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那人似乎很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松开了他,异常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过这也不是您的错,不必和我道歉。”
“那是因为什么?”诺瓦皱眉盯着他。
男主可恨地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反派:“……”
这下好了,这人真得成功报复到他了。
见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瞪人,那家伙居然轻轻笑了起来:“您瞧,您不对我坦诚,我也不会对您坦诚。”
诺瓦紧绷着脸:“我解释过,你没有回答;我已承诺过在涉险前会提前告知,我也遵守了承诺。”
“那不是解释,也不是遵守承诺。”阿祖卡语气淡淡地说:“您不能单方面地要求我为您付出全部的信赖与赤诚,这很不公平。”
他平静地垂下眼睛:“您只是不信任我,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不相信我会为了您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我曾说过您的意愿与感受也很重要。”
“……”
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想张口反驳,但是那个人的一切微表情似乎都在显露出疲惫与哀伤——如果角色互换,诺瓦不觉得自己会对此产生太大反应,但是他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也许对方真得会因为这种“不信任”而受伤呢?就像老师会因为他的隐瞒与算计而难过?
……眼前这个人是他重要的同伴,他确实有责任去考量对方能从他身上得到的回报和反馈,尽管其中部分代价是他无法理解的领域——但是截至目前,他想要的,似乎真的只是一种“信任”,字面意思上的信任,不去衡量利弊的信任,一种美丽虚幻、温情闪烁着的东西。
但信任同样是危险的,是反理性的,就像一艘失去舵手的、独自驶向陌生海域的小船,仅凭风的引导。
“您曾说过我傲慢,其实您也是个无比傲慢的人。”趁着他愣神,神眷者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捧住他的脸,让他彻底陷入那双温柔、真挚而包容的蓝眼睛里:“我们的本质是如此相像,以至于这份相像会伤害彼此……但是因为我珍视您,我不希望您受伤,所以我在压抑我的本性。”
“可是这不能仅靠我一个人,毕竟和您相较我只是一个愚钝的、软弱的、容易受伤的普通人类……”他的眼睛里安静地倒映着另一个人:“我希望您能同样向我走来,哪怕只是转向我也好。”
——所以我可否恳求您尝试注视着我,真正地,注视着我?
就在救世主以为他的宿敌还是像以往一样,不会多说一个字,或者一张嘴就是气人,那人突然开了口。
“你知道我不会感同身受。”
“我知道。”
“这是危险而愚蠢的错误决定。”
“我会证明这不是。”
“……知道后你不能和我发脾气。”
“我什么时候冲您发过脾气?”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宿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任由他的掌心滑过另一人的下颌,落在脖颈上:“你真的会因为我对你的不信任感到难过,从而影响我们的合作关系吗?”
救世主深深地看着他:“没有什么会动摇我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我会难过。”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妥协地闭了闭眼睛:“……好吧,我告诉你,”
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反正现在你也无法阻止了。”
他竟对他的月亮产生了一些足以毁掉那个人,也毁掉他自己的东西。
……这不对,但他清醒的、平静的、绝望的,甘之如饴。
第99章 夸奖
随着博莱克郡煤炭工会和当权者之间的僵持时间的增长,开始有学者和议员登报讨论该如何平衡煤矿的开采效益和工人的待遇问题。
“……先生,您曾资助给我们的改良版炸药配方十分好用,‘熔炉’的死去令许多人深陷悲痛,但是现在,我们的斗争依旧得到了很大进展,”工会新任联络人在给诺瓦先生的来信中如此写道:“不少官员出现了软化退让的迹象,他们私下联系我们试图商谈条件了,那些平日里挥舞着皮鞭的老爷和督工害怕我们,因为只要我们不为他们劳动,他们便什么也不是。”
教授照例回了对方厚厚一个信封。
在连空气都被煤灰笼罩的矿山深处,一小群除了眼白和牙齿外全身都是黑色的人,在废弃矿洞微弱的光亮下揭开信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叠信纸,和一包叮当作响的东西。
人群轻微骚动起来,其中有煤矿工人,也有被卖来矿山的、额头上印着黑血印记的奴隶。他们比杰克在运煤火车上瞧见的人更加瘦弱,瘦弱得可怕,所有人的身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畸形,因为过度劳动和采矿事故——而相较下他们竟算是幸运的,没有因铁笼失误、瓦斯爆炸和矿坑坍塌横死,可以继续为矿场工作,直到死于严重的肺结核。
