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他严肃地问道,铁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隐隐的兴奋。身为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刺客,男二本人也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性格。
粗暴些来说,奥雷热爱搞事,从小到大。
“没有。”教授面无表情与他对视:“除非你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或者你打得过阿祖卡。”
被人提及的救世主愣了一下,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柔和的笑意。奥雷一瞧见他那副无条件溺爱的模样就觉得辣眼睛——瞧把人给惯的!他在心里嘀嘀咕咕,浑然不觉自己待人的态度早已不知不觉软化了无数倍。
刺客撇了撇嘴,然后靠近了地图,视线快速扫过那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名字和路线,连同前世的记忆,迅速在脑海中构筑出王城的立体模型,无数条可能的逃生路径如同蛛网般延伸开来。
“工作难度不小啊。不过……”刺客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嗜血而兴奋的狰狞微笑:“比起在莫里斯港收拾杂鱼,还是收拾王城这群猪猡更有意思,想必我手下那群狼崽子也是这么想的——听你的,老子干了。”
然后他被人从后脑勺重重拍了一巴掌,疼得奥雷顿时嘶了一声,恼羞嗔怒地跳了起来:“搞什么——你这混蛋想打架是不是?!”
“你是谁老子?”救世主平静地问道。
奥雷这家伙出身血色集市,从小耳濡目染,各类粗话张口就来,后来愣是被他以“不许带坏玛希琳”为理由,揍得学会了什么叫“礼貌”。
“我说我是那群贵族和教士的老子!”刺客隐隐有些心虚地呲牙咧嘴抗议道:“你激动什么,教授都没生气——”
然后他在那双冷飕飕的烟灰色眼瞳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悻悻放下了手:“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缓和气氛,正事要紧——您请继续。”
这人怎么越来越有气势了?奥雷不可思议地想,简直开始向着前世记忆里的那位暴君无限靠近——只是更加年轻,更加意气风发,甚至更加……“健康活泼”,并且依然令人移不开眼睛。
……不过比起前世那位恐怖瘆人、如同噩梦般的暴君,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位会毫不留情地毒辣嘲讽他,也会面无表情地为他欢呼的陛下。
刺客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越来越显露出威严的暴君用指骨敲了敲桌子,待人回神后,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分析道:“现在王室的面前摆放着一根引线,奈何他们已经被麻痹了太久,一心向着如何通过各种方式将火星掐灭,浑然忘了引线的末端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而我也需要让火药桶的燃料堆积得更充分些,这注定是无比血腥残酷的。”此时此刻,幽灵显得异常冷酷而坦然:“但是只有这样,才能逼迫其他潜在的支持者看清王室的真面目,也令己方尚且心存幻想、还在期待‘和平改良’的人彻底清醒——否则迎接我们的,只有在退让和妥协中绝望地等待死亡。”
第326章 议题
绽放会议第二次会议正式于鸢心宫召开,待国王召见时,三个议会的代表便需分别进入其中。此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便是为了确定“十三税”的合法性——说是投票决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走个过场,此事对于王室来说早已是板上钉钉。
宫门前的侍卫们精神却是越发紧张。第三议会拒绝了王室各个议会各自单独开会的提议,据说那位幽灵居然还当众威胁了两位陛下,许多人都听见了——况且上次这帮乡巴佬在鸢心宫里席地而坐、或者说静坐示威的事还历历在目呐,事后负责此事的侍从被痛骂了一顿,甚至不少人被赶出宫去——鬼知道他们这一次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怕什么来什么。
依据次序,最先前来的神圣议会的教士与祭司们罩着白袍或彩衣,然后是身披绫罗绸缎的王庭议会的贵族们。他们不属于被防范、被阻拦的行列,于是很快便被放行。但是就在左右侍卫准备上前关上鸢心宫沉重华丽的大门时,走在最前列几人中的帕瓦顿·米勒脚步忽然微微一顿,他转身望去,引得众人不由纷纷驻足,就连宫门的侍卫都被转移了注意力。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支沉默的队伍。没有华丽的旗帜,没有闪亮的盔甲,没有弥漫在空气中的香薰与圣油的气味,只是宛若一条古老的大河,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淌着。
你能从中找见任何潜藏在历史书边角地带里的、或者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他们的小人物,他们是农夫,铁匠,小商贩,码头工人,学者……第三议会的代表们。
幽灵就在他们中间,灰色的,瘦削的,影影绰绰的,就像一只来自不知名的新世界的魂灵。
宫门侍卫的手心被汗水濡湿了。他不知道如果这条河朝着鸢心宫不管不顾地涌来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阻拦?第三议会有权进入鸢心宫等待国王召见。放行?这阵仗足以令最迟钝的人也感到不安。
于是当那被称作“幽灵”的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站在他的面前时,早已见惯了大人物的侍卫竟有些结结巴巴的:“第、第三议会需在等候室等待国王陛下按次序召见,会有侍从引领诸位前往。”
“不必,”幽灵平静地说:“我们是来开会的。”
侍卫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不等待国王召见,又该如何开会?
