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聚集在王宫前的人群做出反应,车厢里木桶外的箍圈终于不堪重负,桶身发出轰然巨响,纷纷爆裂开来,蓝色的火焰顿时随着四溅的酒水流得到处都是。
王宫前的街道很繁华,许多贵族宅邸和商铺都在附近,可燃物极多。火焰直接点燃了酒馆的木质结构,窜上了横梁,浓烟中开始传来令人心悸的噼啪断裂声。更远处,一家炼金材料店的玻璃橱窗在热浪冲击下陡然爆裂开来,里面的硫磺、硝石粉尘被热风卷起,在空气中闪烁着异常不祥的火星。
鸢心宫和贵族宅邸都有大型法阵保护,火水不侵,但王宫前的街道和绝大多数店铺可没有。若任由火势蔓延,引发连锁爆炸和大火,后果将不堪设想,整条街道、甚至附近的临近街区都有可能化为火海炼狱!
“那个疯婆娘在干什么?搞什么鬼?”同样从水晶球里看到这一幕的卡西乌斯二世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要烧了老子的王宫吗?!”
爱斯梅瑞同样脸色难看——她知道桑卓性格古怪,或者说绝大多数圣者都是性格古怪、不顾世俗常理之人,但就连她也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圣者居然行事极端到这种地步!
阿祖卡的眼神冷了下来,手指竖起,无形的风墙悄无声息地护住了周边的店铺,阻止了火势的蔓延,避免了可能的大爆炸的发生。他对除在意之人之外的人类情感淡漠,但不代表会任由这种可能波及数千无辜平民的惨剧在他面前发生。
“救火!保护现场平民!”救世主身边的教授则当机立断,无视了缠斗的奥雷和桑卓那边的情况——现在不是和王室对抗的时候。
在幽灵先生的命令下,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同样反应过来,出身底层的人对于灾难的应对本能总是无比清晰。
“水!快找水!”
“拆掉旁边的棚子,隔断火路!”
“都别他妈的给老子挤!让老人和孩子先出去!男人跟我来!”
混乱的人群开始被有序组织起来,老弱病残被率先送离了现场,男人们上前灭火并拆除可燃物,女人们排队传递工具、安顿伤员。
原本被鸢心宫大门拦在宫内的几名教士和祭司同样选择冲了出去动手帮忙,身为术士,他们比普通人更加强大。几位水系术士准备召唤水流,冲刷那架身为罪魁祸首、尚在噼啪燃烧着的马车,却被幽灵立即出声喝止——酒精密度小于水,火势会因此蔓延得更广,别捣乱了。
许多人都注意到,哪怕现场一片混乱,但是幽灵先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异常危险的火场。极端高热造成的汗水浸透了他苍白的皮肤,黑发都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刺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就像是这片火海中唯一清明的冷色。
鸢心宫内,爱斯梅瑞闭了闭眼睛,不再去看水晶球里的场景。
这不是她所需的“驱散”和“威慑”,而是可能点燃整个王城、将王室彻底置于风口浪尖的灾难——她必须立刻及时止损,将事态尽可能控制住。
王后猛地转身,对着匍匐在地的侍从厉声呵道:“传令!王城卫队立刻出动救火,维持现场秩序!”
