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by独山凡鸟
独山凡鸟  发于:2025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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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昀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眼底终于透出一丝温意,不再那般冷漠逼仄,叫我能勉强呼吸。
李昀握住了我的手,将它们一并攥在掌心,拽住。
我无处可逃,没有余力去思考那么多,生出濒死的恐惧。
穹顶似在缓缓旋转,星辰也仿佛失去了固定的位置,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模糊。
白兔尚未看清那变幻的星河,便被巨蟒紧紧缠住,冰凉的鳞片覆上眼,使它陷入一场冗长的梦。
那梦里烛火的光在摇晃间忽明忽暗,潮湿、炙热、无声。
巨蟒蜿蜒游走,气息贴耳,像在说话,又像在低语。
白兔动弹不得,挣扎的力气消耗殆尽,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卑怯的求饶。
可那缠绕并未松开,冷漠无情地收拢,像要将它彻底吞没。
直到天色终于泛白,暴风骤雨才渐渐止息。
白兔无力地垂落下去,昏沉之间,已分不清是晕厥还是湮灭。
意识模模糊糊地浮出水面,我仿佛听到李昀在问我:“难道真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你?”
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主宰身体。
酒意像被冲散,让我没办法装傻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烫得眼角生疼,却怎么也流不尽。
那种刺痛渐渐变质,演化成一种陌生、难以言说的刺激,夹杂着羞耻与恐惧,逼得我快要失声。
我害怕地轻唤一声。
他又笑了,说:“别叫这么大声。”
我双手慌乱地攥住他的小臂,指尖颤抖发凉,努力扯开气息,断断续续挤出一句:“你……你当然错了。”
胸口翻涌的,不只是窒息的痛,更有难以言表的委屈。
委屈自己真的做了“娈宠”才会去做的事。
即使我再不愿承认,我依旧栽了。
但这不是因为屈辱,不是因为他曾说过的那样……
只是因为喜欢。
只是情不自禁。
我哽出两声,干涸得几乎不成音,是身体失去水分后的嘶哑,倔强地看着李昀。
李昀低头俯视我。
我分不清他眼底究竟是审视、怜悯,还是更深不可测的欲望。
他看着我,很快让我再次沉溺在炽热与昏眩中,没精力再思考。
到最后,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幻觉。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一刹那,我依稀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我未曾听过的轻缓。
像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我想,那不该是我的错觉。

像被五马分尸再生生拼凑回来,一呼一吸都牵扯着疼,记忆排山倒海涌入我脑中。
颈侧感到有温热的呼吸喷洒。
我侧过脸,李昀还闭着双眼。
眉目舒展,呼吸匀称,头埋在我肩窝,睡得沉稳而安心。
他的手臂搭在我腰上,又沉又重,我感到羞耻万分。
我哀叹一声,想翻身起来。
李昀的手骤然用力,将我牢牢圈在怀里,胸膛贴上我的后背。
低低的声音含着困意和沙哑:“叹什么气?再睡一会。”
我顿时紧张起来,酸痛的肌肉因紧张而更觉剧烈,我挣扎着推了推他,声音干涩:“我该回去了。”
李昀却纹丝不动,像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也不回答。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又变得绵长,好像重新沉入梦乡,可压在我身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
也不知是熟睡了还是没有。
我不敢动,两眼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发愣,脸上一阵阵交替着滚烫与冰凉,神情僵硬又狼狈。
脑中闪现昨夜的一幕幕,叫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再也别醒来。
李昀无意识地用鼻尖在我颈边轻蹭了两下,有些痒,抱紧的力道也渐渐松了。
应该是真的睡熟了。
我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将他压在腰间的手臂抬开,缓缓坐起。
帷帐的缝隙间透进一点晨光,柔和明亮,将李昀的后背照得如锦缎般光滑,红色划痕布在其上,显出一股禁忌的美感。
我再次下意识一紧,那倒涌的酸胀差点没将我当场送去见阎王。
我仓皇地移开目光,扶着床沿,艰难撑直腰身。
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几乎不能弯膝,要控制着角度才能站直,不至于跪下。
