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迁长长地吸了口气,从已有的线索出发,他推到了这一步,但柳阑珊如何走向犯罪,竹姐是谁,需要更多证据。柳阑珊死前和安修的对话没有提及她为什么会去李福海的白事,这是竹姐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吗?确认李福海死了?还是别的动机?李福海的死可能和竹姐有关。
前面一扇门打开,岳迁抬头看去,尹莫和陈随,还有另外一名警察一起走了出来,看上去是又做了问询。岳迁走过去,尹莫看见他,没说话,但眨了眨眼。尹莫头上的纱布很扎眼,是他临时给尹莫包扎的,他以为尹莫已经去过医院了,结果没有去吗?
尹莫下楼,岳迁追上去,“你去哪?”
尹莫说:“回家。”
“回家?”
“该我配合的我已经配合完了,不能回家?”尹莫站的位置比岳迁矮几级,他稍稍抬头,望着岳迁。
“不是。”岳迁跳下去,站在尹莫身旁,皱眉看着他头上的伤,“回家之前总得先去医院吧。”
尹莫挑了挑眉。
“什么表情。”岳迁不知怎么的,觉得尹莫此时看上去有些愉悦,但谁莫名被牵扯到案子里,受伤不说,还差点被弄死,陪着警方忙了一宿,还愉悦得起来?
“嗯,你说带我去医院。”尹莫道。
岳迁笑了,觉得这人跟小孩儿似的,“怎么,我不带,你就不去了?”
尹莫竟是点点头。
“这么不成熟啊?”岳迁端起当副队长的那一套,“身体是自己的,要爱惜,你说你一个成年人,别的负不起责,对自己的健康总得负责吧?”
尹莫停下脚步,又看着岳迁。岳迁不知他这是何意,“又不想去了?”
尹莫摇头,“别的也负得起责。”
岳迁说:“什么别的?”
尹莫不回答,往停在派出所外的车走去。
岳迁怕他一脚油门踩到村里去,连忙追上去,挡住驾驶座的车门,“先去医院!”
“是去医院啊。”尹莫解开锁,“你想开?”
岳迁拉开车门,“我开就我开。”
尹莫说:“好。”
这车岳迁坐过几回了,但还没有自己开过,尹莫在副驾坐好后没有绑安全带,岳迁看了他两眼,他也看岳迁。
“不是,你老看我干什么?”岳迁问。
尹莫还在看岳迁,“是你先看我。”
“我稀罕?”岳迁说:“我是让你把安全带系好!”
“哦。”尹莫抬手去扯安全带,但也许是没有坐过这车的副驾,他扯了几下,都没把扣子理顺。
岳迁没了耐心,将自己的安全带一解,整个人挤了过去,“嗖”一声扯过安全带,利落地扣好,还不忘说一句:“卡皮巴拉都比你快。”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岳迁这才发现自己和尹莫贴得太近了,愣了下,坐回去,“我开车了。”
“嗯,好。”
车发动,后视镜上的蓝色绣球晃来晃去。岳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派出所到镇医院也就十来分钟车程,岳迁帮尹莫挂了号,一起挤在全是人的过道上。镇医院本来就小,看病的人又多,小地方不像城里那种大医院,有专人管理秩序,小小一个诊室,一人看病,后面围满了等号的病人和家属,还不断有人插队。
尹莫被插了好几个号,气定神闲地站着,岳迁看得冒火,老头老太插队就算了,怎么30来岁的壮汉也插队?岳迁一个用力,将壮汉挤了出去,“排队!出去排队!”
壮汉脖子上还有纹身,横眉竖目瞪着岳迁,一看就不好惹,“老子先来!”
“老子……我们先来!”岳迁将号举在他面前,“出去!”
壮汉应该是插队专业户,根本不当回事,医生也不想惹这种人,假装没看到,壮汉正要抬手推岳迁,忽然肩膀被人按住。壮汉不耐烦地扭过脸,正要发怒,就对上尹莫那张惨白的,没有表情的脸。
“出去。”尹莫冷飕飕地吐出两个字。壮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往外一推。壮汉背撞在墙壁上,看样子很不甘心,但大约看出尹莫不好惹,骂骂咧咧地排队去了。
“哟,卡皮巴拉也会生气啊?”岳迁乐了。
尹莫看看他,没说话。
看病时间紧,岳迁赶紧将尹莫按在凳子上,尹莫还没开口,岳迁就去扯尹莫的纱布,“医生你给看看,他头被撞破了……哎哟!”
