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放下筷子,拿起公筷从番茄清汤锅里给两个小沙弥各夹一大块冬瓜。“食不言。”
他垂眼拿起葡萄汁喝了一口。冰凉甘甜压下辛辣,留下奇妙复杂的回味。
谢泽卿就这么看着他,看着清冷眉眼在斋堂暖灯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若我不做和尚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仍在耳边回荡。谢泽卿胸腔似被无形手攥住,酸胀满溢。他原以为要在这破庙看着这人诵经礼佛直到魂魄虚无,可现在,这块万年寒冰亲口说,他或许不当和尚了。
无执照顾完小沙弥,正要自己夹菜,才发现面前小白瓷碗里不知何时已堆成小山。
他抬眼看向那个乐此不疲布菜的鬼帝,目光在“小山”上停留三息后,清澈琉璃眸里无波无澜。
他拿起白玉箸,平静夹起第一块浸满红油的豆腐泡送入口中。吃得很慢,每口细嚼慢咽。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是淡漠出尘的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灼热火线正顺食道烧进胃里。
谢泽卿目光一瞬不瞬锁着他。看那淡绯色的唇被红油润得如三月最盛桃花,看一抹极淡薄红从白皙脖颈悄无声息蔓延至耳根。
对面两个小沙弥早已停筷,呆呆看着师父将“小山”一点点夷为平地。无执缓缓放下玉箸,发出轻微脆响。此刻他的胃里像揣了火炉,口中灼烧感愈演愈烈,带着丝丝刺痛。
他伸手拿过旁边的易拉罐。
“师父!”
知尘眼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可晚了。无执甚至没看,冰凉罐身贴掌心。他仰头,喉结滚动。
一饮而尽。
斋堂瞬间死寂。除谢泽卿外,所有人嘴巴张成圆圆的“O”。就连无明笑呵呵的脸被惊住。
夹杂着苦涩与麦芽发酵的古怪液体,冲刷着无执的口腔与食道。
“砰。”
空罐子被轻轻地放在桌上。
无执抬眼,总是清冷无波的琉璃眸蒙上一层浅淡水汽。他看着满桌人见鬼似的表情,微蹙剑眉。“这果汁……”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味道,甚是奇特。”
话音刚落。
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头顶八角宫灯拖出无数重影。对面小沙弥的脸变成模糊色块,耳边惊呼声遥远不真。
“师父!你把谢大哥的酒喝了!”
“那是酒啊!”
酒?无执脑中缓缓浮出问号。他想撑桌起身,身体却软如棉花,整个人不受控制向一侧歪去。
下一秒,落入一个冰冷却坚实得令人心安的怀抱。熟悉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无执?!”谢泽卿一把将人捞进怀里,语气紧张,“你感觉如何?”他知晓出家人不食酒肉,如今无执将他那罐彻底合理精光,谢泽卿现下只担心无执的酒量如何。
无执靠在他怀中,缓缓抬眼。看着近在咫尺俊美的脸,眼底是毫不掩饰快将他溺毙的焦灼。
总是清冷淡漠的脸上,忽然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如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莲,圣洁而妖异,惊心动魄。
“谢泽卿,”声音很轻,带着醉后沙哑绵软,像羽毛搔刮在鬼帝心尖,“你的酒……”
他眨了眨水汽氤氲的琉璃眸,很认真地评价:“不好喝。”
话音落下,整个人便软下去,意识沉入混沌。
这个小和尚的酒量也不行!
谢泽卿几乎下意识将人整个捞进怀里。低头看着怀中人因酒意辣意泛起薄红的俊美脸庞,心跳漏了一拍——不,魂体没有心跳,可他魂魄深处那团燃烧千年的业火,此刻烧得前所未有的旺。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知心和知省吓得跳下椅子,连汽水都打翻了。
“无事。”谢泽卿的声音压抑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滔天喜悦激动。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像在宣告所有权,“他只是醉了。”
谢泽卿打横抱起无执,动作熟稔如做过千百遍。朱砂色锦斓袈裟自他臂弯垂落,金线莲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你们继续用饭,”帝王目光扫过桌边所有人,语气不容置喙,“朕送你们师父回禅房。”
说完,他抱着无执,转身便走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斋堂内无明无纳面面相觑,小沙弥们望着远去身影满眼迷茫。
“知省……师父他,好像笑了?”
