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张资料页洋洋洒洒,比兜头泼过来的一盆冷水还要密集,彭庭献在听到“孟涧”两个字后身体一僵,虽很快被掩盖过去,却依然被蓝仪云捕捉眼底。
她不再出声,像彭庭献刚才逼迫自己一样,反客为主,把被动的位置甩回了他身上。
彭庭献的手边、腿边、甚至肩膀都落满了资料,那是他前半生的人生总结,从家族的幼年生活到公司信息,蓝仪云对他的一切都知根知底,包括孟涧这位所谓的“未婚夫”。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膝盖前施施然落下一张纸,那是被压在最后的一张———他的法庭认罪供词。
多么荒唐。
此时此刻,面对这张纸,他竟依然是跪着的姿势。
办公室又寂静了许久,三个人心思各异地默然下来,地上的资料忽然被一张张捡起,彭庭献抓着那份供词起了身,不急不缓的,将周边所有自己的资料一一整理,放在手边。
他一张张翻阅过去,叹口气,笑了笑。
“蓝小姐。”
语气听上去有些沉重,但更多的是无奈:“我承认我犯过错,但最后一句,请你收回。”
“孟涧先生是我相识近三十年的朋友,我们一同长大,一起创业,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伙伴,但并不是我的未婚夫。”
“你在资料上所看到的新闻八卦、盛大表白,只不过是孟先生一厢情愿,毕竟,能亲手把我送进来的人品,我也同样不会选择共度一生。”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平静的,手指尖的颜色却出卖了他,捏着纸张的根骨绷紧泛白,看得出,这样一番忍辱负重的话,已经超出了他逢场作戏的范围。
他演不出和孟涧和解的嘴脸。
他是真的恨他。
蓝仪云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杀意收入心底,双手环胸,歪头,继续审视着他。
彭庭献在此时将资料合起,共一百零二页资料,以最后一张认罪供词结束了他前二十九年的人生,往后仿佛不再值得记录,人在帕森,后半生便自然而然在这里蹉跎。
资料被沈娉婷上前一步接过,她走向办公桌,彭庭献笔直站立,在原地和蓝仪云静静对视。
“蓝小姐,说实话,我确实无法适应你这里。”
他突然脱口而出。
“从来到帕森的第一天起,我就不适应这里的所有人,裴警官袭击同事,明明早有恩怨,却要趁机栽赃到我身上,我的舍友曲行虎,更不必多说,头脑简单做事冲动,犯了致命错误,还要牵连到我。”
“何警官、方警官,每个人都各怀鬼胎,人人都想从我身上分一杯羹,包括我的舍友陆砚雪,我为人亲和友善,却过得比谁都煎熬。”
“如您所见,方头在和我争执的过程中,不慎自己跌下了二楼,我承认,被他殴打,我的情绪也很激动。”
“但我绝对没有要伤害他的念头。”
彭庭献咬字加重,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坚定而恳切,直勾勾盯着蓝仪云。
“您也看到了我的生平经历,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被家族托举长大,就连创立公司都有朋友相伴扶持,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到帕森,都无法接受这种落差。”
“我的教养不允许我歇斯底里,但我不喜欢这所监狱,更不喜欢这里的所有人。”
“您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他在这时止语,眼含希冀地看向她,表情褪去了诚恳,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寻求认同。
这间办公室里,没有粗鄙不堪的下等人,没有威逼利诱的狱警,两个女人虽身处对立阵营,却和他出身相同。
他迫切需要同样阶层的人,理解他的心境,聆听他的苦难。
沈娉婷在一旁听得眉头一皱,她盯着彭庭献额头,那里正流出狼狈的血,但彭庭献方才这番话并不失态,相反,他落落大方,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谈判的语速始终优雅。
她和彭庭献出身一样,在上流圈层中,不得不说,彭庭献是非常突出而优秀的一类人。
连她都望尘莫及的天之骄子。
她忍不住将余光投向蓝仪云,等待她的反应,蓝仪云半眯着眼,不为所动地盯着彭庭献,仍未开口评判,但捞过了桌上的一根烟。