岳迁乱动的手被尹莫抓住,正好抓到他手腕上的麻筋了,“撒手撒手!你抓我干什么?”
尹莫将纱布捂住,“就这么看。”
医生:“……”
岳迁揉着自己手腕,数落道:“捂着怎么看?医生大哥有透视眼啊?你看,医生大哥对你都无语了!”
医生大哥咳嗽两声,“这个是要拆下来,别怕,我看看。”
岳迁又对医生说,“他成年好久了,又不是小孩,肯定不怕。”
尹莫:“……”
纱布是拆下来了,但尹莫看着不大情愿,岳迁也搞不懂他都到医院来了,还别扭个什么劲儿,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后面的病人一窝蜂挤进来,有的彼此插队,互骂,有的抻着脖子和医生一起看,活像自己才是医生。
好好的诊室成了菜市场,岳迁受不了了,一个个赶人,卫士一样坚守着尹莫的身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乱七八糟的病人和家属全都丢了出去。
岳迁擦擦汗,诊室终于安静了,转身一看,尹莫的纱布又贴回去了。
岳迁:“这就看完了?”
尹莫点点头,起身道:“走吧。”
“等等,我还没听呢!”岳迁把尹莫挤开,坐在应该病人坐的位置,“大夫,他这是什么情况?”
医生说:“没有大碍,紧急处理得不错,再上几天药就差不多了。”
岳迁问:“不用拍个片什么的?”
医生顿了顿,“你要是想拍的话……”
尹莫说:“不用。”
岳迁逆反心理上来了,“怎么不用?我们要拍。”
“这个……”医生说:“那你们得去市里一趟,我们这设备坏了。”
尹莫看岳迁,岳迁觉得他又在笑,没好气,“那就去市里拍!”
诊室门打开,趴在门上的人自动散开,给凶神恶煞的岳迁让出一条道,那么宽的路,岳迁还护着尹莫,边走边说:“时间还早,我们现在去来得及。”
尹莫却说什么都不肯去了,快一步坐上驾驶座。
岳迁苦口婆心,“你这就是不爱护身体,你是因为案子受伤,我们会负责到底的。”
尹莫说:“负责到底?”
岳迁说:“所以你不用操心医药费,陈所来想办法。”
尹莫突然说:“你的工资,陈所想好办法了吗?”
说起工资……岳迁缓缓转向尹莫,这阵子忙案子忙晕了头,他把欠尹莫钱的事忘了个精光,“我看看啊,工资发没发……”
老旧的手机上网查个工资都费劲,半分钟后,岳迁眼睛一亮,“发了!我这就转你!”
尹莫却按住他的手,“不用。”
“你又不急了?”那是谁把债主挂在嘴边的?
“先欠着。”尹莫很体贴地说:“你需要钱的地方不是很多?”
岳迁一想也是,手机必须换个新的了,还得给老岳买个电热毯,家里修修补补,也需要钱。还想给老岳买点老年保健品来吃,让老岳多活几年。这么一算,他已经月光了。
“我的不急。”尹莫笑了笑,“总归有还的时候。”
岳迁还在琢磨这句话,尹莫已经将车发动起来。岳迁以为他要开回村里,一看却是往南合市的方向。
“又愿意去拍片了?”岳迁很欣慰。
尹莫“嗯”了声。
去南合市要开一个来小时,岳迁很疲劳,晃着晃着就睡着了,睁开眼时车已经停下,驾驶座上没人。他揉了揉眼睛,一边活动肩膀一边看向窗外。应该到南合市了,街边是一排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路上行人很多。问题是,尹莫跑哪里去了?这条路一看就是商业区,医院的影子都看不到。
岳迁清醒片刻,拿起手机一看,他这不是睡了一个小时,是睡了两个小时,要不是这车是尹莫的,他都要以为尹莫是不是把他丢下跑了。
正想给尹莫打电话,就看见尹莫提着一个购物袋,从前方走来。
“你停这儿干嘛?买什么去了?”车门一打开,岳迁就问。
“醒了?”尹莫将口袋丢在后座,“顺路买点生活用品。”
岳迁瞅了瞅,确实是生活用品,“怎么不叫我?晚了医院都排不上号,市里跟镇里不一样,不能插队。”
尹莫说:“谁说我要去医院?”
