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眼神微动,差点就信了这玩意的邪。
非亲非故,平白救他,还不是看上了他这一身灵气充沛的血肉,不过是有所求才如此罢了。
只是甘衡暂时还不想戳穿这玩意的真实面目。
他有一种直觉,这东西哪怕不是山神,也绝非什么普通恶鬼。
别看他先前说得好像很潇洒,一条命而已叫对方随便拿去就是,但其实他还是挺想活着的。
找死的事,他可不干。
“我答应供奉你的事。”甘衡看着这白光,“但是你也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对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自己,“我当然是这岐山山神。”
这玩意还嘴硬。
甘衡:“是山神的话,便不能离开岐山了吧,这可难办,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岐山供奉你,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刻个小神像,随身携带,保证每天睡觉都带在身上,见神像如见你,我一定好好供奉着,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还日日都给你烧香。”
“不行!”对方果断拒绝,“我要随你一同离开岐山。”
甘衡一副“你瞧吧,当真如此”的表情,这恶鬼的本意不过是要在他身边守着,等时机到了,不管是煎炸蒸煮还是生吃,他都要自己一个鬼独享,若真是他俩分道扬镳了,指不定中间会出什么岔子,这恶鬼能放心嘛。
甘衡无辜地瞪着眼睛,“哎呀,怎么能这样呢,山神怎么可以离开山呢,要是你离开了,这儿的花不结果子、树不长叶子,草都要枯萎了,那怎么行啊?”
楚楚可怜的阴阳怪气。
白光实在是被甘衡说得没法子了,竟是当着他的面从白光中现出身来,破罐子破摔道:“我不是山神总行了吧!”
只见白光散去,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从中踏出来正是那岐山鬼。
黑衣黑发,浓目深眉,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鬼气,浑身上下唯一一点艳色便是那唇色。
“行。”甘衡点点头,可太招笑了,这年头恶鬼都要蹦出来当山神了。
不出甘衡意料,这鬼确实厉害,和寻常鬼怪不同,竟是已经凝出了实体,倘若他能够隐匿鬼气,那和普通人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岐山鬼周身鬼气攒动,披散着的长发都在不老实地飞舞着,有一缕轻轻地飘到了甘衡手边,调皮似地挨挨蹭蹭,惹得甘衡发痒。
甘衡低头一看,第一反应是,好黑……
如此浓郁深沉的黑色,以至于他脑子里一时间竟想不到能同这颜色做类比的东西。
不像夜色,也不像墨渍,看起来更纯粹。
甘衡看着看着竟是脑子一抽,伸出手指将那一缕头发缠住,衬着手指的颜色,显得更漂亮了。
可是等甘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瞬间僵硬住了。
他讷讷地抬头对上恶鬼隐晦不明的视线,尴尬地笑道:“哈哈哈……就,有点痒……”
甘衡迅速松开手,整个人都红温了。
岐山鬼问他:“喜欢么?”
甘衡一噎,不理解地看着他:“什么?”
岐山鬼步步朝他逼近:“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身体上下的每……”
“停停停!”甘衡立马打断,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岐山鬼,欲言又止。
这他娘的还是个男艳鬼!
甘衡突然想到了那顶红轿子,又想到了林山说的“结亲”的话,越想心里越犯嘀咕。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听那书上说有些恶鬼不吃人,但专门做那种……勾当,以保自身不灭……”
岐山鬼没明白,“哪种勾当?”
甘衡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就是……就是……嗯嗯嗯……那啥……”
岐山鬼:“哪啥?”
甘衡心一横、眼睛一瞪,脱口而出:“勾引男人,采阳补阴!”
岐山鬼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白得没边了,他艳色的唇颤动了半天,最终气得抿着嘴,一言不发。
甘衡说完就后悔了,他是不是说得有点太直白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很保守的人……那啥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吃人好吧……
就是……
甘衡仰头望天,有点尴尬又觉得有点难办,别采他呀……
岐山鬼看他好像还在那瞎想些什么,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伸出手猛地钳住甘衡的下巴,然后缓缓地张开了一张嘴。
那嘴越张越大,直至变成一张血肉模糊的血盆大口,里头尖牙丛生,随便一根就能将人刺个对穿。
甘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眼角直跳,他苦涩地想,前不久才被恶鬼掏空了肚子,这回是要把他从头到脚嚼得连渣都不剩么?