她后颈的腺体痛得很,昨天下午在礼堂接到司林消息,她抛下这边一切去找贺莲寒,发现她将自己反锁在休息室,她易感期提前,却铁了心要靠自己消化情绪。
她没跟司林一样废话连篇,掏出枪,一把射穿了门。
在她贸然闯入休息室后,所有情况都偏离了掌控范围,贺莲寒的信息素等级要比她高,一位处于易感期的顶级女Alpha,侵略性和平常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后颈被狠狠咬了一口,蓝仪云至今觉得窝囊。
她熄灭了手里的打火机,冲沈娉婷使眼色,沈娉婷会意,将地上沾了血的烟灰缸捡起,恭恭敬敬放回她手边。
一口浓烟过肺,蓝仪云雾向上吐,丝丝缕缕的白烟逸散开来,飘过彭庭献鼻尖。
这味道,熟悉得很。
是他手下一家分公司制造的香烟,专供富商千金。
他们果然是一路人。
彭庭献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等候下文,果然,蓝仪云注视着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定格在他还未止血的额角。
“带医务室去。”
她口气平淡地下令,冲沈娉婷一歪头。
沈娉婷默然照做。
她比方头聪明得多,从不对上司的决定多嘴一句,上前给彭庭献扣上一副手铐,指引他离开这里。
彭庭献在转身前向蓝仪云微微点头,似笑非笑,临走前本要鞠躬致谢,却被沈娉婷打断了动作,带至门口。
门在身后一点点关上,即将抬脚离开时,他捕捉到屋内一声哼笑。
那声音传达的感觉似曾相识,据他上一次被蓝仪云盘问的经验,他知道,这是蓝仪云心情好转的信号。
彭庭献唇角无声一勾,抬脚,跟上了沈娉婷的脚步。
二人离开不久,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二次。
第一次发生在彭庭献被带来之前,同样,来自蓝仪云的父亲。
“喂。”
按下接听,蓝仪云并不十分恭敬地回应了声,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急于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叫她:“仪云。”
“在,父亲。”
“你昨天,是想开枪射杀你的堂哥吗?”
十分尖锐的一个问题,蓝仪云听进耳里,面无表情:“我可以吗?”
“……”
蓝戎罕见地无言下来,过了片刻,才幽幽吐出一句:“你能耐不小。”
“嗯。”
蓝仪云无聊地朝烟灰缸弹了弹烟灰,她气定神闲,对于昨天礼堂那件事,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父亲会迁怒于贺莲寒。
贺莲寒虽然无父无母,却有幸被农河最知名的医生捡回抚养,而这位医生,也是陪伴蓝戎度过六十载岁月的一位挚友。
他很可能不心疼她这个女儿,但一定会照顾自己好友的遗孤。
蓝戎在这之后果然缄默不语,从头至尾没有提起贺莲寒,但当他再次开口时,事件的结果却悄然变了味儿。
他念出了一个对蓝仪云来说稍显刺耳的名字,然后重复了那句:“你很有能耐。”
“你的堂哥,蓝擎,把礼堂的事告诉了家族,说要跟你计较计较。”
蓝仪云单眉一挑:“那来呗。”
“我相信你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仪云,”蓝戎冰冷得像个机械:“毕竟谁作出什么决定,谁就要为决定买单。”
“你的堂哥手下业务涉及军事,他不是商人,不会和你面对面坐在一张桌上谈判,你有能耐,自己做好准备。”
“用什么方式保住你的监狱长职位,仪云,你自己说了算。”
跟在沈娉婷身后,彭庭献悠哉哼起了歌。
两人的心理状态和早晨相比发生了戏剧性调换,沈娉婷心思凝重,彭庭献却信步优雅,走走停停,时不时地还要摸一下走廊上路过的盆栽。
帕森监狱从修建以来便常年绿植环绕,蓝戎喜欢新鲜的空气,恨不得把监狱每个角落都种上一株盆栽。
他哼着R星民间耳熟能详的小曲儿,将绿植的叶子拨弄得簌簌作响,沈娉婷在他身前,一声不落地将动静捕入耳底。
抬眸侧睨了眼盆栽,沈娉婷不自觉回想起监控里的画面。
那么绿意盎然的一株植物,却仿佛长满了血。
她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没走两步,又听见彭庭献叫她:“沈警官。”
“讲。”
“你长得真好看。”
“……”
沈娉婷波澜不惊地嗯了声,礼貌回:“谢谢。”
“你手上戴的这个镯子,是玻璃种翡翠吧。”
稍显笃定的一种语气,沈娉婷驻足,回过头来盯着他:“你很懂珠宝?”