我咒骂一声。
骂的是我自己。
我缓慢地弯下腰拾起衣衫,感到有什么顺着腿流下,温热触及皮肤。
我僵在原地。
空气中萦绕不去的气味,终于让我反应过来是什么。
一瞬间,不知从何处挤出了力气,我手忙脚乱地将衣物套在身上,襟带歪斜、褶皱不整也全然顾不得。
这种湿腻的触感,让我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推开门,门前立着春生和风驰。
春生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跃于神情后的熟悉让我怔了怔。
风驰则脸色灰败,像是早已料到,眼神里满是破碎与不敢置信。
可我已无暇与他们多做言语。。
我只觉得随着动作,体内仍有异样在缓缓涌动。
就好像他还在,没有离开……
“走。”我嗓音嘶哑得刺耳。
春生撤开一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随行。
“不用送了。”我垂眼,压下心底的慌乱。
风驰几步跟上,想要搀扶,被我躲开。
他只能半张着手,声音低不可闻:“少爷,慢些走吧。”
院门外,雷霄与雪独已在马车前候着。
二人目光一落在我身上,神色齐齐一变。
见我步履艰涩,脸色登时沉下,未容我开口,便一左一右将我架上了马车。
刚落在软榻,我闷哼出声。
他们二人立马掀开帘子:“爷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们用无比犀利地眼神盯着风驰,在责怪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驰脸色发白,不敢迎视,紧忙抽过一个软枕,放在榻上,低声劝道:“爷趴着歇会儿,到府里让雷霄抱您进去。”
我脸上骤然一烫,羞恼交加,低喝道:“胡说!抱我做什么!我只是醉了,头有些晕,歇一歇就好。”
车厢里气氛凝重,谁都不信。
风驰耷拉着头,低声应是,神情比我还像做错了事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行得极稳。
我伏在软垫上,困倦与酸痛交缠,眼皮沉重,几乎要沉入昏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极轻的啜泣声。
我猛地清醒过来。
转头一看,只见风驰缩在一角,肩膀微微颤抖,泪珠子一颗颗滚落,打湿了膝头的衣褶。
我怔住,支起身子,顾不得浑身的疼:“你怎么了?哭什么?”
风驰只是摇头,本来还只是忍声的抽泣,因我这一问,反倒哭得更厉害,气息乱成一片。
顿时,我也顾不上身体的疼了,着急地问:“难道是谁欺负你了?”
风驰愈加哭得伤心,我以为真是有人欺负了他。
身体里积郁的暗火本就无处可去,一想到我这个主子被人“欺压”,身边的近侍也被人欺压,怒气腾地烧了上来。
我猛地一拍木榻,车厢里“砰”地一声。
风驰吓得抬头,泪眼婆娑:“爷还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心疼少爷您!”
我愣了瞬。
他哭得更厉害了,“我就说爷千万不能再在外面贪杯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该怎么同老爷、夫人们交代啊!”
“……”
我呐呐不知道说什么,先前燃起的怒火霎时熄灭,像被冷风扑灭的火苗,只余下浓烈的羞愧与无措。背脊慢慢垮下去,重重靠回榻上。
许久,我才低声道:“这事……千万不能让老爷和夫人知道。听到了没有?你谁都不许说。”
风驰点点头,抹着袖子擦拭:“知道了,少爷。”
回府,沐浴结束后,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更加困乏不堪。
才一倒在榻上,便陷入昏沉的睡眠。
这一睡,直睡到月色高悬。腹中“咕咕”作响,我才慢慢醒转。
方才一翻身,便听见脚步声,雨微掀帘进来:“爷醒了?头可还晕?厨房的吃食一直热着。”
“嗯。”我揉了揉额角,嗓音低哑,“摆膳吧。”
食物的香气很快飘进来,勾得我饥肠辘辘。没了往日的讲究,我索性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腹中稍安,我靠坐片刻,看见雨微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底一紧,却装作不觉。
只是翻身伏回床上,语气强装冷静:“我要再睡,你下去吧。”
她低声应是,悄悄退了出去。
“唉……”
我叹了口气,望着窗前的烛灯,不禁有些茫然。
那种余韵仍残存在四肢百骸,浑身苏麻又细痒。
抬起胳膊,看着青紫的地方,我呼吸微滞,思绪逐渐又飘回昨夜。
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我对李昀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是崇拜、还是……某种更不该有的情愫。
——吱呀。
窗棂轻响,我正怔怔望着烛影发呆,眼睁睁看见那扇窗被人自外推开一条缝。
正欲开口唤人,一个错神之间,李昀的身影已疾若鬼魅般掠入室内。
落地无声,只余我唇畔尚未吐出的惊呼。
李昀一袭玄衣,整个人像与夜色融在一起。
忽地现身,衬得笑意更冷峭逼人。
我张着嘴,几乎是气声般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堂堂羽林大将军,也要做夜贼不成?”