被称作“四眼儿”的工人展开那些信纸,借着微弱的光亮念了起来:“……愿‘熔炉’安息,他必知晓你们正在从事一项艰难而伟大的事业。纲领是很重要的,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战。我并不真切了解实际情况,来信能得到的信息太少,唯有实地考察后才能给你答案,所提供的部分仅只可作为参考。其次,上次我所提及的纠察制度需不断完善,必要时得狠下心来,当断即断。我不想做一个泼冷水的人,但近期请保持警惕,要格外小心被当权者逐个分化……”
很多人并不在意信中写了些什么,无数双渴望的眼睛盯着工会的人手中看起来颇有分量的钱袋。直到对方念到信件的末尾,他们才低声欢呼起来。
“——此外,附来自白塔大学师生和读者的捐款,不多,但都是心意,请务必收下,你们并非独自一人。”
年轻的知识分子天然容易对弱势群体持同情态度,热衷于参与社会治理。白塔大学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开始在校园里公开讨论政事,发表政治观点。
支持人数最多的社团是“白塔青年会”,其核心观点之一,便是认为这次博莱克郡大罢工爆发的本质是平民缺乏向上的权利,以至于帝国上下沟通不畅,平民的呼声无法及时传达,因而需尽快调整绽放会议制度,大幅度增加第三议会的权利。
绽放会议是每当银鸢尾帝国遇见王位继承、教皇更迭、平息内乱、对外战争等国家级重大事项时,召集三级议会议员共同举办的咨议大会。
第一议会,神圣议会,议员为各大教廷神殿的神职人员,但因近年来辉光教廷势大,绽放会议的召开地点又在教廷权势最集中的王城,因而神圣议会议员所做的工作又被人们戏称是“向光明神汇报工作”。
第二议会,王庭议会,是银鸢尾帝国政治运行最基础、也是最庞大的官僚机构之一,上层议员主要由贵族组成,下层议员则多为大商人、大银行家、大庄园主、大矿场主等新兴富豪。
第三议会,市民议会,由广大市民、中小商人、学者、手工业者、工会代表、农会代表等平民组成,占比人数最小,权利最低微,是绽放会议中“不存在的人”。
这些年轻人特别邀请包括诺瓦先生在内的教授们担任白塔青年会的顾问,并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联名信上交给奥肯塞勒学会,恳求对方在绽放会议上为可怜的工人们发声,为第三议会发声。
“无用功。”猫头鹰曾私下里和诺瓦如此冷嘲道:“如果只是动动嘴皮子功夫,便能让狼群将口里的肥肉吐出,那么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驯兽师该是一名满口胡言的吟游诗人,而非我们的‘砍头王后’。”
至少他们做了些什么,教授当时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总比什么也不做,还要嘲笑那些热血未凉的年轻人的人好些。
然后他们又理所当然地大吵了一架,直到怀亚特捂着抽痛的额角将老友拽走,阿祖卡带着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教授身后告终。
诺瓦开始接受来自学生们的投稿,筛选润色后发布到《黎民报》上。但这并未让他的工作变得稍微轻松些,事态变化越来越迅速,每天都会出现全新的问题与争执。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过劳,白塔大学的某位大魔王近期的脾气简直越来越刻薄古怪,在学术乃至政治观点上,有时竟逼得不少本来很怕他的学生甚至同事失去理智和他争吵起来。偏偏吵又吵不过,从他的办公室摔门而出后总是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着的——结果过不了多久那人又会将他们叫回去,冷着脸耐着性子逐字逐句解释,有时甚至还能蹭到对方自己烤的饼干。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被教授那张嘴气得真心实意想揍他。这种时候就需要神眷者发挥他的作用了,只要对方在场,漂亮的金发青年只要温柔微笑着,三言两语便能令所有人冷静下来,甚至因自己的失态开始感到愧疚。
“你对那群不可理喻的草履虫施加了魔法?”私下里教授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人看,直到把人看得用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轻轻转过去。
“不,只是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神眷者语气淡淡地回答:“假如他们渴望得到认同,我就给他们认同,他们又会因为渴望继续得到来自我的认同,从而不断向着我所引导的方向调整,直到达成我所需要的目标。”
黑发青年拍开他的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阿祖卡以为对方要开口嘲讽他的冷漠虚伪与心机深沉时,那人以一种对付晦涩论文的态度,十分严肃地慢慢皱紧眉头:“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也是类似混淆魔法的一种吗?”
