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在旁边扑哧一笑:“你们俩个啊......撒狗粮撒到天上了!就这么舍不得对方有一丁点的不如意么?”
易寒也笑道:“三弟在担心些什么?月儿那八年间做的曲子,最不可能听到的就是日本!”骆孤云摸摸脑袋:“......这,二哥说的倒是实情!”
“台湾同日本贸易往来频繁,再过些年,可能中国大陆也要和日本恢复邦交了!咱们也得与时俱进!三弟没必要抱着老黄历不放!”易水道。
易寒又道:“日本经济复苏很快,半导体技术世界领先,咱们不是打算在台湾建一个大型电子企业吗?不然到时我陪三弟和月儿一起,顺道考察一番!”
易水大声道:“月儿想去,去就是了!还怕了他不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日本虽已战败,终究是野心勃勃,到时大哥也和你们一起,探探小日本的虚实!”
骆孤云终于下定决心:“既如此,等忙完这阵子,冬日到来之前,我们便去日本走一趟。”
一九五九年夏,骆孤云和萧镶月踏上日本国土。
专机抵达这日,上千名望眼欲穿的月迷守候在机场。飞机一落地,萧镶月一行直接走东京当局安排的特殊通道快速离去,粉丝们扑了个空。
骆孤云此行刻意低调。无孔不入的媒体还是探到了摩恩财团主席和香港分部总裁齐齐莅临日本的消息。仿佛是有大生意要合作,又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日本民众对萧镶月的到访表现出空前高涨的热情。下榻的东京帝国饭店外,白天黑夜都围满了手持各种摄影器材的记者。报刊杂志电视对他的行程进行连篇累赘的追踪报道,不放过哪怕一点点细节。
一到日本,骆孤云就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除自带的几十名侍卫,还特意安排一支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的职业保镖队伍,全方位无死角地将萧镶月保护得密不透风。自己也时刻不离左右,易水易寒都笑他太过紧张,现在又不是战时,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
有感于日本民众的热情,萧镶月除在东京音乐大学讲学外,又满足月迷们的要求,临时决定举办数场音乐会。其它几所艺术大学也纷纷邀请他去进行学术交流,一连月余,行程都排得满满的。日本人非常有礼貌,不管什么样的场合,人再多,都遵守规矩,反倒不似在其它国家,会发生月迷骚扰萧镶月的出格举动。骆孤云的严阵以待落了个空。
临近中秋,俩人推掉后面的行程,打算回月亮湖山庄与众亲友团聚。进二难舍萧镶月,再三邀请大家到神户市郊渡边家族的
温泉老宅过节,休憩几日再走。弟兄几人一商议,为着赶回去过中秋,还要倒时差,月儿更加辛苦。泡温泉大人孩子都喜欢。不若把家眷们都接来,在日本过中秋也挺好。
渡边家族已不复往日盛况。渡边雄作为战犯被处以极刑,渡边太郎也已离世。渡边纯子从中国回日本后,没过几年,就出家做了尼姑。渡边进二一心扑在音乐上,到现在也还未成家。只依山而建的老宅,星罗棋布的泡池依旧。
二十多年过去,而今故地重游,骆孤云和萧镶月也是感慨。
中秋晚宴喧嚣热闹。光易寒一家就有十几口,三夫人四夫人带着七八个孩子,加上孙牧一家,骆孤兰一家,易水与女眷,卢汉坤、艾克、黛丝夫妇、板凳父子,一大家子其乐融融。
晚宴后孩子们在温泉里嬉戏。进二带着众人到地势高一些的茶室品茶赏月。
月朗星稀,照得山间如同白昼。茶室的后院多了一堵矮墙,与老宅隔离开来。萧镶月道:“咦?这后院怎么被围起来了?我记得当年还在那里抚琴呢!”进二面露尴尬,踌躇了一下:“这后院是堂兄渡边彦的墓地......”又决然道:“堂兄于你们中国是战犯,是侵略者,对我来说,永远都是进二最敬重的兄长......”
十几年过去,渡边彦的名字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骆孤云面前提及,脸色暗沉下来。
易水诧异道:“日本军人不是有专门的墓地么,为何要单独葬于此?”