结果,他就看到那张嘴又在他眼前合上了。
岐山鬼满意地看着愣住的甘衡,危险地眯着眼睛问他:“知道害怕了么?这回知道我是靠什么自保了吧?”
甘衡:“???”
不儿?这玩意张开嘴就是为了给他欣赏一下?
岐山鬼一脸期待地看着甘衡,似乎想要他说些什么。
甘衡木着脸,“牙口挺好的……”
岐山鬼这才满意地放开他。
甘衡算是看明白,眼前这恶鬼,武力值不详……智力值也不详啊……一个是不知道上限,一个是猜不到下限……
跟个小孩似的,说不定心智还不如小曰者呢。
岐山鬼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胸口掏出一块玉牌,递到了甘衡面前。
“既然你供奉于我了,那这枚玉牌你便挂着,以后天上地下、深渊地府,无论何处我都能找得到你。”岐山鬼认真道。
甘衡端详着这块玉牌,眉头紧锁,那恶鬼说什么他都没太听进去,张口就是:“我不挂这个。”
岐山鬼急了,“为什么不挂?”
甘衡也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头头是道地同他分析,“这玉质地有问题,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玉,里头还有血,这玩意招邪祟的,我不挂。”
岐山鬼瞪着眼:“那里头是我的血!招什么邪祟,那些鬼见着我跑都还来不及!”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完了露馅了,他跟荀樾那老头就学了个半吊子。
“我替你挂上。”岐山鬼说完俯下身去就要给甘衡整理腰带。
甘衡一愣,这一才意识到有点奇怪,“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等挂好玉牌,甘衡同他说:“从虚无境出去吧,林山他们还在外面等我呢。”
岐山鬼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在意他们?”
甘衡被他问懵了。
岐山鬼轻轻地托起他腰间挂着的玉牌晃了晃,那玉牌被他指尖弹出清响,他没忍住一笑:“你管他们做什么?你接下来是要去哪呢?不留在岐山么?难道不喜欢岐山么?有没有看见那个楼阁,你应当是看见了吧,你……”
“等一下。”甘衡越听越迷糊,他狐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什么人和鬼,这恶鬼确实是在同自己说话,他一脸诡异地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啊?”
岐山鬼脸上方才荡漾的开心一下子消失全无了,他冷着脸,“不是,我是在跟这玉说话。”
“哦。”甘衡略微松了口气,“行了,出去吧,老待在虚无境里做什么。”
他转身朝岐山鬼招了招手准备离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那恶鬼,“对了,你把小曰者怎么样呢?你不是说见过他么?”
岐山鬼盯着甘衡半响,然后恶劣地咧开嘴角,他磨了磨牙齿说:“我就这样把他整个嚼碎了咽了下去。”
甘衡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望着望着岐山鬼有些心虚地别开眼,不情愿道:“没死,扔那没捡回来。”
甘衡这才收回眼神点点头。
临出虚无境时,甘衡还同他说:“磨牙不好。”
岐山鬼:“……”
刚从里头出来,甘衡就听到林山大喊:“甘衡!”
她猛地扑过来,把甘衡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那脏东西没把你怎么样吧。”
甘衡安抚地笑了笑,“林山,我没事。”
林山口中的“脏东西”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两个隔开。
她疑惑地望过去,就看到一个俊美异常的男人正垂着眼,冷漠地看着自己。
林山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甘衡:“走吧,该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林山偷偷问甘衡:“这人是谁啊?刚刚都没见过。”
甘衡想了想,小声同他道:“可能是……山神?”
