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在他臂弯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铁横秋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扶在对方肘间,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铁横秋的嗓音轻颤着,像是恐惧又像是祈求:“薄之,你说过,你答应让他走……”
“是的,我答应了。”月薄之抬起手掌,“我答应了让你打开这些锁链。”
解锁之后,锁链从汤雪的身躯滑落,带出更多暗色的血花,这就让铁横秋想起了当年在神树山庄汤雪以身相护的那个夜晚。
他握住汤雪的手更紧了。
月薄之说:“小五,让开。”
铁横秋浑身一颤,扶着汤雪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薄之,你……你这是要……”
“我若要杀他,”月薄之道,“你待如何?”
铁横秋脑中“嗡”的一声。
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却始终像避开烫手炭火般不敢深想。此刻被月薄之直白地撕开答案,他的胸口像被人生生掏了个窟窿,冷风呼啸着往里灌。
铁横秋牙关颤抖,垂头看着月薄之玄色的下摆。
汤雪的身子沉沉坠在他臂弯里,像一具没了生息的木偶。
铁横秋心中一紧,神树山庄与他相依为命的时时刻刻、汤雪以身相护的深情厚谊……如同把柳六劈得魂飞魄散的那道天雷一般,轰得铁横秋神魂激荡。
下一刻,铁横秋倔强地抬起头:“那你先杀了我。”
地牢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雪氅从铁横秋肩头滑落,白得刺目地堆在脚边,像一场未化的雪。
月薄之盯着那团雪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为了他,要和我拼命?”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里并无铁横秋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浸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可铁横秋此刻已无暇分辨,只是梗着脖子道:“我从无骗你,我心中挚爱唯你一人,自然不可能对你刀剑相向。”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月薄之问。
“引颈就戮。”铁横秋缓缓俯身,脖颈低垂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这个俯首折腰的姿态做得无比娴熟,月薄之也确实见过太多次。
只是没有一回如今日刺眼。
月薄之微眯眼睛:“你是料定了我不舍得对你动手吗?”
铁横秋心尖猛地一颤,竟从这话里品出一丝隐秘的欢愉。他睫毛轻颤,在心底无声地问:
你会不舍得吗?
你对我的心意,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月薄之的玄色衣摆缓缓逼近,在铁横秋低垂的视线里如同晕开的墨痕,一点点蚕食着地牢昏暗的光线。
铁横秋蜷缩着手指,睁着眼睛,僵硬地等待,但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等待什么。
独属于月薄之的暗香混着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汤雪的呼吸声在身后已经低不可闻。
铁横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
就在额角的冷汗将落未落之际,一阵凛冽的罡风骤然袭来。
是月薄之大手一挥,一股罡气瞬间涌来,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从轮椅上被掀飞出去。
然而,预想中撞击石壁的剧痛并未出现。看似暴烈的罡风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化作万千柔丝,如云端坠羽般托着他缓缓落地。铁横秋的衣袂在空中翻飞,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潮湿的石板边缘。
他怔然地撑起身子,指尖触到的石板冰凉刺骨。
月薄之的玄色衣袂从他眼前掠过,就这样径直越过他,趋近了倒在雪氅旁的汤雪。
情况如此危急,以至于铁横秋来不及细想那阵风里藏着怎样小心翼翼的力道,才能在将他推远的同时,又护他不受分毫伤害。
他看见月薄之在汤雪身前蹲下,玄袍如夜色般铺展在地,将那片刺目的白彻底掩盖。
“月薄之!”铁横秋双手撑地想要扑过去,却在下个瞬间重重跌回地面。他的双腿像被钉死在石板上,纹丝不动。
明明已经醒来这么久了,双手也活动自如,只有这双腿……
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架费功耗材的轮椅,魔宫里那些特意铲除的门槛、改造的台阶、被禁止的复健在脑海中连成一片……拼接出一个他压在心底许久却不敢直视的猜测。
“我的腿……”铁横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不是你……故意……”
月薄之这时候才把视线转移到铁横秋脸上:“我说了,我只疼你,你也只看着我,这样就够了。”
铁横秋如坠冰窟,眼睁睁看着月薄之的手伸向汤雪咽喉。他再也顾不得绵软的双腿,整个人伏在地上向前爬行,眼眶通红:“好!好!好!我答应你,薄之……我谁也不看……”
月薄之的手蓦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可这光亮还未成形,就被铁横秋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你让汤雪走,我从此只和你一起过。”
“你看你,为了他弄成这样子了?”月薄之看着伏在地上的铁横秋,心中涌起一股疼痛。
他当然是见不得铁横秋难受的,凝视着匍匐在地的铁横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口像是被钝刀慢慢割开。
铁横秋仰起脸:“我只是……”
“报恩吗?”月薄之打断他,“无论是为了什么,我相信,即便他走了,你还是会一直想着他。”
铁横秋咬紧牙关,心中腾起一股恼恨。
这让他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恼恨月薄之的一天。
可这份恼恨太真实,也太尖锐,激得铁横秋脑门发热,一时口不择言:“难道他死了,我就不再想他了吗?”
