”
“我不看了。”
我马上说。
教授摸了摸我的头发表明他对我的行为的赞许,跟哄小孩似的。我发现他确实比较心软。金毛会允许或者放纵自己的队友在死亡边缘蹦迪的人,但是教授总给我感觉想要把所有他带进来的人全须全尾地带走,他远远不及金毛潇洒,不过同样也比金毛看起来像个负责任的领导人的多。
接下来我们三个人就这样躲在物资堆后面。那种铁锈味越来越重,我即便是不看,都可以感受到那个铜炉仍在那里燃烧,热度不断攀升,灼烤着这片夜色中的土地。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教授帮我按了一会,手就缩了回去。我还是有点怕,人反而往他那个方向倾斜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大约是十几分钟后,我听见了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离得很近,就像是你在大街上远远听见某个展台有人搞活动时的麦克风声响。我直接吓了一跳,本能地抓住了老陈的手臂。
“声音,”我说,他们俩都转过来看着我,“有人讲话。”
他们两个侧耳倾听了一阵子,都摇摇头。
我真的是服了,这种情况让我特别没有安全感。那么大个炉子他们看不见,那么响的声音他们也听不见。我虽然就在他们身边,却感觉我和他们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们还处于表世界,我却掉进了更深一层的地方,他们只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现在所见到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是不想去听那些人说什么的,但我没聋,本能让我去听那些声音,大脑还自动自觉地让我去分析那些声音代表着什么。
我听了一下,完全听不懂,感觉是蒙古语。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这个不算发现的发现,突然之间,一阵巨大的号角声跟飓风一般席卷了整片草原。
这个声响特别的中气十足,雄浑厚重,带着又深又沉的共鸣声,感觉草丛都被它如巨浪般的声波压得倒伏下去。嗡的一下,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被嗡得在头颅里乱撞。
我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但那阵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手在耳朵上捂了又放好几次,这才发现那种声音完全就是在人的脑壳里响的,不知道到底是通过什么,直接传递到了我们的大脑里。
“这个你们听得见吗,”我还是没忍住,捂着耳朵说,“号角声?”
他们两个望向前面,没有一点反应。我倾身向前抓住了金毛的肩膀,金毛转过头来。
我好像被打了一拳一样,一下子往后趔趄了几步。金毛的脸变了,完全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他还看着我,但是他的整个脸都是扭曲的,像那种视频里放在水中的颜料,自被什么拉出了一条线,在水平面上旋转着,凝结成一个色彩艳丽的漩涡。
我直接跪下,吐在了一边,,教授在背后扶我,我余光看见他的脸也变了,五官全部被拧成了简单抽象的颜色。草原不知道什么地方隐约亮起了一点红光,我看见他们俩望着我,那两只漩涡里,又晃荡着化出更多眼睛一般的图案来。
他们是“嘴”的那个地方在一张一合,颜料里鼓出几个气泡,我几乎可以看见实体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在空气中形成水波似的波纹。
这他妈又搞什么,我满心绝望,他们俩往我这个方向凑,我坐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根本做不到再看他们任何一眼。他们反而扑了过来,每一个动作都留下了颜色组成的残影,我被晃得眼花缭乱,直接被按在了草地上。
我又吃了一嘴土和草的味道,我的余光能看见眼前的草地材质也发生了变化,本来它们是明显的纤维材质,一根一个分明的,现在它们渐渐融化成了一大片,变成红棕色,像水里的培根条一样晃动着,带着一股不明显的油腥味。
整个草原都变了,或者它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土地干硬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大地裸露的骨头,湿润的地方则是内脏。所有活着的色彩都在跳动、勃发,每个地方都在汩汩地跳动着,仿佛看不见的血管纵横交错于这片土地之下。
它是活着的,每个东西都是活着的,它们的所有生命力具像化为黏腻到分不出质地的肉与油。土地的筋膜覆盖着这些血肉,蛛网般的组织将其笼罩其中。
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亦或者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我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我死死地闭上眼,想要晕过去,白眼翻了一半,突然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打得我直接叫出了声。
有人下了死劲扇我耳光,我嘴里一下子就磕破了,满嘴都是自己的血的味道。
那种味道略微冲淡了那股奇怪的铁锈味。我勉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花花绿绿,前后左右都是倒错的,晕得我又吐了一滩。
“按住他,”我耳鸣得厉害,但却终于听见了教授的声音,而不是那种奇怪的气泡声响,“还没清醒。”
我啪啪又挨了两巴掌,打得我直接想要爆粗口。有人把我的脑袋抬起来了,不知道是谁扒开我的眼皮在看些什么。
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直接淋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视野霎时间一片通红,那人很粗鲁地合上我的眼睛揉了几下,等我再能勉力睁开眼的时候,所有的颜色像是被针筒抽回原位,带着一丝丝的尾巴轨迹,正在自己缓慢地向着原本的方向回归。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害怕再挨耳光,刚才那几下绝对是金毛打的,我耳朵响得厉害,怀疑穿孔了,“别打了!”