林山羞涩地抿着嘴笑了笑,“好帅啊,我感觉徐归景差不多应该也长这样。”
甘衡听她这么说,下意识朝谢世文看过去。
只见谢世文小媳妇一样委屈屈巴巴地拽着那两侍从,哭得伤心,一副想指责却只敢小声指责的模样。
他说:“你们看她,呜呜呜,你看她……说好不提的……她又提了……又提!”
可今天这下山,注定是波澜不断的。
甘衡他们眼看着都要到岐山脚下了,周遭却突然飘来很多鬼魂,起先他们还有些警惕,后来发现,这些鬼就好像是在开路,又或者是在跟他们同行一样。
直到临近薄雾消散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女鬼,好似特地在等他们。
女鬼拢了拢鬓角的头发,盈盈地看向他们,唤了一声:“大人……”
甘衡恍然大悟,他拉了岐山鬼一把,“找你的。”他就说哪来这么多鬼,原来都是给这鬼送行呢。
可岐山鬼却站在那纹丝不动。
甘衡正疑惑着,那女鬼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跟前。
女鬼虽然已经死了,可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很干净,更是看不出伤口和血渍,她看着甘衡。
甘衡疑惑地皱眉,他压根不认识这个鬼。
那双看向他的眼睛装了太多的东西,似哭似笑,又似遗憾、又似释然。
女鬼托起甘衡的手,轻柔地端详了他良久,终是笑了出来,呢喃了一句:“大人放下了呢。”
甘衡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反问她:“有什么放不下的?”
女鬼微微一愣,随后笑俯了身子,“是,早该放下了。”
她松开手,站在那薄雾里,“愿大人下山后一路平安……”
甘衡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合上唇什么也没有说,他点点头,便朝山下走去了。
女鬼这话应当是要对她口中的“大人”说的,甘衡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然她把自己当做了那个大人,他便应着吧,什么都不要多说,只当是那个大人听到了。
那些鬼消失在白雾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突然有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了甘衡的耳边,从他耳垂边轻蹭过去。
甘衡诧异地抬头,便对上岐山鬼的视线。
岐山鬼袖着手站在那,方才那一碰似乎是想故意引起甘衡注意的,他问:“真的要离开岐山么?”
甘衡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朵,不知道他干嘛要问自己这么多遍,“一个坟山而已,为什么要留在这?”
他说着看向岐山鬼,以为是这鬼舍不得了,他微微一笑:“你要是想留下也没关系。”正好他也不想带。
岐山鬼:“不要。”
甘衡耸耸肩,就知道会是这个回答。
岐山鬼动了动唇,似乎还有很多想说,可他看到甘衡那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垂下眼又将话咽了下去。
等到了山脚下,雾气彻底消散了,谢世文和他的两个侍从也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谢世文依依不舍地拉着林山,“林山,你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今天晚上我等着你,你再来找我玩。”
林山点点头,“你乖乖等我就是,我会来的。”
甘衡看着这山上的浓雾,山顶白雾重,越到山脚下,白雾越淡,等出了山,白雾就消失不见了,而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便是被困在这白雾里,日复一日,想不起过去,也不会有将来,一直被困囿在这方寸之地,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了其间。
出了山,甘衡没忍住同林山说:“你打算一直这样么?兴许某一天,谢世文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林山无所谓道:“我一个人守着山也无聊,反正他挺有意思的。”她说着挤眉弄眼:“你看吧,我就说这山上的鬼脑子都不太好使。”
甘衡下意识看了岐山鬼一眼,他同岐山鬼大眼瞪小眼。
岐山鬼不知道他看自己干嘛,微微歪了歪脑袋瞧他。
甘衡默默地在内心赞同了一下林山,嗯……她说得很有道理。
甘衡:“人鬼有别,你还是同他们少接触一些,鬼都是执念形成的,我见那谢世文似乎很想同你成亲,你既然已经拒绝他了,就不该再犹豫不决。”
林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也有些丧气,“就这样……不行么?”
