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即焚by林啸也
林啸也  发于:2025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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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目的呢?
要挟游弋的把柄又是什么?
梁宵严脑中有重重疑团,他不慌不忙一条条线索捋过去。
梁雪金的目的他倒没多在意,他用了人生一大半的时间才修明白,就是会有父母天生不爱孩子这个课题,与童年那个被关在小院里渴求家人渴求爱的自己和解。
现在除了游弋,任何人都不能牵动他的情绪。
他真正在意的是梁雪金用来威胁游弋的把柄。
那东西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悬在弟弟头上,一天不拆除他弟就要多受一天的惊。
同时他非常清楚,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能把游弋逼到这个地步,肯定和自己有关。
人生在世,重要的东西无非那几样。
生命、财富、名誉……
梁宵严垂着的眼眸缓慢地闭上。
如果他是梁雪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或财富来威胁游弋,因为全都没用。
“你不听话我就杀了你哥!”
游弋听到这话只会第一时间告诉他,并让他加强安保。
“你不听话我就让你哥倾家荡产!”
这更是毫无杀伤力。
游弋只会叉着腰骄傲道:那就换我来养哥哥!
猜来猜去只剩最后一项,名誉。
什么把柄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让他名誉尽失,万劫不复的?
梁宵严睁开眼睛,一缕晨光透过窗子照到他的侧脸,随着洁白的纱帘飘动,光束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潮湿的海风浸透整间屋子,墙壁上缓缓渗出水珠。
“爸。”
死一般的寂静中,梁宵严轻声开口。
“我做了什么坏事被你抓到了吗?”
他的语调又低又冷,慢慢俯身,看着梁雪金,“我做错了你惩罚我就行了,为什么拿你孩子的错误来要挟我的孩子呢?”
空气凝固成冰,有股淡淡的霉味。
那缕光爬出窗子,屋内变得灰蒙蒙。
床上的梁雪金面无表情,始终安静地沉睡着,眼皮下都看不到眼球的滚动。
梁宵严猛地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像拔萝卜似的拽起来“咣!”地一声砸向铁栏杆!
栏杆向下凹出个大坑,后脑被撞出西瓜爆裂的响声,鲜血“哗啦”一下洒出来,流过梁宵严冷白的手指,跟条小溪似的淌到地上。
可梁雪金全程没吭一声。
“你还没装够啊?”
梁宵严倦怠地问他,额前潮湿的黑发往下滴答血珠,苍白的脸庞显出几分森冷的鬼气。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蒙上血丝后,有种非人般的诡异。
他抬手将弄湿的头发拢到脑后,可手上的血又全沾到额头上,他烦躁地骂了一声,扯过一旁的椅子,椅背跟闸刀似的悬在梁雪金颈上。
“再装砍头了。”
两个字说完,他自己顿了一下。
久远的记忆中另一幅身首异处的画面晃过脑海。
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就是恍然大悟般的明了。
“你知道李守望是怎么死的了?”
椅子咣当戳在地上,梁宵严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看着手里的梁雪金,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怎么样,始终没有反应。
把人放回床上,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却把烟盒上弄得全都是血,没办法只好去洗手间洗手。
两只手在冷水下狠搓,水由透明变得猩红又变透明。
早就洗干净了但他还是没停。
神经质地一直搓一直搓,力气越来越大,手指被搓得青白泛红,抓出好几道细小的口子,最后他撩起一捧水猛地泼到脸上。
冷水浇熄了他胸中的焦躁,薄唇被染得很红。
水流顺着鼻尖和额发流下来,他撑着洗手台定了一会儿,抬起脸,镜子中映出少年时的梁宵严。
眉眼间远没有现在的淡漠与狠绝,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奋起反击的幼兽,那么坚毅又那么绝望,如果不能成功,等待他和弟弟的只有死亡。
那是他决定诛杀李守望的前夜。
“哥哥~”
涂着绿漆的木门被打开一道小缝,游弋奶呼呼的声音响起。
小胖蛋子还没有人大腿高,鬼鬼祟祟地扒在门边,背着人干坏事似的。
梁宵严只看到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发揪儿对着自己晃啊晃。
“李守望睡了?”他走过去把弟弟抱起来。
“睡了!都打呼噜了,像这样。”小游弋皱起鼻子,学猪八戒的样子“哼哼”两声。
梁宵严捏捏他的胖脸,“走吧。”
两个孩子关上灯,趁着夜从厕所的窗户跳出去。
那是冬天,外面下着豆腐块那么厚的雪。
寒冷,明亮,落地没有声响。
他们躲在院里的枫树下,拿破棉被把彼此围住,外面狂风暴雪,被窝里像个温暖的洞穴。
两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仿佛在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
梁宵严问:“准备好了吗?”