岳迁盯他,“不是你说的吗?”但细细一回想,尹莫好像真没说。
尹莫说:“睡好了就下车。”
岳迁刚醒,脑子转得有点慢,“干什么?”
“陪你看看手机。”尹莫说:“你不是想换个新的?”
“噢……也不急。”
“来都来了。”
岳迁跟着尹莫走进商场时,终于醒彻底了,什么来都来了,难道不是尹莫专程开车来的?
商场里有各个手机品牌的专柜,新品琳琅满目,岳迁穿越前喜欢买电子产品,虽然不是行家,但手机电脑之类的看到喜欢的新品,总是忍不住买,要不是考虑到身份,他还想多换点花里胡哨的手机壳。现在这个破手机用着太难受了,别的不说,单是影响查案的效率,就让他忍不了。
是什么让他忍了这么久,是贫穷!
“这个给我看看。”尹莫的声音将岳迁拉回来,一看,尹莫正从店员手中接过一款手机,岳迁正想说这个好,忽然瞥见价格,8000!怎么不去抢!
“不要这个!”岳迁立即绕到另一边,面前一溜1000多的,若是以前的他,这个价位看都不会看,但现在穿越随俗,1000多怎么了,能用就行!
店员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跟尹莫说贵的有面儿,跟岳迁说便宜的性价比高,都快精分了。
“你真要那个?”尹莫还拿着8000的。
岳迁有苦说不出,他也想要贵的,但买不起。
“我可以借你钱。”尹莫说。
“谢了兄弟。”岳迁承认自己犹豫了一秒,但一秒后,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这个就可以了,用什么不是用。”
尹莫点点头,给店员说:“要这个。”
岳迁一个冲刺,咬牙切齿,“我,买,不,起!”
尹莫指指另一个,“你买你的,我买我的,有问题?”
各自付钱,拿过自己的新手机后,岳迁瞪着尹莫,心道:炫富炫到我穷光蛋身上来了,没素质!
这一耽误,拍片肯定是来不及了,岳迁很饿,尹莫说要请他吃饭,他马上同意了。餐馆就在商场里面,人均200多的西餐厅,刚吃了个开口,尹莫就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岳迁就有话说了,“我还没跟你清算,你早就知道安修要对你动手,怎么不报警?真出事了怎么办?”
尹莫放下刀叉,专注地看着岳迁的眼睛,“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出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安修知道你知道他杀了人,他要灭口,那几个汽油桶你没看见?点燃你就完了!”岳迁对尹莫无视生命的态度很不满意。
“我有数。”尹莫说。
“你有个鬼数!”岳迁指指点点,“你觉得他有问题第一时间就该跟我说,但你是怎么做的?你来跟我打听送尸体的是什么车!我都察觉到你不对劲了,那么问你,你也只说了安家以前的事。安修打算灭口,你还自投罗网,要不是我来得及时……”
岳迁说到一半,见尹莫一点没有反思的意思,还听得弯起唇角,“嗐,你还听乐了?”
尹莫摇摇头,“谢谢岳警官及时赶到。”
岳迁顿了顿,“你叫我什么?”印象里,还没有谁叫过他岳警官,这称呼太正式了,小岳、岳哥、岳队,就是没有岳警官。
“谢岳警官救命之恩。”尹莫举起杯子,那杯子里装的是橙汁,一会儿还要开车,两人都没喝酒。
人家都举杯了,岳迁也只得举起来,潦草地一碰,“谢没用,你差点就不能坐在这儿了知道吗?”
尹莫神情淡了些,“我想再劝劝他。”
“劝他自首?”岳迁挑起一边眉。尹莫这个人,看着对别人的事不怎么关心,苦口婆心劝人自首不太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尹莫说:“他约我在殡仪馆那边的店见面时,我就知道他的想法,看到外面的汽油桶,就更明白他想干什么。”
岳迁说:“知道你还……”
“人是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动物,很多事情都发生在一念之间。他不是没有自首的可能。”尹莫说:“劝说失败也没关系,我知道他想用什么来对付我。”
岳迁想到闯入店里后嗅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短暂的几分钟,他已经感到头晕脑胀。痕检师将墙角正在燃烧的熏香带走检验,目前还没给出报告。
“那个香有问题?”
