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自己想的,”另一人有些羞涩地嘿嘿笑道:“这是诺瓦先生的原话,我只是稍微改编了一下。”
奥雷:“……”
——可恶!他就知道!只要和暴君牵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一张纸都有惑人神智的能力!
远在白塔镇的教授对这场不法团伙间爆发的小小争执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的注意力大概也在奥肯塞勒学会的实力着实比想象中更深厚些,竟在短时间内将触手伸进了王城。
至于某位漫画男二已将他视作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陷入疯狂的旧日支配者?
教授会有何想法,这里暂且不提,向《白塔日报》投稿的瑞恩先生却是深有同感——全毁了,对方但凡正面接招进行自辩,他总能找到点缺漏,将“通敌叛国”之类的大帽子给人扣上。偏偏对方压根没将他的刻意激怒看在眼里,反倒是一篇数千字的述评,便轻轻松松毁掉了他好不容易造就的攻势,明明通篇没有任何人身攻击,瑞恩先生却觉得每一个单词都在往他脸上扇巴掌。
最可恶的是,他竟想不到该如何进行强有力的反击,甚至隐隐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一向赞赏他的顶头上司将他叫去臭骂一顿,那些愚蠢短视的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据说最近抗税的人比起往日多出不止一倍,甚至已经开始有人三三两两着跑来官员家门口抗议。王后很重视新能源税收法令的施行,万不能被一个文弱的普通学者破坏了局面。
“不能封掉那个什么《黎民报》吗?!”私下的会议里,上司拍着桌子大发脾气:“到底是哪个蠢才允许这种亵渎王庭尊严的下流报刊成功出版的?!”
“……呃,好像是镇长先生。”有人小声提醒道。而且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镇长大概率也是身不由己,估计是上头神仙打架,他们这种小喽啰却遭了殃。
于是这场血腥味满溢的唇枪舌剑一直持续到了天气转凉,而这也意味着十年一期的《神史》编纂工作逐渐进入了尾声。
教授开始频繁进出白塔大学校长办公室,有时猫头鹰也会定点刷新。每次对方出现,基本就代表着一场全新争执的开始,有行动方略上的,有学术上的,也有思想观念上的,多以某只为老不尊的猛禽率先挑事起头,也多以对方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告终。
起初怀亚特还劝一劝猫头鹰不要和小辈较真,后来他就见怪不怪了。当俩人吵起来时,胖老头干脆坐在一边娴熟地低头喝咖啡吃点心,坚决不去掺和天才之间的战争。
——反正但凡让人嘴上吃了大亏,拉伯雷绝对不干;万一吵急眼了试图动手,对方的那位骑士也不是好惹的。怀亚特都不知道老友老是招惹逗弄人做什么,偏偏那家伙就是乐此不彼,就像从中得到了某种别样的乐趣。
顺带一提,猫头鹰对那位窝在白塔大学里的神秘强者也颇感兴趣。他通过自己的门路调查对方,但只能查到些似是而非、只是越发细思极恐的东西——无论如何,那家伙都是一只试图将自己伪装成龙蛋的巨龙。
他曾多次试图和人“切磋”,却始终捉不到人。也许唯一法子是去触碰龙的“逆鳞”,但猫头鹰还不想死,毕竟此类前车之鉴已经数不胜数了。
是的,自从诺瓦先生高调地在《黎民报》上刊发他的观点后,各种别有用心的明枪暗箭简直没消停过。
向白塔大学传达室邮递利器和秽物,办公室门缝里塞死亡威胁信件,或者走在路上时被混混试图套麻袋打蒙棍等等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情况最险恶的一次,当时教授刚出书店,结果之前一直在他身旁看书的男人忽然拔出枪来,对准他的脑袋就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相较教授的老家,异世界那些没有经过法术改良的枪支称得上粗陋,但如此近距离的射击,要想杀死一个人依旧是轻而易举。
神眷者的守护法术被触动了,这是对方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在几位知情人面前动怒,枪手真正咽气之前已经彻底疯了,连带着背后的主谋都从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之后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那人回来时还是深夜,满身的血腥气都没散。诺瓦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泛着凉意的手心正紧紧扣在他的脖颈上,就像在明确他是否还在呼吸——他差点以为是刺客,当时就抄起藏在枕头下的匕首捅了过去。
最后脆弱的普通人还是被魔法师掐着手腕缴了械,对方正以一种格外神经质的方式嗅闻他肩胛骨上侧的气味,直到黑发青年忍无可忍准备骂人的时候,那家伙才掐着点儿松开手来。
“一家报社,因为销量大幅度下滑,被读者往门口丢秽物,生意惨淡几乎破产,所以搞暗杀。”救世主语气冰冷地说。
诺瓦眨了眨眼睛。
你应该对此很熟悉了,他本想说,那些恶意,那些针对——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听他回答的意图。
“您最近有使用拥有奇特气味的洗剂吗?”某人正得寸进尺地再次凑过来闻他,有些含含糊糊地问道:“我无法描述,但是很好闻,是什么牌子的?”