“一点点。”
彭庭献对视她,笑意渐深:“我的母亲是经营珠宝起家的,如果没判断错的话,这应该是H星球已经绝版的原料吧?”
沈娉婷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移,放在自己刚戴不久的手镯上,不甚在意道:“哦,是吗。”
彭庭献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置可否,从她身边越过,哼着歌继续踱步而去。
沈娉婷抬脚跟上。
两人来到第一监区医务室时,贺莲寒正给医护人员们开会,他们无一例外地被蓝仪云批了顿,以贺莲寒和司林为首,贸然出急诊的手下们,均受到了处罚。
贺莲寒身处会议桌最前方,她站了起来,对着在场所有人深深鞠躬,一字一顿道:“对不起,大家。”
“没事的贺医生,没事。”
“对呀对呀,我们当时只是太急了没顾得上那么多,而且方头生命垂危,我们见死不救说不定也会被惩罚。”
“就是,蓝姐说不定就是还生方头的气呢,我听人说她在办公室被家里人训了几句,正好方头多问一句,她就……”
“咳。”
一声清亮的咳嗽打断最后这个人,被呵斥的小护士缩了下脖子,左看右瞟,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贺莲寒掠过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实习生,细眉浅浅拧起,没有多说什么,正要继续开口复盘,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她说得没错啊。”
这语气轻佻,屋里众人皆被吸引看去,彭庭献身体半倚靠在门框上,身后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他笑盈盈地盯着贺莲寒,一挑眉:“抱歉打断你工作,贺医生,可以先为我包扎一下伤口吗?”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惨不忍睹的额角。
贺莲寒果然如意料般脸色一凝,从会议桌上起身,大步向他走来。
医务组的会议被暂时中断,贺莲寒将彭庭献安排到了私人诊室,沈娉婷随后进来,将门轻轻关闭。
贺莲寒彼时正坐在诊桌旁,用棉签为彭庭献消毒清创,她被关门的细微动静吸引注意力,用余光瞥过去一眼。
穿着狱警制服,是个陌生面孔的新人。
沈娉婷察觉到她向自己看过来,立刻挺直身子,展露微笑:“你好贺医生,我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秘书,沈娉婷。”
贺莲寒在听到“秘书”两个字时,指尖微微一顿,彭庭献发现她这一刹那间的走神,笑着微微歪头:“贺医生?”
贺莲寒仿佛慢半拍:“嗯。”
她收回了放在沈娉婷身上的目光,神色如常地说:“你好。”
沈娉婷又表现积极地客套了几句,作为近期新上岗的实习生中表现最优异的一位,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受益于优良的家教,无论在何时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贺莲寒在她身上看到了刚毕业时的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继续给彭庭献上药。
伤口包扎好后,贺莲寒又用听诊器为他监测了身体,思考一会儿,建议道:“你可以申请再打一针抑制剂。”
彭庭献笑着摇头:“不。”
“没有副作用,”贺莲寒以为他担心这个:“也不会留下后遗症,这是内部刚刚研发的加强抑制剂,可以减轻你很多感受,也可以隔绝别人对你起反应。”
彭庭献这次咬字更重:“不。”
“好吧。”
贺莲寒出于尊重点点头,起身便走向药柜为他配药,经过门口时,她第二次与沈娉婷对上视线。
这次距离更近,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沈娉婷一直在观察自己,那眼神并不包含敌意,更多的是一种来自年轻女孩的好奇。
贺莲寒现已三十五岁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刚毕业的大学生无异,但整个人的气质、说话语速、行事果断和冷静力都非常容易区分,像沈娉婷这样的眼神,她在最近一些新来的实习护士眼中看到过类似,且不少。
面色如常地从她身旁经过,贺莲寒低头开始配药。
沈娉婷将伸未伸的手被悄然缩回,她以为刚才贺莲寒会和自己握手,看来是想多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道男声却打断她:“沈警官。”
“怎么。”
“你觉得贺医生好看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故意尾音上挑,透露出一股不嫌事大的拱火意味,沈娉婷下意识微微蹙起了眉,反问:“你想表达什么。”
“你好像对贺医生很感兴趣。”
彭庭献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揭穿了她刚才的行为:“你觉得,贺医生和蓝小姐,哪个更好看?”