“堂兄的遗愿是死后葬于后院那棵樱花树下......当年堂兄殉国后,他的副官侍卫几十人全部自杀,追随他而去。幸得我渡边家的一个世交,空能老和尚将堂兄的遗骨携带回日本,遵照他的遗愿,安葬于此......”进二解释。
骆孤云和易水对视一眼。易水问道:“那老和尚现在何处?”进二道:“空能法师将堂兄安葬后,不曾远离。就在后院著庐而居,日日打扫他的墓地,一晃已十余年......”
骆孤云垂眸,长叹一声:“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永远过去!也不用再探究竟了......”拉起萧镶月的手:“月儿,我们走!”
后院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和尚站在门口:“阿弥陀佛,萧施主请留步!”
老和尚正是空能法师。那年受渡边彦之托,送拜帖邀骆孤云赴圣德大教堂的僧人。易水吃惊道:“你是日本人?”
当年僧人送来拜帖时,讲的是本地方言,易水和骆孤云压根就没想到他是日本人。空能法师道:“老衲在中国游历二十余年,各地方言都能讲一些。当年为替渡边将军送信,若不冒充中国人,只怕你们当场就将老衲扣留了......”
空能法师看着萧镶月,神情激动:“阿弥陀佛!镶月终究是来了......老衲还以为等不到你了......”转身从内室取出一个箱子,捧到他面前:“这是渡边彦将军的遗物。他生前特意嘱咐我将它带回日本。并交待若镶月有朝一日来到这墓地,就表示已原谅了他。让老衲务必将这箱子转交予你......”又叹息道:“镶月并未曾进入墓地,也不算原谅了他......只是老衲时日无多,恐等不到你下次再来了!这箱子任凭镶月处置。若不想打开,销毁也罢......”
萧镶月一脸懵懂,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骆孤云脸色骤变,盯着那深棕色皮面,看起来已很陈旧的箱子,不知该拂袖而去还是当场发作。易水伸手接过,深鞠一躬:“法师忠人之托,情义高远,鄙人钦佩之至。多谢!”孙牧忙道:“山上夜露深重,月儿才泡了温泉,恐寒气入体,咱们还是回房吧。”
骆孤云一手拎着箱子,一手紧紧攥着萧镶月。俩人住的别墅在温泉尽头,距茶室有好几百米。萧镶月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边走边宽慰道:“月儿不明白那渡边彦为何总送东西给我,当年赠乐筝,如今又留了这箱子......不管里面是什么,月儿不想知道,也没有丝毫兴趣。这东西任凭哥哥处置,若不想留,销毁就是了......”
回到房间,萧镶月见骆孤云还是脸色沉郁,将他搂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面颊、耳垂、脖子上,竭尽全力想要安慰他。骆孤云干脆摸出琥珀色的润肌膏,一把将他压在榻榻米上,大力征伐起来。
云收雨住,萧镶月精疲力竭,沉沉睡去。骆孤云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收拾妥当,悄悄起身,掩了门,在隔壁书房坐下,盯着摆在矮机上的箱子出神。
夜已三更,骆孤云终于下定决心,微微颤抖着手,打开箱子,仔细检视着里面的物件。
小皮箱里除了一件泛黄的白衬衫,一张碟片,一本日记,一些水墨书画,其余全是一摞摞的照片......有萧镶月当年在各种场合,包括在美国访问演出的照片。大量的是萧镶月与渡边彦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场景。或渡边彦背着他在花园散步,或俩人相依相偎坐在窗前、湖边、草坪,或渡边彦从后面搂着他,把着他的手写字、画画、弹琴,或相拥热吻,或倒在榻榻米上嬉戏,或在野外的水边,握着他的手钓鱼,或喂他吃东西,有几张是在帷帐里,俩人赤身裸体,脖颈相缠......还有一些是在病床上,医生围在一旁,渡边彦坐在床边,萧镶月双目紧闭,枯瘦如柴,一双青筋暴露的手紧紧攥着他......