完全不像是他所熟悉的洗衣剂和皂角的气味,冷且寡淡,令他下意识平静下来。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脱下一只手套,将裸露的手指递到他的鼻子下方。
“苯,通过蒸馏苯甲酸和石灰的混合物得到的产物,有特殊芳香气味,致癌,剧毒。”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却是亮的:“我只是触碰了器皿外壁,况且苯极易挥发,你还能闻到气味?”
阿祖卡沉默了一下:“……我想不是这个。”
对方又思考了一会儿:“哦,那就是最近天气干燥,我有在手上涂抹一些甘油。按理说它是无色无臭只有甜味的,但是由于生产工艺限制,还是可能带有特殊气味。”
“……”
神眷者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去洗澡。”他站起身来,顺手将外衣脱下,叠好放在床旁的椅子上。
“抱歉将您吵醒了。”趁着另一人还有些发懵,阿祖卡将那人额前睡到打卷儿的乱发捋到脑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俯下身来,轻轻碰了碰宿敌温热的额头,用嘴唇。
“晚安。”救世主低声说:“愿您的灵魂在梦中远离不幸与伤痛。
第94章 人类
在安布罗斯大陆广为流传的古老传说里,诸神自奥肯塞勒河中诞生,当双脚初次触及泥土时,便是成熟的个体。新生的神明沿着河流行走,遇见愿意跪下摩拜祂的先民,便予其和神明共鸣的资格。
在诺瓦看来,这都是胡扯。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简单粗暴些来说,观察那些留存至今、保留完好的神像,越是古老的神明,尤其是可追溯至初世纪的神明,他们的雕像和画像恰巧个个都和相对应的初期信徒分布地区的主体民族人种特征基本一致。
已知这群活得很久的神明是真实存在过的,信仰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绝不可能容忍信徒去膜拜虚假的塑像,那么雕刻师、画师的私人因素几乎可忽略不计。再加上初世纪的先民生产能力低下,活动范围有限,生存环境恶劣,要想活下来必须群居,因而不难得出结论——新生神明最初的信徒,便是他们自己的同族。
一个拥有同族的人,又怎么会从母亲的子宫之外的地方诞生呢?