沈娉婷脸上浮现出狐疑神色,目光在他和贺莲寒身上来回打转,她刚来到帕森不久,并不懂得监狱长和这位狱医之间的陈年纠葛。
但她直觉认为,彭庭献话里有话,在给自己下套。
聪明如她,选择了不作声。
彭庭献没得到反馈,于是又把问题抛给了药柜前的另一个女人:“贺医生,你觉得呢?”
贺莲寒头也不抬:“你好看。”
“谢谢。”
彭庭献怡然大方地笑笑:“你很有眼光,贺医生,但我觉得——蓝小姐更适合你。”
贺莲寒配药的动作戛然而止,她一点点转过身来,面向彭庭献,淡淡讥讽:“你被她收买了。”
“没有这回事。”
彭庭献坚定地摇摇头,又挂上从前那副无懈可击的完美假笑:“我只是觉得,蓝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不容易。”
沈娉婷在一旁听得眉头微皱,压下心底质问的冲动,看彭庭献究竟想整什么幺蛾子。
贺莲寒却没说话。
“贺医生,想必你也听说昨天礼堂那件事了,今天早晨,我从七监被带出,路过的狱警们都在小声议论这件事。”
彭庭献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向她陈述:“虽然不清楚蓝小姐为何突然离席,但我想,应该是和贺医生你有关吧?”
贺莲寒嘴里的獠牙刺痛了一瞬,但面色依旧沉稳:“你想多了。”
“是吗。”
彭庭献笑。
“……”
“是吗,贺医生。”
贺莲寒被他这一声声意味不明的语气弄得心烦,加快速度把药配好,转身拿药走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好了,带回吧。”
沈娉婷上前一步拿走了药,冲彭庭献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回去,彭庭献却偏偏热衷于挑事儿,赖在椅子上不走。
他甚至点了点桌上的听诊器,看着贺莲寒,说:“这儿如果有测谎仪,贺医生,你会用吗?”
贺莲寒被他步步紧逼,到这儿,耐心也终于告罄。
她冷下脸来,不再顾忌释放自己正处于易感期的信息素,语调冰沉:“需要我用另一种方式请你走吗。”
点到为止,彭庭献也适时地站了起来,只冲她笑笑,不说话。
他抬脚便走,转身背影潇洒无谓,仿佛心血来潮逗弄一会儿家里的宠物,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便收手撤回。
沈娉婷静静地观望二人,有些复杂地看了眼贺莲寒,她刚才兴许是刚注射过抑制剂,信息素的浓度并不明显,这会儿受彭庭献刺激,兴奋度稍稍提上来一点,气味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
非常顶级的琥珀香,掺杂着雪松木的后调。
这个味道……
和今天蓝仪云后颈散发出的气味一样。
恍然间悟到什么,沈娉婷脸色大变,连带着嘴唇都苍白了一分,她后知后觉地看向彭庭献,想起他刚才状似无意给自己抛来的问题———生平第一次,沈娉婷庆幸自己闭了嘴。
彭庭献来到门边,从她手中接过配好的药,绅士一笑:“我来拿吧,沈警官,让女士替我拎东西,我做不到。”
他将药包挂在了自己手腕上,哼着歌,悠然离去。
沈娉婷被留在原地,和贺莲寒对上一眼,略感一股无名尴尬,点头道别后便紧接着离开。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响越来越急,意识到身后人逼近,彭庭献无声勾唇倒数,三,二……
“你刚才什么意思?”
果然,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沈娉婷看上去很是恼火:“你怀疑她们昨天发生了一些事,想套话就算了,带上我干什么?”
彭庭献插着兜,表情闲散:“蓝仪云不也是你的上司么,关心上司情感状态,为上司排解情仇,有什么不好呢。”
沈娉婷脸沉下来:“所以我允许你拿我当切入点了?”
