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叔点头,神情沉稳:“没事,少爷处置得妥当。只怕是贵人们晓得今年来的不是老爷,而是少爷,特意添出这些事来试探。少爷不必怕,若是老爷在,也要夸少爷得体。”
顿了顿,又道,“我这次随船带了不少东西,少爷稍后挑几样,逐家送去。太子与三皇子那就罢了,再派人送进宫不便。倒是李将军与许大人,可多送一份,不必多言,想来他们也明白是为谁备的。”
我颔首应下。
与洪叔用过早饭,我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则转去库房,将随船带来的物什一一过目。
然后,命人将南地烈酒与特产、各类珍玩古画分开包好。
我吩咐风驰:“你亲自去,把这酒和特产送到国公府,说是谢李将军请我吃鲜鱼的礼。至于这几件珍玩古画,若能递到将军手里,就不必多话了。”
风驰应声,带着一小厮抱着东西离去。
我从堆里翻出一包南地果脯,慢慢咂着滋味。
这果脯若配上果酒,应当正好。
雨微抱着一叠账册进来,小心放到桌上:“少爷,这是库房的清单,您看哪几样要先送出去,奴婢好吩咐下去。”
我接过随意翻了翻,心思却早飘远了。
指尖在“霓裳露”三个字上停住,不由问:“这酒,是这次随船来的?”
“正是。”雨微笑道,“配少爷爱吃的果脯,正合适。”
我低声道:“霓裳露是椰花与荔枝酿的甜酒,热烈黏腻,不似酸甜的凉酒那般清口。”
雨微好奇地追问:“爷说的那凉酒,咱们府里有吗?是个什么味儿?”
我没答。
那酒的味道,太记得。
温热的泉水、氤氲的水雾,李昀近在咫尺的眉眼,带着微凉的气息。
我甚至记得,那一瞬水珠沿着他颈侧滑下的轨迹。
若不是酒劲作祟,我断不可能放任自己看得那么久。
风驰匆匆回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少爷,东西送到了。”
“是将军收的吗?”我不经意地问。
“李将军府上的春生收的。他说将军近日多有要事缠身,怕不能亲自来谢,请少爷见谅。”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屋子又静下来,只剩窗外簌簌的风声。
我把那包果脯推远,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拎着它去敲国公府的门。
可越是要抑制,心里越是难安。
京城的宴席,我能应付。权贵的试探,我也能应付。
唯独李昀。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人逼到一步之内,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退开。
让我以为是在与他博弈。
夜里,雨微来换炉火,我忽然问她:“你说,人若总是想起一个人,是为什么?”
雨微回得简单:“要么是恨,要么是喜欢?”
我被她噎了一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是洪叔说的。”她低着头加炭火,声音小心,却似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洪叔还说,少爷要多留心,不是谁都能近的。”
我抬眼看她一瞬,没接话,只让她退下。
不是恨,便是喜欢吗?