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期诞生的神明更是逐渐出现了更多随着科技文化发展才会出现的、无可辩驳的特征。比如在某位神明流传下来的、和其“诞生”同年代的画像中,甚至可观察到慢性铅中毒的体征,而当时上层社会使用铅粉美白可谓是盛极一时。
这对诺瓦来说是些理所当然的常识,甚至是一切神学研究的基础,但是教廷不允许,学界不认同。还在白塔大学求学时期,他曾尝试过研究神明成神之前的历史——也是凑巧,当时他选取的对象正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不知为何,这位神明的相关史料文献少得可怜,就像是被谁刻意掩藏了。那时他也是执拗,最后还真让他从一本流传下来的卡拉克人的诗歌残卷中,找到了一位处处可与“风暴之神”对得上号的当地民族英雄。
可惜这些研究所得还未问世,便被他当时的导师德尔斯·拉伯雷紧急叫停了。对方严肃地告诫他,绝不可再触碰这方面的选题,除非他想被异端裁决所带走。
……现在这部分禁忌的内容却是被写进《神史》中了。
诺瓦平静地盯着自己最新撰写的这一部分章节标题,它将单独出现在整本神史的开头。
“起源:人类时代”。
他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身上看见的,是“神被人所束缚”,猫头鹰瞧见的,则是“神曾是人类”。但是对于教廷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的亵渎行为。
诺瓦知道这期神史发行后会造成的、惊天动地的巨大震荡,也明晰前世那场毁灭了整个神学院的“神罚事变”,必和这不过区区占据了整本书十分之一的章节有关。
但是它还是静静地散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像一片被某种虚无的存在分隔开来的广袤大地,而他站在群星运转的轨道之上,被巨大的重力牵扯着下坠,唯有沉默地俯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即将杀死他的世界。他的世界。
……还不是时候,还没到时候。
黑发青年轻出了一口气,重新将这部分手稿锁进最隐蔽的书柜角落。
这一切都是他和猫头鹰在私下里共同完成的,没有告诉他的老师,甚至没有告诉神眷者。前者绝对不会答应,太危险了,教廷将首当其冲拿他问罪,万一被指控为无信者,他立马就会被顺理成章地吊死。
至于后者……
教授干脆进了浴室,洗了把脸,令长期高效思考的大脑冷却一些。镜子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属于年轻男人的脸,因疲惫显露出病态,唯有眼睛亮得瘆人,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尚且冰凉的额头。
晚安吻。那个人微笑着,他却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诺瓦见过这种温柔的仪式,同病房的五岁男孩在手术前哭闹着不愿戴呼吸面罩,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含泪亲吻他的额头。
但是他不是濒死的孩子,另一人也没有含着眼泪,更不是他的母亲。他搞不懂神眷者到底在向他索取些什么,他已交付了太多,但对方依旧不动声色,贪得无厌——这种交易失控的陌生无措令他无所适从。
那一定是一种虚无的产物,他想,不可捉摸且毫无理智,像是悲伤、信仰、回忆与阿托品造就的幻觉……而人类就是需要这种幻觉的可悲生物。
诺瓦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被水流冲刷到发涩的赤裸手指。
……所以在没有搞懂那人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之前,对方会被他界定为某种意义上极度危险的存在,随时可能因他无法理解的因素失控。
“教授?”
阿祖卡有些诧异地看着明显被他的出声惊吓到的黑发青年。对方扭过头来瞪他,手指死死按着洗手池边缘,因用力指节变得青白一片:“我记得我有锁门。”
“我有敲门。”神眷者无辜地望着他:“敲了一会儿见您没有回应,我担心出事,就擅自进来了。”
上次也是,等他觉察到不对后闯进来后,那人已经累得在浴缸里睡着了。等他将人湿漉漉地捞起来,水早已淹没了对方的下巴——前世令众人闻风丧胆的暴君差点将自己淹死在浴缸里。
见自家宿敌依旧瞪着自己,身上的毛仿佛还受惊地炸着,神眷者轻叹口气,倾身上前拧上了水阀:“水没关——应该是水流声音太大把敲门声盖过去了。”
觉察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阿祖卡不动声色地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您刚才在想事情吗?”
黑发青年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别开脸去,用毛巾将手指擦拭干净:“我不记得我的大脑在清醒时有不曾运转的时候。”
另一人盯着教授冷漠的侧脸,忽地开口道:“没有更多咖啡。”
随后他满意地瞧见对方似乎放松些许,正嫌弃地冲他皱起眉来:“我想您此刻需要明确一个事实——你又不是我妈。”
喜提妈妈称号的救世主:“……”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要是您的母亲,我现在就该打你的屁股。”
“你敢。”
“您此刻也需要明确一个事实,”神眷者语气温柔地劝说道:“至少现在,您无力反抗我想对您做的任何事。”
“感谢您的提醒。”诺瓦瞥了那堵在浴室门口的家伙一眼:“现在闲扯结束,请您让开,我要休息了。”
他毫不留情地冷嗤道:“毕竟我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而不是那种半夜把人薅起来,然后再告诉你继续睡的混球。”
另一人沉默了一下,让开一条路来:“您在生我的气?”