“唔。”救世主垂下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干脆微微俯下身来,用双手捧住黑发青年的脸颊:“比如说,您喜欢听我夸您吗?”
“……?”诺瓦有些发愣,结果恰好撞进了那双看起来无比真挚的、带着清澈柔和笑意的蓝眼睛里。
对方温柔地望着他,声音像是潮水在一点点吞噬他:“您是个极好、极可爱的人,纯粹而坚定,浩瀚且博大。我将永远的、一遍遍地回到您身边,不断行走着,行走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没有您的灵魂存在着的、所谓世间的自由……”
那些柔和的低语,像是教堂屋檐上的鸽子胸脯最细腻的绒毛,或者是一万朵颤动的云,任何心脏还在跳动的生物都该在他的注视下脸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与您分担命运,为您承载世间一切最为不幸的苦痛,包括失眠、焦虑与心悸……”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强烈的、蛊惑人心的意味:“——所以今天的咖啡可以少喝一杯吗?”
诺瓦:“……”
诺瓦:“首先,你也是个很好的朋友,情绪稳定,头脑清醒,温和包容。其次,我们是合作者,‘分担命运’是必然的结果,无论痛苦亦或喜悦。”
诺瓦:“最后,不。”
他冷酷地拒绝道:“你别想继续剥夺我仅剩的咖啡权利。”
那人愣怔了一下,忽地无声地微笑起来,干脆用掌心揉了揉他的脸。
“您瞧,所以我无法操控您。”他叹了口气,松开手来,带着笑意望着对方皱起眉头后退一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以后别凑这么近说话,我的耳朵没聋。”他的宿敌冷淡地责备道,顶着被自己揉红的耳尖,看起来竟像一种羞涩。
但阿祖卡明白并非如此,因为一如既往的,他没有从对方镜片后那双高透明度的眼睛里发现任何波动,除了些微不安的本能躲闪。
教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人冲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现在简直越来越难以理解这家伙的情绪了——他思考了一会儿,又恍然大悟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嗯?”
“谢谢你的夸奖。”他格外严肃地回答:“但是我做不到这样夸奖世界上大多数大脑混乱干瘪、无法自主思考的生物,不进行人身攻击是我最大的隐忍和退让,你很厉害,至少这一点上比我厉害。”
“……最好不过。”
“很厉害”的某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幽幽地回答道:“如果您这样‘夸奖’别人,我会很生气的。”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人再次陷入了沉思,就在救世主以为他的宿敌又该脱口而出些分外气人的东西时,对方忽然认真道:“我喜欢听。”
“……”
“虽然我不太适应你们的世界这种……擅长使用抒情手法的、过于直接且热烈的表达方式,”他皱了下眉,似乎在努力组织言辞:“但是我发现我并不讨厌,也许是因为我也是个庸俗的普通人,同样希望得到来自他人的赞赏与认可……”
“所以你可以继续夸我。”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强调道:“——但别想动我的咖啡。”
作者有话说:
绽放会议,参考西班牙咨议大会和法国三级会议
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
你拥有如此浩瀚又博大的灵魂,而我也将一直,永远回到它身边。吻你,吻你,吻你。——极乐迪斯科
我可以向你交出我已有和将有的一切,可以代替你承受世间最不幸的命运的苦楚。——爱德华·阿萨多夫《我可以长久地将你等待》
第100章 停战
时间无穷无尽,并不为任何生命乱糟糟的悲欢与激荡驻足。新能源税收法的弊端在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彻底在银鸢尾帝国的土地上爆发。