可我想要的是掌控,是玩弄。
我要的是将局面握在手中。
是在棋局中压过他的那一子,是看着他被迫应我的招,不是假惺惺的试探,而是实打实地把我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
父亲的叮嘱、小娘的牵挂、洪叔才刚提醒我的话,此刻都被我抛诸脑后。
因我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我要用胜利来证明自己。
我想将这一场博弈,作为我的弱冠礼。
那将是我期待的礼物。
炉火一声轻响,跳出一颗火星,落在了地毯上。
我低头将它按灭。
他挂心归途再遇风雪封路,早早便着人收拾行装,催促动身。
院外的车马早已备好,辘辘的车轮声在雪地里沉闷作响。
临行前,又将我身边的人叫到身边,耳提面命,细细叮咛。
我心中不舍。
想着去年此时,还与父亲、大夫人、小娘一同守岁,案上红烛成双,屋里笑语不断。
今年却只我一人在这冰雪覆盖的京城。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我压在心底,面上仍带笑,叫洪叔放心,转告家中,我一切安好。
洪叔望了我一眼,要再说什么,最后只是长长叹息,扶着袖口上了车。
雪地溅起的细屑飞在风里,很快便没了影。
送走洪叔,府中一下静得落针可闻,连廊下的风声都显得清亮。
青白的天没有一丝飘云,是许久都没有的清闲日子了。
年礼早已命家仆送出,京中各府此时也多是闭门谢客,各自关起门筹备年节。
若是在南地,此刻正是宴席连绵的时候,商贾往来,足能从腊月二十八热闹到正月十五。
此刻静坐一隅回想,才觉这一整年过得荒乱匆促,日日如被人推搡着往前赶,不得停歇。
竟不知,这样一份阒静,对我而言,已是生疏得近乎奢侈。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登梯挂灯,铺红换幔,檐下灯笼随风微颤,寒意中透出几分喜气。
这一番装扮完,倒真多了几分年味。
我从屋中翻出几只绣工精巧的荷包,每只都压着一个银元宝,鼓得沉甸甸的,握在掌中带着一丝暖意。
唤了雨微、云烟、风驰、雷霄还有雪独过来,将荷包一一递到他们手里,笑道:“喏,一人一个。若还有什么想要的,自去库房挑。”
他们几人齐声行礼,眉眼间都透着喜色。
风驰笑嘻嘻地抢先开口:“那少爷把库房里的那把龙骨刀赐我吧。”
雷霄在一旁呛他:“赐也是赐给我,给你有什么用?”
风驰撇嘴:“我就喜欢那刀柄上的蓝宝石。”
雨微扑哧笑出声:“那你还不如直接让少爷赏你块宝石,何必糟践一把好刀。”
我颔首附和:“正是。库房里有个装宝石的匣子,你自己去挑一颗也好。”
“可要是单拿个蓝宝石,有什么意思?配上那把刀才叫漂亮。”风驰反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闹作一团,笑声一路溢出院墙。
到头来,终是顺了风驰的心愿,那把龙骨刀被他抱在怀中,喜滋滋地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大年三十。
一早,府中便开始了年末最后一轮晨扫,除尘驱秽,辟邪迎新。
新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春联贴上大门,朱砂未干,便染得一身喜气。
我沐浴更衣后至前厅,廊下摆了长案,银锭、绣荷包、五彩锦布堆得整整齐齐,由雨微与管家依次发放节礼。
婢女仆从们一个个上前领赏,笑意溢满眉梢。
我准许他们都放了假,只留少数值守之人轮班守夜,年下不必人人绕着主院打转。
于是,热闹的院落渐渐静了下来,连平日里轻碎的脚步声都少了。
大半随我自南地而来的婢仆与亲卫,对这京中依旧生分。我索性撇出一座小院,任他们自个儿过年,省得在我眼前拘束客套。
夜幕垂落,合府灯火通明。
风驰、雨微他们同我围桌吃年夜饭,今日也算破例,各自小酌了几杯。。
酒至微醺,众人放开了性子,笑语喧哗,一时间热气腾腾。
他们吵着要赌酒行令,我嫌聒噪,挥手赶人:“你们去偏院,自个儿玩去。”
雨微还杵在一旁,眼里带着几分不舍与担忧。
我见了,半是嫌她多事,半是逗她:“去吧,别守着我了,天天看你们这几张脸,我也腻得很。”
她被我说笑,撅嘴应道:“既然爷嫌弃咱们这张老脸,今儿便不讨嫌了。”
说罢,几人便笑闹着退下,院中顷刻安静。
我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
门前还立着个小丫鬟在值夜,见我出来,忙俯身行礼。我摆摆手,低声吩咐她也去偏屋歇息。
转瞬间,整座院子便只剩我一人。
大敞的屋门透出温黄的烛光,将院心照得一片明亮,影子随风微微摇曳。
我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夜里化作一串淡雾,缓缓飘散。
月色高悬,如一轮清亮的银盘,将瓦脊、廊柱覆上一层冷辉。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压不住的笑闹,是下人们在别处玩得兴起。
我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院前悬着几个大红灯笼,并无新巧,却也喜气盈盈。
灯影间,我想起去年亲手扎的鱼灯,纸鳞映着火光,恍若真物。今年原想做一盏莲花灯,只可惜在京城无暇动手。怕是得等明年回家,方能再扎一个了。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细碎又急促。
片刻后,一个小仆垂着手跑到我面前,低声禀道:“爷,门口有人,说是将军府的,叫我来回话。”
那孩子模样还稚,怕是头一回单独值夜。这种事照理该先报给管事,鲜少直接到我这里。
我也没怪他。反正夜里闲着无事,便道:“走吧。”
他愣了愣,抬眼望我:“爷要亲自去?”