“嗯嗯!”游弋非常庄严地挺直腰板,但因为太过滚圆,所以看不出从哪里开始是腰。
被窝里伸出一大一小两只手。
大手里放着包红糖粿,小手里是一大颗粉色的糖。
这是他们今天打到的猎物。
在李守望睡着后,才敢拿出来和彼此分享。
不然不仅会被抢走,还会被毒打。
那几年李守望已经很少做工了,整日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喝醉打人,输了也打人。
家里能卖的卖能当的当,就在那天中午,连空米缸都拿去换钱了。
换来的钱并没有填进孩子们的肚子,而是又进了李守望的酒盅。
可即便日子苦成这样,游弋还是被哥哥养得白白胖胖。
梁宵严四处找活干,去地里刨别人不要的红薯和棒子,刨到了就藏起来,等天黑再喂给弟弟。
两人一人一半分吃完那包红糖粿。
哥哥吃外面的边边,弟弟吃里面有红糖的心儿。
吃完拿出那颗糖。
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的东西,比过年那顿饺子还要珍贵。
游弋怕被抢走,紧张得一直攥在手里,攥得糖上全是灰和汗。
梁宵严把它放在雪上滚一圈,滚干净了用一块油皮纸包住,拿拳头一点点按扁,按碎。
俩孩子摸着黑儿,你一点我一点地沾那些碎渣吃。
第一口肯定是哥哥的。
因为糖是弟弟弄来的,是他的战利品,他是凶猛的猎人,打回来的猎物要优先分给自己的子民。
所以即便他馋得流哈喇子,一个劲儿地咽口水也不吃,把糖推给哥哥。
哥哥吃完第一口后,他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珠问:“哥,甜吗?啥味啊?”
梁宵严说甜。
“不知道啥味,就是甜。”
那时候的糖都是混着水果香精做的,还都是名贵的水果。
草莓、菠萝、桃子,他们全都没吃过,除了甜不知道咋形容。
直到多年后游弋被哥哥送去城里上学,同桌随手分他一个草莓,他咬一口一下就愣住了。
原来幼时的晚上偷吃的糖是草莓味。
游弋伸着小手指头沾一点糖渣放进嘴里,剩下的都推给哥哥。
他知道哥哥喜欢吃甜的。
梁宵严让他也吃,他把头摇成拨浪鼓:“哥吃,哥全吃了,下回还有人结婚,我再给哥哥抢!”
寨子里一有人结婚,新娘子出门时都会撒喜糖。
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大人都看新娘子,小孩儿就专盯喜糖。
一大把糖各式各样,游弋板着张小脸眉头紧锁,一旦出击准能抢到最大的那颗。
抢到了就死攥在手里,别的孩子看见要和他换。
他不换,不换别人就抢。
敢从他手里抢东西?
他那一身小胖肉可不是白长的,上去一拳把人家干个狗吃屎然后撒丫子就跑。
没抢过的小孩儿追着他哭,小孩儿的家长追着他骂:“小蛮蛮!小乞丐!没吃过糖吗你!”
爱骂骂呗,骂他也不好使。
游弋心想:我哥都说了,蛮蛮是好词儿,还是我的小名呢!
为了保护那块糖他在路上摔了好几跤,小手心都擦破了。
梁宵严捧着他的手给吹吹,问他疼不疼。
游弋不在意地小手一挥:“不疼,为了宝贝嘛!”
