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桥港如此穿着打扮的人很多,大多是佣兵、海盗或者不乐意暴露身份的神秘人,没人在乎,只要不把外界的风浪带进这家总是闹哄哄的餐馆里就行,就连上菜的女招侍都没多看他一眼,倒是神秘人自己默默将因招侍的粗鲁举动撒出去的菜汤擦拭干净。
无人知晓,一个带了笑意的声音正轻柔地落在灰袍人的耳边。
“看来我们暂时是听不到关于‘龙巢宝藏’的消息了。”
“鱼尾街人游行示威,治安总署长当场被捕”才是当前最炸裂的头条新闻。
对方笑吟吟地调侃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吟游诗人口中的感觉怎么样,教授?”
“如果将‘明亮’改为‘明光’会更押韵些。”另一人正忙着往自己嘴里塞土豆——这几乎是他这些天来吃得最正常的一顿饭——闻言非常平静地点评道。
神眷者又被他逗笑了,诺瓦都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好笑。他瞥了眼身旁的人——很困难,混淆法术依旧奏效,对方现在的存在感简直低得离谱,他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背景板npc,稍一错开眼,便会彻底失去踪迹,再也想不起身材样貌。
“只要我露出脸来,我们将探听不到任何消息——而脸都全部遮住了该怎样吃饭呢?”对方温和地说 ,并且拒绝了诺瓦提出的乔装提议。
当时他们正站在小巷的尽头,身旁是某个正在追赶母鸡、却因意外瞧见神眷者的脸站着发愣的孩子,诺瓦不得不承认那听起来自恋极了的提议还挺有道理。
于是教授逼迫自己去回忆对方的容貌——这是一个新奇又有趣的游戏,他从未如此熟悉那张漂亮脸蛋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走向——然后试图将那张模糊的脸和记忆中被命名为阿祖卡.obj的建模一一对应。
“……教授。”然后他听到对方轻轻叹了口气:“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有。”黑发青年一边继续往嘴里塞鱼肉,一边毫无遮掩地盯着另一人——没有人能在这种注视下脸红,反倒使人想起解剖刀和被长针钉住四肢的青蛙、牙医和被剖开的牙洞、验尸官和开膛破肚的尸体之间的关系。
阿祖卡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午餐。好在那个人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总是让人联想起猫,猫的眼神,猫的性情,还有猫科动物特有的神经质——很快对方便将注意力投向了餐馆的其他人。
“注意那些人,佣兵,而且可疑。”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需要靠近些观察。”
距离过远,近视眼看不清太多细节。
教授所指的方向是餐馆的另一个边角,被一群沉默警惕的人占据,此时正冷眼瞧着餐馆中央的人吵吵闹闹。占据首位的是个壮硕男人,野牛似的粗壮脖子,头发如灰驴的鬃毛般短硬。
一名武者。
相较术士,武者的定义更加模糊,身体素质好的普通人若愿意交三枚银币去评定等级,说不定也能评上个低级侍者。
武者的修行方式多为纯粹的炼体,或者说追求自身的力量。绝大多数人徘徊在侍者阶层时,最多成为一个力气大、跑得快、更会打架的普通人,唯有极少数人能够突破那无形的关卡,凭借肉体力量牵动理念的力量,踏入使徒的世界,而这时的武者才有和术士相较的资格。
武者的观感很敏锐,几乎是瞬间觉察到有人在看他——还是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扒开皮肉挖出骨髓般的视线。那人猛地扭过头来,凶狠地环视了一圈餐馆,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
“团长,怎么了?”他身旁的同伴紧张地问道。
对方没说话,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有盯梢的,皮子紧些。
西塔是黑鲸佣兵团的团长。灰桥港身为银鸢尾帝国极西点,在飓风无法肆虐的季节,常有走海路的商船途经此地,进行休整。往来人员鱼龙混杂,各类纠纷自然也少不了,因而在灰桥港此类佣兵组织简直多得要命,有些是接正经任务的,有些则是冷血残暴的亡命徒。黑鲸佣兵团属于两者参半——或者说,一切由价格决定。