我失笑,略俯身与他视线相对,扬了扬下巴:“前面带路,爷的事也是你问的?”
果然,他被吓得一缩脖子。
我随手从院中石桌上抓了几颗糖果,塞进他手心:“拿着,路上吃。”
他怔怔接过,双手捧得恭恭敬敬,像捧着什么宝物,一路小跑在前,引我到门厅前停下。
门厅前是一座大院,松柏列于两侧,枝叶沉沉,压着厚雪。
远远望去,并无人影。那小仆早已一溜烟跑没了影,估摸着是捧着糖果找暖处去了。
我忽地听到“咯吱”一声,是雪被踩裂的脆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东角那株腊梅下,立着一道影,背着灯火,自带一层微光。
走近几步,才看清,竟然是李昀。
雪地清白,几枝梅花迎风而摇,擦过他鬓边,我闻到冷冽的幽香。
李昀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来,月色覆在他肩头,不疾不徐。
那脚步稳当地踩在地面上,却不知为何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口。
李重熙。
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几乎要溢出口,却像被生生压回,化作心底一声呢喃。
胸腔里涌起一种奇异的鼓动,似冷雪压枝,又似暗火挑灯。
他的身影渐渐逼近,雪地被他踏出细密的声响。
我的目光先落在他宽阔的肩头,缓缓移上去,对上他的眼睛。
像黑夜倒进了瞳孔里,静静覆着光。
他动了动,将背在身后的手抬起。
瞬间,烛光在雪夜里铺开一圈柔晕,先落在他衣角,再映上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孔。
低沉如古琴尾音的嗓音随风而来:“比你去年扎得如何?”
我怔怔地看着他举起手中的灯,下意识屏住呼吸——是一盏纸扎的鱼灯。
鱼身圆润饱满,鱼尾翘起,墨描的双眼灵动有神,镂空的鱼鳞间透出细碎光斑。
他指尖轻晃,灯影便随之起伏,仿佛真有一尾鱼,在水波中缓缓游动。
似游进我胸腔深处,搅得水面难平。
“你…”我的喉咙发哑,“你怎么来了?”
他说:“来给你送年礼,卫公子。”
我想问,年礼不是前几天就着人送完了,你为什么又专门来一趟,在大年夜的当天。
他看我沉默,也不催,只任那烛火在灯壁间轻轻摇晃,将他的神情映得虚虚实实。
良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多谢李将军。”
他好像笑了笑:“叫我的字吧。难道卫公子还不把我当朋友吗?”
我唇瓣动了动,那名字在我心口盘桓了无数次,真要说出口却莫名艰难:“……重熙。”
他的笑容仿佛更深,但仍然不叫人看得分明,让人心慌。
风掠过,他将鱼灯递到我手中,指尖触我掌心的刹那,像在雪夜里落了一粒炭火。
我仔细看了看这鱼灯,灯影流转,忍不住笑道:“像倚风榭的那尾鱼。”
他嗯了一声。
我又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忽然道:“上回太子殿下骤然到访,我也未曾料到,可是吓着你了?”