“……嗯,我还看见,师父的耳朵,红了。”
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雪花落在无执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水。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视线里是谢泽卿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在风雪中飘扬的几缕墨发。
“谢泽卿……”他无意识呢喃,轻如雪落。
“朕在。”
头顶传来低沉温柔的回应。
“贫僧……”无执微蹙眉头,似为何事苦恼,“好像,破戒了。”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低笑起来,胸腔震动在寂静雪夜清晰可闻。“嗯,你破戒了。”
无执身体微僵,挣扎着想从怀抱下来:“放我下来……要去佛前,忏悔……”
“不必。朕赦你无罪。”
他们正路过大雄宝殿。殿门紧闭,门缝透出长明灯微弱温暖的橘光,庄严肃穆气息即便隔着厚重门板也扑面而来。
无执身体彻底僵住,整个人缩进谢泽卿怀里,一只手摇摇晃晃地伸出,轻轻捂住他的嘴。
“嘘……”因醉意水光潋滟的琉璃眸紧张盯着大殿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做贼心虚的软糯,“不要让佛祖知道。”
谢泽卿身体猛震,停在风雪中低头看着怀里人。那张总是看透世间虚妄的脸上,此刻竟是孩童般的认真紧张,他似乎真在担心殿里那尊泥塑金身会听见对话。
“小声点……”无执见他不走,更急了。冰凉柔软的指尖带着酒气温热贴在他唇上。
谢泽卿凤眸瞬间暗下,里面是翻江倒海的欲念。他轻轻亲了下那根挡在唇上的修长手指。
无执如遭雷击!
他猛地缩回手,琉璃眸因震惊瞪得浑圆,“你……”
“怕什么?”
他抱着无执一步步走向禅房,声音狂妄不可一世,“大不了,不做和尚了。”
他微微侧头,冰冷薄唇几乎贴上无执滚烫耳廓,气息如淬毒蜜糖,一字一句带着焚尽八荒的偏执。
风雪骤大,裹挟帝王疯魔低语灌入无执耳中。
他彻底懵了。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什么清规戒律,什么佛法道心,全都被搅成了一滩浆糊。
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又在身后重重合上。
温暖的室内空气,瞬间隔绝了屋外的风雪。
谢泽卿将他轻轻放在铺着厚软垫的暖玉床上。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撑在无执身体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阴影下,燃烧赤金风暴的凤眸死死锁住床上的人。
“无执。”
他开口,声音嘶哑。
“回答朕,方才在斋堂里,你问的那个问题。”
琉璃眸已彻底失焦。无执看着头顶放大的俊脸,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两字:“……什么?”
“你说,”谢泽卿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若你不做和尚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问。
“后面呢?”
“后面……”无执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酒劲彻底上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
他下意识地,喃喃重复。
“后面……”
“该如何……生活……”
说完这句,眼皮一合竟就这么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谢泽卿:“……”
滔天疯狂偏执瞬间偃旗息鼓。他看着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无奈、宠溺,低低的叹息。
他俯下身。
一个冰冷,却带着无尽珍视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傻和尚。”
夜, 愈发深了。
无执的意识如沉船缓缓上浮,最终撞破了混沌的水面。头依旧昏沉,舌根残留着酒液的苦涩。他猛地睁眼, 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不见半分迷惘,只有瞬间的清明。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繁复的锦斓袈裟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灰色僧袍,被褥带着被体温捂暖的干燥。
谢泽卿不在。
无执沉默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着, 停留在电子木鱼APP的“功德+1”界面。
他拿起手机, 翻身下床,披上厚僧衣,轻轻拉开禅房的门。
一股夹杂雪沫的寒风瞬间灌入。庭院积雪覆地, 银装素裹。那几盏红灯笼仍在风雪中固执地亮着,像窥探黑夜的眼睛。
无执的目光在红色上停留一瞬, 随即迈步走入没过脚踝的雪地。雪粒在脚下咯吱作响。
他走去后山那棵虬结苍劲的菩提树下,这里曾是他日复一日晨诵的地方。拂开积雪, 他在冰冷的树根旁盘膝坐下,合拢双眼。
“如是我闻。一时, 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夜中清晰响起, 没有起伏,没有波澜, 如寺中被敲响千年的古钟, 沉稳悠远。
风雪, 似乎更大了。
将那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
不远处殿宇屋檐下,一道玄色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谢泽卿静静站着, 没有靠近。那双总是盛着狂风烈焰的凤眸,此刻暗得如同吞噬星辰的深渊。他看着雪地中的僧人,想走过去将人挖出,温暖那双已冻得青紫的手。
可他不能。
这是无执坚守了二十余年的佛心,是他唯一的信仰。
谢泽卿缓缓闭眼,将满腔心疼强行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
诵经声,停了。
无执缓缓睁眼,长睫上凝了一层薄霜。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僵硬。
他没有回禅房,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雄宝殿。
殿内空旷死寂。中央那尊巨大的佛陀金身在灯火映照下低垂眉眼,神情悲悯。
无执走到佛像前的地毯上。抬起头,用清澈不染尘埃的琉璃眸平静地与佛像无声对望。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殿门外,谢泽卿如沉默石像伫立。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守护着这冬夜里唯一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
无执从殿内走出。俊美的脸上在惨白月光下看不出情绪,唯有那双琉璃眸亮得惊人。
他看到等在门外的谢泽卿,没有半分意外。
“贫僧,破了戒。”声音轻如雪落,几乎听不见。
“嗯。”谢泽卿应声,向前一步,宽大玄色衣袍瞬间将他笼罩,目光因期待而炙热,“所以呢?”