十余年未曾吸烟的骆孤云摸出抽屉里的香烟,哆嗦着点燃,猛吸几口,勉强定住心神。再翻开那些书画,画作有云月相绕,海上日出,树洞唱曲图......等,书法大多是萧镶月为他所作歌曲的歌词,或信里写给他的诗词,如云儿天上飘......长相思......等等......渡边彦的笔迹骆孤云很熟,这些字一看就是他写的,再对比照片,应该是渡边彦把着萧镶月的手绘的画,写的字......
照片散落一地,骆孤云呆坐其间,大脑一片空白。瞧见旁边酒柜上摆着威士忌,打开一瓶,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再翻开那本日记,渡边彦的字迹跃然眼前:
昭和十二年四月十五日晨
昨晚和千代的性事从未有过的索然无味,草草收场。
梦境里氤氲的温泉池里,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竟看向了我......
我这是怎么了?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那蕴含无限深情,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一个人要怎样的爱另一个人,才可以有那样的眼神?热切,崇拜,毫无保留,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自己,奉献一切。我竟有些羡慕了......可能男人征服的天性在作祟吧!世上竟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只是那人连余光也不曾给我......
渡边彦啊渡边彦,枉你自诩不凡,自以为可以拥有一切,原来这世间终究是有你触及不到的光芒!
......
疯了!疯了!
我是大日本帝国最高贵的武士!竟然乘人之危,而且是对一个男人!起心动念,做下令人不齿的事!我无法原谅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早上醒来千代问我月是谁?说我昨晚喝得醉醺醺与她缠绵的时候不停地唤着月,我无言以对......
那一吻把我的魂勾走了!什么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就是那无双的稀世美玉!我要攫为己有!让
他臣服于我!我渡边彦想拥有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
难道天地间只有他俩吗?我嫉妒得发狂!我想靠近他!我要占有他!我定是被下了蛊!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
......
一夜无眠。
我已想好,我要将他长留日本,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将母亲的乐筝赠予了他。樱花树下,那惊世骇俗的美将永驻。
......
天意啊天意!事到临头竟功亏一篑!
那人对他的保护无所不至。我原本想利用车箱的密室,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谁料那人好像算准了似的,刚好赶来,形影不离......
......
叔父毕竟是将我从小带大的人,看穿了我的心思,狠狠地训斥了我,嘱咐我不可以打草惊蛇......
我很矛盾,我一直是渡边家的骄傲,从小严格自律,压抑自己的性情,没有特别的欲望。而今我只不过是突然有了一件特别想拥有的东西,为之食不甘味,寝不能寐!我有错吗?或许我真的有错......
......
算了,我应该羞愧!自责!我要去北海道了!我要自我流放,我决定用自虐来浇灭那不可遏制的念想......
......
北海道的苦寒,丝毫未能泯灭那隐秘而强烈的欲望......
最近时常在想,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权势?金钱?地位?名誉?听他弹《荒城之月》的一瞬,我仿佛找到了人生真正的意义!那轮皎皎明月,于我而言,便是此生应该全力追逐的梦想!有了他,方觉人间值得,不枉此生......
......
我结婚了。千代没有错,我要好好待她。
......
又一次唤着月梦中惊醒,越是不去想,越是思念若狂。
偷偷地收集有关他的一切,照片,剪报,碟片,他穿过的衬衫,年深日久,身上的气息早已消散,可我依然时常取出来摩梭深嗅。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像着了魔......也许那初见的惊为天人,也许《荒城之月》惊世骇俗的美,人间难闻的曲,予我而言,便是致命诱惑!也许......也许就是嫉妒,嫉妒他看那人的眼神,嫉妒他旁若无人的爱恋......也许......只不过戳中了我内心深处某个最隐秘的角落......
......
美国之行计划失败了。
十几人的精锐队伍竟然近不了他的身!那人对他的保护无处不在!除美国政府的安保人员外,竟然有上百名海军陆战队退役的职业保镖队伍24小时防护!我以为机会来了,谁料还是无从下手,除非动用军队!可这是在美国......我只能躲在隐秘的角落,像之前在日本一样,远远地看着他,任欲望之火烧灼,煎熬......
......
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踏上中国土地。
我知道,这一去有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已赌上余生。成,则得偿所愿!败,则粉身碎骨!