她声音听上去冰冷极了,彭庭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由于身高优势摆在这儿,沈娉婷即使穿了高跟鞋,也比自己低了不止一个头。
他视线下移,忽然无厘头地反问:“你累不累。”
沈娉婷无视他盯着自己鞋底的目光,冷声:“别转移话题。”
彭庭献就笑出了声。
“可我累了,沈警官。”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药包,身体一转,头也不回地催促她:“跟上来吧,辛苦你了,我要回七监看望我的狗了。”
彭庭献在走出一监后,被一位巡逻狱警奉命带回,与沈娉婷分道扬镳。
交接过程很是顺利,沈娉婷向狱警再三嘱咐,看好他,寸步不离,十二分精神。
彭庭献觉得她这高度警惕的模样来得莫名其妙,忍俊不禁一笑:“沈警官,至于吗?”
沈娉婷一只手指着他:“你不是好东西。”
好不留情面的一句评价。
于是算不上好东西的彭庭献被严加看管,狱警用一根铁链拴住了他双手,像拎着一条家犬一样带他往七监走。
临近七监的一条小路上,彭庭献正走着,忽地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停脚,发现何骏正藏匿在旁边的监控死角。
前方狱警也停下步子,被何骏狠狠瞪了一记,碍于职位高低,他不得不默默解开了锁链, 像只缩头乌龟一样退到路边。
避开监控,何骏一把将彭庭献拉进了死角。
这是个极度狭窄的角落,容积逼仄,彭庭献几乎面对面地和何骏贴在一起,他略感不适地往后仰,却一把被何骏钳住了脖子。
“你对方头动手了是不是?”
他紧紧扣着彭庭献的后颈,像是要把他掐死在自己手中,彭庭献直面他淬了毒一样的阴冷目光,渐渐的,嘴角酝酿出一丝笑意:“是啊。”
“方警官腿脚不便,想下到一楼,我看他速度太慢———”
彭庭献哼出了声:“帮了他一把而已。”
“你他妈的……”
何骏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扇在他侧脑,彭庭献被打得脸歪向一侧,腮帮子鼓起来一下,试探口腔内壁还有没有知觉。
他没反应,何骏更是一把将他拎起,“砰”地怼在墙上:“那晚发生什么了?说?!你是不是私自拿钥匙干了别的事?!”
“你他妈的……送你来七监那天就给我甩脸子,我说怎么态度这么猖狂,有新主子了啊?”
他使劲揪了把他耳朵:“跟我说说裴周驭给你什么好处了,啊?一晚上就让你叛变,活儿干不好还敢对方头下手,我看你真是……”
“彭庭献。”
突然,一道毫无征兆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何骏脊梁瞬间僵硬,反应迟钝地一点点转回头去,这才发现裴周驭站在了自己身后。
这里临近七监,即使躲在监控死角下,也有被巡逻狱警发现的概率。
但刚才那位胆小的狱警已经逃跑无踪,他怎么也没想到,裴周驭会放下七监所有工作,亲自来周边巡逻。
何骏像人傻了一样不知所措,下一秒,却感到手腕一紧。
彭庭献在此刻摆正了被他打歪的脸,太阳穴留下三道红印,耳朵也肿起来不少,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力度握住他手腕,细皮嫩肉的一张脸,对着自己哀求:“何警官。”
“好痛,不要再惩罚我了。”
“……”
何骏猛地一下子转过头来,瞪着他就要破口大骂,毫无防备下,后脑勺接着就被甩了一巴掌。
那一记已经不足以用“扇”来形容,裴周驭手掌宽,手劲儿又大,呼在他脑袋上的痛感比一般威力猛得多,何骏几乎是被打得往前一晃,眼看差点要贴到彭庭献身上。
头皮又紧跟着一痛,裴周驭薅起他头发二话不说就把他整个人拨到了一边。
像随手丢垃圾一样,何骏趔趄栽倒在地,肩膀狠狠磕在地砖上。
他愤怒地抬眼向上看,直直撞进裴周驭一双冰冷的眼。
那里甚至积压着浓浓不耐,身处易感期的焦躁感让他整个人脸色郁沉,何骏霎时噤了声,头刚闪躲着低下去,就听见上方一声倒抽冷气。
彭庭献咬牙发出“嘶”的声音,尾音故意拖长,一边捂着自己的耳垂,一边皱着眉头艰难开口:“你怎么来了,裴警官。”
“我耳朵好痛,何警官刚才和我发生口角,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胳膊便被一把抓起,裴周驭看上去耐心全无,连施舍他表演的时间都不给,拎着他整个人赶回了七监。
牢房落锁的声音格外刺耳,裴周驭一下子将彭庭献甩到了床上,手中钥匙脱落,不管不顾地将他抵在墙角。