西塔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要捞一笔大的,离开贫瘠的家乡。最近,他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个非常、非常惊人的消息,西塔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机会要来了,为了搅乱风声以便遮人耳目,他甚至第一次聪明谨慎起来,故意在餐馆喝醉,乱编一气,说出了“龙巢宝藏”的秘密。
见鬼的“龙巢宝藏”,龙是喜欢亮晶晶的金属没错,但那得是古时候在人类王国附近安营扎寨的巨龙,才有可能收集整整一巢穴的金币和珠宝。而灰桥港附近都是些中小型龙,它们的“财宝”不过是水手的小刀或剥落的铁片,要是能寻见哪位贵族遗失的银餐勺,那都是意外之喜了。
奈何流言是不讲道理的,人人都喜欢听吟游诗人口中的传奇故事,并幻想有朝一日也许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以当一把英雄史诗中的主角过过瘾。很快,关于“龙巢宝藏”的传言在添油加醋下,于本就不大的灰桥港里流传开来。
佣兵们喝完了自己的酒,离开了餐馆。女招侍嘟嘟囔囔着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之前坐在角落里的灰袍人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只在桌面留下了两碟餐盘。
等等,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之前对方是点了俩份吃食么?那人看起来好像挺瘦弱的,没想到还挺能吃。
灰桥港的街道如蛛网般四通八达,每一条都显得格外狭窄拥挤,佣兵们分散开来,很快便消失在了深巷里。
幽暗巷子的深处,流浪汉、通缉犯和黑市商人在这里常年出没。独身一人的西塔停住了脚步,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战斧。
“滚出来!”他粗声喝骂到:“老子早早就听见了一只老鼠切切察察的动静,没想到还真胆大包天地跟了过来!”
一个身着破旧灰袍的身影从巷子深处走出。
来者又高又瘦,全身上下仅露出苍白的下巴,像个从迷雾中浮现的幽灵。
西塔握紧了战斧的手柄。对方看起来是个弱鸡,大概可以一拳打死仨,就像那些只会尖叫不会逃跑的平民与奴隶一样。很何况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正潜伏在附近,随时都可以一拥而上——但是不知为何,莫名的恐惧感从他的灵魂深处渗了出来,仿佛在阴雨天不断渗水的石壁。
“下午好。”那人用非常纯正地道的当地口音说,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年龄。
“谁他妈的和你下午好,”佣兵团团长阴狠地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不安:“你这装模作样的狗屎。”
但是对方好像压根没听见那粗俗的辱骂。
“我想知道关于‘龙巢宝藏’的信息。”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你可比其他蠢货胆子大多了,居然敢直接来问老子。”西塔稍微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但是老子他妈的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我没有在问你,你可以不必说话。”那人冷淡地说,微微抬起头来,那条宽大的兜帽之后,西塔再一次觉察到仿佛能深入灵魂的探究感:“你昨晚潜入了海神殿附近海域,上岸后进入神殿,直到中午与其他人会和。夜晚是属于黑夜与死亡之神的,海神殿祭司不会接见外人,但你还是进去了。你本可以打晕那些祭司,不过你没有——你所求的不是钱财或人命。”
他在说什么?西塔惊悚地瞪着他,随后恼羞成怒地发现,随着对方一步步逼近,自己居然被这个高瘦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
“灰桥港的海神殿坐落在一片临海的巨型岩礁之上,海神的祭司求得神谕后,会将神谕刻在鲸鱼的肋骨上,再沉入神殿之下的海水。你下潜去看,可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你没有带刮去甲壳类动物的刮刀,所以也许是一块新的鲸鱼肋骨?你认为海神殿祭司应该在近期得到新的神谕,但是没有,你对此感到困惑而焦虑,以至于不惜私自闯入神殿,想要看看是不是祭司们还没来得及纂刻……”
“——闭嘴!”
