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冷若冰霜的月薄之,也会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而这份脆弱,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
铁横秋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是因为月薄之灵力凝滞了,才会有这份脆弱吧?
而我,居然觉得这很珍贵……
铁横秋为自己心中涌起的缱绻思潮感到可怕:我居然贪恋着这一份脆弱,甚至……
甚至卑劣地希望月薄之能一直这样虚弱下去。
这样,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月薄之或许就会需要他,依赖他,再也无法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他……
炉火烧得温暖,铁横秋却如坠冰窟。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
这份扭曲的占有欲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什么时候起,他竟变得如此不堪?竟会期盼着自己仰望的人永远失去锋芒?
铁横秋胸口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他既希望月薄之快点醒来,又恐惧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穿自己这般龌龊的念头。
他抿了抿唇,仓促转身走出了听雪阁。
寒风迎面扑来,吹散了他脸上未褪的热意。
抬头望去,只见数日无人打理的灵梅依然傲雪绽放,只是听雪阁檐角已覆积雪,石阶也被白雪淹没得几乎看不出轮廓。
这原本是修士大手一挥就能解决的事情,然而,百丈峰的传统仿佛是要有个人来扫雪。
从前是明春,现在么……
便是他吧!
也好,正好借这冰天雪地,好好洗一洗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他卷起袖口,抄起扫帚狠狠砸向积雪,每一下都带着狠劲,冰碴子被砸得飞溅,刺在脸上手上,冷得发疼,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待最后一铲雪被甩进梅林外,铁横秋直起身子,天色已暗,暮色沉沉压了下来。
他搓了搓手,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缓缓消散。
“已经那么晚了……”他喃喃自语,抬头望见听雪阁的窗棂透出暖黄的灯光。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背对着听雪阁,转身走向梅林深处。
这一整天,他都在刻意避开那扇门。
修枝、培土、为灵梅布下防寒结界……能做的活计都做了个遍。
此刻他蹲在梅树下,指尖轻抚过那些含苞待放的新蕊,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静静看夜风掠过枝头,抖落细碎的雪沫。
铁横秋仰头望着渐次亮起的星辰,想起也是这么一个冰冷的晚上,自己为了嫁接灵梅耗尽精力,是汤雪为自己奉上了一碗热茶。
“汤雪……”他无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风雪中。
下一刻,听雪阁的门倏尔打开。
铁横秋一激灵,忙站起来,心跳得极快:不会……我说话那么小声,隔着这么远,也会被听见吧?
月薄之立在门前,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脸色似积雪般冷白。
他也不必吩咐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两声,铁横秋就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可是寒气入体了?我这就去煮茶。”
月薄之也没说什么, 只是身体晃了晃。
铁横秋心头猛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双手已扶上月薄之的肘间。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了怔。
月薄之身形未动,没推开他。
铁横秋的指尖微微发烫,却不敢用力,生怕惊碎了这一刻的脆弱平衡。
他垂下眼睫,看见月薄之手腕从袖中露出一截,在月光下如同冰雕玉琢。
“愣着做什么?”月薄之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几分,却依然清冷如霜,“不是要扶我进去吗?”
“啊,是的!”铁横秋如梦初醒,慌忙应道。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月薄之进了屋,又把门关上。
屋内暖意扑面,铁横秋却觉得脸颊更烫。他偷眼瞧去,只见月薄之苍白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连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铁横秋的注视太过放肆,月薄之似有所觉,缓缓抬眸望来。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让铁横秋既为之神魂颠倒,又因之胆战心惊。
“薄之……”铁横秋抿了抿唇,镇定心神,扶他在榻边坐下,“是我无用,让云思归把千机锦秘法拿走了,如今秘卷和千机锦都在他手里……”
月薄之神色未动,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他只说:“让他拿着吧。”
铁横秋一怔:“可他岂不会变成不死之身?”
