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畜看着他手上黄澄澄的饴糖,那糖比大师兄给他吃过的好看多了,外头还用漂亮的布包裹着。
“诺,尝尝,外头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也就这玩意好吃点。”晏临一点也不觉得几块糖贵重,他随手就丢到了荀畜桌前。
荀畜从里面拿出来一颗放进嘴里,他有点想念大师兄给他的碎糖的味道了。
可入嘴的味道同那日实在是不一样,少了一种味道……
晏临问他:“甜么?”
荀畜思考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
晏临一愣,“不甜?不可能啊。”他说着也拿起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不是吧,荀畜,这还不甜?你是有多能吃甜啊?”晏临嗦着糖,实在是不能理解荀畜的摇头。
荀畜也不知道甜不甜,他只知道,这同师兄给他的那颗不是一个甜味。
“算了,早知道你这么爱吃甜的,那我下次多给你带些。”
那天荀畜回去就之后,就把缠在他脖颈处的黑雾拽了下来,“现形。”
小怪物还不知道要挨训,他屁颠屁颠地现出形来,这玩意越长越大也就越趋向人的体型了,只是什么都没有的肉块越长越像人实在是有几分可怕。
小怪物黏黏糊糊地就要往荀畜身上蹭,却不想荀畜伸出食指冲着他一点,这笨拙的肉块就愣在了原地,仿佛被地面黏住了。
荀畜问他:“为何要频频捉弄晏临?”
小怪物磨牙,什么也不说,就一个劲地冲荀畜呲牙。
荀畜同他对视,少年人出落得实在是出尘,这一人一肉块相对而立着,实在是一半美丽一半丑陋的画面。
荀畜见小怪物一直冲自己逞凶,他决定惩罚对方一下。
他点着小怪物说道:“真丑,不如就叫你苛丑。”
小怪物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先是一愣,就听到荀畜唤他:“苛丑?”
小怪物一下子整个兴奋起来,他一把将荀畜扑到地上,欣喜不已地贴着他。
荀畜只觉得左胸口出温温胀胀得厉害,他生平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感受。
他摸着小怪物的头顶,“苛丑,我替你取名字了,日后你便要听我的话了。”
小怪物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蛄蛹,也不知道把这话听没听进去。
…………
有一日,晏临带着荀畜去了他的秘密基地,是宫内一处废弃的小房子,那里头荒草丛生,四周都寂静得厉害。
晏临紧紧地握着荀畜的手,他冲荀畜说:“你不要害怕,有本殿下陪着你呢。”
可实际上却是他自己害怕得手都在抖。
晏临:“这里其实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一个疯女人……你小心些,要是被那疯女人缠住了,我可是会扔下你就跑的。”
荀畜看了看荒芜人烟的院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晏临同他解释:“这里原先是专门关押冷宫里妃子的地方,后面没什么人进来也就慢慢荒废了。”
“那我们是来这做什么?”
晏临神神秘秘地冲他一笑,“等带你去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进院子里,里头就突然传来某种软骨动物在地上爬行的声音,那声音摩擦着地上的草皮,发出渗人的声响。
本来胆子就小的晏临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荀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荀畜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惩罚地点了点衣兜里的小怪物,面不改色道:“没有。”
晏临再竖着耳朵一听声音还真没了,可他这心里还是有些发慌,“我刚刚……明明……”
荀畜抬脚走进去,“许是殿下听岔了。”
听岔个鬼,荀畜也是不明白了,每次只要有晏临在,苛丑势必都会折腾一下晏临。
等到了地方,是一出有些破败的屋子,屋子虽然破败,但是被人收拾得很干净,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木头香味。
荀畜走进去一瞧,只见那屋子里堆满了木头,有已经雕刻好的、也有雕刻到一半的、还有天然的还没有雕刻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雕刻木头的工具和满地木屑。
晏临还是第一次带人到这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这些可爱么?都是本殿下雕的!”