西塔挥舞着战斧朝着那人砍去,但是对方的语速实在太快了,他依旧未能阻止那些令人悚然的字句。
“你曾经意外瞧见了海神神谕,也许是因为一场大潮。和龙巢宝藏有关?不,所谓‘龙巢宝藏’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你希望借此为自己的行为编造动机,并将众人的目光引向远海。”
战斧呼啸着袭向脖颈,灰袍人没有闪躲,但是西塔惊愕地发现斧尖只能堪堪抵在距离对方身体三指的位置,再也压不下分毫,他只得被迫听着那人轻描淡写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你所瞧见的神谕,是灰桥港会出现一种具有时效性的‘宝藏’,只是神谕过于模糊,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黑鲸佣兵团团长脸色惨白,如同死尸,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渗了出来。
这人绝对是一名术士,他想,也许还是早已陨落的命运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信徒。佣兵团团长想要召集他的团员一起对付这人——但是他只听见对方厌倦地点评了一句“无趣而拙劣”,然后这个壮硕的男人忽得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赫赫喘着气,跪倒在灰袍人面前。
沉重的战斧从他手中脱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柄战斧就像是被无形的存在托住了,另一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身后飘着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如那柄战斧般近地悬浮着,已经不知死活。
“教授,他对您还有用么?”
西塔于窒息的痛苦中听见来者语气轻松地询问灰袍人,就像在问厨余垃圾要怎样处理。
“没有了。”教授冷淡地说:“谨慎起见你可以再审问他一次,虽然我不觉得他还知道更多有用的东西——随便你怎么做,不必在意我。”
结果还是被温和地赶出来了。
诺瓦站在巷口,仰起头来,盯着从狭窄的天空掠过的淡灰色鸟群。
巷子深处很安静,安静到瘆人,听不见骨肉碎裂或哀嚎惨叫的响动——也是,神眷者不喜欢血腥味,好处就是对方应该不会搞得血呼啦差,导致犯罪现场等会儿难以清理。
诺瓦发现自己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另一个世界的他虽说同样对他人、甚至对自己的生死持冷漠态度,但也不至于直接询问同伴是否要对一个人进行刑讯逼供——尽管对方手上大概率有人命且试图杀了他——还心如止水地思考等会儿该怎样帮人善后。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被外界赋予的枷锁驱赶着向前走的庸人罢了。
诺瓦·布洛迪甚至想不太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名字。他的故乡离他越来越远,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是一种幻觉……唯一的好处是他还能思考,不断地思考,他不再被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涤纶片基上的黑蓝成像里,他的大脑是自由而健康的,而不是一点点失去感知能力,被捆在病床上,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舌尖再次舔到了手套,黑发青年皱了下眉,将不自觉抵在唇边的手指移开。
身后传来了另一人的响动,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诺瓦仔细嗅闻了一下空气——港口城市的海腥味、暗巷常有的屎尿与尸体的臭味、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神眷者本身那冰凉干净的气息。
他没有询问那群佣兵的下场,反倒是另一人主动同他解释:“那些人杀死过无辜者,我已经处理掉了。”
在神眷者的“手段”下,佣兵们恨不得将小时候抢过同伴的糖这种事都掏出来。
“为什么与我解释这些。”教授平淡地问,他自认还不至于天真到要求将那些渣滓交由法律审判。
阿祖卡歪头看着他——也许是因为他的教授对待他人时,有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平等与尊重?
在神明统领的世界,人命是不值钱的。末世纪神战时代,将数以千百计算的人命献祭给各大神明以求得庇佑是常态,祭司等同屠夫,平民形如牲畜。哪怕是相对平和的现在,下等人的命对于贵族和教廷来说,依旧还不如一套瓷器或一本教典珍贵。
就算是阿祖卡本人,也只会在乎那些与自己相关的人。前世的他或同伴知晓鱼尾街人遭遇的一切时,最多会帮忙杀死萨曼伯爵和治安总署署长,这已经算是吟游诗人口中嫉恶如仇执行正义的英雄游侠——谁会像教授这般彻头彻尾从一群穷苦渔民的角度出发,将他们的名誉、性命与未来都放上心中的天平,与自己的性命进行权衡考量?