我要赢得彻底!我要堂堂正正在战场上与那人决战,让他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我要占领中国的土地,征服那里的人!我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让他心甘情愿臣服于我!我要让他知道,我渡边彦才是他的唯一!才是他应该仰望爱慕崇拜的人!这,就是我余生活着的全部意义!
......
天佑我也!
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的一刹那,心脏似要跳出胸腔。有些不太真实,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
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炽热眼神,看向我,只有陌生,冷漠,防备,抗拒,令我如何不嫉恨失落......他心心念念的唯那一人而已,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侵略者,陌生人,仇敌!我想靠近他,但高傲如我,若不能彻底拥有他的身体和灵魂,强迫来的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加紧了进攻部署。终有一天,我要打败中国,打败那人,牵着他的手,从那人尸体上踏过!我要让他明白,我渡边彦才是最终的胜利者!来日方长......等战争结束,我要将他带回日本,终有一天,他将彻底属于我。
......
他又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叔父竟然背着我掳走了他!哈哈!污点?难道我的存在只为家族的荣光?难道我就不配拥有一点点个人的意愿?余生若没有那轮皎皎明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上天入地,定要寻回他。否则,就是毁灭......
......
姓何那小子竟然也敢觊觎我的月。哼哼,且让他逍遥几日,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
饭桶,统统都是饭桶!竟连一个普通人都绑不来!听说那姓孙的医术高明,可能是救镶月的唯一指望!怎么办?怎么办?
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地活着!
......
奇迹出现了。
他是那样的孱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可是每日每日见他努力睁着双空洞的大眼,面上挂着示好的笑颜,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装作能看见,殷切地唤着云哥哥云哥哥......我恍惚,有时竟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人!我贪念这种感觉,贪念这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为我绽放的感觉!明知道是偷来的......我要疯了!我竟然上瘾了!
他在爱人面前,就像孔雀开屏一般,总想展现自己最美最好的样子,不愿让所爱之人有一丝一毫的失望......这就是极致的爱罢?真正的爱,会激发出人性最优秀的一面,激发出伟大的勇气和力量,甚至超越生死......美好,神圣,令人震撼,令人眷念,深深地沉溺。
......
我在完美地扮演最嫉恨的那个人。我在卑劣而贪婪地享受这偷来的幸福。我的精神分裂了!
仅存的自尊在坚持着,当我进入他的身体,彻底占有他的一刻,我要让他唤着的是彦,而不是云......我不要当别人的替身,那不是胜利,而是屈辱!
狂躁,奔腾的欲望无处宣泄,我要疯了,不,是真疯了!
......
不知是幸运到头还是煎熬到头。医生告诉我他的听力可以恢复了。
等他能听见,我要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一切。日日搂着他,亲吻他,爱抚他的,是我渡边彦,不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事实证明,我也可以!
......
从未像此刻一样,跌入万劫不复的绝底深渊。
我懂了......懂了......
他在弹琴!这琴音复杂深沉,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心绪......我懂了,他想活下去,这世间有他的不舍和牵挂,他不要丢下爱人,纵使活着比死艰难一万倍!他早已知道我不是他!只不过是将错就错,自己在演戏罢了!他在以这种方式,获取内心的力量!可笑我还以为这力量是我给予他的......
......
一连数日,我徘徊在窗外......他在窗下弹,我在窗外听。他是旷世奇才,冰雪聪明。他知道我听懂了。他用琴音告诉我,他想活,但也毅然决然可以立即去死!当我以渡边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是他的死期!
......
我输了,输得彻底。就像做了一场美梦,梦醒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要杀了他,我要他跟我陪葬!
还给他,不甘心。毁灭他,不忍心。我该怎么办?
......
空能法师寻来,和我彻夜长谈。
我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当我陪他演了一场戏罢!世间真有这样每一个细胞都在为爱人而活的身体和灵魂,这是一种强大得可怕的精神力量!万物在他面前都会失了颜色!也许并不是法师的劝诫让我醒悟,而是他感天动地的爱征服了我,心甘情愿,成全他,也成全我......
......
我在冷静地安排后事。
他在窗前弹的琴谱,我记下了。并着母亲的乐筝一起寄给了纯子。空能法师会将我的遗骨携回日本,葬于老宅樱花树下。也许,我还在梦想着,有朝一日,樱花树下,再奏响一曲《荒城之月》。
......