荀畜细细拿起地上的木雕瞧了瞧,晏临雕刻木雕应当算是有天赋的,一只猫、一只狗就这样在这根木头上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了,栩栩如生。
“刻得很好。”荀畜由衷地夸赞道。
晏临听到这话眼睛都亮起来了,随后他半蹲下身子,声音闷闷道:“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雕的东西。”
他说着又抬起脑袋,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问荀畜:“阿荀,我还没有刻过人,等日后,我技术精湛了些,我可以刻你么?”
晏临望着荀畜,诚心诚意地问他,只是还有后半句没有说,他其实想说:阿荀,你生得这般漂亮,我只想刻你。
荀畜一愣,不知道晏临为何要刻自己,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晏临一喜,“蹭”地一下就要从地上站起来,邪门的是,那满架子的木刻工具明明离着他还有点距离,却偏偏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架子塌了,所有东西全往晏临身上砸去。
“哎呦!哎呦!”晏临被砸得大喊,这还不算完,这些玩意掉下来砸他也就算了,甚至还有活像长了眼睛的,追着晏临满屋子跑!
吓得晏临大叫,“阿荀!救命啊!闹鬼了!肯定是那女人嫌我们在这太吵了,来找我们算账了!”
荀畜看到那些工具上飘着的黑雾,只觉得一阵头大,他低声喝道:“苛丑!”
黑雾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晏临连忙躲到荀畜身后,悄悄地探出个脑袋打量着屋内,他瑟瑟发抖道:“这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荀畜:“……”
而同样趴在荀畜身后的苛丑同晏临仅有一寸距离,这小黑雾双手环胸盯着晏临,隐隐邪恶地翘起嘴角,似乎在思考着怎么下手。
荀畜把手伸到后面,先是警告地拨了苛丑一下,随后手遮在了他两中间,冲晏临道:“走吧,一会师傅还要同我们两个讲课呢。”
晏临这才悻悻地同荀畜离开。
少年人总是无忧无虑的,晏临当下最大的痛苦就是那些个之乎者也的课上不明白,极其痛苦,但是好在荀畜很擅长,荀畜学什么都很快,晏临不会的,可以让荀畜替他作弊。
晏临在屋里说的那句要刻荀畜的话,两人都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些儿时戏言的话,被一阵风、被一场雨、被一场花开就惊忘了。
可人不会总是无虑的少年时候。
三年后。
晏朝的大皇子死了,死于一场怪病,临终的时候浑身都泛着银白色,就连浑身毛发都是白的,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被所有人认定为晏朝未来储君的少年,临死前说不出一句话,浑身上下还不停地流着银白色的脓,好不渗人。
荀彧子现如今已经将“道”发扬光大了,宫里宫外许多信奉他的,大皇子这怪病也就轮到他来救治了。
荀彧子穿着一身道袍,嘴里念着阵法一步一步朝大皇子走去。
大皇子躺在床上,他现如今已经不能动了,可他死死地瞪着荀彧子,挣扎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朝荀彧子指去。
荀彧子被他的眼神看得眉眼一跳。
但是好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其中的关窍,圣上甚至还拉着荀彧子的说,悲痛欲绝地说:“太师,我儿就拜托你了。”
荀彧子低眉颔首,“是,圣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大皇子是因什么而死,但站在一旁的荀畜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缠在他身上的苛丑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荀畜顺着他引导的方向看去,是一满满一桌子的菜。
荀畜以为是这小怪物又犯馋了,正想遏止他,却突然察觉到了那桌上的一盘鱼肉,银白色细腻的鱼肉同大皇子死之前一模一样……
荀畜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三个字。
“引路鱼”。
这鱼可知天下万事万物。
他又再次回头看着床上惨死的大皇子,那在一旁超度他的荀彧子,嘴角分明带着笑意……
晏朝万众瞩目的皇子死了,晏临被迫坐上了太子之位。
晏临当日沐礼的时候还很是高兴,一个劲地追着同他更衣的侍女问:“本殿下当真是要搬到哲君殿了?”
侍女回道:“是的殿下。”
晏临嘴角翘起来,哲君殿离父皇居所是最近不过的,要是以前晏临同父皇可能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若真是搬过去,那便是一出门能见到的程度!!