“——谁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热浪滚滚,空气都被扭曲成模糊的波浪状。
“那个老东西跑掉了。”刺客阴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顺手用刀尖挡开直朝着教授飞溅而来的焦黑炭屑。
“没事,我们也准备要跑。”诺瓦淡淡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前来救火的王城士兵——此时大火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火灾不再是最大的威胁,方才还携手救灾的王城卫队与平民百姓,又隐隐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就这么走?”奥雷用沉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他的身上尚且残余着森然的杀意。而士兵们面带警惕与敌意,身上的甲胄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火下反照出不祥的暗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教授轻声说。他的眼球被熏得泛红,脸上蒙了一层黑灰,又被淌下的汗水勾画出一道道干涸的痕迹。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滑过被火焰燎得焦黑的建筑物,惊魂未定又被组织起来救灾的平民,被聚集在废墟一角呻吟哭泣着的伤者,还有更远处毫无声息的焦尸……最终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鸢心宫的大门上。
守护法阵正在发挥作用,繁复绝妙的咒文散发着点点星光,一层美丽的、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薄薄结界轻柔笼罩了庞大的鸢心宫,将大火与灾民挡在门外,令这座华美奢靡的宫殿与里面珠光宝气的贵族与教士保持纤尘不染,和现场灰头土脸的平民和遍地狼藉的街道呈现出异常鲜明的对比。
——从始至终,它都不曾为王城的子民打开过,甚至连一条门缝都没有。
“诸位应该都已瞧见了这场大火究竟有多么诡异。”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格外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也同步传递给了水晶球:“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无端怀疑谁,也不想深思这场大火究竟打断了什么,又是在为谁遮掩什么……”
无需他继续多说。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沙哑地说:“无端发生的厄运,宛如被诸神诅咒般、无休无止接连而至的诡异灾难——我年轻时当过兵,曾在战场上瞧见过相似的景象,为了对抗费尔洛斯的上一任圣者,桑卓阁下也参了战。”
——而且是针对敌我双方不辨目标的“厄运”,据说整个战场都塌陷地裂了,数千名双方士兵都被埋在了合拢的群山之间。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第三议会的年轻人们还有些茫然,但是年长些的人显然对这位圣者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惧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她!桑卓!那个厄运女巫!”
“是王后派她来的,她要烧死我们!”
“看看那扇紧闭的门!”有人怒吼起来:“他们压根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甚至还派了士兵来!”
士兵们脸色难看。刚才他们也参与了救火,此刻却被人群警惕而愤怒的目光包围。
“退后!”一位长官厉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在沸腾的民怨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开始缓缓向他们逼近——
“诸位。”在此关头,幽灵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有些沙哑,并不高昂,却令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灾难当前,第三议会无意在此刻引发更大的冲突,当务之急是收殓死者,救济伤者,安置灾民——以及为这场无妄之灾向王室要一个解释,为受灾者寻一个公道。”
一群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平民,若在王宫门口和王城士兵爆发冲突,便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方面屠杀,在意一时的进退毫无必要。
在士兵们紧张的注视下,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领袖完全无视了他们,而是看向了鸢心宫的方向。
水晶球的另一段,王后冰冷森然的金色瞳孔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灰眼睛隔空对视。
“第三议会希望能够得到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何时召开的答复,”幽灵平静地说,其中的轻蔑意味却没有丝毫遮掩:“还请两位陛下给予我们一个明确准确的答复。”
“——我们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是。”
人群渐渐散去了,教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皱着眉用手背蹭了一把快要淌到眼睛里的汗水,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高温烤得生疼。
“别用手揉眼睛。”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轻柔掰起来了一些。温柔凉爽的风包围了他,黑发青年一愣,但很快被那微凉指腹触碰热胀皮肤的舒适触感安抚了,不由舒服得眯起眼睛,任由救世主用沾了水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他脏兮兮的脸。