“谁是你宝贝?”梁宵严明知故问。
“宝贝严严呗。”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
雪下得好大,山里冻死很多生灵。
但梁宵严心里却像揣着个小火炉一样暖。
他凑过去亲弟弟一口,吧嗒一下印在眉心。
游弋不行了。
虽然哥哥以前也总吧嗒他,但睡前的吧嗒和现在这个吧嗒明显是不一样的。
他说不太出来,但能感觉到心窝窝里被填进去好多好多糖。
小心脏一通狂跳,他瞪着眼睛,嘴巴慢慢张大,再长大,最后一个喘不过气直挺挺倒在了雪地上,两脚一蹬,眼看要咽气。
梁宵严半条命都吓没了,还以为自己把人亲坏了,忙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就是要死了。
小手煞有介事地按着胸口:“这里噗通噗通地跳!好吓人!是不是要死了?”
梁宵严也跟着笑,笑完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塘。
那天晚上临回去前,梁宵严问他:“蛮蛮,以后只有哥哥可以吗?”
“嗯?不是一直都有哥哥吗?”
“是只有哥哥,没有爸爸了。”
游弋嗦着还带甜味的手指头,听不太懂。
梁宵严只好问:“你喜欢爸爸吗?”
“不不不!不喜欢!爸爸坏!”
说完他又扁起嘴,软声软气道:“爸爸也好过……”
李守望也曾好过。
早几年游弋三四岁的时候,婶娘还没走,李守望也没染上喝酒赌钱。
他那时就像个脾气不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爸爸。
夏天天热,建筑队没法做工,他每天都很早下班,骑着摩托带游弋和梁宵严去大队看电影。
大队弄了块幕布放老电影,搬个小马扎免费坐下看。
游弋个子小,看不到,他把游弋顶在头上,还会给他买烤红薯,炒瓜子。
有时善心大发,会分给梁宵严一口。
梁宵严对他的厌恶深入骨髓,但并不会把对他的恨投射到弟弟身上。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分得很清。
他冷冷地看着李守望。
李守望并不气恼,反而很大度地笑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欠你什么,这是你的命,你怨不到我身上。”
“世道就是这样,不是我把你拐回家也会是别人,但你在别人那儿,日子过得不会比我这清闲,最起码我没有把你掏心掏肺地论斤卖了。”
他说这些话时脸不红气不喘,好像失忆了一样,好像梁宵严背上那些伤疤不是他抽的一样。
好人做了一点坏事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而坏人做了一点好事却觉得自己菩萨在世。
但梁宵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十三岁了,早已不会被糖衣炮弹所蒙蔽。
从小到大数不清的苦难教给他一个道理:凡是让他感觉到一丁点伤害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装得再好,都不是对他真正的好。
他没吭声,就当听了个笑话。
伸手摸摸弟弟的脸,某一个瞬间觉得这样平静的生活也不错。
但是好景不长。
没多久,李守望就被城里来的大老板带去赌钱,染上了赌瘾。
一开始只是不往家拿钱了,之后就是把家底掏光出去赌,连买煤炭的钱都给输掉。
冬天家里点不起炉子,婶娘带着他们俩烧木柴取暖。
忽然乌泱泱地闯进来一大群人,在家里打砸抢烧,说李守望挪用了工程款去赌钱。
电视机没了,摩托车也没了。
猪圈里养了一年的年猪和小猪当场就被宰掉带走。
小猪被一刀砍死时叫得撕心裂肺,溅出来好多血。
游弋吓得大哭,嘴巴被梁宵严捂住。
婶娘带着他俩藏在家外的秸秆堆里。
她知道这个家里最值钱的是什么。
但梁宵严不知道,他还不懂得。
那年冬天婶娘走了,走时只给小儿子留下一锅肉包。
她走时李守望死命抱着她,跪下来求她,啪啪扇自己嘴巴,说我被人做局了!我被人害了!