他向床边走来,冰凉带着冷气,我打了个哆嗦。
“来抓人。”
我将被子猛地往上扯,把自己全数裹住,疑问:“抓人?抓什么人?”
下一瞬,他已经握住了我的脚踝,声音带笑:“这不是抓到了。”
我疑惑眼前这个眉目含笑的人,究竟还是不是李昀。
他的神态举止此刻格外风流蕴藉,带着几分戏谑与温存,和他一向冷峻的模样判若两人。
“走的时候,怎么没叫醒我?”他嗓音压得极低。
他手指隔着被角轻轻按在我足踝处,那股痒意缓缓袭来,我猛然回神,慌忙将腿缩了回去:“你睡得太沉了。”
李昀笑嗯了一声:“下次不要自己悄悄走。”
我只觉脸上烧得厉害,气息也不受控地乱起来。
“不是悄悄走……”
“嗯。”李昀收回手,落在他自己的膝上,指尖无声地敲着。
半晌,他低声启唇:“昨夜……”
话音还未尽,我已下意识轻呼,旋即用手捂住嘴,连呼吸都乱了。
过了好半天,才哑声道:“不必说了!”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盯着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沉默良久,李昀才在我逐渐放松下来的神情中,再度开口,声音低缓:“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轻声回答。
可是瞟着他的目光,一种涩于言表的憋闷涌在心口。
莫名其妙地,我的鼻头发酸,眼圈也热了起来。
如果李昀没来,我大可以安慰自己,男人之间,不过是一时酒后失态,擦出火花,也算不得什么。哪怕算不得正常,我也能逼着自己承认,那就是正常。
可他为什么来了呢?
他偏偏来了。
在大半夜,推开我的窗棂,带着笑意,翻身进来。就像一个被思念驱使的情人,忍不住要靠近。
我的心口鼓动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股好奇与渴望在此刻到达极点,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于是,不假思索地,我脱口而出:“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算是一大步进展吧 (?′?`?)

在我的想象中,我以为李昀会沉默片刻,或许郑重地告诉我,他会好好想一想。
毕竟,今夜他的举止毫不避讳,言语暧昧不清,目光里甚至带着温意。
但,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也并非未曾预见。
我曾因不得已,窥见他拒绝二公子时的神情。那时他面色虽冷峻,话语中却仍留着一丝关切。
然而此刻,李昀只是略一停顿,唇角却缓缓勾起,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诮。
我的呼吸像骤然被扣紧。
“我们两个男人。”他反问,“你想要什么关系?”