“他并非愚钝之人,于玄门之道也颇有修为,一看便知千机锦绝非续命之法,只会将人变得不人不鬼。”月薄之语气淡漠,“费尽心思却只得这样一件废物,想来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铁横秋却道:“我看不然,他这样的人,为了追求长生,什么做不出来?若真到非续命不可的时候,他大概根本不介意变成不人不鬼的血偃。”
“说来也是。”月薄之淡淡道,“只是柳六重生也被你杀了,千机锦的破绽,你我已然掌握。他若舍尽为人的尊严,借这等邪物重生,到头来却发现全然无用,岂不更加可笑?”
铁横秋一怔,颇觉有理。
但如今月薄之灵气凝滞,铁横秋不敢如此乐观,小心问道:“那个时候,云思归看到你伏在我肩上,人事不知,敢这样开口相逼,会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您灵力凝滞的事情?”
月薄之微微阖目:“我身上没了灵力波动,以他之能,当然能察觉一二。”
“那可怎么办!”铁横秋担心不已。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最坏的设想——若是云思归趁此机会伤害月薄之……光是想象就让他心如刀绞。
“怕什么?”月薄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得诡异,“我尚在襁褓时他未取我性命,蹒跚学步时他抚养我长大,如今自然也会容我……除非,有什么变故。”
铁横秋想起今日所见的云思归,是那般的咄咄逼人,又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试探,道:“我看他已经大不一样了,只怕迟早会对你我下狠手。”
若铁横秋说“对你下手”,月薄之只会漠然以对。但听到他说“对你我”,心头泛起一丝甜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云思归这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当真是令人厌烦至极。
铁横秋又急声道:“若他猜到你如今使不出灵力,难保不会趁机发难!”
“他不会。”月薄之语气笃定。
铁横秋蹙眉:“你这么肯定?”
月薄之轻轻一笑,略一抬手,并指成刀,便往铁横秋咽喉劈去。
铁横秋被唬得浑身一颤。
却见那修长的手指在触及肌肤时倏地一收,只用指节轻轻刮过他的喉结:“怕什么?我还能杀了我的道侣么?”
铁横秋喉结滚动,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月薄之却已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的唇畔,轻笑道:“你明知我使不出灵力,尚且如此畏惧。云思归那老匹夫在不知底细的状况下,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铁横秋心下定了两分,但还是有些不安:“但是,你一直这样使不出灵力,也不是办法……你可想到破解之法了?”
月薄之微微阖目,似也感烦恼,长指轻揉额角,眉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倦意。烛火映照下,他苍白的脸庞更显脆弱。
铁横秋见状心头一紧,怜惜之心陡生,不假思索地拍案道:“但你放心,有我一天,必不容他碰你一手指头。”
月薄之闻言,心头似有蜜糖化开。可睁眼时,依旧是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我还得让你拼死保护了?”
铁横秋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你说什么疏通凝滞经脉之法……”月薄之含糊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个。”
铁横秋眼前一亮:“是什么?”