我略一思忖,道:“无妨,想来殿下也并非专程为我而来。”
“嗯,殿下是另有要事。”他说这话时,眼神极淡,像只是随口一提,可语调的末尾却微微一顿,仿佛在衡量我方才的反应。
我不由抬眼去看他,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
“殿下并不喜旁人揣测他的行止,”他接着说,“但若真有意见你,他会亲自开口,不会假借他事。”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话是安抚还是提醒,心口莫名松了半分,又像被什么暗暗勒住。
话至此,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时刻笼罩在我和他的身前。
他忽然开口:“我走了。新岁大吉,诸事顺遂。”
“谢将军。”我下意识应他。
刚说完,就见他轻轻挑了挑眉毛,便改口,“…重熙,恭贺新禧,万事如意。”
他颔首。
然后从我身侧越过,走到石桌前,指向那坛半掩在雪影里的酒:“只剩一坛了,便给你带来了。”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酒。
温泉的热雾、氤氲的水汽、醉意的眉眼,全都被酒香勾了出来。
他说完回眸看我:“少饮些。若是让家仆抱回屋,可就没了主子的威仪。”
我怔了怔,脸瞬间热了起来。
他转身离去,一步一步消在院门外。
院落重归寂静,我垂眼看着手中的鱼灯,灯腹的光影在雪地上散作一片斑驳。
不知站了多久,寒意透过靴底往上爬,我才缓缓回屋。
将鱼灯放在案上。
【??作者有话说】
周三加更一章捏 ?(?????????)?
喜气渐散,年味随之淡去。
我心里的那点缭乱,也在这几日里慢慢沉静。只是偶然想起什么,仍会生出些微懊恼。
譬如,洪叔离京时几乎是空船回去。
那时日,我光顾着沉浸在不舍之中,还强自作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竟没记起替家中备些礼物。
我倏地起身,扬声唤道:“风驰!”
屋外立刻传来一声应答,他脚步很快,推门进来:“爷,怎么了?”
“去备马,带上几个侍卫,随我出城买些东西。”我边说边披了件狐裘,心急火燎,转身便往外走。
风驰愣了愣,赶紧跟上我的步伐,同时嘱咐小厮去备马。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爷想去哪?怎地忽然要买东西了?”
我脚步不停,衣摆猎猎生风,穿过长廊,转眼就到了前院。
门口的马夫恰好将车驾好,正收缰系扣,见我行色匆匆,忙俯身行礼。
我一步登上车:“去西市。”
西市是京城买卖最盛的去处,有“四市分流”的说法。四条主街纵横交错,金银玉器、绸缎胭脂、文玩古董、笔墨纸砚,各占一方。
车马川流,叫卖声与喧笑声层层叠叠,热气与寒气交织在一处,熙攘中透出一种独属京城的繁华。
年节余味未散,市井间更是人头攒动,铺面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
马车进到这里,便行得慢了。
尤其卫府的车驾,乌木漆面锃亮,宽大轩敞,四角垂着鎏金小铃,随着辘辘车声,叮当清脆,声声入耳。
原本只是为点缀,落在百姓眼中,却不啻一道标记。
人群纷纷避让,却仍因好奇而驻足张望,便越发阻滞,行得愈发缓慢。
我抬手拉动车中细绳,车外立刻响起另一串清脆的声响,叮咚如玉磬。
这是专门以贝母、细螺定制的暗号,提醒车夫缓行。
马车渐渐停下,我掀开车帘,踏雪而下。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街的另一边越来越近,尚未看清,人群已自发分开。
为首一骑疾驰而来,黑亮如墨,额前一点白,昂首嘶鸣,矫若游龙。
马上之人身形挺拔如枪,气势凌厉。
真是李昀,我心口猛地一紧。
他胯下坐骑正是夜照。
只一瞬,身影已越过我身畔与人潮,直往前疾驰而去。
我立在原地,被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勾住心神,一阵恍惚。
直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耳畔渐渐涌起七嘴八舌的惊叹声。
“是李将军——”
“果真是夜照!”
我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走进迎面的金缕阁。
金缕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铺,专供权贵豪门,价高而货细,常有宫中内使前来取样。
店面高挑,雕梁画栋,门口一对鎏金铜狮昂首伫立,透着威仪。
我一入内,便见四壁锦幔低垂,罗帐间香雾氤氲,处处陈设考究。
伙计们脚步轻快,衣袂翻飞,见我进来,齐齐弯腰施礼。
“爷请随我来。”
掌柜的满面堆笑,腰身弯得恭谨,将我引到内室,奉上上好的碧螺春,茶香温润,还配了蜜饯与松子糕。
我半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阖着,心思却半悬在外头,胸口似有余音未散,强自按下,装得一派淡然。
店里的伙计们鱼贯而入,将绸缎铺陈开来。
细密华美的京绣、色泽流转的官织云锦、华贵的妆花缎,层层叠叠,光彩夺目。
我手一挥,不多费心思:“都要了。”
紧接着,又有宫扇、织锦靠枕捧来。镂金银骨,纱面绣百鸟朝凤,随风轻轻一动,仿佛鸟羽要翩然而出。
我略一扫视,淡声道:“装上。”
掌柜喜得眉眼都笑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吩咐伙计:“快,取匣子来装,仔细些!”