他们两个停了下来,按着我的那个人松手了,我终于得以翻身,仰面朝天,喘着粗气看着他们渐渐恢复正常的脸。
教授的表情有些担忧,金毛看上去并不担心,但很快他也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表情发生了剧变,我甚至能从他们眼睛中的那一点反光里,看见我整张扭曲到变形的脸。
他们背后有东西。
那个巨大的,巨大的炉子,此刻比刚才要距离我们近得多。它很明显地注意到了我们,蹲下了身子,恰好在我们藏身的物资上方斜着望了过来。
它腹部之前被我认为是古怪花纹的那些线条变得越发实在,在几次眨动之后,它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里旋转着一种扭曲而丰富的色彩,混沌的漩涡中凝结出一只不反射任何光明的漆黑瞳仁。它睁开,转动,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我。
炉子是活的,它在看我。
第20章 山的欣悦
现代科技越来越发达,从前人类所敬畏的很多东西都渐渐的有了答案,风雨、雷电甚至于能被人类操控。因此,很多人也开始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比人类强大莫测得多的存在。
人不过是一只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的蚂蚁,唯有当这些巨大神秘的存在向你伸出掌心,你才能意识到那种遥远又神秘的恐惧从来没有离开你的骨血。
原始人会面对泼天雷电下跪,我现在则和他们一样,在面对着这个炉子的视线时,除了颤抖着跪下,祈求谅解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做法。
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需要让它谅解我的什么罪过?原谅我的愚钝吗?原谅我的无知吗?原谅我太过渺小而高傲,不知道祂的莅临早已来到我的身侧吗?
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也有可能他们本来就不存在。铜炉巨大的眼球在眼眶中转动着,呜咽与哀嚎自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
我站在风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是碧蓝色的天空,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炉子耸立在草场之上。
这不对劲。
我脑海中有这样的意识,但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远处的那个铜质的炉子闪烁着金色的光,太阳将它晒得滚烫,它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些黑色的烟气隐隐约约地从顶端冒了出来。
我站在原地,完全没办法挪动脚步。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控制着我的肢体。跟那个在杂志上经常出现的小故事一样,被木桩从小栓到大的小象,即便长大了也不会去挣扎,比起那截木桩,真正拴住它的是它自己的认知。
我的“认知”被控制住了。
人类之所以能上天入地,是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自己无法探索的秘密。但现在我惊恐而迷茫地站在这里,我的大脑无端地生出了一种观念,它告诉我不能移动,告诉我不能反抗,即便是下一秒我被砍掉脑袋,都不能发出任何打扰到眼前这一幕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发抖,恐惧不受我的控制蔓延开来,让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急促无比。为什么我不能反抗?为什么我不能移动?我的问题没有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从我的脑袋里生成的。
这种恐惧比我当时在草原上闯进浓雾更甚。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战或逃”,因为存活一直以来都是所有生命体最重要的课题,没有之一。
大脑生成这样的指令就是为了保全你的躯体,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的大脑才能活下去。烈士可以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这样是正确的,毕竟人的意识会对他们的行为有绝对的控制权。
但这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理由,我大脑所生成的意志强烈地抗拒着这样的想法,同时我的所有肢体器官又直接接收到了另外一种电信号,它直接接管了我的意志,让这副身躯听从他的命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到底在哪?面前的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我还在陷入恐慌的时候,草原上微风徐徐而来,风吹草低,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远处潺潺闪着金光的河流与疏疏的树林都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
他们大概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队,从远处蚁行而来。他们的穿着非常杂乱,感觉风格也并不统一,有的像是草原民族的,有的像是更靠近中原一些的。队伍中更是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些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向这个方向前进。
很快,为首的人到了那个炉子前面。