结果从人群中冲上来了几个抱着粗布卷、麻绳和几捆长短不一的木杆的壮年汉子,当着侍卫的面,就开始在鸢心宫前的空地上卸下肩头重负,手脚麻利地展开粗布,敲入木桩,拉起麻绳,三下五除二,便在鸢心宫外那片宽阔干净的街道地面上搭建起了一片简陋却稳固的露天会场雏形。
侍卫看得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了,一时之间甚至忘了阻拦。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胆敢如此嚣张地亵渎鸢心宫……门前的这片空地。
宫门之外距离国王真正居住的场所,其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因而是允许平民走动的。而这也导致了许多平民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围上来,但是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你们在做什么?!”可怜的侍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其中一人小跑着前去汇报上级了,其余几人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几个壮年汉子挡在了外围,不允许他们靠近“施工现场”。
那些人没有动手,眼神中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庄严与坚定,甚至令那些侍卫迟疑着不敢动手。在此期间,更多的第三议会代表们走进被粗陋圈出来的“议会厅”里,不知从哪掏出了小板凳,纷纷有序地坐下。
幽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由木箱子临时搭建起来的演讲台上,他的手中还举着铁皮喇叭,被放大后、夹杂着些许金属杂音的声音清晰在人群中响起。
“如您所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地滑过被宫门阻隔在鸢心宫内的神圣议会、王庭议会众人身上:“履行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与责任,前来参加会议。”
“荒谬!”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自贵族中响起:“只有国王陛下才有召开绽放会议的权利,你们这群贱、平民哪有什么召开会议的资格?!”
也许是这么多人的沉默注视着实太过瘆人了,那名贵族勉强将那句“贱民”吞了回去。
“所以我们这不是前来参会了吗?”结果幽灵看起来颇为诧异:“现在三大议会的代表们齐聚鸢心宫,只是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可惜,看来鸢心宫的大殿容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只得如此为陛下分忧了。”
说罢,他也不理其余人等如何反应,当即便令几人将横幅挂了起来,其上赫然写着“绽放会议第三议会分会场。”
“放心,我们会令诸位哪怕在宫内也能清清楚楚听见第三议会的声音。”这家伙顶着众人五彩纷呈的脸色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要是有人乐意的话,我们也很欢迎你们前来参加分会场的活动。”
众人:“……”
谁要参加啊?!