月薄之却别过脸去,只淡淡道:“我乏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裹着雪白的氅衣侧卧而下,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榻上。
铁横秋张了张口,终究没敢追问。他多想守在榻前,看着那人安然入眠,却又深知以月薄之的性子,断不会容许这般亲近。
他便小心后退半步,打算熄掉灯烛,让月薄之好眠。
他行到案边,正打算吹灭案头的灯火,却见案上放着半卷摊开的书籍。
烛火摇曳间,一行墨字赫然映入眼帘:
“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看过这一行字,铁横秋浑身剧震,指尖不受控制地一抖,险些碰翻了烛台。
那八个字仿佛烙铁般滚过心头,烫得他耳尖都泛起血色。他仓皇移开视线,条件反射般掐灭烛火。
黑暗瞬间吞没厢房,唯有自己胸腔里雷鸣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屏住呼吸,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紧紧收敛气息,像是生怕惊醒了月尊……又像是怕唤起自己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铁横秋轻轻推开门扉,动作极尽轻柔,生怕惊扰了月薄之的安眠。
出门一看,满地积雪映着清冷月光,红梅在夜色中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他忽然失了睡意。
幸好,像他这般修为的修士,本就不需以睡眠养神。
于是,他便随意地倚坐在廊柱旁,一条腿支起,任由衣袍垂落在沾着残雪的台阶上。
月光转移,让他的影子如一把暗色的剑,刺穿台阶。
忽地,一片更深的阴影覆下,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
他惊讶回头,看到了月薄之。
“谁叫你在这儿立规矩了?”月薄之拢袖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铁横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我……我只是想在这儿守着……”
“守着又有什么意义?谁能上百丈峰偷袭我呢?”月薄之抬眸望向远处,“若真有此能,你也拦他不住。”
铁横秋一怔,所有话语都冻在了唇边。
“行了,回去歇着吧。”月薄之说罢,又转身回到听雪阁里。
铁横秋看着合上的门扉,抿了抿唇,抬步走向旁边的屋舍。
推门的吱呀声中,惊起几缕浮尘。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屋内积尘的案几与床榻。可见,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铁横秋怔然想起:是了,自那夜起……他便再未回到这间屋子。
因为那时,月薄之允许他同榻而眠。
月薄之用雪裘拥住他,说他们从此就是道侣了。
那个时候,月薄之的指尖掠过他眉梢,连指腹粗糙的薄茧都显得那么可亲。
可如今……
铁横秋猛然回头,看向听雪阁紧闭的门窗。
铁横秋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那道侣之约,还作数么?
月薄之虽然说要他做道侣,但从未定下契约,更没有对外宣扬……
微风吹动,那一句话又阴魂不散般掠过耳边:
“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心头蓦地一刺,他仓皇闭眼。
这些话语就如同淬了毒的细针,一根根扎进心口。
同样的一片月色之下。
云思归孤身立于结界前,衣袂在魔气与灵风的撕扯中猎猎作响。
此处结界是魔域与人世最脆弱的交界,距离云隐宗不过百里之遥,自然不是巧合。
千百年来,这道横亘两界的缺口始终未能愈合,反倒随着岁月流逝愈发脆弱,这才需要云隐宗这等仙门魁首常年镇守。
每次加固结界,都需宗主亲自到场施法。为防意外变故,按惯例还需至少一名高阶弟子随行护法。
因此,云思归此次前来,也带上了首席弟子万籁静。万籁静不仅剑道修为精湛,更通晓阵法要义,无疑是协助此事的最佳人选。
万籁静手持阵盘,安静地立于三步之外,阵盘上流转的符文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如星月交相辉映。
云思归站立前头,微微侧首:“今日你且站在那块乌帽石上。”
万籁静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块距结界足有三丈远的黑石上,心下一顿:这比往常护法的位置远了许多。
云思归看出了万籁静的疑惑,解释道:“今日结界异动较往常剧烈,若生变故,那个位置刚好在护山大阵的生门处。”
万籁静眸光微动,指尖在阵盘上轻轻一叩,躬身应道:“弟子明白。”
衣袂翻飞间,他已轻盈落于乌帽石上。
云思归吩咐道:“看准阵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将视线移开。”
万籁静下颌微收,所有注意力都锁在那些游动的金色符文中。乌帽石下的古阵法开始与他手中阵盘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
云思归凝神静气,双手结印。
随后,他的身形便没入结界之中,完全被紫黑色的雾气缭绕。
结界内,浑浊的魔气如同嗅到血腥的兽群,疯狂涌向这位仙门宗主,钻入他的七窍,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驯服。
云思归闭目而立,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在无人得见的结界深处,足以令普通修士癫狂的滔天浊气,正顺着他的经脉欢快流淌,最终汇入丹田那方幽暗的灵海。
“啧啧啧……这就是正道魁首吗?”一道漆黑的魇影在他背后浮动。
云思归缓缓睁开眼睛,暗紫色流光在瞳孔深处游动:“这可不是拜您所赐吗,古贤兄?”
古玄莫桀桀笑道:“所谓道心种魔,不过是给你们仙门子弟多一个选择罢了。改道修魔的感觉,应该还不错吧?”