我离得太远,天光明明一片大好,但那些人的脸却都是模糊不清的,为首的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那个人走过去,在炉子前做了一些动作,直到他脱得露出皮肉来,我才明白他刚才一直在脱衣服。
很快,他的衣服脱干净了。炉子的门应该是半开着的,他拉开门,钻了进去。
其余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队伍里窸窸窣窣,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他们把脱掉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那里渐渐平地堆起了一座衣物组成的山峰,随着人们的经过越垒越高。
更多人进去了,炉子的底面应当有两三间房间那么大,他们年轻的拉年老的,壮年的抱年幼的,母亲牵着孩子,兄弟姐妹互相挽着手臂,一起走到炉子里面去。
我有一种很糟很糟的预感。
他们就像是那种儿童玩具里按照木质轨道移动的小车,按照一只无形大手的摆弄,一个一个走向既定的巨口当中。
而我也是被摆弄的一员,我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做一个观众,见证这一幕的发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但我也没办法腿脚一软倒在地上。那条队伍在不停地缩减,如一条四脚长蛇,缓慢地攀爬入炉子中,最后只剩下十几人的尾巴。
这个时候,队伍间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马上看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算太小了,大约有个八九岁左右,不确定是男是女。他被他的母亲提着一只手,正在剥下他身上的衣物,露出能看得见肋骨形状的瘦弱胸膛。
他在尖叫着,我能看见他张大的嘴巴如同黑黢黢的洞窟。他哭喊着一些话,像是求饶,又像是诅咒,那种声音格外响亮,几乎穿过半个草原击中了我的耳朵。
而我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我所有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的表现诉说着强烈的拒绝,但他的行动并没有。
他虽然在尖叫,在表示自己不愿顺从的态度,而他的母亲帮他脱下衣服的时候,他还会毫无阻滞地抬起手臂来,让衣物离开身体。他的表情惊恐,手却乖顺地帮忙把衣物叠好。
他的意识在挣扎,那种挣扎的声音如此刺耳,混乱地从那张嘴里发出来,如同一只被扯去所有手足的蚂蚁,在等待神明为其降下恩赐般的死亡。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草原上的风呼啸作响,他的声音顺着风灌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莫名的疼痛,我的胃抽动了起来,连带着脑袋的神经也开始发疼,一跳一跳的,滚烫的血从我的太阳穴中淌走,钻进我的脑海深处。
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流泪,或许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在哭喊直到喉咙沙哑,但是命运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最后一步。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经被捆缚住四足。磨刀声响起,此刻最难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伤其类,此刻,他们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类,和我同一物种的人类。
他们之中曾经诞育出灿烂的文明,强大的科技。他们征服过这片草原,更征服过千千万万片天空与大地。他们的智识中孵化出文字与语言,他们的情绪化作诗歌与艺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所产生的亿万个奇迹之一,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最令万物惊叹的那个奇迹。
而在它的面前,他们不过是牲畜,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巨大养殖场中的成千上万个个体,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他们的血,甚至不足以在它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在炉子前脱去文明的外衣,化作最简单的血肉之躯,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被这样生出来,也要这样离开。
那个孩子还在哭,渐渐的,好像领路人点起的第一支火炬照亮黑夜,剩余矇昧的从者逐渐醒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更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意识清醒了。他们脱掉衣服的同时在大声嚎啕着,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从容不迫,但是他们的嘴里却发出那么多的哭泣声与求饶声,那么多在面临死亡之前的诅咒祈祷与绝望的无意义呼叫。
他们在害怕,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临界值,但他们的恐惧仍然越发强盛。千万年来自诩万物灵长,在接受屠宰时,和猪狗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起了那些绵羊,那些恶心的蠕动的生物。他们如果被呼唤的话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也会像这些人类一样,清醒着迈入扭曲的死亡吗?