“对。”对方毫不迟疑地承认了,站在书柜前纠结了一会儿,便抽出一本书来。
瞥见书皮封面的神眷者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您所说的休息就是阅读一本关于天体运行原理的书?”
随后他得到了莫名其妙的一眼:“换换脑子,怎么不是休息?”
“……”
诺瓦忽然眼前一花。等他反应过来,便发现他本人已经被塞进沙发里,身上还盖了条薄绒毯,而他的书出现在了另一人手上。
“我来念。”那家伙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旁,没等他抗议就强行用薄绒毯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令人懒得挣扎。
结果还没念完半页,阿祖卡便觉察到肩头一沉——救世主垂下眼来,只见他的宿敌哪怕已经陷入睡梦中,眉头都始终微微皱着。
他轻轻拖住对方的侧脸,让人顺畅地躺倒下去。结果那家伙先是在他腿上老实地躺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姿势不舒服,又像猫一般渐渐蜷缩起来,整张脸都埋进他的小腹里,呼吸的温热清晰可感。
阿祖卡:“……”
他隐忍地闭了闭眼睛,轻轻捏着对方的下巴将人掏出来一些,免得睡梦中呼吸不畅。
哪怕这么折腾了一通,那人依旧没有清醒的意思,被黑发遮住的小半张脸几乎没有健康的血色,雾气一样冰冷。救世主忍不住将那些乱发轻轻拢去,用手指去触碰他的眉骨——梦境的潮水淹没了他,但他依旧下意识拧紧着的、锋利的眉骨,就像包裹着碎玻璃的黑色天鹅绒。
……他很累了。
这段时间对方承载着远超他的巨大精神压力,那个人在逼迫自己近乎过载地不断思考着,一些他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事。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反派所在乎的一切存在,而救世主注视着的不过只有单独的个体罢了。
他的宿敌忘了带上手套,指缝泛着不健康的红,指骨上还有不少深深浅浅的、像是被牙齿划出来的痕迹——此时对方正下意识抓握自己所能触及的一切东西,不论是毛茸茸的毯子,还是另一人温暖的手指。
救世主再一次想起来自那个人的诘问。
——你该看着星星在你面前如即将死去般爆裂出辉煌的异火……还是让它沦为你彻底冰冷的玩具?
第95章 屠杀
拉比一家坐在运煤火车末尾的露天车厢上,身下的煤炭将小妹的手指染得乌黑。她似乎很高兴,举起脏兮兮的手来,试图去摸母亲的脸——而女人的脸上早已结了一层灰尘与疲苦凝成的硬壳。
向来吝啬的父亲给了火车工们2枚银币,于是那些人同意帮助他们躲开治安官的视线,悄悄用运煤的车厢捎全家一程。
这还是杰克第一次坐火车,伴随着蒸汽机启动时巨大的轰鸣声,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哐啷啷得响。小妹被吓哭了,他连忙捂住她的耳朵,很快那些低矮的城镇在摇摇晃晃着离他们远去——这列火车将横贯整个博莱克郡,驶向大海,中途会路过拉比一家的目的地卡萨海峡。
等到火车真正跑起来了,杰克机灵地摸进锅炉房里。他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就去帮司炉工们一起往锅炉里铲煤。于是他们开始乐意和他讲话,其中一人甚至将午餐分了一半给他。
“我家小子和你差不多大。”听说杰克曾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将午餐分给他的司炉工羡慕地赞叹道:“等我再攒攒钱,我也送小崽子读书去,最好以后能去镇里,别再呆在矿山上。”
“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说着说着不由摇了摇头:“上次我家小子告诉我,他们为了让童工扫烟囱时不要偷懒,竟然在下面点火!”
“别他妈的做梦了,”另一人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着回道:“饭都吃不饱,还他妈的想念书?”
“喂,小子,你是不是识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塞给杰克一份报纸,冲他扬了扬下巴:“今天四眼儿没来上工,你帮我们念念看,这份报纸都写了些什么?”