云思归看向自己的掌心。
为了修复结界,他不小心中了古玄莫的道心种魔之术。
初时不过是一缕异样的灵力波动,待到他察觉时,魔种早已在灵台生根发芽。
最讽刺的是,当他站在传神鼎前,眼睁睁看着月罗浮葬身其中的时候……那一刻,心魔已成。
他恍惚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却又意外地感到一阵解脱。
或许……这才是他的道。
追求最强,不计代价。
以血为祭,成就巅峰。
云思归沉沉一笑:“古贤兄此刻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想听我道一声谢?谢你赐我这‘机缘’?”
古玄莫也笑了:“云老弟,我看你的确很适合修魔。”顿了顿,古玄莫又道,“只是不知和月薄之相比如何?”
云思归神色微顿:“你果然也对他下手了?”
古玄莫笑道:“看来,你也察觉到了?”
云思归微微垂眸:“我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他的变化,我多少能觉察一些。”
古玄莫嘿嘿一笑:“说得倒像是你是天下最慈爱的长辈一般。”
“我待他真心不薄。”云思归回答得坦荡荡,毫无一丝愧色。
古玄莫笑说:“论做坏事,还得是你们正道出身的。”
云思归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说道:“你突然提起他,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罢。”
“云宗主果然聪明。”古玄莫的魇影在魔气中忽聚忽散,“月薄之杀了我的徒儿,江湖规矩,我须杀了他报仇。”
云思归听到这话,略感惊讶,惊讶的自然不是古玄莫要报仇,也不是月薄之杀断葑,而是:“你徒弟疯了?惹月薄之做什么?”
“谁惹他了?”古玄莫长叹一口气,“明明是他先对我的徒弟出手!我徒弟爱慕他多年,待他何等殷勤,却不想换来杀身之祸。”
云思归不太相信:“薄之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看着冷酷霸道,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古玄莫冷笑一声:“他已道心失守,半只脚踏入魔道了,岂能以常理判断?”
云思归这下倒是反驳不了。
正如他自己——昔日虽性情凉薄,见死不救是常事,却也不曾主动戕害无辜。
可自从月罗浮魂飞魄散那日起,他手上沾染的血腥便再未干涸。尤其修习《插梅诀》后,更是杀人如赏花,摧骨如折梅。
云思归轻叹一口气,才说:“是非曲直暂且搁置。但亲疏有别,薄之终究是故人遗孤,我岂能帮你害他?”
古玄莫都要被云思归这道貌岸然的模样逗笑了:“嘿嘿嘿,是啊,他是你的故人之子。但如果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人’是如何故去了呢?”
云思归神色微凝。
其实,云思归也隐隐察觉到月薄之的变化,猜测月薄之说不定知道了什么。
只是,云思归一直以为,以月薄之的性子,如果得知当年真相,必然按捺不住,哪里会和他周旋至今?
如今想来,他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月薄之。
古玄莫阴恻恻说道:“你比谁都清楚他的天赋。若让他修成魔道,还能有你立足之地吗?”
云思归微微闭目:“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可没看到他身上有什么魔气。”
“但你也感觉到他的灵气消失了吧?”古玄莫问,“你以为是为什么?”
云思归猛地睁眼,瞳孔中映出扭曲的魇影。
古玄莫脑海中回忆起昨日的场景:察觉到断葑出事,古玄莫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月薄之剑锋所过之处魔气森然。那一剑接一剑,不仅将断葑活活凌迟,更竟将古玄莫的本体劈得几近魔元溃散。
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他瞥见昏迷在月薄之怀中的铁横秋。
福至心灵的瞬间,古玄莫挑起一道“惊梦诀”,点醒了沉睡在月薄之臂弯里的铁横秋。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击,让月薄之剑势瞬间凝滞。
古玄莫看清了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清明与……惊慌。
古玄莫趁机化作一道溃散的黑雾,裹挟着残存的魔元仓皇遁走。
而此刻的月薄之——
周身翻涌的魔气如业火焚天,双眸赤红如血,俨然已是入魔之相。
铁横秋若睁眼看见,便是断断抵赖不得的……
翻涌结界里,云思归听着古玄莫的讲述,也暗暗心惊。
他当然知道铁横秋对月薄之而言是非常特殊的。
但没想到,已经到如此地步。
“他在用最愚蠢的方式隐藏魔息。”古玄莫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自封灵脉,形同废人。”
云思归仍感难以置信:“他竟然……”
“现在的月薄之……比初生的羔羊还要脆弱。”古玄莫低低笑道,“这……是你唯一下手的机会。”
古玄莫的声音充满蛊惑,已然成魔的云思归却反而不为所动:“如此良机,你自己怎么不把握,倒拱手让人?”