甘衡叹了口气,“算了,也是我杞人忧天了。”
林山垂着脑袋踢脚下的石子,“我跟谢世文是不可能的,单不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我也不会答应他,我从小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徐家的小郎君,我们幼时见过一面。”她脸上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他生得白净,左手手臂上还有一处漂亮的梅花胎记。”
林山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冲甘衡笑道:“徐归景生得特别漂亮,小时候比我还像个女孩子,我当时抢了他的糖葫芦,他就一直在那哭,哈哈哈哈,像水做的似的,我娘还说叫我别欺负他,说不然他以后不娶我了。”
她说着一僵,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扁着嘴难过道:“他会不会真因为我小时候欺负他的事,不愿意娶我了呀?那不然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他来?”
甘衡没忍住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怎么会呢?兴许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山也实在是好哄,她见甘衡这一样一说,心情又立马放晴了,她嘻嘻笑道:“那等归景来了,我要把他介绍给谢世文认识,叫谢世文别再念想着我了,我只能跟他做朋友!”
甘衡欲言又止,可能到时候谢世文能当场就把那个什么叫徐归景的给撕了……
他同林山短暂的萍水相逢,到这就要作别了。
等甘衡走出大老远,还能听到林山在身后喊:“甘衡!等徐归景来娶我,我一定要请你喝喜酒!”
甘衡笑了笑,挥了挥手算做回应。
从山上下来,走出了那迷雾,再次见到外头这么好的阳光,甘衡只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枕着双臂,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问那岐山鬼:“诶,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总得对你有个称呼吧。”
岐山鬼听他这么一问,垂着眼好半天没有应声。
甘衡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名字了,笑道:“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给你取一个吧。”
岐山鬼:“苛丑。”
甘衡一愣:“什么?”
“我叫苛丑。”
甘衡有一瞬间的沉默,是他想的那个“苛”,那个“丑”么?
苛表程度?丑下定义?
他害怕自己冒昧,多问了一句:“……是哪个丑?”
岐山鬼没有一丝表情,顶着一张漂亮脸蛋一字一句告诉他:“丑陋的丑。”
甘衡哭笑不得:“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啊?一点也不合适。”
苛丑瞪着他,似乎隐隐有些生气。
甘衡一噎,后知后觉,人家的名字,自己也管太多了,立马改口:“但是颇具佛家思想。”
然后他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多么有深意啊,美即丑,这不就跟……就跟……”甘衡一时间“跟”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苛丑那样看着他,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甘衡被看得只觉心一软。
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恶鬼呢。
他叹了口气,先前逗弄的心思也淡却了,“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你长得这般漂亮,取个丑字,压一压挺好的。”①
苛丑眼神微动,突然道:“你唤我一声吧……”
“苛丑?”这两个字念起来时唇舌微微用力,牙齿相碰,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名字。
可甘衡念完抬起眼来,那恶鬼头发丝都在张扬地飞舞,张牙舞爪似要将甘衡整个人都缠起来。
“诶?”甘衡眉头一跳,下一瞬就被黑雾缠了个密不透风。
那黑雾仿佛没过他的眼口耳鼻,叫他睁不开眼、叫不出声、喘不过气。
就在这深重的窒息中,他似乎听到苛丑说了什么,但是老天爷!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听那恶鬼说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憋死了!!
好不容易脑袋从黑雾里破出来,能够喘息片刻,可那黑雾还死缠着他身体不放。
甘衡死命挣脱了两下,只觉得自己就像脖子以下被埋了进去,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不是……这名字不是你让我叫的么?怎么?现在又不乐意呢?”甘衡无语。
黑雾渐渐从甘衡身上散开,化作人形,苛丑微微俯身将脸凑得离甘衡很近,近到彼此鼻息交错,体温相接。
甘衡一阵头皮发麻,这恶鬼虽然浑身冰冷,但是实打实在喘气,他到底是活物还是死物?
苛丑微微偏了偏脑袋,凑近甘衡脖颈处,呼出的冰凉气息一下一下打在甘衡颈边那颗红痣上,苛丑声音喑哑道:“我只是……”
可余下的话却尽数咽进了滚动的喉间。
苛丑望着那颗痣,眼神幽深。
若是甘衡能够看见,恐怕都能从那眼神里读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想生吞活剥,再不济也要舔!