杰克定睛一看,顿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对方还在催促他,周围空闲的工人也围了过来,他不由使劲将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份报纸,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难道这些煤矿工人不够努力吗?难道他们没有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吗?以博莱克郡为例,去年一个成年男性工人平均月薪是120铜币,女工是58铜币,童工甚至只有25铜币——而一个正常的三口之家要想在冬天里全家吃饱穿暖,一个月至少需要花费70铜币购买煤炭和木柴,65铜币购买面包、面粉、燕麦片、土豆等主食,以及61铜币的盐、糖、牛油、奶酪、蔬菜、熏咸肉等副食。”
“也就是说,一个家庭必须要所有人、包括孩子都在努力工作,才能勉勉强强活下去——这还是没有生病,没有娱乐,没有教育,孩子没有新衣和零食而且物价平稳的前提下。”
……难怪他们愿意冒着风险送他们一程,杰克忍不住偷偷地想,2枚银币等同于100枚铜币,哪怕这些火车工平分到手,也是相当大一笔额外收入。
“胡扯!咱们工会可说了,这个月工资压根发不到这么多,才95枚铜币!”一名工人忍不住粗着嗓门骂道。
有人往他脑后扇了一巴掌:“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诺瓦先生说是去年的时候!”
立马有人拽了拽他的手,那人好像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闭上了嘴。但是杰克完全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他读着读着,眼眶忍不住开始发热,声音不由越发激昂起来:“如果努力工作能带来财富,那么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大矿场主该是肺叶黝黑脊柱扭曲的矿奴,大庄园主该是烟草种植园里活不到成年的童工,大羊毛商该是昼夜不眠手指鲜血淋漓的纺织女工——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不公平的一切呢?”
孩子的声音劈叉了,但是没有人笑话他。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制度,极少数人的快乐建立在绝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而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是不该存在的,该挥舞着拳头去反抗去——”
“好了!”刚才让他读报的工人忽然粗鲁地一把抢过杰克手中的报纸,推搡着他往锅炉房外走:“臭小子别在这里捣乱了,滚蛋吧!”
杰克一头雾水,忽地听那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你爸爸,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藏在煤炭堆里别吱声,明白吗?”
火车在今晚会在铁锈区停车修检一夜,那里临近附近最大的一个矿区。铁匠拉比听见儿子的传话后顿时脸色铁青——显然,那群工人打算做些什么,而他们正巧撞上了。火车工算计了他们一家,但是现在已经走不了了,附近都是连绵不绝的矿山,他们离开火车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杰克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怀中的小妹已经睡着了。由于车厢太过狭窄,父母在另一节车厢,而他们身上都埋了一层煤炭,仅留出些许呼吸的空隙。透过车厢板条的空隙,杰克看见月亮将矿山照射出铁一般的银灰色,持枪的治安官正在四处巡逻——然后杰克听见了一声轰然巨响,不远处的铁轨竟忽地迸发出一团耀眼炙热的火光。
有人炸掉了火车轨道。杰克一把捂住被吓醒的小妹的嘴,眼睛死死盯着空隙之外——他分明瞧见,趁着夜色,十来个黑影从火车的阴影深处浮现,迅速将几名惊慌失措的治安官打翻在地,用绳子绑了起来。更多人走了出来,大概有一百多个人,他们的皮肤在月光下黝黑发亮,都是附近的煤矿工人。
为首的正是白日里让他读报纸、并告诉他不要吱声的司炉工。
“我再说一次,我们他妈的罢工了,尊敬的老爷们。”那人冷笑着站在治安官面前,用枪托拍他们的脸。
“我们可不是那些被卖进来的奴隶,要求也并不高,无非将工资重新调整到去年的水平,督工不许动辄毒打我们的工人——我们工会和你们扯皮了大半年,但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就是不同意。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家中的妻儿都在忍饥挨饿,凭什么要为你们拼命劳动?”