这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银针,猛不丁扎进胸口,又狠狠搅动了一下。
酸意翻涌,从心底直窜上鼻尖,我竭力想压下这份窒闷,却愈压愈深。
这不是我所期待的答案。
我扯开嘴角,挤出一抹笑:“嗯,是啊。”
胸口酸意未散,我只得仓促找个借口遮掩,“我只是怕你以后尴尬罢了。”
李昀看着我,目光似笑非笑,嗓音平静得近乎随意:“你以后不要害羞就行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抬手,按住我的双肩,“趴过去,我瞧瞧你受伤没有。”
我浑身僵硬,他俯身,低沉的嗓音贴在耳边:“昨夜,是我失了分寸。”
“……”
胸口那股酸涩,在他掌心覆上我肩时骤然炸开,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滚落在颊侧。
李昀看见我落泪,身形一僵,目光中掠过一瞬罕见的失神。
随即,他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戏谑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冷硬的直线,眉峰紧蹙:“很疼吗?让我看看。”
他的动作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语调也不似先前的漫不经心,好像真的很着急地关心我。
可我心底的防线已然坍塌,抗拒地阻止他的动作。
然而,我早已尝过他力气的骇人。
此刻我的挣扎,微弱得可笑,像是薄雪落在铁石之上,不起半点波澜。
当空气里的凉意触碰到肌肤时,我本能地浑身一紧,死死闭着眼睛,将脸埋在枕头里,耻辱万分,不愿再看李昀一眼。
半晌,屋中只余烛火摇曳的细响。
就这样装死了半天,也不见他再有什么动作。
正要开口时,却听见他急促而压抑的鼻息。
紧接着,他嗓音低沉,带着一丝异样:“有点肿了。”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鼻息声意味着什么。
不可置信地回头一望,直直撞进他暗潮翻涌的目光。那双眼里掺杂的欲念与炽热,令我心底发凉。
我“啪”地拽起被子,盖住全身。
李昀许是自知理亏,侧过头,不敢和我对视。
半晌,才说了句:“我去给你送药来。”
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走时也是悄无声息。
一个闪身,夜色便将他整个人吞没,只余一室冷气。
离开时,还不忘记帮我窗户关牢,动作干净利落。
我怔怔盯着那扇窗
片刻后,指节收紧,双手握拳用力砸向床面。
咣咣声震得帷帐轻颤,引得雨微推门走了进来,帷帐将我隐在阴影之后。
我喘着粗气,竭力让自己冷静:“叫雪独和雷霄守夜,半步不许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天色骤转,竟遇上了数年难见的极寒。
大雪漫天,昼夜不停,天地间一片苍茫。
京兆府入城的关口处,排着长长的队伍。老人、孩童居多,面色蜡黄,冻得浑身发抖,双手僵硬地捧着破碗,只等着官府到点施粥。
风雪中,呼吸都带着刀子般的冷意。
屋舍倾塌,炊火熄灭,牲畜冻死,随之而来的,便是饿殍与疫病。
这便是天灾。
天灾之前,人人都显得渺小。
我没有时间再忧心自己那点儿女情长的虚妄。
心头的那点缭乱,被雪声压得沉重。
官府人手不足,捉襟见肘。京中几处大府开仓设棚,调拨粮米布匹,但也只解一时饥寒,仍如杯水车薪。
离得近的百姓,或能分得一碗粥、一件旧袍。而那些远在偏村的,则只能盼天色回暖。
可天穹阴沉,雪势未歇,仿佛在昭示众生:等不到了。
我组织人手,调人手开仓,亲自出城。沿途发放旧衣、柴炭与干粮。
马蹄踏过厚雪,寒风吹裂面颊,眼见一路的景象,心底逐渐凉透。
及至最偏远的一处村口,我心口蓦然一紧。
所见皆是残垣断壁,积雪压塌了低矮的茅舍,整片村子几乎不见完好的屋宇。
荒寒之中,唯余沉寂。
“少爷,前面好像有人。”
我掀开车帘,寒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刺得眼眸生疼。远远看去,村口的雪地里,似有一人影跪伏。
我心口一紧,低声吩咐:“停下。”又对雷霄道,“你去看看。”
雷霄翻身下马,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我屏息凝望,见他在那身影前停下,弯腰查探。
片刻,他折返,神色沉重。
“爷,是死人。”
我愣了片刻,按捺不住,下车踏雪而行。
寒风猛扑进狐裘里,冻得我一个激灵。
走近,才看清那是一名老妪,跪在村门口,双手依旧合拢胸前,像在乞求。脸色早已冻得发紫,眼角覆满冰霜,浑身被厚雪掩埋半截。
我不忍再看,解下肩上的毛裘,轻轻覆在她僵硬的身子上。
“找个空地,把人埋了吧。”我低声说完,便转身大步走进村中。
越往里走,我越是心惊。
残破的茅舍倒伏在雪下,墙壁塌落,炉灶熄灭。白雪之中,横七竖八的身影静静伏着大人、孩童,面庞皆青紫僵硬。
饿殍遍地。
这样的惨象让我不敢再往前迈步。
风驰从马车上追来,将一件黑狐裘披到我肩上,声音压得极低:“爷快些穿上。天寒地冻,小心寒气入体。”
我低低应了一声,胸口堵得透不过气。
“把衣服裹紧。”我低声吩咐他们,“咱们分头去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
风雪声呼啸,天地皆白。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步跨进来,人就出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山瞪着李昀飘忽的双眼,发自内心地问:这对吗?