“刚才有没有哪里被烫到?”阿祖卡一边仔细揩去自家恋人脸上那些碍眼的脏污,一边皱眉问道。
“没唔,”教授被他揉得有些口齿不清:“有你在,怎么可能……”
有时候这家伙对他着实有些过保护欲,搞得好像随时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像家猫一样跑丢,然后饥寒交迫可怜兮兮死在外面似的。
但他又不是一只被人娇惯豢养的宠物,不可能随时呆在恋人精心塑造出来的安全舒适环境里。
一块小小的手帕显然是杯水车薪,很快布料都被烟灰浸黑了,教授也仰头仰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余光一扫,恰巧旁边就是广场的小喷泉,干脆身体一拧,竟是成功从未作防备的救世主手下挣开,转而自己趴在喷泉边的石沿上,用手捧起一捧水稀里哗啦往脸上一扑,用力揉搓了几下。
凉快了,舒坦了。诺瓦满意地将衣领扯开些透风,又将往下滴水的额发拧干,乱七八糟地拢到脑后,一抬眼便瞧见救世主大人正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手帕仔细折叠起来,将干净的那面贴身放好。
诺瓦:“……”
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瘆得慌——但是他又没做错事。
“先生,这里没洗干净。”见人冲他露出不自知的警惕表情,胸前湿透的衣领呈现出半透明状,苍白锋利的锁骨上,甚至还有几滴水珠在缓缓往下淌,阿祖卡叹了口气,微微冲人俯下身来,用手指温柔擦拭了一下黑发青年的脖颈,惹得人本能缩了一下。
……自家恋人对他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极为细微且不太体面的情绪变化都被人捕捉到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哪里?”教授一愣,下意识抬头,结果被人毫不客气地趁势俯身亲了下来,微凉滑腻的舌头贪婪地撬开他毫不设防的牙关钻了进去,缠着他有些无措的舌尖不放。这一次对方没有忘记固定住他的后脑,一只手深入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肩膀,按得他动弹不得。
“见鬼,我还在呢!”奥雷气急败坏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只是遮掩了身形又不是死了,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
阿祖卡顿了顿,随即觉察到那只下意识抵在他胸口的手的抗拒意味开始加重。某神只好颇有些不满地缓缓直起身,不忘顺手将被自己揉得凌乱的黑发捋整齐——见鬼,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好兄弟”不处于他的混淆法术作用范围内。
“你不是去打水喝了吗?”救世主不太高兴地说。
“是啊,几分钟而已,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们两个亲得难解难分。”刺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视力过好的他甚至能瞧见暴君的嘴唇上糊了一层湿漉漉的亮晶晶的东西——他的眼睛要瞎了。
“你们两个的,柠檬水冰沙。”他黑着脸,分别递给两人一小杯冰品——器皿边缘还沾着几根小贩用来保温的稻草。
“你在哪里买的?”阿祖卡接过来,颇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一个还没有跑的小贩,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三杯没化太厉害的。”奥雷恶狠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浇了糖浆和柠檬汁的冰碴,顿时舒适地出了口气——火场太热,无论是多高等级的术士都有些顶不住。
某神不算,他作弊,掌控着风,可以自行降温。
“闭嘴吃,反正毒不死你。”见人依旧半信半疑,奥雷冷笑一声,转而看向教授,不怀好意地和人揭兄弟老底:“你别理他,这家伙龟毛得很,以前哪怕在战场上都要定期找水源洗澡,就算找不到也要每天梳他的头发,连头发丝都要捡起来带走。”
无视了某人警告的眼神,他越说越起劲:“而且就算啥吃的都没有,人都伤重昏迷、半醒不醒了,没被洗过的野果,咱们的公主殿下那是坚决一口不碰。”
“首先,术士的头发是施法媒介,外流有一定风险,黑市上圣者的头发都被拍卖出了天价,我不信你不知道。”阿祖卡一边优雅地用小勺搅着冰沙,一边冷冷地插嘴道:“其次,我只是不碰你找的野果——而且那是因为你找到的食物绝大多数有毒。玛希琳那副铁做的肠胃吃了都上吐下泻,导致我们三个曾经差点被一整只敌军围困。”
“嘿!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了,缺乏野外生存经验!”被人揭短的奥雷瞬间有些恼了,他恼羞成怒地抱怨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要念叨多久啊?”
然后他便瞧见原本正往嘴里快乐塞冰沙的暴君默默将勺子从嘴里拽了出来,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翻搅了一下那杯冰水混合物。
奥雷:“……”
这两人简直是一般货色!他气哼哼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沙,嚼得咔咔作响,就像在嚼某人的骨头。
一大群鸽子扑簌簌得在广场落下,咕咕叫着,古老的阿玛卡蒂奥所发生的一切灾厄,所掩盖的一切不公,所无视的一切苦难,还有那些潜藏在城市深处的汹涌潮水——都好像与它们完全无关似的。
奥雷叼着勺子靠在雕塑旁,大脑难得放空了一会儿。明明有足足两辈子,但这么算下来,他依旧少有这样什么都不去想的好时光。
结果难得心生感慨的刺客刚一歪头,另一边那俩人还在腻歪,其中一人一看就是故意的,另一人还满脸茫然,搞得他甚至有些同情对方了。
他的好兄弟正柔声细语地说先生糖浆有一点粘在脸上了——话说这家伙是小孩吗?居然吃个冰沙都能糊到脸上——黑发青年迷茫仰头,然后被人仔细擦拭了一下侧脸,接下来那家伙居然还十分自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指腹——居然!还舔了舔!