不是情绪化的怜悯,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天真,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去做,理所当然地将那些无人在乎的平民当成与他一样的人。
这是另一个世界留给他的印记么?阿祖卡想,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令人颤抖起来的东西,他好像有些理解教授对于故土的执念了,神眷者甚至也想亲自去看一看,那个能够孕育出如此强大而明亮的灵魂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有些人会对干净美好的事物产生卑劣的摧毁欲,但救世主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点也不想让那熠熠生辉的灵魂在他的手中变得暗淡,发生折损——毕竟他曾见证过一次,并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您是一个温柔的人。”最终阿祖卡如此半开玩笑般地说:“我不想让我的盟友认为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杀人魔头。”
他的教授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对“温柔”的评价发表些意见。
“……你当然不是。”
最终他还是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辉光教廷和海神殿都在寻找什么东西,先去一趟海神殿吧。”
来自王城的辉光教廷来访人员安置点在光明教堂。本地主流信仰不是光明神,导致当地唯一一座光明教堂破破烂烂的,哪怕紧急修缮后也依旧看起来“过于艰苦”。
其他教士对此多有微词,奈何枢机主教阁下拒绝了萨曼伯爵的其他提议,于是他们不得不委屈自己,连带着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随侍的学生,都一同住在教堂里泛着霉味、拥挤狭窄的旧修道院。
波西·布洛迪回来时神情恍惚,直愣愣地往自己房间走,一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没反应,关了门就往床上扑。
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
黑发少年猛地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他的那位堂兄几乎没怎么叫过他的名字,他能得到的只有冷淡礼貌的颔首或者毫无感情的一瞥。
起初他本以为对方是讨厌自己,这逻辑上也说得通,出于难过、置气和隐隐的心虚,他甚至故意避免与堂兄见面。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波西发现他的这位堂兄好像对谁都一副死人脸,不管对方身份地位如何。
他的父亲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年轻人愚蠢可笑的傲慢清高,但那时的波西却是暗自高兴起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份欣喜究竟是因为堂兄的威胁性再度降低,还是因为他的堂兄其实并不讨厌自己。
波西将枕头抱得变了形。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的堂兄并不是不会微笑,不会和气说话——只是对象不是他罢了。
走廊上响起惊天动地的跑动声,波西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当来者举着一份报纸大大咧咧地撞开房门时,瞧见的是一位优雅自持的黑发贵族少年。
“巴特曼先生,您的礼貌呢?”波西·布洛迪抬起尖尖的下巴,拖长了音调冷冷地问道。
特朗·巴特曼,他的老对头,万年老二,一向不忿于布洛迪家族旁系子嗣成为二年级首席。
“别装模作样的,小布洛迪先生,现在老师又不在这里。”巴特曼挥舞着灰桥港突发新闻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且不怀好意的光芒:“真是条炸裂的大新闻啊——关于你堂兄的,你一定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涤纶片基:x光片常用胶片
第27章 神谕
“瞧瞧,瞧瞧。”巴特曼家的次子后退了一步,站在修道院的后院里展开报纸,故意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不幸死去的搬运工新婚不久的妻子尽管出身平民,却是位美丽动人且艳名远扬的女士,我们姑且称她为玫瑰夫人。据笔者独家消息,那位勇敢站出来的贵族和玫瑰夫人之间曾发生过一段凄美且隐秘的故事……我们有理由相信,玫瑰夫人曾苦苦哀求过那位先生救救她的丈夫,可是直到玫瑰夫人将自己于绝望的烈火中焚烧,彻底香消玉损,悲痛欲绝的布洛迪先生这才终于压抑不住那满腔亵渎的爱火,怀着如波涛般汹涌的悔恨之情,发誓一定要为玫瑰夫人报仇……”
波西:“……”
波西:“????!”
他顿时大怒,一把从老对头手中扯过那张报纸:“胡扯!我哥对我都不假辞色,怎么可能对个粗鄙的乡野渔妇‘悲痛欲绝’‘满腔爱火’?!”
黑发少年一目三行着看完了这篇极尽香艳之能事、满篇下流臆测的新闻,气得脸蛋通红:“这是哪家报社办的不入流小报?我发誓,他必将承担来自布洛迪家族的怒火!”