悔恨填满他的眼睛,浸染他的白发,但只浸到表,没碰到里。
因为他下一秒就拔下婶娘腕子上的小银镯,疯癫地跑向赌场。
那一天就是灾难的开始。
李守望烂了根,彻底救不回来了。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赌钱,什么叫烂了根,他只知道爸爸变得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抱着游弋亲,说等爸爸赢一把大的就给你买小汽车。
坏的时候,他酒气熏天地回来,游弋颠颠跑去接他,张开小手像只兴奋的小狗。
还没等叫一声,就被李守望一脚踹出去好几米远。
小小的身体砸到石头磨盘上,脸朝下着地。
梁宵严甚至都没听到哭声。
他赶到院里时只看到弟弟倒扣在地上,冲过去把孩子翻过来,“啊”地大叫一声,心都被捅穿。
只见游弋张着嘴,满口血,门牙全摔断了,血像泼的一样涌出来,下嘴唇从中间豁开。
疼啊……好疼……
梁宵严疼得站不起来,喊不出声。
他拼命把弟弟抱起来,抱在怀里都不敢用力。
他那么宝贝的宝贝,被踹成这样时还举着白天没舍得吃完的糖包。
游弋哭得比那头被宰掉的小猪还要惨,哭得小脸通红像要断气。
梁宵严慌不择路,他一个孩子,他刚十三岁,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叫李守望救命。
可李守望醉得不省人事,让他们滚。
梁宵严抱弟弟去诊所,诊所大夫也吓了一跳,不敢给弄,让他们去城里缝针。
那时是隆冬,零下十几度。
梁宵严只穿着一件薄毛衣出来,脸上眉毛上结满了白霜。
他没钱没摩托,怎么带弟弟去诊所。
眼瞅着游弋已经哭不出声了,昏迷过去烧得浑身滚烫。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家找李守望。
李守望醒酒了,他又去赌了。
梁宵严背着弟弟找遍了整个寨子所有的牌场,终于找到他时他正红光满面地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他去求李守望,带弟弟去医院,李守望充耳不闻,看都不看游弋一眼。
屋里烟熏火燎,酒气冲天,每个人的脸都狰狞得像地狱恶鬼。
梁宵严望着他们,求助无门,双膝跪地朝李守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爸!”
七岁那年被枣树藤抽掉半条命都不肯叫的一声爸,今天叫出来了。
他说:“爸你别玩了!我求求你,你看看蛮蛮,看看弟弟!他流血了,嘴裂了啊,你带他去医院!赶紧去医院……”
似乎是那陌生的一声爸把李守望从癫狂的梦境中唤醒,他转过头来看向游弋。
满嘴满脸全是血的小儿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哥哥怀里。
李守望看了几秒,忽地,眼前一亮。
把游弋拎起来放在牌桌上:“我有钱了!我赌这个!”

梁宵严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李守望和这一桌子的赌徒都烂透了。
他们居然真的讨论起桌上这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子能值多少钱,就像在讨论一辆摩托、一只猪仔,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平时在寨子里打照面还会对他们笑的孩子。
梁宵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上单薄的毛衣,抵挡不住风雪,也抵挡不住所有冲向他和弟弟的恶。
在赌徒们欢快的叫价声中,他抄起桌上的酒瓶暴扣在李守望头上,抢过弟弟逃出炼狱,抱着他烧成炭火的小身体,迎着茫茫大雪向遥不可及的城市走去。
就要倒在路上时,一道车灯照亮了他脚下的白雪。
小飞和他老爸骑着摩托车赶到:“小严哥!我们来了!”
小飞住他们家隔壁,只比梁宵严小两岁,算是和他一起长大,也把游弋当半个弟弟。
游弋出事时他们家没人,不然梁宵严不会求到李守望头上。
小飞爸一瞅游弋这样子,当即难受得别过眼去:“作孽啊!”
小飞哭着说:“我们回来听人说蛮蛮遭人打了,流了好多血,要去城里缝针,我爸说得赶紧去找你们,我们骑着车逛了半个寨子才找到这儿!”
在梁宵严拼命找李守望的时候,他们一家也在拼命找他和弟弟。
梁宵严红着眼,“叔,谢谢你们……我……”
“别说这些!”小飞爸往赌场里瞥一眼,重重叹气:“你就当他死了!你们家没爸了,你得担起来,你得挺住,你挺不住,你弟没个活路!”
那晚小飞爸把他俩送去医院,游弋伤口表面干涸的血都被冻住了。
大夫把他下嘴唇合上的口子给弄开,拿棉球反复消毒,最后再缝针。
游弋疼醒过来又哭晕过去,哭到浑身发紫,整个人都抽抽儿。
泪水流进伤口里更疼,医生让哥哥按住他,不准哭。
梁宵严把圈在怀里,捂着他的眼睛,感受着弟弟疼到发抖时的每一次抽搐。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骨肉连心。
血浓于水的人不要他,这个和他没有半分血缘的孩子却和他连着骨头连着心。
游弋抽搐一次,他的骨头就疼得碎掉一段,满腔的恨一点点堆积到极限,只等爆发的那天。
从医院回来,梁宵严求小飞爸带他去工地干活。
没钱寸步难行,遇到什么事连救命钱都没有。
李守望不中用了,他和弟弟还要吃饭。
小飞爸没答应。
“你还太小,十三岁,再乱来的工地也不敢要,而且你能干什么?”