尹莫问:“还觉得不舒服吗?”
岳迁说:“还好,现在没什么感觉了,那是什么东西?”
“有催眠物质,身体素质越好的人,越容易中招,不过也有个体差异。”
“安修从哪儿搞来这种东西?他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就敢用?”
尹莫笑了笑,说起香的来历。
殡葬业现在也兴创新,纸扎、香烛、骨灰盒越来越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尹莫不自己做香烛,什么样的都会囤一些,自己点着看效果,哪种好卖,就多进哪种。有一次,他栽着一车香烛回嘉枝村,放在安家。他、安修、卫丽君一个个点起来,中途卫丽君忽然昏昏欲睡,浑身没力气。尹莫也开始打瞌睡,没多久就只剩下安修还生龙活虎了。
尹莫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摇醒时看见安修惊慌失措的脸,“哥,哥!这香有问题!”
尹莫迷糊地坐起来,看见安修拿起一个已经熄灭的香烛,“就是这个,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我妈一闻就晕倒了,你也是!”
尹莫接过香烛,他从小在烟雾缭绕中长大,对任何香烛味道都没有不良反应,刚才睡着,纯属是因为太累,安修点燃这根的时候,他就已经困得不想动了。
但安修那么着急,他没解释,“这批先别动,我找厂家问问。”
问的结果,确实是香烛的成分有问题,厂家想创新,结果新做出来的熏倒了好些人,生产已经叫停了。尹莫回去跟安修说了,让安修把剩下的销毁,安修连忙答应。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尹莫没再过问,而安修并没有销毁香烛,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
“他那时就想对你动手了?”岳迁皱着眉说。
“不至于。”尹莫说:“他心里有很多恨,那个香烛将他心里那些恨烧得更旺吧,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用到它,也许用在我身上,也许用在别人身上。”
岳迁又问:“你闻了那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尹莫笑道:“忘了我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
“……也是。”岳迁还是想教育教育尹莫,暂时又找不到好的切入点。
“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尹莫问。
“不要污蔑警察啊!”岳迁说:“我这种新来的,有点舆情就完了。”
尹莫笑起来,“那你来得这么及时?”
又上了几道菜,岳迁边吃边说,“你这个人,比嫌疑人还像嫌疑人。”
尹莫好奇地撑着下巴,“嗯?”
“这么跟你说吧,我觉得你身上疑点很多,所以我调查过你。”岳迁也懒得藏着掖着了,“你在南合市的业务主要在哪些地方,这个我够不着,但你在嘉枝镇的行踪,我是摸清楚了的。”
尹莫眼睛弯着,跟听故事似的,一点没有生气的迹象,“噢,你跟踪我啊。”
岳迁被他这语气搞得心里有些发毛,“我这是正经调查!”
“嗯嗯。”
岳迁知道尹莫在嘉枝镇的住处,以及两个门面,一个门面在隔三差五就要办白事的老巷子里,另一个在殡葬一条街。尹莫一般待在老巷子,需要他送葬时,才会跟着家属一起到殡葬一条街的门面,那里更像是一个仓库,或者备用门面。
岳迁在殡葬一条街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觉得这整条街都有消防隐患。如果是意外着火还好说,但假如有人恶意纵火,那些易燃物连环引燃,后果难料。
安修失踪后,岳迁第一反应就是他找尹莫去了,他要灭口。尹莫手机打不通,更印证了岳迁的判断。
安修会在哪里对岳迁动手?许多画面从岳迁眼前划过,最终定格在殡仪馆附近的门面。
尹莫不由得打断,“为什么?”
“因为他的目的是灭口。”岳迁说:“我们没有立即对安修实施抓捕,说明证据不充分,他很容易想到,你并没有对我们说出最紧要的线索。”
尹莫想了想,“车。”
“对!”岳迁说:“那辆运送尸体的车,他已经在清洗之后还给你了,车在你手上,他杀掉你,再赶在警察之前毁掉车,证据链就被彻底破坏。”
“如果安修只是想报复你,那么任何地方都可以。”岳迁说着否定了自己,“不,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行,他知道自己和你力量悬殊,他不可能随便对你动手。他需要一个足够隐蔽,并且能够困住你的地方,而你也得愿意去这个地方。在杀死你之后,他能够将他自己、你的痕迹快速清除。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那个门面是最合适的地方,而火,是他的帮手。”
尹莫想到呼啸而至的消防车,“我倒是没想过灭口和复仇的区别。”
“灭口,他的顾虑会更多。”岳迁说:“留给我的机会也更多。”正当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一把叉子伸到了眼皮底下,叉走了盘子里的肉。
尹莫品尝着美味,“留给我的机会也更多。”
岳迁:“……”
从餐厅出来,岳迁再次劝说尹莫去医院,就算今天不能拍片了,挂明天一早的号也行。
尹莫不肯,转移话题,“王学佳是不是还没有找到?”