大雪封路,我们被困在了村子里。
粮食与柴火日渐见底,最让人揪心的,是接连倒塌的临时避风棚。
雪片像棉絮,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压得人心口发紧,仿佛随时都要被这天地白雪掩埋。
天光未亮,我披着半湿的斗篷,带着几名侍从尝试登上山顶上的破庙。
破庙一样残垣断壁,但土屋的根架尚未完全塌坏,若能简单修缮一番,或可成为避寒的栖身之处,救回不少人。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村长从破屋里探出头来。
他拄着木棍,急急拦下我们,声音因风雪而沙哑:“公子不能去!山上雪厚,若是砸下来会没命的!”
他眼神中带着惶急,接着说,“曾有人上山,半途便被崩落的积雪压死在山脚下了。”
我停下脚步,望向他。
村长脸色灰败,双眼里明明攒着泪光,却如干涸的河床,再也流不出真正的水,只剩那点潮气在眼底打转。
我轻声安慰:“无妨,不必担心。我们去的人多,若真有异动,立刻就会撤回来。”
目光掠过他身后,看向那些躺在土地上的人。
有孩子正发着高烧,脸色通红,昏迷不醒。老人浑身裹在破毡下,呼吸断断续续。
再这么熬下去,只会一个个倒下。
村长喉咙一哽,望着我,声音带着悲意:“公子大义,我们无以为报。若说宁愿为公子赴死,却是忘恩负义,白费了公子为我等平民付出的心血。您不顾严寒酷雪,不畏风雪,一心救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若公子未曾到此……这村子早该被积雪掩埋,绝无一人残喘。”
他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
我心头一震,急忙俯身将他一把托住。
冰冷的手掌中传来他单薄的重量,我低声道:“万万不可。”
村长抬头,眼中混着冰雪与浑浊的光,声音颤抖:“公子千万不要再涉险,务必要平安归来。”
我将他扶直,给了他一个沉稳的眼神,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村长放心。”
话音一落,我再未迟疑,提步向前。
身后的人一齐跟上,风雪扑面,脚印深深没入雪里,向着破庙的方向走去。
逆风而行,北风呼啸,像无数细碎的刀刃齐齐刮在脸上,又冷又疼。
雷霄与雪独一左一右走在我前方,躯体如两堵墙般为我挡去些许风雪。
肩膀上的斗篷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深陷在厚雪中,拔起时伴随着“咯吱”的声响,艰难至极。
越往高处走,风声越大。
雪粒被卷上天,又猛地砸落下来,砸在颈脖、耳后,冰冷刺骨。
脚下的路也愈发险恶,石头与冰块交错,稍不留神便会滑坠。
我咬紧牙关,指节在斗篷下攥得发白,脑中闪过一个快要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我十二岁,在侯府的第五个冬天。。
那年也同样是这样的天寒彻骨,我躲懒,总躲在花棚里。
因为花棚里生着炭火,暖气蒸腾,比阴冷逼仄的仆人房里要好过得多。
可后来,被二公子撞了个正着。
于是,一整个冬天,我便被罚着每日在院中扫雪。
雪落得极快,我的扫帚才甫一扫过,那薄薄一的层白就又落了下来。
我的手掌冻得通红,肿胀发痒,裂开的口子被寒风一吹,痛得钻心。
可我不敢停下,只能一遍遍机械地扫着,直至眼前突然发黑。
我强撑着张开双臂,平衡身体。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前院传来吟咏声,是宴席宾客,贵人们吟诗作对,围炉赏雪,推杯换盏。
那些笑语声透过风雪传来,像是一道鞭子抽在耳畔。
我恨极了,眼泪顺着冻僵的面颊滑落,落在裂开的皮肤上,比刀割还痛。
终于支撑不住,我扑倒在雪地里。
这偌大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人,我紧闭着双眼。
雪片不断落下,砸在眼睑,砸在唇上,手指痒痛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慢慢地,雪浸湿了衣襟,我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重。