噫!恶心!刺客浑身鸡皮疙瘩地想,那混账的洁癖其实具有针对性,在教授面前就不翼而飞了是吧?!
第330章 成神
鸢心宫深处,往日被花朵的芬芳与昂贵的香薰浸染的空气中,不可避免地参杂了一股不祥的焦糊味。
爱斯梅瑞站在窗前,挥退了左右,厚重的宫门在她背后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与混乱,此时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人,而桌上的水晶球依旧在如实传达宫门前发生的一切。
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殿的角落里。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王后没有回头。
被她如此称呼的老妇人摘掉了兜帽,她的头发绑着乱七八糟的来源不明的骨骼,颈上也挂着层层叠叠看不出用途的、五彩缤纷的珠串,还有一柄泛着昏黄颜色的骨笛。
“您让我感到失望。”爱斯梅瑞终于转过身来,声音冰冷而沙哑,形如兽类的金瞳牢牢锁住了面前的圣者:“我请您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试探幽灵和他身边的那位神明,驱散第三议会,您却令我的王宫被大火和暴民包围,差点将王城最核心的街区化为一片火海!”
“陛下,这您可错怪我了。”桑卓浑浊的眼珠神经质地转动着:“‘厄运’一但开始蔓延,便如逃离兽笼的野兽,它不再受到施术者的掌控,自有其轨迹,并非总能如臂指使——更何况您所试图折损的,本便是一群被命运眷顾之人,就像妄图用蛛丝捕捉奔腾的马群,用麻布拦截倾倒的岩浆……”
“我得说您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可怕的敌人,命运就在他的背后,而我们的‘神眷者’……”桑卓古怪地笑了几声,完全无视了爱斯梅瑞陡然沉冷下来、暗含了些许杀意的眼神,若有所指地说:“难道‘他’不是早已被神明抛弃了吗?”
王后冷漠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若有似无、漫不经心地将人威胁了一通后,桑卓便继续若有所思的、神经兮兮地喃喃低语道:“不过那位阁下所代表的理念,却显得更加锋利,更加……可怕。哪怕仅仅只是感知到他投射于此世间的一道微不足道的目光,都足以令像我这样试图逃避‘定数’的存在的灵魂为之刺痛……”
……神明啊,圣者不由敬畏而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爱斯梅瑞却是再次冷静下来。那些被人轻描淡写断定必败的愠怒,那些被人当作注定要被滚滚车轮碾死的虫子的不甘,那些棋逢对手却始终棋差一着的兴奋与挫败——全部被她很好地潜藏起来,她依旧显得冷酷而强硬。
“桑卓阁下,请恕我提醒您,”爱斯梅瑞冷冷地说:“您应该明白‘王庭守护者’的名号究竟来自哪里,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啊,当然……我又怎么会忘……”老妇人闻言,不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王后陛下,您可比我们的先王更加的……野心勃勃。”
自先王开始,银鸢尾帝国和眼前这位圣者便有着十分悠长的交易历史。如果没有银鸢尾举全国之力向对方提供大量的“幸运”或“不幸”进行研究——不论其载体究竟是帝国的子民还是敌国的子民——对方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成为圣者。
这种“交易”很常见,势力培育强者,强者反哺势力,如果幸运到培养出一位圣者,那么这一势力、甚至这一国家那便是祖坟冒青烟,彻底熬出头了。
只是随着实力增长,王庭守护者桑卓的力量表现得越来越可怕,索要的报酬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就连先王都开始感到忌惮,不再轻易和人做交易。而桑卓似乎也对使用力量所需付出的代价感到惊恐,这才选择了销声匿迹——直到卡西乌斯二世登上王位。
但是关于此次交易,对方却答应得十分爽快,王后猜到了大概和那位新神有关,她不介意利用这一点——但她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位圣者性格如此偏激极端,行事几乎完全不将王室放在眼里,不惜将其当作自己的垫脚石。
爱斯梅瑞终究是一名不被王室与大贵族认可的外来者,事关王室的一些秘辛,她依旧被排除在外。
……所以眼前这位圣者,是一个不可掌控的变数。
