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故就在楼上看着他, 见他靠在船舷边, 江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烈烈鼓动,显出清瘦孤单的背影,整个人好似要凭风飞走一般, 就微微蹙眉。
苏小姐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轻声道:“阿故现在对含章宝刀提不起兴致了?那近来可有其他爱好?”
秦故垂眸喝了一盏茶:“不是提不起兴致,而是密州郑家的刀, 我早就知道,可那是郑家的传家之宝,外人拿不到手。表姐若能拿到, 我真要说一声佩服。”
苏小姐登时脸色一变。
他都拿不到手, 她如何拿得到手?这不是讽刺她么?!
从小秦故说话就是这样, 他脑子太聪明了, 但凡想糊弄他的, 他一个不高兴什么虚伪假面全给你揭开了,看着彬彬有礼待人温厚,实际是一身反骨,戳心窝子一戳一个准儿, 平时不与你计较罢了。
所以他身边从没有任何坤君坤女暧昧对象,不是众人不想往他跟前凑,而是凑过来的都挨过他的毒打。那些高门贵子贵女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的,有几个能受得了他这张嘴?
苏小姐在袖中绞紧了帕子,片刻,避重就轻再次开口:“阿故,你说话还是这样不中听,阮公子受得了你么?”
秦故一顿,脸色不好看了。
阮玉自然受不了他,已经为了这个跟他发过很多次脾气了。
这时,官船缓缓驶入码头靠岸,秦故登时顾不得其他,立马站起身:“表姐,船靠岸了,咱们下去吃个晚饭。”
说完,也不等苏小姐起身,急匆匆就先下去抓阮玉,生怕阮玉真的一下船就自个儿跑了。
泉生正在甲板上守着阮玉,同阮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秦故下来,忙向秦故行礼:“爷,有什么吩咐?”
秦故背着手:“在聊什么?”
阮玉瞥他一眼,哼了一声,又把脸转开。
泉生道:“阮公子问爷小时候的事儿,小的说,爷从小就天资聪颖、出类拔萃,没让侯爷夫人操过心。”
秦故嘴角一弯,走近来:“你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来问我?”
阮玉睨着他:“问你?你能把自己吹上天罢。”
秦故又走近一步,下意识伸手想去揽他的腰,被阮玉瞪了一眼,才讪讪收回手:“那倒没有。我小时候偶尔也闯祸,有一回口无遮拦说一位表妹长得不好看,把人惹哭了,我娘用竹条抽了我一顿,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你活该。”阮玉没好气道。
秦故撇撇嘴:“你也嫌我说话不好听。”
又凑到阮玉跟前,带点儿讨好:“我以后不那么说你了,我保证。”
阮玉把脸扭去另一边,秦故又跟着凑过来:“真的,真的。”
泉生在一旁笑道:“阮公子,我们爷以前可从不说软话的,和您在一块儿久了,终于肯哄人了,您再加把劲儿,说不准我们爷以后还能说点儿甜言蜜语呢。”
阮玉面上一红。
其实仔细想想,秦故这阵子的确有改变,一开始在武院惹他生气,那是半句好话都不肯说,到现在气头过去,肯凑过来服个软,哄一哄,还保证以后不犯,已经算是进步良多。
不、不,不能再想他了,想得再多,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阮玉抿了抿嘴,道:“以后如何,同我也没有关系了,我这一趟跑完,差不多能还完债,我就要回扬州去了。”
秦故心头一滞。
阮玉往舷梯走去,他连忙快走几步,拉住他的手臂:“……不能不回扬州么?”
阮玉回头看他,江风猎猎,吹起秦故的衣摆,十八九岁的少年乾君眉头微蹙,黑亮的眼睛直直望过来,那样真诚动人,那样英气逼人。
阮玉望着他,恨不得能把他此刻的模样刻下来,留着在未来没有他的日子里偷偷摸摸怀念。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阮玉心中叹息,勉强道:“不回扬州,我还能去哪里?”
他轻轻将手抽了回来:“我下船去,就不同你一道了,这次的酬劳,烦请送到万宝楼。”
说完,抬步就顺着舷梯往下走,秦故立刻又要伸手去拦,阮玉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秦故眼中微亮,期待地望着他。
阮玉微微一笑:“我来京城一年多,你是我碰到的最正直、善良、宽厚的人,多谢你照拂我、救我,让我挣到钱还债。”
秦故的嘴角一点一点拉平了。
阮玉顿了顿,接着说:“祝你前程似锦,佳人相伴,长命百岁。”
秦故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双眼瞪着他,瞪得通红,仿佛他说了什么气死他的话似的。
阮玉很想抚平他紧紧皱着的眉头,告诉这个幼稚又善良的贵公子,不必为此生气,你还会碰到许许多多更好的人。
可他最后只是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江湖有缘,后会无期。”
话毕,再不回头,转身走入了码头汹涌的人潮中。
秦故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瞪得眼睛都酸了,似乎有热乎乎的水从眼睛里流下来,又被江风吹凉,他顾不上想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水,满脑子只想——不可以。
不可以后会无期。
泉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在身后拦住想上前的苏小姐。
“表小姐,您稍待,让爷缓一缓。”
苏小姐皱着眉:“阮公子一个人这是去哪儿?行李也不带。”
秦故身子忽而一震。
“泉生。”他道,“阮玉的行李没拿,是不是?”