日记时间从一九三七年四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断断续续,有些地方特别潦草,几不能辩,应该是在醉酒或精神状况不太正常之下写的。
骆孤云翻看几页,仰头咕咚灌几口酒。双目赤红,想把这日记撕得粉碎,又觉得拿着都嫌脏了自己的手,狠狠掷在墙角,痛苦地捂住脸,心头一片茫然......
萧镶月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地去搂身边的人,摸了个空,彻底醒了。借着床角微弱的光线,发现骆孤云不在屋内,连忙披衣起床。见书房门关着,推了一下,门被从里面反锁了。轻轻敲门:“云哥哥,哥哥,你在里面么?”
骆孤云尚有一丝清醒,心想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月儿看到,手忙脚乱地将散落一地的照片捡拾妥当,又将那箱子藏进柜子,才踉踉跄跄地去开门。已是站不稳,一下扑在他身上。
萧镶月连忙扶住撞进怀里的人,浓浓的烟味和酒味呛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内心的惊骇无法形容,一叠声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月儿在身边,有什么事不能和月儿说么?”赶紧将醉得东
倒西歪的人扶回床上躺下,想去拧把毛巾给他擦擦满身的酒气。骆孤云却紧紧箍着他不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唤着:“月儿......月儿......不要走......不要离开哥哥......”萧镶月急得几乎掉下泪来,倚在床头搂着他安慰:“月儿在,月儿不走......哥哥别说话了,静静地休息,月儿怎会离开你......”
天已大亮。骆孤云折腾了半宿,终于沉沉睡去。萧镶月一直抱着他,心揪着痛......哥哥从未这样失态,究竟是有什么事情?难道和那皮箱有关?他内疚又自责,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痛苦难过,自己却根本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能与他共情,也不能安慰他分毫!骆孤云明显不想让他看到箱子里的东西,自己没有记忆,看了也没用,不如去找那老和尚问个明白!即便哥哥醒来责怪他,也顾不得了......打定主意,见怀里的人睡沉了,掰开紧箍着他的手臂,悄悄起身,想让侍卫去通知孙牧过来照看着骆孤云,再吩咐厨房煮碗醒酒汤。自己去找那老和尚问个究竟。
打开院门,一个身穿灰色长袍,尼姑打扮的女子在门口徘徊。侍卫队长伍方连忙禀报:“这位女师傅一大早就来了,说有事找镶月少爷。属下怕两位主人还未起床,就让她先等一会儿。”
女人是渡边纯子。从中国回到日本后,就出家做了尼姑,一直在六甲后山的家族寺庙修行。萧镶月的印象中,还是那年第一次来日本见过纯子,二十多年过去,面貌变化大,已是认不出来了......看着眼前的女尼,有些迟疑:“你是?”
纯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自顾自道:“听说镶月来了老宅,我犹豫了两天,还是鼓起勇气来见您。虽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死者为大,还请镶月满足哥哥的遗愿。”萧镶月诧异道:“什么遗愿?”纯子指着放在一旁石凳上的乐筝:“哥哥自杀前,将母亲的乐筝寄回给我保管。并交待,若镶月有朝一日原谅了他,请在他坟前再奏一曲《荒城之月》。”
萧镶月迷惘道:“原谅?昨日那老和尚也说原谅,今日你又说原谅,究竟为什么单单要我原谅他?”上前抚摸着那把筝:“这筝当年渡边彦将军赠予镶月后,我早已将它携回中国,为何会在这里?”
纯子终于发觉萧镶月有点不对劲,急忙道:“镶月不记得了么?当年咱们一起在空能法师的觉远寺住了好几个月......”萧镶月蹙眉:“空能法师?就是昨晚那个老和尚?”纯子道:“对呀!在觉远寺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研究乐谱,空能法师的失眠症还是你给治好的呢!”从胸前的内袋里摸索出一本乐谱:“这是当年哥哥随乐筝寄回来的,这些年我都在悉心研习,始终不得要领。感觉里面的情感复杂深沉,捉摸不透,不敢肯定是否镶月所作,还想请您指点一二......”