无执睫毛轻颤,垂下眼看向自己冻得毫无知觉的双手,默默揣进兜里,摸到冰块似的手机。食指在僧衣兜里面无表情地疯狂点击屏幕。
电子木鱼界面不断飘过: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谢泽卿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他猛地伸手扣住无执冰冷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对视:“你的佛心,从朕住进这破庙的第一天起,就该乱了!”
“无执,”
帝王的声音,霸道得不容置喙,“那不是酒的错。”
无执手指动作未停,瞳孔骤然一缩。
“你看着朕,”谢泽卿指腹轻摩他颈后细腻皮肤,金纹凤眸死死锁住他,“告诉朕,你坐在里面面对你的佛,心里想的究竟是清规戒律……”
声音骤然压低,带着致命蛊惑:“……还是朕?”
无执看着近在咫尺的疯狂偏执的凤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经文、戒律、佛心……坚守二十余年的一切,在这一刻被眼中滔天的爱意烧得支离破碎。
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掩埋天地间一切声响。
无执睫上白霜因谢泽卿灼热视线正缓慢融化成水珠,摇摇欲坠。他看着那双足以焚尽八荒的烈焰,终于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飘向远处风雪笼罩的漆黑山峦。
“贫僧……”声音在风雪中飘散,“还没有想好。”
还没有想好,若是不做和尚了,往后该如何生活。
“哼。”谢泽卿冷哼,试图用傲慢掩饰快咧到耳根的嘴角,“有朕在,还能饿死你不成?”
“朕的帝陵里,随便一件陪葬玉器,都够你……”
“不可。”两个字清清冷冷,如寒冰掷地有声,瞬间打断帝王炫耀。
谢泽卿脸上得意僵住,不可思议地看向无执。
只见那人立在风雪里,身形清瘦挺拔,一如这后山里不屈的菩提。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在他淡绯色的薄唇上。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在月光与雪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
可那双琉璃眸却亮着比佛前长明灯更执着坚定的光。
“需得堂堂正正。”
他看着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道。
空气骤然安静,唯有风雪刮过廊檐发出呜呜悲鸣。方才因狂喜升腾的暖意,瞬间被这四个字打回冰点。
那句话如石子投入名为谢泽卿的沉寂深潭,激起颠覆魂魄的滔天巨浪。
谢泽卿眼底狂喜几乎要化为火焰焚尽漫天风雪。他张了张嘴,那声惯用的“朕”竟一时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无执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深刻的脚印。
谢泽卿站在原地,看着清瘦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朱红殿门后,他才如大梦初醒。
天光乍破。
“铛——”
一声悠远绵长的钟鸣划破龙岭山黎明前的死寂。
钟声,连响七下。
并非平日晨课的三声。
西禅房内,刚醒的知心和知凡揉着眼一脸茫然:“怎么回事?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禅房中,将无执昨夜话语想了一夜的谢泽卿猛地睁眼。不远处那张暖玉床,早已空了。
大雄宝殿内。
香炉里,三炷清香,烟气袅袅,直上云霄。
无执着朱砂色锦斓袈裟,盘膝坐在巨大佛陀金身下。身前矮几上摆着收起多年的师父所传紫檀木鱼,以及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金刚经》。
殿门大开,冷冽晨风裹挟未尽寒意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
无明、无纳,以及知心、知省、知尘等寺庙里的一众小沙弥,皆已闻声而至,整齐地跪坐在他对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与困惑。
谢泽卿负手立于殿外,身形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看着殿内那道身影。
无执缓缓睁开眼。
琉璃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清澈得不似凡人,他看着跪在前方的无明。
“无明。”
“弟子在。”
无明双手合十,恭敬应答。他性子最是沉稳,可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些颤抖。
无执伸出手,轻轻地将身前的紫檀木鱼与经书,向前推去。
“今日起,这间寺庙的主持之位,便由你接任。”
一言,惊起千层浪。
“师父!”