他又抓着人问:“是父皇下令叫我沐礼的?”
侍女回道:“是的殿下。”
晏临难以置信地又抓着对方问了一遍:“你没有诓本殿下?千真万确是父皇下的旨?那圣旨上白纸黑字落的是我的名字?”
侍女被他骇住,只得又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晏临大喜,他再也克制不住,他也不顾上还在更换衣服,一溜烟就往外面冲出去,他实在是喜难自抑。
“诶!殿下!”侍女们急道。
“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晏临大喊,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同荀畜分享这个好消息,这份喜悦他盼了多少年!自儿时起,他每每就只能看到皇兄被父皇抱在怀里高高举起,父皇却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名是母亲翻着典籍一个字一个字查阅的,临字是临幸的临、是来临的临……
现如今!他晏临要做太子了!要做父皇最宠爱的那个孩子了!若是母亲泉下有知的话!也一定会是欣喜的!
他撒欢似的刚从屋里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当今圣上,他的父皇。
晏临看到圣上先是惧怕,这是他从小就对这人有的情感,随后接踵而至的是狂喜!父皇是为他而来的!
“父!”晏临亮着一双眼睛,只是这“父皇”两字还没能完整唤出来,就被眼前这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晏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耳边全都是“嗡嗡”声,他甚至连脸上惊喜的神色都未来得及褪去,全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会发生。
“殿下!殿下!”身后紧跟着追出来的宫女见到眼前这一幕,慌得连忙跪到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你皇兄才死!你便如此高兴了?”圣上厉声训斥他,又指着他接着说:“好好的沐礼!衣冠都没有穿戴好就在外面跑!怎么,你是乡里来的野小子,穿衣戴冠还需下人跟在你身后追赶?”
方才晏临挨了那一巴掌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圣上这几句话一说,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坐在地上,眼眶里都含着泪,半点也不敢将头抬起来。
可他越是这样,圣上便越是看他不爽,“没用的东西,还想在那地上躺到几时?”
圣上训完话,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本应该是晏临最高兴的日子,却在沐礼的时候全程没有笑意,也没有将脑袋抬起来,他缩成一团,犹如一具行尸,礼官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更入不了圣上的眼了,他觉得自己能生下这么没用的儿子是一种时刻提醒他的耻辱,甚至现如今这耻辱还要被拿到明面上,供所有人看着。
你瞧,这晏朝当今的太子、圣上第三个皇子是多么没有用的东西!
沐礼才进行到一半都没有结束,圣上就离席了。
当夜,才成了礼当上太子的晏临去敲了荀太师的门。
更深夜重,小厮打开门,外头站着穿着单薄的晏临,“我要找荀畜。”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了,可来的人却是荀彧子。
荀彧子一边穿衣一边朝他走过来,问道:“殿下这大半夜的来是做什么?荀畜已经歇息了,若是想找他玩,明日再来吧。”
晏临一句话也没说,当着他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荀彧子也被骇了一跳,“快进来,要哭也搁屋里哭,你在外头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荀彧子将人带进屋里。
晏临拽着他的衣角,哭诉道:“太师能不能让我见见阿荀!”
荀彧子看着他,眼神里近乎有些无情。
晏临被他这目光看得发怵,连抽噎声都止住了,也就不敢再多求他些什么,“太师……”
荀彧子笑了一下,跟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三殿下……啊不,现在应该要叫你太子殿下了。”
他说着将晏临的脑袋朝一旁拨了拨,示意他朝那边看过去,只见那高高的木架上摆放着一排通体漂亮的陶瓷瓶。
荀彧子凑近了他问:“殿下,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么?”