“桑卓阁下,您想成神吗?”王后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圣者的身体陡然不动了。浑浊的眼球,枯槁的面部肌肉,甚至连带着她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饰品,都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凝固了似的,整座大殿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桑卓哑声反问道:“您说……什么?”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王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如同某种冷血爬行生物的舔舐。
另一边,被二人念叨到快要打喷嚏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正在认真地和教授做科普。
“‘幸运’这一理念,其实与‘命运’是有相通之处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截然相反。”他意外地擅长讲解,耐心地寻找着普通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命运’选择顺应世界规则,‘幸运’则选择试图逃避某种定数。”
教授倒是对此接受良好:“明白,【算命】和【改命】。”
阿祖卡愣了一下,那两个名词对方是用中文说的,对于不同文化体系的人来说稍微有些难懂,不过救世主还是很聪明地依据字面意思推测出来了大意,赞同地颔首道:“您概括得很准确,而这一点与‘变革’很有可能会引起某种相似的共鸣,所以桑卓会对我所代表的理念敏感。”
他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在您的母语中,关于我的理念也有什么类似的说法吗?”
【有。】教授面无表情:【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阿祖卡:“……”
这下彻底超纲了。
他努力尝试了一下,磕磕绊绊的,然后遗憾地发现舌头开始不听使唤。
“抱歉,教授,也许需要您再多教我几次,我才能成功复述这句神秘的箴言。”抗争与变革之神最终放弃了模仿。他坦然地摊开手,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而好奇的笑意:“只是我依旧能隐隐从中感悟到某种关于秩序、规律与变动的、非常宏大的理念,能够道出这句箴言的,一定是一个蕴含着深邃智慧的古老文明。”
……理解得居然基本没错,教授有些惊讶地看了某神一眼,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理念的共鸣”吗?
“这句话大致源自《周易·系辞上传》,意思可片面理解为天地万物规则本不齐全,凡事皆有一线生机,后又被本土宗教道教所吸纳。”他大致翻译解释了一下其中含义,然后便瞧见那家伙的眼睛明显微微发亮,显然很感兴趣。
罕见的,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思考,诺瓦下意识脱口而出:“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话,未来可以去大学里旁听哲学方面的课程,我可以推荐几位学术能力强的教授给你。”
此话一出口他便觉察到哪里不对——另一个世界的他大概率早死了,能不能回家都暂且是未知数,到哪儿去介绍人上哲学课?
阿祖卡愣了一下,眼神不由变得越发柔和:“您对我真好。”
“我不好。”他的宿敌却是严肃地皱了下眉:“很抱歉,我发现我刚才在给你画饼,只是一些尚未经过严肃思考的随口一说——请你无视我关于哲学课的提议,不过我也可以为你浅显地介绍一些基础知识。”
被画饼的某人:“……”
他叹了口气,捧住了自家宿敌的脸,垂下眼睛爱怜地亲了亲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心:“不,先生,您愿意为我考虑这些已经足以令我微笑起来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无比珍贵的奖赏……”
救世主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在黑发青年被夸得下意识绷紧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当然,您的‘诚实’也总是很可爱的。”
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总是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又可恶的人?