我不再发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过度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疑惑,我所见的走进去的那些人形物体到底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无毛牲畜。或许我们在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只不过我们听不懂猪的咒骂和哀叫,却听得懂他们的。
哭号的长龙终于走入炉子内,炉子里发出胡乱的响声,很快,那些求饶与哭喊都变成了尖叫,尖叫声和烟气一样,通过炉顶的出气孔,在炉腔共鸣后变成了雄浑的声响,像极了我最开始听到的号角声,悠远地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
焦臭味弥漫开来,炉子的火力很足,半明半暗地闪着光。但是炉内的哭叫声永无停息。炉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的形状,他们的肢体扭曲着,高高举起手臂,在拥挤的铜炉中来回摆动。先是向左边挥动,又向右边,那看起来竟然像是一种简单的舞蹈。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我陷入火车的幻觉的时候,教授和金毛就说我在做一套这样的动作。从左边画圈,然后是右边,然后再到左边。
和现在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做的如同祭祀的舞蹈,竟然是在模仿这些人被烧死前的动作。
那个时候铜炉就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了,甚至我在想,会不会草原上我们见到的一些祭祀舞蹈,除了模仿动物之外,就是模仿祭品痛苦死去时的动作。毕竟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的话,在祭品死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距离神最近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炉子,或许就是某个文明祭祀的对象。
我浑身都是冷汗,却还是无法移动。炉子里偶然有几声轻轻爆破声,那些人的骨头被烧得裂开,变成灰烬,像是它吃饱喝足,打出的几个小嗝。
很快,那些舞蹈动作渐渐停息了,炉子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炉子侧面有四五个小孔,其中逐渐开始滴出金色的油脂,渗入了脚下的土壤中。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感,但我干呕了几声,没能吐得出来。
那些是人炼化成的油。
几百人的队伍,那种油脂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种熟肉的香气弥散开来,炉子没有移动,但是它身上的图案变换着,颜色左右流动,没有具体的实质,混乱无序地交错于铜炉之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已经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慌源自于我将自己看作和他们一样的生物。但当我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们的痛苦瞬间与我不再相关。我或许会同情一下他们的遭遇,不过几分钟后,我就会把这些抛之脑后。
一种新的,古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我甚至可以听到神经长出新的链接的声音。我存在的本身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高于他们,我看他们,如同人看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他们存在,但我不在乎。
我不再感到恐惧,相反,我感到了一种久久未曾体会过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巨兽在碧蓝大海中畅游。它过于强大了,碾碎一个由浮游生物组成的文明不过是不经意的一挥,赐予一个文明足以繁衍生息的粮食或许也不过是它齿间掉下的一块碎肉。
所以我不需要在意任何事,在压倒性的强大之下,存在即是真理。我,即是真理。
不,不是我…
而是它。
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膨胀,因为在这里没有膨胀的必要。有比较才会有欲望,而在这个星球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与祂相较。它的存在没有具体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意志,祂是宇宙源代码中的一个必然。
它被剔除于万物之外,此世的任何法则都不能将其禁锢。甚至死亡都不是它必须遵守的规则。它的强大在于亘古不变,世殊事异,白云苍狗,它却仍然是宇宙诞生最初时的样子,并且永远不会有丝毫改变。
它来了,它在这个混乱的回忆中撕开时间,给予我们不经意间的一瞥。
我的牙关不再发抖,我的身体也不再颤动。我的眼睛看见的东西不再是这片草原,反而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在这双眼睛里还有一片草原。在它的镜面反射中有无数的眼睛,无数的草原。
过去,现在与将来,早上,中午和夜晚,所有的事情先后发生,又同时存在。炉子沸腾着,烟气腾腾,草原的云黑压压地沉了下来。
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着,不同的语言在我耳畔响起,我看见了很多碎片,有列车,有钟楼,有一场盛大的演出,就像在飞速翻阅一本书时,从指尖泻出的只言片语。没有完整的意义,因为这本书并不是作为人类的“我”应该去阅读的。
天越来越阴沉,山要降临了。
我像是被人拽了一下,突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躯壳里。我的大脑空白了一小会,那种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像它的出现一样,又非常古怪的消失了。我仍然一个人,站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间,面对着摇摇欲坠的黑云,那种号角声又响了起来,昭告着它的降临。
云越来越低,越来越厚。
它来了,它来了。
一团无序的黑色从云层之上升起来。它从一团变作多团,像是在繁衍一般迅速蔓延。它在云层中起伏,穿行,它的脊背长而壮阔,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散开,覆盖住了整个草原的天空。
就那么一瞬间,我被黑色的山紧紧地包围了。
它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具体的参照物,它只是一团黑色,是一座巨大到胜于任何存在于地球的山脉的无形高峰,是足以吞并数千万城市的虚妄之海。它不痛苦也不迷茫,它的存在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它的出现没有任何原因,它不会回应任何邀请与召唤,但它无时无刻不在穿梭移动,如同人类在行走时不经意扰乱了蚂蚁的蚁道,世界的剧变就此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