说到这他红了眼圈,看着这个只比他们家崽子大两岁的小孩儿,他妈妈要是知道他受了这么多苦,心都要疼碎。
小飞爸给梁宵严拿了五百块钱。
那时他每个月的工资也才一千多,这五百块给出去,小飞今年冬天的新棉袄和压岁钱就没了。
但那傻小子半点不在意,还把自己攒的零花钱都给了他们。
那五百块帮他们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梁宵严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一百块给弟弟买药和补品,一百块给弟弟买了一身保暖内衣加棉袜毛线帽,剩下的钱全都换成包子馒头红糖粿这些好储存的,藏在后院他自己挖的冰窖里。
米面不能买。
让李守望发现他们在家做饭,还有钱,即便是一毛一分都得给抠出去。
不能去工地做工,梁宵严就上山砍柴。
那时候还不是家家都有钱烧煤,木柴取暖的也不少。
他一上午能砍出一车柴,一捆捆码好,沿街叫卖。
买他的柴不用钱。
烧柴火的穷人家哪里有钱给他呢,拿粮食换就行。
他不多要,一捆柴换两个馍馍。
有的人家心肠好,会给他多挖勺红糖,让他带回去给弟弟冲热水喝。
他下次再卖人家柴,就捆得多多的。
有的人心肠歹毒,一个馍馍掰成两半充当两个。
他也不气不恼。
天地湳风生灵,不管通不通人性,凡是受过伤害的都有自知之明。
他没那个本事和大人叫板,蜷缩成一团和弟弟活下去才最紧要。
卖柴回来的路上会遇到一大排红薯炕。
四四方方的土坑里面种着红薯,红薯都被挖出去了,就剩一些小不点疙瘩球。
没什么水分,也不甜,但是顶饱。
梁宵严全捡回去,运气好的时候能捡一小筐。
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他从不让自己挨饿。
他知道要想长得壮,想打过李守望,需要往肚子里填很多很多食物。
弟弟吃馍馍,他就吃红薯。
弟弟吃烤兔肉,他就嚼骨头。
嚼完骨头发现弟弟根本没吃完肉,剩一大块用力往他嘴里塞。
李守望有一句话说的对,世道就是这样。
石哭水寨就是这样。
这里的山那么繁茂,这里的水那么肥沃,这里能够养育世间万物,却偏偏不能抚育两个孩子。
但是没关系。
青山沃土养不大他们,血缘亲人不要他们,他们还有自己挑选的家人。
有些亲密关系建立起来是靠爱,有些是靠孽债。
他和弟弟,是靠游弋出生时被剪断后接到他身上的那根脐带。
脐带这头是孩子,那头是襁褓。
他们都是孩子,也互为襁褓。
他养育弟弟,弟弟也养育着他。
从此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这辈子都要被这根脐带缠着,长进彼此的血肉。
就这样熬过冬天,熬到来年早秋。
五百块花得一分不剩。
梁宵严十四岁,终于被带去工地做工。
小飞爸以为他干不了几天就会走,却没想到他越干越起劲儿。
铲水泥的手被磨出一圈血泡,挑破之后血泡结痂。扛大包的肩膀被压出一层血瘀,血瘀消下去后背上就长出一层肌肉。
一圈圈痂结成茧,一层层肌肉把背变硬变厚,小孩儿被迫成长为大人,就在这些看不到变化又每天都在变的瞬间。
李守望知道梁宵严去工地做工了,没打骂也没阻拦,只是在他背后意味深长地窥探。
好不容易撑到发工资的那天。
第一个月工资有八百,梁宵严拿到钱,脚步轻快地回家。
他盘算着,先把小飞爸的五百还了,还剩三百,给弟弟买几条小裤衩小衣服,咬咬牙再买只烧鸡,吃完后这一月就还得继续苦着,和以前一样啃红薯馒头。
等下个月再发工资,八百块够他们俩的开销,他和弟弟就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想到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挑起,露出个孩子气的笑。
后来没忍住笑出声,跑着往家赶。
到家门口喊:“蛮蛮!宝贝!出来接我!”