“可别,小布洛迪先生,你现在还不能代表布洛迪家族呢。”特朗·巴特曼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煽风点火:“虽说那位‘玫瑰夫人’尽管血统肮脏了些,可能还带着鱼腥味——但好歹也算一桩风流韵事。万一流传到王城,那些贵妇小姐们说不定还会为这个凄美而禁忌的爱情故事流泪赞叹不已呢。千万别坏了你堂兄的好事,小处男。”
波西·布洛迪突然冷静了下来。
“光罚。”
他冷冷地说,数道光芒形成的锁链顿时从天而降,将修道院后院破旧的地板都砸出了无数小坑,然后他在四处狼狈逃窜的特朗·巴特曼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傲慢地扬起下巴。
“巴特曼先生,如果没有实力承担来自波西·布洛迪的怒火,”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无魔具施法的高级使徒术士冷漠地说:“我奉劝您,最好还是在我面前闭上你的嘴。”
有那么一瞬间,那张尚未长开的脸上的神态,简直与他的堂兄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这里可是修道院,你们怎么敢在光明神的注视下做出如此不敬之事?!”急急忙忙赶来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带队教师瞪着眼前两个快要回程还惹出事来的兔崽子,恨不得一人在屁股上踹上一脚。
米勒阁下可还在这里呢,巴特曼家次子那个刺头也就算了,怎么波西·布洛迪这个好学生也开始跟着胡闹了?
“修顿先生。”波西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知道自己在修道院里与人动手是个极不明智的举动,更何况还是一位侯爵的次子。父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骂他,说不定还会对他施加鞭刑,但他还是倔强地不肯低头:“巴特曼先生将淫秽之物带进了修道院,他还侮辱我的家族,侮辱我的兄长!”
“又不是亲哥,而且说得好像不是你将夺走你堂兄的爵位似的,少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巴特曼捂着被光之锁链擦伤的肩膀冷笑起来,他就是看不惯这家伙在大人面前惺惺作态。
明明是个卑鄙无耻的强盗,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满心怜悯的模样,简直恶心透了。
波西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淡淡恼怒的红晕:“这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事,关你什么事?”
“够了!”修顿先生忍无可忍地咆哮:“两位先生,你们俩个的事我会如实汇报给院长,现在都给我回房间反省自己,直到返程之前不许再踏出修道院一步!”
两个不省心的学生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了,背影简直写满了不服气。修顿先生瞪了一眼几个悄悄探出头看热闹的学生,直到他们缩回头去,他才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年轻人,是不是?”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修顿先生差点跳了起来,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后顿时心里一阵哀嚎:“我的光明神呐,米勒阁下!真是抱歉让您看到这些……”
“没什么,我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也许他们今天吵得剑拔弩张,明天就能和好如初了。”对方的声音还带着笑意,修顿先生忍不住感叹一下这位枢机主教阁下的好脾气,怪不得对方在教内和信众中人气一直居高不下——虽然巴特曼先生和布洛迪先生是不太可能“和好如初”的,他们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怎样将对方的脑袋按进马粪里。
“和您闲聊几句真是开心。”米勒主教和善地冲他点了点头:“可惜还有一些教务在等着我处理,我就不打扰了。”
修顿先生赶忙毕恭毕敬地让开了路,望着枢机主教远去的优雅背影,他忍不住再次感叹了一下这位阁下实在无愧于“无尘之光”的美名。
不知道自己又于不经意间收获了一位迷弟,米勒主教回到了自己单独位于三楼的房间。房门锁好后,他脸上那种几乎凝固的微笑终于淡了下来。
权杖微亮,一缕奇异的光芒顺着枢机主教的低沉吟唱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流淌,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神像高居于祭台,静静垂眸注视着这一切。
确定自己离开后无人闯入,他满意地收起权杖,随后开始处理桌面上整齐摆放的文件。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当钟塔之上发出第一声代表着谢绝信徒入内祈祷的震响时,米勒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纸张理整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调整了一下教袍。等他做完这一切时,钟声恰好停歇,桌角的水晶球准时发出了悠悠的光芒。
“愿光明永恒。”
帕瓦顿·米勒恭敬地俯下身去,银鸢尾帝国辉光教廷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苍老而威严的面容出现在水晶球里。
“帕瓦顿,我的孩子,愿光明与你我同在。”教皇冕下对他微微点头:“说说看你所发现的一切。”
米勒恭敬地垂着眼睛,嘴上却是直言不讳:“我得坦诚来讲,冕下,深渊之界是一片不被光明眷顾的土地。迄今为止,以我凡眼所见,除了被异教蛊惑之愚人、心胸狠毒之恶人、天真无知之庸人,不曾瞧见彻底与神谕相符之人。”
“……很快就要没时间了,孩子。”教皇深深地叹气:“异教徒在不断朝着世界的尽头汇聚,深海险恶,黑夜漫长,爱与欲遮住世人的双眼,吾神留下的神谕愈发模糊不清。”
“……也许还有一人,可能与神谕之人沾了干系。”米勒迟疑了片刻,忽地轻声说:“非我对此有所隐瞒,只是他实在……”
“不必有所顾虑,我的孩子。”教皇鼓励道:“你是深得光明眷顾之子,‘无尘之光’的双眼又怎么可能被谎言与假象蒙蔽?”