然后,他殷勤地将一个雕工繁复的楠木匣子摆到我面前,双手恭恭敬敬打开。
“爷请看。”
厅堂中顷刻生辉。
九曜宝石环绕一轮皓白南珠,光彩流转,是一顶步摇冠。
“这是宫中旧物,珍贵无比,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掌柜压低声音,语气却止不住炫耀,“我知爷是谁,自然买得起。”
我终于精神了几分,伸手将那步摇冠接过来。
镂金细丝间嵌满珠翠,光华流转,簇簇流苏随手指微颤而轻轻摇曳。南地虽富庶,却从未见过这般精绝的工艺。
掌柜看我神色,趁机补上一句:“此物以日月为寓,喻福寿永昌,夫妻同心。正是极好的兆头。”
我点点头,将步摇冠轻轻放回匣中:“装上。”
这样的头饰才配得上大夫人,简直是意外之喜。
掌柜听我连价格都不问,眉开眼笑,几乎快喜极而涕。
“爷还想再看看什么?”
我略一沉吟,道:“可还有宫廷御用的掐丝珐琅物件?”
掌柜立刻一拍手。
片刻间,一群伙计下去,另一群又上来,每人手里捧着一件。
花瓶、香炉、盘盏、挂屏……
皆是宫廷款式,蓝釉灿若宝石,金丝纹路宛如游龙盘绕。
我依次看过,竟件件都颇为喜爱。
手指拂过其中一只小巧的香炉,釉色清丽,炉耳卷曲如云。
心念一转,想起小娘素来喜香,案头常燃沉水与梅片,便道:“都装上。”
我就像个土暴发户,看到心喜的便都道两个字“装上”。
这一番采买,耗去了四五个时辰。
待出了金缕阁时,天边已是一抹残阳,霞光铺洒在朱墙黛瓦上,连街角的冰雪都染得半明半暗。
马车后头跟着十数辆小车,箱笼高高叠起,几乎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叫风驰随车先回府去,我和雷霄一会儿骑马回府。
走出一段,街市渐渐开阔,四下的人声也淡了些。
我忽地开口:“京中治安倒也算好。尤其年节前后,巡逻的士兵明显更多了。”
雷霄大概没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愣了片刻,还是点头附和:“是,毕竟是天子脚下,终归不同。”
“嗯。”我停顿片刻,“那你说,能让羽林将军在闹市中策马奔腾……该是何等缘由呢?”
雷霄怔怔望着我,神色不解:“小的不知。”
我并未追问,与其说是在同他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罢了。”我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酒肆,“你去歇会儿吧,喝两杯茶水暖暖身子。我在附近随意走一走。”
雷霄眉头紧锁,显然不放心,脚下仍寸步不离。
我只得再三坚持,语气也压下几分不容置疑,他这才迟疑应下,却仍不忘叮嘱:“爷千万别走远了。”
从主街的巷子穿出去,便临着一条小河,水上横着一座拱形石桥,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素纱。
我刚出了巷子口,就见李昀牵着夜照,站在前方。
李昀眉目沉静,见到我并不诧异,冲我微微一笑。
完全不似我此刻如鼓的心跳。
我不知自己的神情是如何的,只知道袖中的手握紧了,掌心的跳动连着手指,和脉搏一起输送到心脏。
他朱唇轻启:“见到我很诧异吗?”