结果幽灵已经彻底不理侍卫和其余两个议会的议员作何反应了,他当场拿出了之前在鸢心广场及全国各区征集到的民众意见汇总稿件,开始当众宣读。
“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陛下,还有神圣议会、王庭议会的诸位议员代表。基于宪法赋予第三议会的权利,综合各个地区、各个行业代表及万千民众请愿,现第三议会特于绽放会议期间,提出以下正式诉求。”
他的声音经过那简陋的铁皮喇叭放大,清晰穿透了鸢心宫的宫门。
“第一,坚决反对‘十三税’执行,并启动全面审查。该项税收政策未能充分考虑民众实际负担能力,是纯粹的剥削压榨暴政,我们要求建立基于收入分级的累进税制,并配套实施基本民生保障制度。”
“第二,要求彻查在与费尔洛斯国爆发的北境战争中的叛国、渎职、临阵脱逃、弃置士兵、军需贪腐、玩忽职守等行为,查证属实的相关责任人,均需依据帝国法律对其进行公正审判与惩处,不得受其身份地位影响。”
“第三,将‘市民议会’正式更名为‘公民议会’,通过立法明确界定并扩大公民议会的法定议政范围和权力,将其确立为国家最高权力机构。”
伴随着倒抽凉气的声音,幽灵的声音平缓而冷肃:“废除奴隶制,凡帝国境内,无论出身、种族、性别,生而为人者,皆享有法律保障的人身自由与基本尊严;废除宗教人士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令其与全体公民平等适用律法;剥夺贵族领主在其封地内擅自征收额外赋税的权力,所有赋税政策均需公民议会审议并授权,国王不得越过法定程序随意进行增删修改。”
暂时没有第四。
因为前三条、尤其是第三条便足以令众人当场哗然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卡西乌斯二世再荒唐,那也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结果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平民居然敢说他们要踩在国王的脑瓜顶上,哪怕是国王也不能违背他们的决议?!
卡穆公爵猛地抬起头来,他知道这位“幽灵”观点激进,但他真没想过对方居然胆敢站在鸢心宫外,如此平静的,理所当然的,向着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要求交出他们所想得到的东西。
“这、这是在造反!当着陛下的面煽动颠覆!”之前那位质问幽灵的贵族脸色已经煞白一片,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侍卫的脸上:“士兵!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
侍卫们却满脸为难。严格来说,第三议会确实在“合法的场地”,开一场“合法的会议”,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谁也不敢贸然点燃这颗摇摇欲坠的火星。
神圣议会的教士与祭司们则显得更加沉默一些。帕瓦顿·米勒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经过之前的广场辩论,老教皇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无法出席此次绽放会议。现在辉光教廷严格来说仅仅只剩两位实权枢机主教,而他是最有竞争力的教皇候选人,他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将代表了辉光教廷未来的方向。
帕瓦顿·米勒注视着那位黑头发的年轻人,微微握紧了权杖,这个人……
宫外的平民却反应不太一样。第三议会的议员中有人激动地拍着大腿,低吼“说得好!”,还有人摘下了破旧的帽子,紧紧攥在胸前,浑浊的眼中浮现出隐隐的泪光。至于更远些的平民,起初是沉寂,然后是压不住的骚动。人群中开始隐隐传出零星却坚定的叫好声。那些饱受贵族剥削、任由教士随意差使、于战争中屡屡失去亲人的面孔上,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在蔓延着。
平民们开始不由自主地朝向第三议会所在的方向涌去。他们只是聚集着,向前涌动着,如同即将吞没一切的海洋。
第327章 有人
爱斯梅瑞没有坐在她那银色的王座上——比国王的王座稍小些,造型更加纤细、柔和,代表着国母的宽容慈爱与妻子的温婉和顺。
此时她正站在卡西乌斯二世身后,一身黑裙,如同一只不祥的野兽,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金色的兽瞳森冷明亮,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诡异平静。国王背对着她,正颇为烦躁地抖着腿,宫中侍从战战兢兢跪在他们面前,水晶球里清晰传来了幽灵的声音,一字不落的。
年轻人被众人包围簇拥着,脚下木箱造成的高度差竟令他如同被人潮举起似的。那双极为醒目的烟灰色眼睛似是漫不经心地扫过水晶球的方向,将像与法术背后的窥探者对视——然后他便移开了视线,举起那可笑的铁皮喇叭,继续宣讲那些令人嗔目结舌的疯言疯语。
“不能把他赶走吗?”卡西乌斯二世焦躁地问道,神经质地抓乱了头发:“侍卫呢?王城军呢?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把这群人立即驱散?!”
跪在地上的侍从声如蚊呐:“陛下,宫门外现在足有千余名平民,他们没有冲击王宫,而调动王城军需要时间,侍卫长不敢擅作主张,害怕、害怕激起民变,惊扰圣驾。”
“民变?”