米勒看起来被教皇的话振作了。他握紧了权杖,在低低的吟唱中,那柄华美的权杖顶端淡金色的光耀石顿时光芒大盛,随后以其为原点,在虚空中投射出一段半透明的影像。假如教授在这里,他会立马脱口而出“3D投影仪”。
“就是他,冕下。”米勒主教恭敬地后退了一步,以便教皇看清那人的面孔。
“他看起来……年龄有些不符?”教皇温和而委婉地质疑道。
“没错,这也我心存疑虑的原因之一。”米勒平静地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只是个普通人。”
年龄超过十七岁,还依旧只是个普通人,那便意味着灵魂过于孱弱,终身无法与理念产生共鸣。
灰桥港极西点是一片名为乱石崖的巨型岩礁,那里常年风高浪急,呼啸着拍打在崖壁上的森白海浪足以将一只皮糙肉厚的石皮鱼击晕过去。在海浪常年的侵蚀作用下,坚硬的岩礁被凿出了一个巨型“桥洞”,形成一道由陆地探向海洋的天然灰色桥梁,灰桥港便以此得名。而海神殿就坐落在“桥梁”的尽头,站在神殿的露台往下看去,几乎脚下便是汹涌莫测的黑沉海洋。
得亏西塔是个级别不错的武者,不然估计一落入海中便会立马晕死过去。
“你要干什么?”
诺瓦努力靠近了另一人,在那家伙耳边问道。
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他怀疑哪怕现在扯开嗓门喊,海神殿里的祭司也不会被惊动。
神眷者保证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不过诺瓦觉得这个“没人”里也包括自己。
“准备跳下去?”另一人无辜地看着他,声音柔和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又是那些奇妙的“小把戏”。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黑沉一片,同伴的金发几乎是唯一的光亮。诺瓦感觉自己快要被狂躁的海风掀下去了,他不由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下了死力气按着他,以免下一秒就被行动力超凡的神眷者抱着“you jump i jump”。
“不,我们不跳——见鬼我们非要在这里扯着嗓子说话么?”
于是他们总算退回了幽深的海神殿。
海神殿总体造型就像一座巨型灯塔,顺着石阶盘旋往上,一路不规则地镂空出大大小小的露台。哪怕是夜晚,神殿里都没有半点火烛,唯有几只溺光水母被养在镶嵌进石壁的玻璃罐里,发出幽冷微弱的荧光。阴冷的石壁上渗着水珠,海腥味浓得简直呛人鼻子,繁复诡秘的花纹缠绕着墙壁,脚下滑腻腻的,仿佛踩在软体动物的黏液里。
海神欧德莱斯在神史中的形象是一位一体双面神,有时他以一个意气风发、慷慨仁慈的形象出现,有时却又显得残暴无常,热衷杀戮。他最虔诚的信徒会自称“船中客”——就是坚决不开火、非得开火就要祷告,甚至恨不得一辈子住在海上的那一批,现在官方公认这位海神既有善面,也有恶面,而诺瓦怀疑对方只是单纯的精神分裂。
当然这话是不能写在正经论文上的。
教授回过神来,快速解释道:“鲸鱼骨会被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迅速腐蚀殆尽,难以辨别,而佣兵看到的是一条崭新的神谕——至少他认为是崭新的神谕。但是诸神已经沉寂良久,神谕是从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