岳迁当即卡壳,是啊,杀害柳阑珊和周向阳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但离奇失踪的王学佳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惠平村那个案子也没有结果吧?”尹莫又说:“还有得你忙的。”
岳迁说:“走,回嘉枝镇!”
两起命案还有不少收尾工作需要做,尹莫又去补了一些笔录,岳迁送他出派出所,随口问:“这几天接了活儿吗?”
尹莫说:“你猜?”
“……这能猜?”
“你不是会跟踪我吗?”
“没完没了啊你!”
尹莫正色道:“那个纸人,我想尽快给刘珍虹做完。”
岳迁收起玩笑神色,“你……宽慰宽慰她。”
周向阳案撕开了周家表面的和睦,周苍索在医院被亲生儿子拔了管,没人再在乎他的死活。
岳迁来到安家,看热闹的村民早已散去,卫丽君独自待在一堆纸扎中,像是已经与这些殡葬品融为一体。她看见岳迁,红肿的眼中已经挤不出一滴泪,轻声说着:“我们娘儿俩命苦啊。”
岳迁陪她坐了一下午,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丈夫去世后,自己和安修的艰难生活,其中不少岳迁已经从尹莫和安修口中得知,但由这个悲苦的女人亲自说出来,所有细节都填满了血泪。
也是在卫丽君的叙述中,岳迁得知,早年刘珍虹跟她提到过自己的不幸。她是整个嘉枝村,唯一知道刘珍虹被取卵的女人,她从未声张,只是充当着倾听者,和刘珍虹一起消化、舔舐那段疼痛。
年幼的安修也许在两个女人的眼泪中,窥见了往事的一角,所以当他知道柳阑珊正在做什么事时,怒不可遏。
岳迁经过邱家,邱金贝已经离家,说是回去上班,但就连老岳都知道,他是无法再忍受家中的氛围,这一走,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岳迁往院子里看,邱二妹站起身,和他视线相接。想到柳阑珊来到嘉枝村的动机,岳迁走进去,汪秋花警惕地瞪着他,“怎么又来了?还要查什么?”
“妈,我跟岳迁出去一趟。”邱二妹打断汪秋花。
“走走走!都走了才好!我就当没生你们这些畜生!”汪秋花骂道。
岳迁带邱二妹去了派出所,做正式笔录。
“她……是因为我们家,才死的吗?”邱二妹犹豫地问。她的眼里含着忧伤,仿佛是在责备自己。
“不是。”岳迁没说柳阑珊的目的,只问了一些柳阑珊和三姐妹相处的细节。
邱二妹说,她和大姐、三妹都看得出柳阑珊是个好女孩,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那么活泼热情,不嫌弃邱家穷困潦倒,只有原生家庭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性格和心胸。
“你们不讨厌她吗?”此时邱二妹的惋惜,和当初人们的说法截然不同。柳阑珊刚失踪时,汪秋花和邱金贝甚至归咎于三姐妹,认为是她们刁难柳阑珊、伤害柳阑珊,柳阑珊才会跑出去,随之不见踪影。
但岳迁也记得,邱家只有三姐妹在迟迟找不到柳阑珊时,流露过担心。
邱二妹苦笑着摇头,“如果我说,我们不仅不讨厌她,还很喜欢她,欣赏她,所以演戏排挤她,你会相信吗?”
岳迁看着这个所得比柳阑珊少太多太多的女人,她出生就不被父母期待,连同她的两个姐妹,被认为是家庭的负担。她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也没读过太多的书,村里人嘲笑她们没用,嫁不出去,只会啃老。但她说起那个被她们“欺负”的柳阑珊时,眼里难得地闪烁着光亮。
柳阑珊的人生,是她所向往,却得不到的。
“我相信。”岳迁说。
邱二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开口了。
岳迁却从她的反应里,找到了一种大约没多少人会相信的真相,“你们不愿意她陷入邱家的泥潭,你们想要挽救她今后的人生,是吗?”