国王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就像尚未理解此词是什么意思似的。等他反应过来了,脸色顿时产生了变化——再昏庸麻木的君主也该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不就是税率的调整,这些人至于闹这么大吗?!”他有些结结巴巴地气恼道,身体下意识前倾,仿佛寻见了救命稻草:“对了,你这样告诉他们,第三议会议员所在地区的税率给他们特令降低就是了,有什么冤有什么仇的,告诉监察庭,就说是国王的命令,他们自会秉公处理……”
“陛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卡西乌斯二世的语无伦次。
王后的手按在国王的肩膀上,看起来没有用力,却如有千钧之力似的,竟令卡西乌斯二世噤了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慢慢坐了回去。
“人心是很贪婪的,贪婪无度。”爱斯梅瑞轻声说,金色的眸子难得有些失焦,也不知是在评价谁:“最初他们很可怜,只是想要吃一顿饱饭,不要被饿死罢了;如果吃了一顿饱饭,就想一直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等到衣食无忧后,便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奴隶和领地,尽情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与美好欢乐;等到坐拥大片土地、奴隶和财富后,他们便该想要坐上最高的位置,手握世间最大的权柄,最好还要长生不老了。”
“而狼群是喂不饱的。”王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对于丈夫懦弱无能的失望鄙夷,也没有对于门外平民的愤怒嫌恶,而是一种令人不由屏息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隐隐疲惫与平静:“驯兽师可以挥舞皮鞭恐吓它们,令它们记住恐惧与疼痛;也可以给予它们一些好处,令它们为了争夺碎肉残渣互相撕咬起来——但当这些愚蠢而狡诈的畜生决定团结起来,一起朝着驯兽师呲牙低吼时,能够驱使狼群的,唯有冒火的猎枪。”
卡西乌斯二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难得没有像个狂躁的婴儿似的冲着妻子大吼大叫,只是肩膀萎靡地耷拉了下来:“行了,别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任由这群人在宫外大吼大叫——”
“当然不。”爱斯梅瑞瞥了国王一眼:“幽灵最擅长的就是煽动人心,假如任由形势发展下去,只能任其在愚民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可控,这对我们来说极其不利。”
“但是如果不想被各方势力指责王室肆意违宪屠戮议员,暂时不能以王室的名义动手。”她冷哼了一声:“虽然我不在乎这点可笑的名声,不过确实很麻烦。”
王后金色的眼瞳沉沉落在水晶球里的黑发青年身上,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叹息。
“——但是有人可以动手。”
宫墙之外,人群越聚越多,以至于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他们听着那些曾经想也不敢想的诉求,互相交换着眼神。自由,尊严,权力……这是他们能够拥有的东西吗?震惊,怀疑,迷茫,还有难以置信的希冀,与被长期积压后陡然被点燃的愤怒,这令他们本能地靠近了简陋的“绽放会议第三议会分会场”,靠近那些与他们一样出身微末却挺直脊背的第三议会议员代表,靠近那个……生着黑色头发与灰色眼睛的年轻人。
但是很快,一阵奇妙的、不知来自哪里的低鸣响了起来,就像有谁吹响了某种古怪的骨笛。
低鸣声轻柔拂过所有沸腾的头脑,那些被点燃的怒火,那些被激发的勇气,那些被催生的希冀与渴望,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炭火似的,无声无息地冷却黯淡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人们不由开始觉得夹杂着同伴呼吸的空气不再滚烫,刚才还震耳欲聋、直抵心扉的呼喊声,此刻听起来竟显得颇为遥远……且吵闹?脊背开始发凉,仿佛生出骨刺,一种“不该在此地停留”的念头悄然而生,好像如果坚持呆在这里,将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情。
诺瓦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原本牢牢悬挂在木桩上的条幅似乎颤动了一下。