“靠……”待黑雾散得差不多,甘衡猛地一下挣脱开了。
他退得离苛丑远了些,捂着自己自己的脖子——那里方才被苛丑呼了好半天气。
苛丑还没回过神来,就对上了甘衡戒备的眼神。
甘衡:“我先同你说好了,就算你救了我一命,可你若想就这样吃了我……”他微微眯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那便是你打错算盘了。”
那笑容里满满都是挑衅,他在明明白白告诉苛丑,他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让鬼拿捏的软蛋。
苛丑:“……”
有时候做鬼也挺绝望的。
他好笑地问一旁看守城门登记的人,“这上面写的‘贵人’是什么意思?”
“皇亲贵胄,够贵了吧。”城门口登记那人懒散回道。
登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青年,他从上到下觑了甘衡一眼,最终停留在他这张脸上,评价道:“穿得不咋地,长得倒是一身贵气……”
他拿笔点了点甘衡:“哪来的?往哪去?”
甘衡:“岐山那边来的,要往南堤去。”
那人一听岐山就瞪大了眼睛,“岐山那块,现如今还有活人?”
“有的有的,改天我还要再去趟岐山喝喜酒呢。”甘衡微微一笑。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名字,去南堤做什么的?”
“甘衡,回南堤老家。”
那人几笔写完,字潦草得估计也就他自己看得明白,写完头也不抬地喊道:“下一位!”
紧接着黑压压一个人影投到了青年身上,满满都是压迫感。
青年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对上一道锐利的视线。
青年狠狠地皱起眉,看这人不爽,这人一张脸生得俊秀,身形却壮硕得很,往自己跟前一站,跟个柱子似的,看着跟挑衅没什么两样。
青年:“什么毛病?”
“诶诶诶。”甘衡伸手摁在苛丑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一把,他冲那守门的笑道:“这是我弟,跟我一样,你给他登记个名字就行,叫苛丑。”
青年瞪了苛丑一眼,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跟个傻子似地站在这……还看着我干屁!”
甘衡生怕哪个字不对,这鬼就炸了,还一只手不够,他另一只手也连忙拽着他后背,“你消消气,我这表弟,小时候光长身体了。”
青年这才哼了一声,“行了,走吧。”
甘衡笑了笑,回头却看到苛丑整个人乖顺无比,完全没有之前一点就炸的暴躁。
他就纳闷了,这鬼的脾气是不是有点太琢磨不定了。
苛丑乖乖巧巧地垂眼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甘衡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姿势!他一只手摁在苛丑胸口,一只手拽着他后背,就跟将他整个抱在怀里似的!
吓得甘衡一个激灵,立马就跳开了。
苛丑抬了抬眉,还怪遗憾的。
进了城,城内虽然铺了石头地,可地上还是积着一层黄沙,沉羌这地,就是你搁外头走一天,露在外面有孔的地方,都得给你挤进去几颗沙子。
“找个地歇一下脚吧。”甘衡难受地动了动脖子,没别的,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随便动两下就膈得慌,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非找个地方洗澡不可。
好在走了没多远,他就看到了一家客栈,这客栈的名字倒是取得挺有意思。
高枕太平。
甘衡微微一怔,沉羌城离胡蛮近,那些蛮子常常过来烧杀抢掠,这客栈牌匾上短短四个字,应当就是最单纯的心愿了。
他临进客栈前收回脚,转身叮嘱苛丑,“答应我,少说话、别吓人。”
这真的是甘衡对他最低的要求了。
苛丑望着他,挑眉应了一声:“嗯。”
这鬼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甘衡心底却不安得很,总觉得这鬼不会这么老实。
这客栈有些老旧了,大白天的,里头却昏暗到还需要点蜡烛,烛火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年老蜡,那火光都是漆黑的,照什么都有厚重的重影。
“老板?”甘衡喊了一声,“要间房。”
客栈里头无人回应。
甘衡皱着眉,又往客栈里走了几步。
那烛火的阴影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身材佝偻,伸出一只干瘦布满皱纹的手,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甘衡。
甘衡被吓得一惊,那握住他的手在他肌肤上摩擦,甘衡都能察觉到皮肤上一道道皲裂的口子,起皮干裂后生成沟壑交错的纹路。
“房。”那人发出浑浊嘶哑的声音,就像年久失修的木头家具,咯吱作响还带着经年的风霜。
甘衡稳了稳心神,这才注意到那人手里其实还拿着一把钥匙,在感受到那握着他的手传过来的温度后,他稍微松了口气,是人。
那人也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是个老头。
老头看起来枯瘦,一副很沧桑的模样,这些都是常年劳作积累下来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甘衡身后,问:“一间?”