这个冬天比往常还要冷,冷得超出人们的想象。但是煤油、煤炭和木柴的价格高得吓人,赶得上往年冬天的三倍还要多,更不要提就算是平时平民也消费不起的煤精了。
煤炭价格飙升,运输业受挫,随之而来的是粮价的疯狂上涨。渐渐的,事态越来越恶劣,每天清晨都能瞧见衣衫褴褛的人守在煤铺门口冻饿而死,街道上无论大小的树木已被砍伐一空。
开始有胆大的人涌入城镇边缘危险的、时常有野兽和魔兽出没的森林,胆小些的便在森林边缘捡拾掉落的树枝和枯叶,但是当地领主却将所有进入森林范围的平民抓了起来,吊起来鞭打示众——森林也是贵族的私产。
白塔大学的学生们走上街头,当众进行演讲,向来往路人分发宣传单,鼓舞市民们一同向帝国要求召开绽放会议,为第三议会发声。
辉光教廷的教士开始打开教堂大门,容纳瑟瑟发抖的灾民进入教堂取暖——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各个教区面向平民的教堂只有这么大,每日的煤炭份额也有限,很快各地竟发生了多起灾民在教堂里偷盗的恶性事件。
辉光教廷严厉斥责了这一渎神行为,敢于在教堂内盗取财物的平民被砍去双手。但是不少教士们惊悚地发现,往日里那些总是顺从温驯、唯唯诺诺如羊群的平民,瞥向他们的眼神竟变得越来越像一只野兽,一只因饥饿、寒冷和伤病几近发狂的濒死野兽。
在博莱克郡,煤炭工会宣布由工会接管煤炭堆场,他们发誓要把“我们自己的煤”运出矿区,将供暖所需的煤炭平均分配给全郡的穷人。
这令工会与看守堆场的士兵爆发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正面冲突,共有一百五十多名工人在此次冲突中伤亡或失踪,四十三名士兵伤亡。
形势空前紧张。据小道消息称,一小队王城军已整装待发,随时将奉命朝博莱克郡赶来。这些王城军皆是中级使徒阶层以上的术士或武者,一支军队足以轻松屠杀一座城镇。
在这紧要关头,辉光教廷五位枢机主教之一,“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走进了博莱克郡的矿区。
“阁下,请小心脚下。”
记者和士兵缀在不远处忙前忙后,为数不多的官员紧紧围绕在枢机主教身旁,几乎每张脸上都一片愁云惨淡,显然近些日子没人睡得着觉。
“这里就是煤矿工人们居住的矿工村?”帕瓦顿·米勒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这座生长在被白雪覆盖的黑山缝隙间的小小村落——甚至不能称得上村落,不过是一些勉强遮风挡雨的窝棚罢了,煤灰染黑了木头,漏风的板材用粗布堵着缝隙——而这样快要倒塌般的窝棚外围居然修建了哨兵塔和围栏。
“滚开!我们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
察觉到有外人前来,伴随着一阵刺耳嘈杂的铃声,一张张黝黑的、满怀敌意的脸从阴影中浮现。没有妇女儿童,全是壮年男性,他们手中紧握着自制的土枪,警惕而阴冷地盯着外来者,在瞧见帕瓦顿·米勒身上的教袍时才流露出惊异的神情。
“请不必跟随,我想独自前去。”不顾随行官员的欲言又止,米勒主教平静地冲身边的人点了点头。
他上前一步,向着那些下意识下压的枪口摊开了手,露出胸膛,提高声音道:“诸位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子民啊,愿光明依旧照耀着你们。请先放下你们的戒备,也不必感到害怕。我是帕瓦顿·米勒,来自阿玛卡蒂奥教区,奉教皇冕下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的旨意,独身来到这里。”
辉光教廷“无尘之光”的名声足够响亮,人群轻微骚动起来,放下枪的人越来越多。
“寒冷、饥饿与苦难笼罩着我们的国土,无数兄弟姐妹哀哭着,痛苦且毫无体面地蜷缩着死去了。教皇冕下难以入眠,他说每当富余壁炉里的一枚炭火燃尽,便有一个穷苦同胞的生命之光变得晦暗,活下来的亦被趁虚而入的魔鬼的邪恶低语环绕折磨,事情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了。”