萧镶月疑惑地接过乐谱,粗略翻看一下,神色大变,艰难道:“这......这好像的确是镶月所谱,待我试弹一曲......”于石凳坐下,微闭上眼,颤抖着手抚上琴弦。
淙淙的琴音从指尖流出,萧镶月脸色由红润转为青白,又转为赤红,额上先是渗出细密的汗珠,又变成黄豆大的汗滴往下淌。突听他惨叫一声,抱着头蜷缩在地,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挣脱想要扶住他的伍方,疯了一样往后山跑去。
伍方嚇得魂飞魄散,大喊:“镶月!镶月!”追出去几步,又觉不妥,连忙对纯子道:“你对这里熟悉,跟着先生!我去通知将军!”
骆孤云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叮咚的琴音,一摸枕边人不在,彻底醒了,坐起定了定神,想起昨夜的事,急唤:“月儿,月儿!”无人回应,连忙翻身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就去寻人。正好碰上惊慌失措跑进来的伍方。
第51回 魇魔难消镶月失魂殚心守月孤云抚痕
六甲山方圆近百里,山高林密,数百人的搜寻队伍从白天找到黑夜,依然不见萧镶月的踪影。
据纯子说他今晨没命地跑,完全不择路,她根本追不上,转个弯就不见了人影。骆孤云将这次带到日本的侍卫保镖全数派上山,展开地毯式搜寻,自己也一刻不停歇地穿梭在密林里,声声呼唤着月儿......月儿......你在哪里......直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至下半夜,阵阵闷雷响过,竟下起了滂沱大雨。
骆孤云已几近崩溃,自己千防万防,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从伍方和纯子的描述看,定是那音律刺激了月儿的脑神经,可能记忆被唤醒,他如何承受得住?又怨自己昨晚不该情绪失控,喝那么多酒。又怨老天不长眼,这滂沱大雨,荒郊野外,若万一......他已不敢往下想。易水易寒也万分自责,说三弟当初就极力反对来日本,我们还不以为意......孙牧安慰骆孤云,也安慰自己,月儿那么坚强,多少磨难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萧镶月早上不要命地狂奔,慌不择路,脚下一滑,翻滚着跌入一处深谷,晕了过去。谷底落叶堆积,将他半掩起来,所以数百人寻了一天也没发现他的踪影。至天快黑,才悠悠转醒......他全部都想起来了,八年战乱,国土沦丧,山河破碎。那些噩梦般的记忆,魔窟里生不如死的日子,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旺财在他怀里死去......一幕一幕,是那样地清晰......刻入灵魂的伤痛仿佛就在昨日......后来他瞎了,陷入无边黑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死,不能留云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他抓着什么吃什么,常常摸到周遭满是溃烂发臭的尸体......直到有一天,被绑在了一张铁椅上,他感到血管已爆开,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都在流血,失去意识之前,他默念的是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漫山遍野找寻的火把,他看见了,骆孤云声嘶力竭的呼唤,他听见了,可是他没有力气回应,任泪水横流.....这么多年,自己竟活得像个傻子!他也许早就该死了,只不过是在苟且偷生!他偶尔也会恍惚,总觉得日子平静美好得像做梦一般!而今,他都想起来了!
后来......他感觉到亲吻,是云哥哥!云哥哥的吻把他唤醒了......
可是......等他意识稍微恢复一点,他知道,那不是骆孤云!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可触觉和嗅觉还在,他常年趴在骆孤云身上睡觉,云哥哥的心跳,云哥哥的味道,他如何不能分辨?可当他声声唤着云哥哥,那人会热切回应,会紧紧抓住他的手,会抱着他,不让他独自一人在黑暗无声中恐惧无助。他贪恋这种感觉,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再后来,他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他想推开他,不让他靠近自己......可他有时候会迷糊,那温柔的亲吻,有力的拥抱,悉心的照料,日日夜夜地陪伴,他恍惚觉得那真的是云哥哥。他像云哥哥一样,背着他在花园散步,带着他去郊外露营,青草、花香、流水,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他絮絮叨叨,讲小时候在李庄的趣事,讲在瑞典留学的故事,他会认真地听,温柔地抚摸他,亲吻他,竭尽全力地让他感知到他的回应。有一次,他故意要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