“离开木桩!”黑发青年忽然厉声喝道,偏偏就在此时,原本一直用得好好的铁皮喇叭突然坏了,而他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人群的议论声中。
下一秒,几根粗重的木桩发出了断裂的吱呀声,直直朝着离得最近的幽灵和几位第三议会的议员砸了下来,其中还有反应迟缓的老人。若是砸中了,足以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头破血流、甚至当场毙命。
教授只得利落地跳下木箱,一边躲闪倒下的木桩,一边试图将离他最近的老议员拽开——但是就在他跳下来时,一块石头不知何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黑发青年的落脚点,眼看他就要身体一歪,失去重心,被那沉重的、裹挟着风声的断裂木桩狠狠砸中脑袋——
一双手猛地自身后拖住了教授的腋下,稳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拽离了木桩的倒塌范围。逐影者也已不得不显出身形,于木屑纷飞和人群尖叫声中将几位议员带离了危险区域。
“王庭守护者,桑卓。”尚且惊魂未定的教授下意识抓住了牢牢箍在他胸前的手臂,随后便听见救世主在他耳边以一种冰冷的语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对方不忘带着安抚意味,用下巴蹭了蹭怀中人的头发。
诺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位是谁——银鸢尾帝国三位圣者中最为神秘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圣者。对方甚至神秘到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在人前出现,直到最近才因“巴兰朵城有神明出现”的传闻,现身帝国南境,最近据说是坐镇巴兰朵城、震慑灰域联盟来着。
依据传闻,对方信奉的神明,是幸运之神阿兰贝。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看来银鸢尾帝国总算查清了阿兰部落的圣者塔隆不是失踪而是死亡,这才令桑卓腾出手来回到王城。而王后究竟付出了何种代价,换取这位神秘的圣者在此刻甚至有些大材小用的出手相助?
——是,“神明”吗?
但他暂时无暇深思,“幸运”的反面“不幸”正在王宫门前的空地悄然蔓延着。短暂的混乱尚未平息,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
一名站在前排、刚才还因幽灵的演讲热血沸腾的学徒被人挤了一下,顿时撞倒了一位嘴里叼着烟斗的老农。烧灼的烟灰掉了下来,将学徒的衣袖烧了个洞,疼得他尖叫一声。
这本该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是一阵风起,对方穿着的亚麻布衣的衣袖竟是着了火,周围的人连忙帮忙拍打着,可在拥挤的人群中,推搡在所难免,一时之间他被人挤到了会场边缘,随后竟是直接点着了周围悬挂的粗布,火苗轰得一下窜得老高。
一名逐影者手疾眼快地将着火的粗布拽了下来,丢到空地上迅速踩灭。结果还没等这边处理完,教授身边又有一名议员脚下莫名其妙一绊,直接朝着不远处的尖锐断裂木桩撞了过去,角度刁钻,眼见就要被硬生生贯穿胸膛,还好被阿祖卡一把拽住了后衣领。
教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种无形的、古怪的力量正在编织着一张厄运之网,笼罩着整个集会现场。
“大家不要慌乱!站在原地不要动,互相照看彼此!”他大声喝道,在风的帮助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响彻了混乱惊慌的人群。大部分人渐渐安静下来,迷茫而惊恐地望着同伴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直到现在,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幽灵则是微微扭头,朝着身后的阴影冷声命令道:“奥雷,把桑卓逼出来。”
第328章 火海
幸运之神阿兰贝的信徒“不定赌徒”人数众多,毕竟谁不想拥有好运呢?但是信奉这位神明的术士是出了名的鸡肋:幸运虚无缥缈,甚至不如命运女神拉莫多的信徒“纺织者”那般还能作出预言,早期也许只有诅咒敌人吃饭咬到舌头,或者走在路上不小心平地摔。
更何况幸运之神阿兰贝一向认为好运和厄运双生双面,此消彼长,就算为敌人施加厄运,为己方增加好运,那么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形势便会发生逆转——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十年后,而且消耗好运或厄运的“代价”也往往要由施术者承担,所以“不定赌徒”们通常不会轻易施展法术。