知心和知省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无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十分稳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主持!这、这万万不可!弟子愚钝,难堪大任!”
无执摇了摇头,“寺中大小事务,你处理得一向很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今我已破戒,再无法继续担任主持一职……”连和尚恐也难做了。
无明被他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无执目光缓缓扫过底下张张稚嫩惶恐的脸,“我打算还俗下山。”
针落可闻的死寂。
唯有香炉里的烟固执地一缕缕飘散
“师父……不要我们了吗?”知尘眼圈瞬间红了,泪珠啪嗒落下,声音带浓重哭腔。他一哭如点燃引线,其他小沙弥也跟着抽噎起来,压抑哭声在大殿内弥漫。
无执看着他们,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眸子,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波澜一闪而过。
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平静道:“缘法已尽。”
“那师父以后……”知尘哭得抽抽噎噎,仰着一张挂满泪痕的小脸,满眼都是不舍,“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他顿了顿,又问道:“还有,谢大哥……也会来吗?”
殿外,当谢泽卿听见小沙弥还牵挂自己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之,他清了清嗓子,凝实身形后迈步走进。走到小沙弥面前,居高临下扫他们一眼:“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
谢泽卿别扭地别开脸,目光不敢去看身前那道朱红的身影,倒是对着那群小萝卜头,冷哼一声。
“朕得空,自会……前来巡查!”
知尘眨巴着泪眼,看着谢泽卿,小声地,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君无戏言!”
无执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缓缓起身,繁复华美的锦斓袈裟自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僧袍。他将象征主持身份的袈裟整整齐齐叠好,放在紫檀木鱼旁。
做完这一切,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为单薄僧袍镀上浅淡金边。背影一如往昔清瘦挺拔,却又似卸下千斤重担,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洒脱轻松。谢泽卿看着那道身影,眼底的火焰,再次疯狂燃烧起来。他再也顾不上那群小沙弥,转身便追了出去。
无执回到禅房,径直走到几乎没怎么用到过的衣柜前站定。
“后悔了?”谢泽卿跟了上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执拉开了柜门。柜子一侧挂几件浆洗发白的灰色僧袍,另一侧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未穿过的俗家衣物:青灰色长裤,纯白色棉麻衬衫……。
无执将那身上的僧袍脱下,动作很慢,看上去像是近乎于告别的仪式。
禅房内,光线昏暗。唯有一缕晨光穿透窗户落在他身上,肌理线条流畅而漂亮,白皙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他拿起那件白色的衬衫,抖开。
棉麻的料子,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簌簌”声。
穿上衬衫,一颗一颗,极其耐心地扣上了所有的扣子,一直扣到了最顶上那一颗。
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穿好那条青灰色的长裤,再罩上一件棉服后,无执转过了身。
谢泽卿整个人,都僵住了。
若说穿僧袍的无执是高悬雪山之巅不可亵渎的圣莲,那么换上凡俗衣衫的他,便是走下神坛落入凡尘的谪仙。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的佛性,被这身简单的衣裤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惊心动魄的清隽与俊美。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青灰色的长裤包裹着那双笔直修长的腿。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出尘的神情。
可不知为何,谢泽卿却觉得,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被拉近了。
近到,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将他拥入怀中。
“很奇怪?”
无执抬起眼,看着他,平静地发问。
谢泽卿喉结滚动,没有回答,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无执微微蹙眉。
“应该……有些奇怪。”他伸出手,碰了碰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谢泽卿脑袋里滔天的欲念,被这句一本正经的评价,瞬间戳破。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走上前,从身后,靠近无执,却没有触碰他。
隔着半寸的距离,将人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不奇怪。”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响在无执耳畔,“只是笼子破了,里面的珍宝,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现在,”谢泽卿的目光,落在他白皙的侧脸鼻梁,那颗若隐若现的褐痣上,“你打算做什么?”
无执沉默了许久。
就在谢泽卿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首先,”顿了顿,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
“先得找一处住所。”
谢泽卿看着眼前这双亮得惊人的琉璃眸子,那里面,映着一个渺小的,却又完整的属于他的倒影。
千年孤寂。
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终是忍不住,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人扯进了怀里!