容貌俊美的枢机主教重重一顿权杖,浑身忽地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来。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格外响亮,仿佛来自云层深处的隆隆雷鸣,威严地笼罩了整个矿工村落。
“我的同胞啊,你们的劳苦吾神皆看在眼中,你们所遭受的欺辱吾神亦全然知晓。现吾神派我前来,倾听你们的屈辱与痛苦,宽恕你们的鲁莽与冲动——我,帕瓦顿·米勒,以辉光教廷的名义起誓,博莱克郡的工人同胞必将得到他们本该靠劳动得到的东西……”
他严肃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被他看见的人皆不由低下头来。
“——但你们要先让我进入,聆听来自光明的旨意。”
短暂的骚动后,一个男人从工人中走出。他有着深深凹陷的脸颊,凌乱粗硬的胡须,跛着一条腿,身材瘦削却格外高大,眼睛如鹰隼一般。
“……请进吧,米勒阁下,我们愿意和您说话。”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现任主席,盖德·马夫罗,冲周围点头示意,他身旁的工人们终于沉默着让开一条路。
据在场的记者后来描述,没有煤灰能接近枢机主教的身体,他是和矿区污浊的空气与土地格格不入的洁净光辉,而那道光便这样走向肮脏混乱的村落,直到被那些简陋的窝棚吞没了。
帕瓦顿·米勒再次名声大噪,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上。特别是在对方的促成与担保下,煤炭工会终于同意和当地政府公开商讨停止罢工的条件,和平与希望的曙光似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煤精矿。”
白塔大学的教师办公室里,猫头鹰愣了一下,《黎民报》的年轻主编盯着几份在桌上摊开来的、不同来源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便忽然脱口而出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单词。
“帕瓦顿·米勒,或者说他背后的辉光教廷想要煤精矿。”见猫头鹰用宝石眼睛对准了自己,黑发青年冷淡地用指节敲了敲报纸:“王室严密把控着煤精矿的开采,拍卖不过是争取高价的幌子,王后甚至宁愿将矿产权卖给大公司,也不愿意让贵族和教廷沾染分毫,就是因为这种能源是唯一一种可能取代术士的自然界矿物。”
他略带嘲讽意味地冷笑道:“众所周知,随着神明的沉睡,术士的诞生越来越艰难,高等级术士和武者更是凤毛麟角。近二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位新生圣者诞生,等强大的老家伙死光了,无法教导新生代,也缺少强者庇佑的辉光教廷必将逐渐变得势弱,所以他们不得不为今后做考虑。”
某个预备死光的强大老家伙:“……”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强大的“新生代”正在削苹果,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苹果皮从他的刀下成条状丝滑掉落,看起来竟颇为赏心悦目——然后那人用刀尖切下恰好入口的一小块苹果,极其自然地塞进黑发年轻人的嘴里,另一人头也不抬地咬住,二人中无论是谁似乎都没觉得哪里不对,看得猫头鹰简直牙疼不已。
“您打算怎么办,需要我做些什么吗?”阿祖卡轻声问道。
教授正哗啦啦抽出几张信纸来:“我要写几封信,请帮我送往镇上邮局——别碰那个,重新配重很麻烦。”
他忽地抬起头来,严厉地盯着正准备手欠去摸某个正摆放在玻璃罩里的、看起来格外精密的黄铜天平的猫头鹰。
对方悻悻地收回手来,不情不愿地冷哼道:“小气鬼,谁没见过似的——话说你这天平怎么感觉和市面上不一样?”
“我有自己改良过。”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所以您到底有什么事?”
猫头鹰没好气地说:“上个月的财务统计出来了,你不想知道《黎民报》卖了多少份,赚了多少钱吗?”