……简直让人想要含在嘴里细细舔吮成一汪颤动不已的软嫩的肉,再毫无保留地全部嚼碎了咽下去。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避免不必要的期待落差。”教授被人夸得有点招架不住,脊背却莫名隐隐发凉。眼瞅着那家伙又要凑过来亲他,他连忙用手掌将那张脸抵住:“够了,回归正题。”
“好。”那双蓝眼睛温柔而真挚地注视着他,带着柔和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诺瓦很想让这家伙别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怪瘆人的。那层温柔真挚的薄薄表皮之下,蕴含了太多他不太理解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轻薄的,深沉的,柔软的,致命的——让他脊背莫名一阵阵发麻,就像窗外的眼睛,床底的呼吸,睡梦中的舔舐……仿佛被某种贪婪、危险、而且永不知餍足的东西盯上了。
但是理性又告诉他,这一提议除了他的主观感受外又好像毫无道理,而且就像刺客所说——按照外人的视角来看,似乎有点过于腻歪,像是情侣间的调情。
“别一直这样盯着我,吓人。”教授冷着脸,手掌忽而上移,一巴掌盖在那家伙的眼睛上,将几乎靠在他身上的人推开了一点。那些纤长柔软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扫过,痒痒的,手收回来后,他不由下意识收拢了手指。
外人的评价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黑发青年严肃地想,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本能反应。
救世主则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点委屈的表情,但他十分熟练地没有继续纠缠浑身绒毛都警惕炸起来的宿敌,这反倒令人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
他狡猾地开始继续说正事。
“我猜桑卓想要成神,或者说所有圣者都会本能地渴望与自己所选择的理念得到更加深入的共鸣。”阿祖卡静静地说:“但尤其在瞧见了我和她的理念拥有相似之处的情况下,这一渴望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 ”
“王后不会允许。”教授却是皱了皱眉:“从之前的那场大火来看,桑卓的最大特点便是‘失控’,她不会允许这样一位极端危险、而且完全不可控的‘新神’存在。”
铁棘领,布洛迪宅邸内。
被关在卧室里的奥特莱斯·布洛迪宛若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坐下也不是,站起也不是,只能焦灼地来回走动着。
他居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软禁了。起初他不顾贵族风范地操起铁烛台拼命砸门,冲着门外破口大骂,甚至用椅子砸碎吊灯,将卧房破坏得一片狼藉——但是那些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仆从完全无视了他,每天只有三餐按时从门缝里塞进来,他只能气喘吁吁地呆在自己造就的废墟里。
于是在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奥特莱斯冷静了,看起来似乎认命了,看管他的仆从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曾经陪伴他良久的老管家还偷偷塞给他一把手枪“防身”。
而从那些仆从的只言片语中,奥特莱斯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他的好儿子,波西·布洛迪,在那个被家族除名的畜生的蛊惑下,竟是胆大妄为地屠杀了一支王城军!结果那小子现在伤重昏迷了不说,家里还出现了几个来自莫里斯港的陌生人,在他的家中来去自如,如同出入无人之境!
得到消息的奥特莱斯只觉得两眼一黑,他顿时浑身瘫软如泥,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直冒,哆哆嗦嗦了半天都没喘上气来。
完了,全完了,奥特莱斯双目呆滞。在他为数不多的子嗣中,就这个婚生子的资质最高,现在又是帝国最年轻的主祷术士,未来形势大好,前途一片光明——偏偏这么一遭下来,他苦心孤诣为儿子铺就的仕途,彻底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都怪他那个侄儿!奥特莱斯·布洛迪一想起那个人,就气得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个怪胎!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谋逆的孽种!拥有魔鬼一般的蛊惑人心的能力,明明都已经脱离了家族,偏偏还能将他们害得这样惨——
不,不能这样下去。得到消息后,奥特莱斯在地上瘫坐了半夜,忽而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床头拼命翻找些什么——假如任由波西那蠢货这般胡搞下去,他们全家迟早都得一起上绞刑架!
他还记得巴特曼侯爵阁下代表卡穆公爵阁下前来参与波西的成人礼那一天,提供的“礼物”信封中除了家主戒指之外,还有一张巴特曼家族的名片,其上附有法阵咒文,点燃后可互相传递一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