晏临摇了摇脑袋。
荀彧子低声笑了起来,“殿下,你还记得你皇兄死的时候的模样么?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流出来的银白色脓,那瓶子里装的正是那些东西……”
晏临听罢打了个冷颤,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殿下啊殿下,你这是在哭什么?又是在委屈什么呢?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你的皇兄了么?你嫉妒他天资聪明、嫉妒他拥有你父皇的爱。”
荀彧子蹲下来跟他平视,意味深长道:“你现如今是还在嫉妒一个死人么?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若是嫌自己笨,那就更努力去学,若是想讨得你父皇欢心,那就去顺应他的喜好。”
晏临犹如醍醐灌顶,眼泪在他脸上风干只剩下泪痕了。
荀彧子朝他伸出手,“太子殿下,从今往后,你便只用听我的,其他旁的事情,你都不用再担心了。”
晏临仿佛被他蛊惑了,他将手搭上去,眼底再次颤动着点点星火,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还活着,就已经远远赢过了皇兄。
晏临看着眼前这眼底幽深的人,不由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课堂上见他,这人那时候还远不如现在稳重,见着自己满脸都是讪笑和奉承,最开始会拿不上课来讨好自己,后面又会拿阿荀来讨好自己,晏临起先是不把荀彧子当回事的,只是后面发现这人确实懂一些鬼怪奇异之术,也便给他几分薄面了
可现如今在这大雨滂沱的夜色里,他伸手触到荀彧子手掌的那一刻,却只觉得无比的安心,这人说以后听他的便可以了。
这份长辈的舐犊之情、照料之情,是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那里体会过的,他虽然贵为皇子,可自幼丧母,父亲又不闻不问的,他便是在这深宫中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的,他颤着手,将自己托付到了荀彧子手中,“太师……日后……就仰仗你了……”
荀彧子接过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额前,“恳请殿下放心,臣自会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昏暗的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的光亮映衬在两人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肃杀。
那日之后晏临当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刻苦读书、勤习兵法,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不少,开始有模有样地像个大人了。
他也不再黏着荀畜天天吵着要出去玩,他憋着一口气,实在是想要证明自己,但这证明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特别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感知到,他确实是笨,不怪他父亲不喜欢他。
同样的知识,荀畜陪读旁听,一遍就学会了融会贯通,而他必须要荀彧子反复教上好几遍,还要一一同他列举……
原本有荀畜同他一起上学,他应当是很开心快乐的,毕竟这是他要求的,可这份开心很快就变质了。
那日荀彧子问他,“何为大道。”
晏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回道:“正确的道路。”
荀畜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开口,“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是谓大道。”①
那轻飘飘的语气就跟以前每一次提示晏临一样没什么不同,可此时变化的却是晏临的心境,这篇文章是他同荀畜一起学的,时刻多日,他半点想不起来,可荀畜却张口就来一字不错……
他咬咬牙,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就在这时,他听到荀彧子说道:“小畜生,你就是个旁听的,少在这里插嘴!”
荀彧子说着还拿戒尺点了点荀畜,状似威胁。
晏临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释然了,他竟然古怪地从“小畜生”三个字里获得了微妙的“平衡感”。
你瞧吧,就算荀畜书背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讨不到荀太师的欢心,甚至同自己比起来,荀太师对自己还比对他好点,无论再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个被唤作“小畜生”的可怜虫。
晏临想到这,主动地牵起荀畜的手,温良无害地冲他笑了笑,“太师,没关系的,日后等我坐上了皇位,阿荀于我,就如管仲于齐桓公,日后便是要靠他辅佐我的。”
他晃了晃荀畜的手,“阿荀,你答不答应我?”