“老夫受血誓制约,不得踏出魔域半步。”古玄莫语气坦然,“若你能把他送进魔域,我自会取其性命。”
云思归听出古玄莫语气里的笃定,并非虚假。
古玄莫不能离开魔域,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而如果云思归真的把封了灵脉的月薄之送进魔域,古玄莫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为爱徒报仇。
但是……
云思归心头隐隐跳动某个火苗:那孩子天生道体的灵骨,还有一身梅蕊族的血肉……若是能为我所用……
当年传神鼎前未竟的谋划,今日或许……
古玄莫对人心邪念最为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云思归心头恶念陡生。魇影立即如毒蛇般倏地缠上云思归的眉心,魔气顺着七窍渗入。
“云宗主,天予不取——”沙哑的声音直接在神识中响起,“反受其咎啊……”
万籁静指节微紧,阵盘在他掌中震颤不已,符文如受惊的萤火般躁动难安。
这已是今年第八次守阵。
虽说这道横亘于人魔两界之间的结界本就时有波动,却也从未需要如此频繁地修补。他清楚记得,往年不过两三次便已足够,如今却愈发频繁。云隐宗诸位掌峰近日议事之时,眉间褶皱一日深过一日,忧虑之色愈浓。
众人所忧,是这道裂隙持续扩大,结界日益松动。
然而,万籁静却心知肚明,结界并未比往年更加松动。
这一切不过是云思归谎报情形,只为能频繁进入界内。
他微微垂眸:他有时候也不喜欢自己过于敏锐的观察力。
师尊的变化,他其实看在眼底。
阵盘上符文流转,映得他眸色深深。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翻涌的魔气渐渐平息,云思归的身影自紫黑雾霭中缓步而出。
他抬眼便看见万籁静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果然将他那句“除了阵盘,不许看其他地方”的嘱咐执行得一丝不苟。万籁静的头垂得低低的,双眼紧紧盯着阵盘,完全不为外界所动。
云思归唇角微扬:这个弟子向来最是省心。
只是……
他眸色微沉,目光在万籁静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
整个云隐宗,就属这个首席弟子与他最为亲近,而万籁静又素来心思缜密……
云思归身形一闪,抬手按在万籁静肩头。
万籁静却依然一动不动,如同一根木头一般。
云思归轻笑一声,指尖在他肩头轻轻一叩:“好孩子,可以了。”
万籁静才收起阵盘,眼中盛满温顺的敬意:“师尊辛苦了。”
云思归入魔日久,对万籁静明里暗里试探过数次,却见这弟子始终如常。晨昏定省不曾懈怠,修炼课业未有疏漏,一切一切都与往日一般无二。
他望着万籁静躬身退下的背影,暗道:或许……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万籁静踏入洞府结界的那一刻,紧绷的肩背才终于松懈下来。
他反手锁死石门,从暗格中取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和酒仰头吞服。烈酒入喉,将剧毒送入四肢百骸,骨髓深处顿时传来万蚁噬心般的刺痛。
眼帘轻合间,万籁静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此番服毒,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太清楚了:贪婪无穷,师尊那双染血的手,迟早会抚上他的背脊。
这毒,是他专门从母亲那儿求来的。万籁静出身阵法世家,但母亲却是丹道大能。
他私下寻到母亲,恳求一种能够人不知、鬼不觉地侵蚀灵骨的奇毒。
当母亲听闻他要此毒时,手中茶盏当啷坠地。那双与他肖似的眼睛先是惊愕,继而浮现出深深的失望。她定是以为自己的孩子要行龌龊之事。
可惜,事关重大,万籁静不能告诉母亲真相。
而母亲果然还是疼爱他,最终还是悄悄儿把毒药送给了他。
万籁静目光紧闭。
其实,母亲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什么温润如玉的首席弟子,什么端方守礼的宗门大师兄……都是哄人而已。
如果他真的是正道君子,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揭发师尊的恶行。
而他,没有。
万籁静闭目靠在墙壁上,拂过褶皱的眉心,眼前忽然浮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眼睛总是亮得刺目,仿佛永远燃着一把火。
铁师弟……
如果是他呢?