近些年来,整个帝国的经济状况越发严峻,大矿场主为了节省人力成本,愣是将博莱克郡的煤矿工人们本就低微的工资持续下压。特别是新能源税收法令颁布以来,工资已经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博莱克郡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动不动挨督工毒打谩骂的煤矿工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煤矿工会的带领下,这个月来,反抗、罢工的呼声彻底集中性地大规模爆发。
他们瞄准了煤精的开采工作,采矿、操作、运输等等各个岗位的工人开始有组织地大罢工,试图服软的工贼被秘密处决,甚至发展到了动手破坏开采设备。也就是王室一直强压着,这些足以扰乱市场人心的消息才没有流传出去。
领头的工人转了转脖子,随后听见了矿区里同样传来阵阵爆炸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现在火车轨道被炸毁了,矿区里的机器也废了。”他冲那面露惊色的治安官摇了摇头:“放心,我们不会杀人,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只要你们——”
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凝固了,杰克差点尖叫出声——一道光箭贯穿了领头工人的胸口,那张平凡的、令人过目即忘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血从煤矿工人的胸口涌了出来,将矿区贫瘠干瘦的土地染红了。
在众人惊恐愤怒的视线中,一名骑着马的银盔骑士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他的身后有大约三百名穿着军装的人——那是银鸢尾帝国的正规军。
银盔骑士没有下马,他展开了一卷卷轴,是来自王后陛下的谕旨,全文不过六十一个单词,内容很简单——宣布举行罢工、妨碍煤精开采的是反叛的暴民,授命军队全部予以枪决。
“由于王后陛下的仁慈,我会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离开火车,你们造成的破坏既往不咎。”银盔骑士说。
没有人离开,无数双手试图将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扶起来。
大概五分钟后,银盔骑士掏出枚怀表看了一眼,然后耸了耸肩膀:“好吧,真遗憾。”
他身后的军队对准眼前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举起了枪。
“开枪。”银盔骑士说。
之后的事杰克就不知道了,他晕了过去。等他再一次清醒时,从车厢板条缝隙间一条条飞速驶过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小妹在他怀里酣睡,火车奇迹般地继续哐啷啷着向前行进。杰克开始认为自己夜晚所看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他试图钻出来时,摸到了一条石膏一样冰冷僵硬的手臂,隔着几块煤炭,尸体充血的眼睛正死不瞑目地盯着他的眼睛。
杰克认出了那张脸——是那名曾和他分享了一半午餐的司炉工。
他最终还是爬了出去,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大屠杀中死去的矿工尸体大概都在这列运煤火车上了,一条条排列整齐,准备像废弃的煤渣一般丢进大海里。
但是直到火车停靠卡萨海峡,抱着小妹逃离这梦魇般的巨兽后,杰克始终都没有找到父母所在的车厢。也许他们被发现了,死了,也许只是他没有找到——卡萨海峡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杰克勉强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前往和二哥接头的地方,一进门便彻底栽倒下去。
浑浑噩噩的高烧中,他听见自己在嚎啕大哭:“他们都死啦,那些煤矿工都死啦!”
作者有话说:
关于煤矿工人大屠杀的描写和灵感致敬《百年孤独》中的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大屠杀
给煤矿工人生活开支定价的参考在下方,感谢我超棒的历史顾问,我那历史学硕士的神婆朋友,应该比较合理了。教授学校月薪300铜币,还有自己的部分稿费来支援爱好开销(开销大头),但是参考一下民国时期大学教授(200—300)月薪和工人月薪(15)对比……良心过不去,所以没定太高
参考文献:
[1]钱家先:《英国工业革命中工人生活水平的经济透视》,《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2]徐滨:《英国工业革命中工人生活水平变迁》,《经济社会史评论》2014年00期
[3]朱家俊:《论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煤炭工业》,硕士学位论文,湖南科技大学,2015年
[4]马涛,《英国煤炭工业发展及其与工业革命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天津师范大学,2014年
第96章 罢工
杰克不记得自己在梦魇中挣扎了多久,当他终于大汗淋漓着呻吟着醒来,正对上二哥艾斯克那张越发阴沉的脸。
起初,艾斯克·拉比并不太相信他这个小兄弟那些关于满载尸体的火车驶向大海的梦话,不过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你是说,带头的人被银盔骑士杀死了,然后王后下令开枪打死了所有参与炸毁铁轨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