话一出口,铁横秋自己先愣住了。
他看到月薄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中,连汤雪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汤雪太安静,安静得过分……其实从刚才开始好像就是这样。
现在铁横秋盯着他,发现他连胸膛的起伏都没有了,像是木偶一样倒在地上。
“汤雪……”铁横秋咬紧牙关,“汤雪怎么了?”
“你不需要在意他。”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妒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反常的平静让铁横秋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月薄之垂眸看他:“你也不会再想他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铁横秋浑身颤抖起来。
月薄之把手一抬,袖袍一震,一阵罡风袭向地上的汤雪。
“汤雪——”铁横秋嘶吼着,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可就在他眼前,汤雪的身形竟如褪色的墨画一般渐渐模糊,青丝散落,衣袍褪尽,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纸人,轻飘飘地落入月薄之的掌心。
铁横秋浑身血液凝固,耳边嗡鸣,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崩塌。
“因为,”月薄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那张纸人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依稀还能看出丹青笔法勾勒的眉眼。
铁横秋眼前一阵阵发黑,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汤雪挡在他身前时溅落的滚烫鲜血,寒夜里递来的那盏暖茶的温度,那声带着笑意的“小横秋”,还有……那条为他而断的手臂。
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真实都在此刻扭曲变形,化作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那些鲜活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卷,一点点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一张泛黄的符纸,讽刺般地躺在月薄之苍白的掌心里。
像是在告诉他:假的,都是假的。
什么世间难求的温情,只此一人的倾慕,人生岁月里唯一毫无保留的善意……
骗你的。
月薄之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铁横秋踉跄跪地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痛色,却在转瞬间化作更深的寒意。
“铁小五,”他声音冷得像冰,却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颤抖,“从来,你就只有我。”
铁横秋双目赤红,一口黑血喷溅而出。
月薄之瞳孔骤缩,忙过去扶,也顾不得堆在地上的雪白大氅,一脚踩上,心慌意乱的,堂堂法相期大能竟踉跄了两步。
天旋地转中,铁横秋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熟悉的云锦软褥,暖阁里熏香袅袅萦绕。他下意识攥紧锦被,指节泛白,缓缓转头——
月薄之正阖目睡在身侧,玄色寝衣松散地裹着修长身躯,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上面还留着昨夜红痕。
月薄之似有所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带着晨起的鼻音呢喃:“醒了?”温热的掌心自然地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指尖还带着缠绵的温度轻轻摩挲。
铁横秋浑身僵硬。
月薄之这般自然的姿态,仿佛昨夜地牢里的血色对峙从未发生。
可铁横秋一闭眼,那张泛黄的纸人就在眼前晃动,月薄之讥诮的冷笑犹在耳畔:“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今天可好些了?”月薄之贴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另一只手已然环上他的腰际。
这般柔情蜜意,却让铁横秋胃里翻涌起一阵寒意。
但他像是被老虎叼住的野狗,根本不敢有任何大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铁横秋低声说:“我……头还有些晕。”
“嗯?”月薄之轻轻伸手,拂过铁横秋的额前,“已经不烫了。”
“什么意思?”铁横秋一怔,也摸上自己的额头,“我发烧了?”
“烧了一夜,”月薄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呼吸间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可把我急坏了。”
说着,月薄之又收紧了铁横秋腰上的手。
这是铁横秋记忆中,月薄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若是从前,月薄之这般亲昵的关怀定会让他欣喜若狂,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方。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空茫的惘然。
他的身体在月薄之怀中僵得像块木头。
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指尖在他腰间微微一顿,却又立刻以更温柔的力道抚上他的大腿:“你的脚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铁横秋这才惊觉,原本麻木的双腿此刻竟能清晰地感受到锦被的柔软触感。他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又在月薄之鼓励的目光中缓缓撑起身子。
那双昨日还不良于行的腿,此刻竟真的能随着他的意识屈伸!
“这、这是……”铁横秋怔忡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铁横秋散落的发丝,语气轻缓:“你真爱胡思乱想,双腿被传神鼎烧坏了,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
这话说得轻巧,却分明是在回应昨日的质问——那时铁横秋红着眼眶逼问他是否对自己的腿动过手脚。
此刻,月薄之是在跟他解释:传神鼎的杀伤力很大,并非他故意耽误铁横秋伤情。
“那现在……”铁横秋低头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腿,“是如何一夜之间痊愈?”
“我抽了一条筋给你续上。”月薄之说着,随手撩起衣摆。膝盖上方赫然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还渗着血丝。
铁横秋瞳孔骤缩,这伤口太过血淋淋,反而让铁横秋心生疑惑。
月薄之有通天彻地的修为,又坐拥魔宫宝库,此刻却偏偏任这伤口血肉模糊地袒露着,简直像是刻意为之。
铁横秋一时惶恐也有,感动也有,但经历了汤雪一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一种不确信。
月薄之却已经放下衣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眼下的青黑:“都过去了,小五。”
“都过去了……?”铁横秋喃喃重复着,眼神恍惚地望着眼前人。
月薄之低声说:“你看,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风波过后,自然该琴瑟和鸣,不是吗?”
铁横秋喉头滚动:风波过后……
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
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