彭庭献后脑勺紧紧贴着墙面,他两条腿被迫缩起,裴周驭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俯身压过来,一只大手撑在他耳边,隔着纵横排列的嘴笼嗅闻他的信息素。
他的鼻翼和牙齿都亲密地贴在自己耳边,后颈微微隆起的腺体和犬齿仅有一面之隔,中间阻挡着坚硬的止咬器。
彭庭献甚至能清晰捕捉到裴周驭牙齿在打颤,滚烫鼻息喷薄在侧耳,在他离开的这一个早晨———
裴周驭饿疯了。
彭庭献忍不住向上偷看,他刚才就听到自己耳边咯吱作响,定睛一看,果然,饿坏了的裴警官又忍得指骨微颤,指尖绷紧,死死抠着墙面。
“放出来一点。”
裴周驭头颅微低,将下巴搁在他颈窝,声音哑得难受。
彭庭献却故意唇角一勾:“裴警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是一记五指紧握。
耳旁的这只手似乎隐忍到极限,彭庭献听到骨头弯折的声音,裴周驭身上的柏木叶香无法自控,悉数倾泻而出。
尽管离开这一早晨中,彭庭献的戒断反应要比裴周驭轻得多,但眼下被一个S级Alpha圈禁墙角,百分百匹配度的信息素互相缠绕,饶是彭庭献定力再强,现在也不免有些心痒。
出于对自己的考虑,彭庭献终于配合着释放出一些信息素。
清冽的柏木叶和回甘无穷的红酒香弥漫整间牢房,两种气味暧昧交织缠绕,彼此像藤蔓一样牢牢裹紧,包围在两人身边。
彭庭献的生理自控能力要比裴周驭强得多,他悄然抬起头,盯着裴周驭的表情看。
被嘴笼覆盖之下的脸庞正轻微颤抖,裴周驭眉心拧成一道川,额角因强忍欲望而青筋阵跳,双眼也紧闭了一瞬。
他现在的反应比之前大有进步,至少表现真实,情绪也不完全掩盖。
他愿意诚实地让彭庭献知道,他在渴望他。
他很难受。
裴周驭正沉浸在得到信息素的安抚中,温暖甘甜的酒香将他身体包裹,带来无与伦比的舒缓与解脱。
他太清楚这样暴露需求的后果是什么了,但他无法忍受。
在彭庭献离开的这一早晨,他先是接到了蓝仪云的讯息,那是他这几天手环所记录的异常数据,蓝仪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他发来了一个定位。
那是第八监区,他真正最熟悉的地方。
他明确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得到惩罚,或许是被关回实验室,或许是重新研究腺体数据,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有像现在这样和彭庭献共处一室的机会了。
他们还都身处易感期。
即便高高在上,也是他渴望了十年的解药。
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在强烈羞辱感和更强烈的需求拉扯下,裴周驭忽然抓起了彭庭献的手,拉着放到自己胸口。
他在对面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睁开眼,牙齿紧咬,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提个条件,我满足你。”
彭庭献被他按着手放在心脏位置,这才发现裴周驭手腕上的手环已经不翼而飞。
兴许是为了躲避监测,他擅自把记录自己发情的证据摘了下来。
但心跳不会出卖人。
上次提醒他用手环查看心率后,他就学会了表达自己情绪波动的方法。
一如现在,被自己按在掌心下的心脏,脉脉滚烫。
彭庭献于是就笑了。
他在裴周驭满眼注视下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像奖励表现进步的爱宠一样,温声夸奖:“你好厉害,小裴。”
“这么快就学会怎么讨好我了。”
裴周驭果然在这句话后深深闭了下眼,他甚至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一遭,抿嘴半晌,才低低发出一声:“是。”
“很想要吗?”
彭庭献又不紧不慢地提问。
裴周驭偏过脸,低头:“嗯。”
“你心跳确实好快。”
彭庭献撂下这么一句结论,然后,毫不留恋地从他手心抽回了自己的手,去捏自己刚才被揪痛的耳垂。
裴周驭的视线随着他动作而移动,目光落脚到他耳朵,发现那里红肿起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