荀畜愣愣地转头朝荀彧子看过去。
荀彧子微微抬眉,是一个认可的示意。
荀畜便点了点头。
荀彧子道:“太子殿下放心,我和荀畜都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晏临发奋读书之后,先闲下来的反倒是荀畜,他倒是不用每日去陪读了。
最高兴的是小怪物,这小东西也不闲着,从荀畜身上爬上爬下的,荀畜不搭理他,他就非要荀畜搭理不可。
荀畜盘腿坐在殿内,他居住的地方最顶上面的那一层总要做成敞开式,四周环风,其间只有缥缈的垂幕,仿佛与天地都相连了。
荀畜很喜欢风的味道,兴许当年荀彧子还未捡到他时,他便是在风里生、风里长的,即便现如今到了这皇城,也摆脱不了风。
他合眼打坐,内心里是难得的宁静。
可总是有东西不会让他宁静太久的,苛丑蹲坐在荀畜面前,不爽眼前这人无视自己,他伸出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面。
苛丑见荀畜还是无动于衷,他邪恶地抬起手,将一旁桌子上的花瓶带倒在地上,“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荀畜无动于衷。
苛丑磨了磨牙,走到荀畜面前,当着他的面就开始磨爪子,像某种哺乳动物一样,磨得那金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刺耳磨人的声响。
荀畜眉眼微动,但还是没有睁眼。
苛丑困恼起来,他喉间冒出咕噜声,开始一个劲地往荀畜身上蛄蛹,那么大一块没有身形没有皮的五花肉往人身上挤,场面看着着实有些可怖。
可不管苛丑做什么,荀畜就是不搭理他,这小怪物又气馁又委屈,他愤懑地瞧了荀畜好一会,最终是一口咬在了荀畜左侧脖颈上。
荀畜疼得眉眼一皱,这才无奈睁开了双眼。
苛丑那一口下去,没用多大的劲,因为就他这一口利牙,若是真咬下去,荀畜脖子非得被他咬断不可。
苛丑见人终于舍得睁眼了,又开始讨好地舔了舔被他咬伤的地方。
荀畜将小怪物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苛丑,你是小狗么?”
苛丑听了这话,竟然还当真伸出舌头舔了舔荀畜的手指。
荀畜指尖一颤,那指尖的痒意一直传到心里,他忍不住又认真地看了看苛丑两眼,最终评价道:“真丑。”
小怪物立马焉头巴脑的,他已经知道丑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上次在马场,荀畜同晏临一起挑马的时候,晏临就指着一匹毛发稀疏的马嫌弃道:“真丑。”
小怪物也开始有容貌焦虑了,往日他待在后花园的池边是为了抓鱼,可现在他待在后花园的池边是打量着水里的自己。
红红的一坨,辩不出五官鼻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长不出来,除了跟猪一样越长越壮以外……。
小怪物对着湖面长吁短叹。
今日荀畜说他丑,是是实实在在又将他伤到了。
方才还闹着要荀畜理他的小怪物,现下转过去身子,竟是不搭理荀畜了。
荀畜不解但也乐得清静。
在那座小殿堂里一人一怪席地而坐着,初春的风还有几分凉意,里头是雨水和青草的气息,外头楼阁密布,炊烟四起。
真真是万象升平的景象。
同晏朝一起“升起来”的,还有道家,在荀彧子的引领下,晏朝一时间道教盛行,他人虽然在宫中,却在外面成立了教派,丹丘子和逢春生扛下了管理的大旗,摊上一个不靠谱的师傅便会是这样。
但是好在荀彧子虽然在管理方面不靠谱,但于修道一事上算是真正开窍了,他破了道法的奥秘。
他用大皇子吃下引路鱼的肉流下来的银白色油渍一遍一遍追寻“何为道”。
他看着那纸上自动浮现出来的字,眼底满是狂热,他捏着卷轴的手都在抖。
天真!实在是天真!
他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他原以为修道的最终大成不过是积攒修为长命百岁、延年益寿罢了,他以为他能肖想的只有权,可如今这纸上黑墨之间夹杂着的银渍,明晃晃地在告诉他:他想要的可以更多。
人间之上还有一个世界,便是寰禹。
寰禹世界是无限的时间、无限的生命,与万物通灵、掌万物灵气,若是从此世界跨越到寰禹,这便是所谓的飞升成仙!!!
区区百年寿命又如何、区区晏朝太师又如何,若是他成功飞升了,他便是能掌万物之灵的神仙!