他会怎么抉择?
万籁静其实是能看得出,铁横秋有装乖卖巧之嫌。
小到在试炼后卖惨示弱,大到……海琼山之死,乃至柳六的暴亡,只怕与他都有关系。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口蜜腹剑、手上沾血的人,在万籁静眼中却仍算得上纯粹。
万籁静倏然转身,目光落在铜镜中的倒影上。
镜中人眉眼温润,姿态挺拔,俨然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万籁静默默无言,却又像畏惧什么一样,迅速把目光转开。
云隐群峰之巅,晨光如金纱般铺展。
云隐殿内,诸位掌峰与嫡传弟子肃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凝重。云思归端坐主位,素来可亲的眉目间凝着罕见的肃杀之气。
万籁静立于众弟子之首,而身侧何处觅悄悄挪近半步,压低声音:“大师兄,今日这是……”
万籁静侧目看他,示意他不得多言。
就在这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时刻,殿外响起一阵虚浮的脚步声。
月薄之一袭素白长衫,步履飘忽地踏入殿中。
万籁静瞳孔微缩,立即察觉异样:这位剑术绝代的月尊,此刻周身竟无半点灵气波动,俨然已成废人。
高座之上,云思归的指尖在扶手上扣出轻响,几位大掌峰更是直接站起身来,眼中俱是难以置信。
何处觅也看出来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却被万籁静一个眼神截断。
在众人瞩目之下,月薄之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我从魔域回来伤了身子,在百丈峰才休养一日,却不知为了什么事,宗主非要我来此处?”
殿中众人耳朵都竖起来了:哦?他没有灵力波动了,原是重伤所致……倒也合理。
可这念头刚起,又骤然惊觉不对:合理个屁!
众人交换着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以月薄之的修为,魔域中能将他伤至灵力凝滞的,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该不会是有天魔出世了吧?!
按照往日,云思归必然会对月薄之表示无比关怀。
然而,此刻云思归却把手叩在扶手上,淡淡笑道:“不知魔域有何魔物,能令堂堂月尊受伤至此?”
云思归素来都亲切地称呼月薄之为“薄之”,如今用了“月尊”这个敬称,听起来不但不觉得有敬意,反而是充满了火药味。
令人意外的是,诸位掌峰都神色如常,对云思归的反常态度没有任何诧异,反而默契地站定了方位,隐隐结成困阵之势。
殿内众弟子虽察觉气氛剑拔弩张,却如雾里看花,不明就里,只是屏息垂首,不敢妄动。
何处觅悄悄侧目,向万籁静投去探询的一瞥。
万籁静面色如常,眼底却同样暗涌着不解的波澜: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连他这个首席弟子也全然摸不着头绪。
万籁静眼帘低垂,余光扫过月薄之空荡荡的身侧。
素来与月尊形影不离的铁横秋竟不见踪影,万籁静心头顿时一紧。
万籁静有所不知,月薄之猜到云思归来者不善,特意寻了个由头将铁横秋支走了。
此刻,铁横秋正在离主峰最远的山坳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药草。
月薄之看着云思归,冷冷一笑:“宗主,我身体不好,没这精神打哑迷,有话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