但是一位圣者级别的“不定赌徒”是十分恐怖的,如果愿意以性命或者更多东西为代价,他们甚至拥有令一个中小型国家的全国上下于莫名其妙的灾厄与混乱中步入灭亡的能力。
“这种理念涉及了世界法则,或者说通过某种巧妙的方式利用了世界法则。”阿祖卡和教授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因此假如找不到施术者,是很不好对付的——所以每当有‘不定赌徒’参与战争时,施术者的人身安全将成为指挥官最需优先考虑的重点之一,他们会被藏起来,以免被敌人杀死,破解法术。”
按照教授的理解,简单来说,“不定赌徒”就像是金牌辅助,擅长给己方和敌方分别上增益和减益buff,奈何血薄肉脆,需要层层保护。
“但是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至少在王城。”教授微微眯起眼睛:“因为你在这里。”
对方曾前往巴兰朵城追逐神明的行踪,说明对于“神”并非无动于衷,而现在正是接触神明的时机、甚至也许是唯一时机。
救世主的眼睛不由柔和地弯了起来,他低笑道:“您总是这样聪明。”
一阵微凉的风温柔抚过黑发青年的脸颊和发梢,又在他的颈侧眷恋地蹭了蹭。下一秒,那风骤然加速,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高速轨迹,周遭惶恐不安的喧嚣人群瞬间虚化成了不断倒退的流动色块,而一个站在混乱的人群的边缘,披着斗篷腰背佝偻着的老妇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兜帽下露出一张干瘦枯槁的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下一秒,她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侧过身去,利落地躲开了一柄自阴影深处凶险割向咽喉的弯刀,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简短的符号——奥雷脚下刚踩稳的一块石板随即突兀碎裂,同时一旁建筑的墙体毫无征兆地开裂,二楼沉重的窗框瞄准刺客的脑袋砸了下来。
一击未中的奥雷不爽地啧了一声,身形再次扭曲模糊,消失在了灰尘与阴影中。
哪怕好友已经为他指明了目标,但和高等级“不定赌徒”作战就是这样讨厌,总能体会到“全世界都在针对你”是什么感觉。
但是奥雷也不是什么善茬。他已无限逼近前世的实力,离圣者仅差临门一脚。外加还有前世磨砺出来的丰富战斗经验,足以令他暂时缠住了桑卓,让她无暇继续针对第三议会的众人和平民施展法术。
周围的人群惊恐四散,任何人都能瞧见此地发生了一些异常不详的事,意外接二连三,简直就像被诸神诅咒了一般——更何况在桑卓附近,这种观感更加强烈,仿佛将百年来可能发生的小概率厄运全部于数息间聚集于一处狭窄的街角似的,宛若微型世界末日降临。
而教授只觉得简直就像在看异世界版本的《死神来了》。
桑卓应付得并不轻松,顶级刺客的威胁逼迫她不得不无间断施展法术,否则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可能被抓住机会,突破幸运的保护,夺取她的性命。
更何况这家伙是个被世界法则深深“眷顾”的强运之人,很不幸的,若想通过世界法则影响他的“运气”,将不得不耗费数十倍、数百倍甚至更多的力气。
老妇人沉冷的眼睛扫过站在不远处的幽灵,对方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仅有的一次擦边式施术经历便足以令她心中极度骇然了——王庭守护者桑卓见过许多强运之人,他们不一定运气很好,但是往往有一段时间功成名就或者位高权重过,一般都是对世界走向影响深远的决定性人物。他们就像被世界浪潮着重偏爱的小船,只需鼓起风帆,便能比常人走得更远、更久。
但是现在,本能告诉桑卓,那个人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如果试图影响对方的命运,甚至不仅仅是丧命那么简单了。
——他不是一艘小船,他、他不知是什么东西,就像来自另一片陌生至极的海域的不速之客,裹挟着名为“世界”的重量。对付一艘小船也许可以搅动波涛,甚至掀起风暴,但是又该如何应对海洋本身?
……更何况桑卓隐隐感知到,对方身后还有一位存在,一位可以彻底无视她的命运、杀死她的存在。极端不详的尖锐预感在她的背后升腾,她是答应替王后帮忙,但可不打算将命交代在这里。
街道尽头出现了惊慌失措的叫嚷与惨呼,教授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架失控的重型马车着了火,车夫不知所踪,拉车的两匹马匹双目赤红,口吐白沫,显然经受了某种“不幸”的影响而陷入癫狂当中,正横冲直撞着冲向了混乱哭喊着、拼命推挤逃窜的人群。车厢里拖拽的货物——似乎是数十桶烈酒——则被火焰吞没了,浓烟滚滚、熊熊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