甘衡也回头看了苛丑一眼,皱着眉思考。
首先,他没钱;其次,这鬼随便挂哪睡都行。
然后他回过头来冲老头点点头,“一间房就够了。”
老头把钥匙递过去,冲他指了指里面:“左边。”然后顿了顿,“第一间。”
甘衡拿了钥匙,“麻烦再给我一桶热水。”
老头耷拉着眼皮看了甘衡一眼,“没有。”
甘衡正无语着,没有热水,那他来这要间房的目的是什么?
老头缓了一会又接着道:“有池子。”
等甘衡过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才明白老头口中的池子是什么意思……
沉羌水难得,他们便挖了个大池子专门蓄水,然后……很多人一起洗……
嗯,很多人……而且听说一年一池水,一池水洗一城人……
跟着甘衡进来的苛丑也看到了这一幕,砖头砌起来的小水池里,全是光着膀子的大汉,个个五大三粗,往里头一坐,就占了大半块地。
苛丑皱眉:“你也要进去洗?”
甘衡无奈仰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洗是要洗的,但现在算了。”
他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以前再怎么风餐露宿,也没有跟这么多大老爷们一起洗过澡,实在是不太好意思。
苛丑看了看甘衡,又看了看那水池子,他咧着嘴露出一个笑。
甘衡一见他这么笑,心里就一“咯噔”,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苛丑就“嗖”的一下化作黑雾直直朝池子里飞了过去。
下一秒,好好的水池里就开始“汩汩”冒血水,还有数不尽的头发从池底飘上来。
那些大汉们被吓了一跳,个别胆小的已经从池子里爬上来,穿着衣服就走了,但大多数都还算胆子大,他们还要往池子里掏,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越掏越害怕,掏着掏着先是血肉,然后紧接着就是人头!
那人头诡异地笑了笑,然后张开满嘴利牙的血盆大口。
大汉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裸着身子爬上来就跑,穿没穿衣服都已经不在乎了。
甘衡:“……”
他就知道!就知道这恶鬼没憋好屁!
几秒钟不到,整个池子都空了。
苛丑重新将池水恢复干净,他优哉游哉地飘在水里冲甘衡招呼:“不是想洗么?快下来啊。”
甘衡:事已至此,也只能先洗洗再说了。
他边宽衣边走过去,“就没有体面点的办法么?”
等甘衡脱完衣服抬头,那个方才还浮在水面上的恶鬼突然就不见了。
他皱着眉下了水池,警告道:“你别整什么吓人的。”
话虽然说得很硬气,但甘衡心底挺不安的,那种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点什么的不安感,而且他是真的很讨厌那种血糊糊的东西,若是这鬼真敢吓唬他,他非得把他摁在池子里揍一顿不可。
可甘衡在水池里泡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他隐隐松了口气,转身要从池子里爬出去的时候,有黑雾细细地缠上了他的腰间。
身后传来出水声。
“在岐山上时,我就想问了……”苛丑从背后靠近他。
甘衡腰间被雾气缠绕动弹不得,这样背对苛丑的姿势让他特别没有安全感,他挣动了两下,故作镇定问他:“你想问什么?”
“那小姑娘唤你做‘甘衡’?你为何会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