恐惧一点点涌上来。
我怕自己真会这样埋在雪里,再没人记得。
我在心里胡乱许愿,祈求小娘能来接我,祈求神佛能将我带走。
那是我昏过去前最后的念头。
可再睁眼时,我已躺在仆役房里,满身湿冷,烧也退下去。
我竟生生挺了过来。
那一刻,我忽然想,也许越是贫贱的命,越是硬。
我恨不得自己就葬身在大雪之下,可我却没有赴死的勇气。
此刻,眼前同样是扑面而来的风雪。
我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积雪,心头涌起的回忆几乎要把人压垮。
可我不能表露出来。
我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决不能自乱阵脚。
收紧斗篷,我沉声道:“折返吧,别再白费力气了。我们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搭起一处新的避风棚。”
风雪声呼啸,掩盖住我的心虚与惊惧。
脚步难以再向上,别说是我,纵然雷霄、雪独这样有武力的人,也未必能安然登顶,更遑论那些病弱的百姓。
我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剩下的粮还能支撑几日,柴火能否再撑一夜,避风棚要如何补修,那些一直高烧不退的人们……能否熬过今晚。
正一筹莫展之际,雪雾间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却坚定地一步步靠近。
待走近些,才看清是村里的一个年轻汉子,满脸冻得通红,嘴唇开裂,眼里却燃着几乎压抑不住的光。
他拼命挥着手,嗓音颤抖着喊:“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大家心头同时一震。
风驰已抢先开口:“真的吗?在哪里?”
那村民喘着粗气,几乎跪倒在雪地里:“远远看见人马了,还没到村口,村长让我快来和公子报信!”
我只觉轰然一声炸响在耳际,喜意翻腾得让我差点失控:“太好了!”
我差点大吼出声,随即猛地转身,吩咐道,“雷霄,你脚程快,立刻去迎!”
雷霄应声,健步踏雪而去。
我们也顾不上脚下泥泞,跌跌撞撞往山下走。
寒风依旧凌厉,可心口却热得发烫,像火焰灼烧。
待快至村口时,雷霄已先一步折返。
他的神情带着抑不住的激动,嗓音嘹亮:“少爷!是李将军!是李将军来了!”
我怔在原地,呼吸急促,似被风雪呛住,一瞬之间失了声。
下一刻,双脚不受控般抬起,我顾不得酸痛,拼命奔向村口。
剧烈的呼吸声夹杂着风嚎,胸膛起伏如擂鼓,我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
那股曾叫我胆寒的压抑与孤绝,此刻被炽烈的情绪冲刷殆尽,只余一片汹涌的热。
这一次,他没有置身事外。
他真的来救我了。
曾经,在烈日暴晒下,我心底却像身处寒冬,冷汗直流。
而此刻,在风雪扑面的严冬中,我反倒仿佛置身岩浆,热浪翻涌,几乎将我烧穿。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觉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
骤然勒停的骏马溅起大片雪雾,马上人的眉目在风雪中尽数显露。
这一刻,时空似被狠狠扯开,旧与新的记忆交叠。
从在大雪中死里求生的徐小山,到血气翻腾却心如死灰的徐小山。
从被上天眷顾、得以改名换姓的卫岑,到被寄望为稳重大义的少东家。
我没有变过。
无论名字如何更替,身份如何更迭,骨子里我始终是那个在困境中渴望被人拉住的我。
雪虐风饕,天地皆白。
李昀像每一次我见到他时的模样,自风雪深处而来,恍若画卷上走出的神迹。
他眼底那一抹关切清晰无比,像穿透了重重风雪,直直落在我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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