冰冷的魂体,紧紧地拥抱着那具温热的身躯。
“好。”
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的承诺。
他顿了顿,将下巴搁在那人清瘦的肩上,像一头终于圈定了自己领地的绝世凶兽,满足地喟叹。
“往后,无论你要做什么。”
“朕,都陪着你。”
山路覆雪, 一步一个脚印。
无执身后,那座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古寺,在晨光中已缩成一道沉默的剪影。他只背了一个简单的灰色布包, 里面是一串佛珠和一部手机,身无长物。
谢泽卿的魂体几乎是飘移着走的,比无执本人还要急切。
那双金纹凤眸中,闪烁着当年开疆拓土时才有的兴奋光芒。
“此地风水虽不及帝陵万一,但也算钟灵毓秀。”
他负手而行, 点评江山般开口, “待朕寻个龙脉汇聚之所, 为你建一座天下第一的府邸。”
“不必。”
无执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贫僧……”
他顿了顿,似乎对这个自称有些不适, 改口道。
“我没有钱。”
谢泽卿的豪言壮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无执在清晨冷光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 磨了磨后槽牙,挺直背脊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也是安身立命之本。”无执接得很快。
山路尽头, 一间小小的青瓦木屋,出现在视野里, 就像是一只蜷缩在山脚, 安静打盹的狸猫。
无执走到屋前,用手中紧握的铜锈钥匙, 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此处, 便是你的新府邸?”
谢泽卿跟着飘了进去, 环顾四周,凤眸中的嫌弃转瞬即逝。
屋子很小,一眼望得到头。
一床、一桌、一椅, 皆是最简陋的样式。
久无人居,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材与尘埃的气息,相比之下,竟还不如无执从前那间禅房。
“这也是寺里的产业,”无执将布包放在桌上,平静解释,“早年为下山避雪的香客所建。”
“所以?”
无执抬眼,琉璃般的眸子清澈见底,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免费。”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
也罢。龙游浅滩,暂且忍耐。
“哼。”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架子,在这不足十步便能走完的屋里踱步。
“既是新居,便要好生规划一番。”
他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木板床:“此处床榻过于简陋!朕待会儿便将禅房里的暖玉床搬来……不,是将禅房所有物件都搬来,再覆上天山雪蚕丝锦被!”
又指向那扇透进微光的木窗:“窗子太小,光线晦暗!应整面墙都换成琉璃,窗外再种上几株西域进贡的红梅!”
“还有这地面……”他皱眉看着坑洼不平的土地,
“至少也要铺上金砖,再覆上波斯进贡的云纹地毯!”
无执没理会,任他自顾自说着。他走到角落水缸边,用木瓢舀起冰冷刺骨的井水,浸湿布巾,拧干。
然后极其认真地擦拭落满灰尘的木桌。
谢泽卿规划完了寝居,又飘出去开始规划庭院。
“院中定要有一方温泉池,池边种满四季奇花!”
“再建一处观星台,一间藏书阁……”
“谢泽卿。”
无执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何事?”鬼帝的宏伟蓝图被打断,语气是没来得及掩饰的不悦。待反应过来后,不自禁打了个颤,唇角上扬朝无执瞧去。
无执将擦干净的桌子来回审视了一遍,确认一尘不染后,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那个还在畅想金砖玉瓦的鬼帝,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们目前,只有两双手。”
谢泽卿的幻想,戛然而止。
他看向无执,那人站在晨光里,棉服内搭白衬衫,青灰裤,身形清瘦挺拔。俊美绝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认真得慑人。
谢泽卿的心,蓦地一软。他几步跨过去,从身后,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冰冷的魂体紧贴着那具因劳作而微微发热的年轻身躯。
“你这个……”
他将下巴搁在无执的肩窝,咬牙切齿,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呆子。”
无执身体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揉进魂魄里的力道,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如雪后寒梅的冷香。
谢泽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独属于无执的气息,像是某种得到了极致慰藉的凶兽。
“有朕在,用不着我们的这两双手。”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侧过头,晨光恰好落在他那双琉璃眸子里,映出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嗯。”
他应了一声。
谢泽卿一愣,“你同意了?”
“不。”
无执摇了摇头,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膀,看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崭新的雪地。
“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这样,很像一只……”
“什么?”
谢泽卿追问,凤眸里满是期待。
像龙?像虎?还是像俯瞰众生的神祇?
无执看着他,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眸子,此刻染上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开屏的孔雀。”
说完,他轻轻地,从那个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谢泽卿彻底僵在了原地。
像被雷劈中的石像,脑中只剩那五个字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