邱二妹眼里忽然泛起泪光,她捂住嘴,片刻后,轻轻点头。
只有出生在邱家这种家庭的女孩,才能明白父母会给与子女多少伤痛,女儿想要走出去,有多困难。邱二妹的童年,是在看着大姐小小年纪就得下地工作、踩着板凳做饭、给三妹、小弟把屎把尿中度过。大姐性格沉默,就因为是女儿,年纪最大,就被母亲当做仆人一般使唤。她心疼大姐,帮着大姐干活,很快,她成了家里的第二个仆人。
邱家穷,这是印刻在邱二妹脑海里的认知,所以她从来不敢向父母要任何东西,衣服补了又补,短了穿不上,就接上一块布,继续穿。
但小弟不用穿破旧的衣服,过年的时候,父母会带着小弟去镇里买新衣服,淘汰下来的,她们三姐妹分着穿。家里难得炖肉,也是小弟吃完了,才有她们的份。可那少少一锅肉,哪里轮得到她们上桌?
邱二妹长大一些,渐渐懂了自己和姐妹处境,她们这辈子就是为了托举小弟。三姐妹不甘心,可又能如何,大姐是最聪明的,出去打过工,但赚到的钱还没有捂热,就被父母要走了。大姐想过抛下家庭,一走了之,可是两个妹妹怎么办?
她们从出生,这一生好像就望到头了,大姐的认知传递给妹妹们,最后三姐妹决定,用平和却也绝望的方式来与命运抗争。
“她要是嫁过来,就和我们一样了。”邱二妹说,当初见到邱金贝带柳阑珊回来,她们都不肯相信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女人会愿意嫁到邱家,柳阑珊的起点,是她们够不上的终点。
在邱二妹看来,柳阑珊就是活得太顺,恋爱脑,根本不明白贫穷的农村,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柳阑珊轻松嫁进来,如果生下女儿,那女儿想要走出去,就太难了。
“我们把她气走吧。”邱二妹对两个姐妹说,“不行的话,吓走也行,我不想看到她变成我们这样。”
柳阑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唆使安修和她一起拐走邱家三姐妹。在她眼中,她们是愚昧、古怪、没人要的农村女人,只有子宫里的那点东西能卖个好价钱。她们却用伪装成丑陋的善良将她挡在命运的转角处。
问询的最后,邱二妹深深低下头,“我们对不起柳阑珊的父母。”
“今后有什么打算?”岳迁问。
邱二妹很茫然,“我……继续留在家里吧。”
“你和你的姐妹不用再托举邱金贝了,他已经主动离开你们。”岳迁说:“你想过出去闯闯看吗?”
邱二妹摇头,“姐姐说……”
“那是你姐姐的人生。”岳迁知道说服思想早就根深蒂固的邱二妹很难,但也忍不住说:“你和三妹,都可以出去看看,姐姐哪天想通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拉她一把。”
邱二妹低着头,“我,我再想想。”
相关调查还在继续,柳诚和罗曼云在得知柳阑珊和取卵团伙有关时,惊讶,不信,对柳阑珊的爱逐渐被恐惧取代,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养大的女儿,居然会成为犯罪分子。
岳迁再度问,阿菊后来是否出现过,柳诚咬定没有,也没有听说过竹姐、阿竹之类的名字,他和罗曼云顶多只能想到柳阑珊从某个途径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阿菊那个团伙,可能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叶波分析道:“也许李福海撤出资金,造成他们蛰伏?不管怎么说,这个团伙内部有动荡是肯定的。”
“阿菊变成阿竹,对柳阑珊这类取卵受害者的女儿心知肚明,趁虚而入,很容易控制她们,让她们为自己所用。”陈随说:“李福海为什么会被杀?因为李福海是知情者?但他已经退出那么久了。”
“不止是知情者,还是背叛者。”岳迁忽然说:“站在阿菊的角度,李福海干得好好的,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退出,一定给团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就算李福海和他们表面上好聚好散,阿菊的怨气也难以消除。当年没有条件动手,现在貌似所有人都遗忘了,正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