小胖蛋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啪嗒啪嗒跑出来。
脚步刹停在门口,他看到大屋门口的酒壶,意识到什么。
一步一步,踩着刀尖般走进去。
迈过高高的门槛,天色在他身后黑透。
他看到李守望用一条小孩儿手臂粗的铁链,把游弋栓了起来,一手勒着他,一手拎着枣树藤,被烟熏黄的手紧紧捂在弟弟嘴上。
“听说你挣钱了?”
李守望得意地挑起一边眉毛。
梁宵严喘不过气了。
星星落在原野上,秋风拂过金黄的麦浪,香甜的麦香飘进各家各户,也飘进李家破败的小院。
那是个充满希望的秋天。
黑压压的夜幕却倒扣在这个满载欣喜回家的孩子头上。
人为什么会坏到他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梁宵严不明白。
“嘶!”李守望叫痛,是游弋一口咬破他的手。
游弋被勒着脖子两条小腿乱踢,脸蛋憋紫了眼珠子往上翻,嘴里撕心裂肺地喊:“哥哥走——不管我——哥哥走——不管我——!”
梁宵严确实可以走。
他长大了,能赚钱了,他逃到哪都能养活自己,他和这个家和里面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家里拴着他的孩子,还有他的襁褓。
八百块原封不动地到了李守望手里。
第一个八百没有了,第二个八百他甚至都没看到。
李守望去工地找到会计,指着梁宵严说:“这是我儿子,他长大会孝敬我了,他每个月赚多少钱你直接给我,我帮他存着,一天管他两顿饭就行。”
会计怕他,敢怒不敢言。
没人想招惹上一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谁知道他急眼了会干出什么事来?
梁宵严十四岁那年,白干了一年工。
游弋五岁,在小黑屋里被铁链从秋天栓到夏天。
一个又一个八百块,换来弟弟的命。
梁宵严不得喘息,没有奔头,看不到活路,弟弟的泪和他的血汗蒙住了他们头顶的天。
小飞爸劝他不要去工地了。
去了也是白干,还会把身体累坏。
梁宵严摇头,说我不认,我在等机会。
还有什么机会可等呢?
小飞爸觉得这孩子又固执又天真,他都替他绝望。
可那年夏天,还真被梁宵严等到了。
八月酷暑,工程过半。
包工头接到信儿,承包工程的大老板要来工地上视察。
他千叮咛万嘱咐手底下的工人,注意安全!佩戴头盔!机器使用必须规范!
几天后,大老板到了。
油头花衬衫,一把细腰,踩着皮鞋夹着小包,派头十足。
工人窃窃私语,管搅拌机的二麻子说这男的就不是个爷们儿!被人走后门的骚货,他见得多了。
工头听见训他一通,二麻子不服不忿地去开机器。
就是开机器的那下,短短几秒钟,烈日高温里爆出一阵尖锐瘆人的骨骼断裂声,混着二麻子凄厉的惨叫。
众人回头时,看到的就是搅拌机的圆形进料口里,飞溅出一圈血肉模糊的碎肉,二麻子的右手被绞了进去,胳膊和上半身还在被往里吸!
胳膊一旦进去人就完了,那么大个人,会变成一条软绵绵的橡皮糖,旋转着被机器吸入绞碎。
吸进去的是人,喷出来的渣。
一时间血雾四溅,人群乱作一团。
有人尖叫,有人狂吐,有人愣在那里,有人反应过来冲向二麻子,可刚过去就被溅了满身碎肉,当场吓得瘫倒在地。
谁都没注意到的角落,千钧一发的瞬间,梁宵严像只豹子般冲出来,一砖头砸断二麻子的胳膊!
骨头直接断裂,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在进料口前卡着,梁宵严用半边身体堵着料口,愣是用电锯把二麻子的小臂齐根锯断。
猩红的血洒了一地。
二麻子虚脱地摔在地上。
人救下来了,工友们也吓傻了。
场面实在太过血腥,尤其拿电锯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儿。
梁宵严从机器上跳下来时,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只眼中射出两道冰碴般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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