“我心里有数,没必要用这种无聊的数字来占据我宝贵的大脑。”见人总算远离了他的宝贝,诺瓦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来:“为学会增加收入是我的承诺,看样子大概是超额完成了——那么现在为报刊提供资金支持是学会的责任,您只需要按时向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金币就好,其他的问阿祖卡,财政方面是他在管理。”
“还给钱就好,你们两个是土匪吗?”猫头鹰一想起对方申请的数额都不由牙花子疼,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偏偏每一笔都有明确且充分的支出用途,他都不好驳回。
“如果没正事的话请离开我的办公室,现在我没空陪您吵架。”正在奋笔疾书的土匪头子抽空冲他翻了个气人的白眼,护犊子般地呛声道:“顺带一提,是我的助教出资养活了您珍贵的员工,间接支持了学会的事业——不然您真以为凭借白塔大学神学教授那点可怜的工资够干什么?”
某位救世主都快成黑市上以高产、高效、高质量闻名的不可言说神秘法阵大师了。
第101章 青年
白塔青年会的会长是个名叫伊凡·艾德里安的学生,性格热情直爽,学习成绩很好,颇受教授和同学喜欢,加上平时总显得精力充沛,本就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
他本人不太认同诺瓦先生的政治观点,对那位性格孤僻古怪的教授本人也颇有微词,认为对方为人有些过于清高,恃才傲物,有种天才特有的不食人间烟火气。
冲突的彻底爆发,是白塔青年会向《黎民报》投稿了一篇政论,其中表达了对博莱克郡工人的同情,对当地官员的痛斥,同时认为既然上层已有软化迹象,那么博莱克郡人应见好就收,停止罢工,让社会秩序正常运转,转而通过绽放会议正当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利,以免全郡沦为反叛的暴民。
——毕竟如果因反叛的罪名招来了王城军屠城,那么之前辛苦争取的一切可真就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了。
但这篇艾德里安认为相当言之有理、用词恳切的好文章虽说被刊登了,却同时被主编本人不假辞色地严厉批判了一番,称之为“理所当然的幻想与妥协”。
艾德里安对此简直无法接受。如果被市面上的任何报刊攻击,他和其他社员早有心理准备。但《黎民报》不同,它是现存最敢说也是最先进的报刊,是由白塔大学掌控的刊物,主编是给他们上课的教授,负责人是他们的副校长——这让这群年轻人有种被自己人背叛的失望与愤怒。
他为此闯进了神学教授办公室,和人争辩起来,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你并不是真得同情他们,你只是想通过那些工人的命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这种诛心的话来。
但是那个人只是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那如镜面般的烟灰色虹膜里渐渐找回理智。
“饼干?”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对方冲桌上的小瓷盘扬了扬下巴。
“……抱歉,教授。”艾德里安沮丧地一屁股坐回沙发上,顺手拿了一块咔咔地啃。
“工人群体仅剩不多的筹码,也是最强大有力、真正让上位者忌惮的筹码之一,便是不参与劳动。”另一人裹着柔软的毯子,说出的话却显得格外严厉而决绝:“在没有真正获得决定性进展的情况下,却要自废手脚,这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难道您指望那些一无所有的工人靠跪在地上挥舞拳头来赢得战争吗?”
……怎么至于会是一场战争?艾德里安皱起眉来,忍不住开口道:“所以您其实并不支持召开绽放会议的想法?”
对方居然比他们这些学生似乎还要激进。
“不,我支持。”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黑发青年垂下眼睛,在他的文稿上敲了敲:“这也是一条路,值得尝试——但要做好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落到头来依旧毫无作用的心理准备。”
“您也太悲观了。”艾德里安不由反驳道:“赞同我们的人很多,我们争取到了不少下层议员的支持,就连辉光教廷的米勒主教都在为此发声。”
“那是因为不少下层议员本身和矿产行业有关,新能源税收法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自然希望能借此倒逼王室废止法律;辉光教廷自己吃得饱穿得暖,罢工与否暂时对他们影响不大,还能博得人心——但当工人真正侵犯了那些人的核心利益呢?”对方露出了一个带有莫名嘲讽意味的表情:“换句话来说,就算帕瓦顿·米勒本人是个富含同情心与正义感的好人,他身后所代表的势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