我僵在原地,心口的慌乱几乎要掩不住。再装作无事,怕也只是徒劳。
我干脆抬眼,诚实答道:“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方才在西市见你策马而过。”
“我看到你了。”李昀看着我,“只是刚才有命令在身,不好停下。”
我点头,表示理解,嗓音不自觉压得更低:“那……你怎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他垂眸抚夜照的鬃毛:“我在酒楼里,恰好看见你往这边走。”
我疑惑,还未待说出什么话,他又抬眼看我,笑了笑:“所以来等你。”
冬日的河被冻成了冰,冰面像撒了海盐,一层层颗粒一样的白色,晶莹剔透。枯枝横陈,枝头压满银霜。地面上,也是一片雪白。
就在这样一片冰封的颜色中,李昀穿着玄黑金边的朝服,在夕阳的余晖下。
肩头覆着光,仿佛生生从冷白的画卷里剥离出来,与周遭天地都分了界限。
他像是唯一鲜活的颜色,突兀地注入这幅寒寂景象里,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更不必说,这鲜活并非寻常的艳丽,而是带着冷冽的华贵气息,叫人心神皆为之摄。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蒙了一层雾水,不知该先思索他为何会在此,还是先理清自己这颗鼓动得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
可似乎李昀并不在意我心底的狼狈。
他目光坦然,语调如常:“新年过得如何?”
我喉咙发紧,想说不怎么样。
“好不容易清闲了一阵,你呢?”
他眉眼间带了点倦意,耸了下肩膀:“忙。不过过了今天,倒是能歇上几日。”
他又问我今日怎么亲自出来,还采买这么许多东西。
我心头一窘:“来了京城这许多天,才想起该给家里置些东西带回去。”
他闻言笑了笑,向我提了几种京中特产,连哪家店铺更讲究都细细道来。
我听着,不自觉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他早早立在此处,只为了与我一同说这些。
时间像是被谁悄悄偷走,只是几句交谈的功夫,耳边风声与河面静影都被抹去了痕迹。
雷霄已经找了过来。
李昀看见我的护卫到了,神色未变,只是极淡地颔首,随即转身离开。
那背影消融在暮色与雪影里,我心口骤然一空,甚至生出几分恼意。
我转头看着雷霄,有点埋怨道:“我不是说了要自己转一会儿,你怎么快就来找我。”
雷霄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爷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我这才惊觉,原来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回到府上。
我不觉继续品味起今日在桥头与李昀相逢的情形,又想起自己曾替二公子送信去国公府。
那时我躲在角门处,远远望见夕阳的金光镀在李昀身上,与今日何其相似。
记忆翻卷而来,像画卷一样清晰。
那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可此刻再想起,却仿佛被岁月滤去了苦涩,只余金色的蜜流淌在胸口,跟随夕阳的余辉缓缓蔓延开来。
我坐了半晌,被一种莫名的燥意充斥。
忽地想起前些日子收的一块玉佩,便命人开了库房,亲自去寻。
玉佩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圆轮,温润如脂,光泽内敛。正中嵌着一枚赤红宝石,晶莹剔透,宛若烈日高悬。外缘细细刻着火焰流纹,线条灵动,转折间隐隐有金丝辉映。
若悬于腰间,随步而行,便似日光摇曳,熠熠生辉。
这样的玉佩,和李昀,倒是相配。
风驰刚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吩咐妥当,进门便被我唤住。
“你去,把这个送到国公府去。”
他愣了下,狐疑地盯着我掌中的玉佩:“爷就这么送?不拿个匣子安放吗?”
我随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了个雕花木匣,掷到他手里:“那便放在这里面。”
风驰捧着匣子,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同门口的雨微对上。我心头微沉,冷声道:“快去。”
他立刻躬身,双手接过:“是。”
我半躺在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流苏。
李昀此刻应当在府中。方才与我分别时,他亲口说要回去。
如此,风驰便能将玉佩直接交到他手中吧。
毕竟,是李昀说的,我和他……是朋友。
当初二公子的信物,李昀可都是亲自接下的。
想到此处,我冷哼了一声。
“少爷?”雨微轻声唤我,似是被这声低哼惊动,探身欲上前。
我清了清嗓子,掩去情绪:“无事。”
雨微又缩回身去。
我翻了个身。
玉佩是我的谢礼,名正言顺,光明坦荡,算不得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可不知为何,心里仍隐隐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