荀彧子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身子隐隐都在颤动。
他做的第一步就是说服当今圣上修了一座楼,这楼预备是要修十八层的,那设计图纸上楼阁高耸直入云霄,取名摘星,当真是奔着摘星去的。
提议一经同意,就立马投入了建造。
荀畜也便又有了一个新的任务,他成了大楼的建工者,每日揣着苛丑去看摘星楼的施工进度。
从内部结构、轮廓再到外壳,他看着高楼被一层一层垒起来。
苛丑也没闲着,他见逗荀畜,荀畜不搭理他,他倒是聪明,想了个迂回的法子。
他将工地上施工的木材施法藏了起来。
大热天的也是见了鬼,那么大一堆木材,转头一根也不见了,急得那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认出荀畜来了,满头大汗地来跟他求助,“小公子,你是荀太师教出来的,应当会仙术,你就帮帮我们吧。”
荀畜站在那,就穿着一身简单素白的衣裳,头发也没人替他束,长发飘逸下,那双雾蒙蒙的眼、冷清又冷情的脸,小小年纪看起来格外唬人,确实是神仙模样的人。
苛丑闹他,他可以无动于衷,可现下这么多人伏身朝他作揖,一口一个“小公子”地叫他,叫他如何也无视不了。
一旁的小怪物嘚瑟地挂在别人看不到的木材上晃荡,满身肥肉荡得直晃,他还嚣张地冲荀畜吐舌头。
荀畜:“……”
他甚至在思考,要不一把火,连带着这木材和小怪物都烧了算了。
但荀畜还是抬手施法,将木材又重新变了出来。
事情解决了,但是这账还没有算清楚。
荀畜伸手一把就捏住了小怪物的命门。
苛丑也不怕,舌头还吊儿郎当地伸在外面,实在是有恃无恐。
荀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开口:“丑东西多作怪么?”
苛丑一下子就僵住了,舌头都呲溜呲溜开始往回收,整个肉块都焉巴了。
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自卑了。
如此,小怪物又安静了好几天。
但是小东西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荀畜到底也享受不了几天的安静。
闹腾,实在是闹腾。
那一日,施工的地方来了一个人,那人瞧着年纪不大,却装模作样地留着胡子,一方薄背不论站哪都挺得笔直的。
这人,荀畜没见过。
对方笑眯眯地走过来同荀畜打招呼,“早啊。”
荀畜看了看太阳,这都日上三竿了。
对方:“小友叫什么名字?”
“荀畜。”
对方一愣,笑眯眯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认真地看了荀畜一眼,“这名字倒是取得不好。”
荀畜没搭理他。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对方突然又开口道:“我送你一个字吧,衡字,凡是所有水利工程、建筑制造,都离不开衡量二字,衡字好,比量字更好。”
荀畜闻言看向他。
这人笑得温良无害,他朝荀畜伸出手,“小友,就当交个朋友了,在下林谦。”
林谦,新上任的工部侍郎,专管水利工程和建筑制造。
这摘星阁的修筑,日后便是归他管了。
林谦真诚道:“希望有朝一日,小友能用上这个字。”
荀畜心里却只是想,以后烦人的又多了林谦一个了。
果不其然,林谦每次只要在施工现场看到荀畜,就要过来跟他搭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聊,甚至连早饭吃了几个馒头、树上几只蚂蚱都要跟荀畜说一嘴。
实在是话太多了……
荀畜心里隐隐有一点庆幸,还好,苛丑不会说话,为数不多的优点。
那年闷热潮湿的夏天,荀畜便是在知了声和林谦的说话声里度过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的,话就这么多了。
连带着,荀畜对苛丑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因为他发现比起闹腾,他更希望耳边清净点。
两厢对比起来,苛丑实在是可爱。
时间飞逝,又是一个三年。
那是晏朝最好的时代,盛世天下,万国来朝,宴国的大旗遍地都是,好不威风。
今儿又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宴家军大败敕奴归来,又恰巧碰上圣上寿宴。
圣上心情大好,特别下令,这次庆功宴为主,寿宴都是次要,要首先让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吃饱喝足、玩乐开心。
这话一传出来,有个青年小子就站了出来,这人年级轻轻生得一张俊俏的好相貌,实在是不像带兵打仗的,满身都是书卷气,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未散的硝烟气,丝毫不惧龙椅上的天子,他说:“既然圣上都发话了,那属下恳请,这庆功宴就不要拘泥在这宫中了,去围猎的兽场!要办就按我们军中的规矩办,烧起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