泉生想说,阮公子本来就没有行李,那一大箱衣裳是您自作主张买的,其他金银细软他都带在身上呢。
但他这会儿哪敢拂秦故的虎须,忙道:“哎呀,是的,阮公子那一箱衣裳都没拿呢。”
秦故整了整表情,回头向苏小姐一揖:“表姐,恐怕不能同你一道上京了,我叫两个侍从护着你,我还有些事没同阮玉了结。”
说完,也不等苏小姐开口,留下两名侍从照看他的那些行李箱笼,带上其他人轻装简从就下了船去追阮玉。
阮玉下船不多久,就先去布店,换回了一身灰扑扑的粗麻布衣打扮,还用头巾把脸也包严实,秦故远远看着,哼了一声:“给他买那么些好看的衣裳都不穿,就爱穿成这样。”
泉生在旁道:“阮公子一个坤君,独自在外行走,打扮得光鲜亮丽恐引来坏人,想必他在这事儿上吃过亏,这才宁愿扮丑。”
秦故一下子又心疼了,闭上了嘴。
他默默跟在阮玉后头,看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进去要了一碗素面,权当晚饭。
秦故又生气:“挣了那么多钱,怎么还是那么小气,连个鸡蛋都不舍得加?”
他把泉生叫过来一番耳语,泉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埋头吃面的阮玉被老板敲了敲桌子。
“年轻人,我这一锅鸡蛋还有最后两个,已经冷了,卖也卖不掉,送你吃,你要不要?”
阮玉愣住了。
剩了鸡蛋再热一热就好了,老板居然自己不吃,送给他吃?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他有些警惕,摆摆手:“多谢,不必了。”
老板却硬是把两个鸡蛋盖在了他碗里:“吃罢,吃罢。”
阮玉拒绝不得,那两个鸡蛋油亮喷香,实在诱人,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警惕地把鸡蛋吃了下去。
远处酒楼上的秦故这才哼了一声,自个儿也吃起了晚饭。
吃完饭,阮玉回到码头,找了条不甚起眼的商船,付了钱,买到船的最底舱一个角落里的床铺,安安心心躺在铺上,闭眼休息。
这条船在这处渡口正好下了不少人,底舱几乎空了,只堆满了货物,阮玉十分安心,很快就呼吸平稳,睡熟过去。
秦故撩开这间底舱的帘帐,江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舱房中的干草窸窣作响,他走近来,越过一处堆满的货物,就看见了干草堆上缩紧了身子的阮玉。
上午跟自己在一块儿时,他还是个漂亮精致的白玉娃娃,这会儿任他自己折腾,就折腾成了破破烂烂的小乞丐。
秦故在干草床铺旁坐下,望着他熟睡的脸蛋儿,又生气,又有点儿心疼,指尖戳了戳那白嫩的脸蛋儿:“成日嚷嚷着不要跟我在一起,结果放你走了,你就过这样的日子?”
又一阵冰凉的江风从窗户吹进来,睡梦中的阮玉瑟缩了一下,把自己蜷得更紧。
可怜巴巴的,像娇养的小猫从家里走丢了,只能沦落到脏兮兮的草堆里过夜似的。
秦故心头一软,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而后自己也上床去,躺在当风口,拿身子给他挡风。
阮玉灰扑扑的粗麻头巾散开了,露出一张白皙可爱的脸蛋儿。
秦故伸手将他的发丝拢到耳后,嘴上仍在不满:“我买的衣裳多好看,非要穿这些破布。”
睡梦中的阮玉听不见他的抱怨,只循着热源,往他怀里凑了凑,脸蛋儿贴在了他的胸口。
秦故心口又软得化了,嘴角不由上扬,将他抱在怀中。
阮玉十分顺利回到了京中。
这一路上, 他碰到的好人简直比过去一年碰到的都要多,只要下船去吃饭,必定会碰上好心老板主动送他鸡蛋和肉吃, 而在船上,只睡了一晚干草铺, 第二日船老大就告诉他,楼上舱房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可以去楼上找空房间歇息。
阮玉自个儿都忍不住犯嘀咕,难道他否极泰来, 突然行了大运?
回到京城自家小院里,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烧了一锅水好好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一遍,而后又将衣裳洗了晾在院中。
石榴红的衣裳和桃粉的裙子在风中摇曳, 他支着下巴看着这身漂亮衣裳,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身衣裳了。
不知道送他这身漂亮衣裳的人,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这一次他真没有再追上来, 是同那位苏小姐相处甚欢么?
——秦故这会儿正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阮老板对嫂嫂和侄儿的安全颇为上心,给他们置办的这处小院,四周都是低矮民居, 叫人没法从高处窥视这处院子, 秦故找了老半天, 才在隔壁巷子中找到这棵大树, 爬上去能勉强看见阮玉在院中做什么。
泉生在树底下叫他:“爷、爷, 咱们该回去了,今日表小姐登门拜访,夫人催了好几回,叫您赶紧回家。”
秦故不耐烦道:“早着呢, 等到吃午饭我再回去。”
“哎哟,您今天清早回府时没听夫人说么,世子夫人这预产期都等了大半个月了,孩子还不见出来,全府上下都急得不得了,世子爷这会儿憋着火呢,您还不着家,小心他揍您!”
秦故不做声,眼睛还盯着远处院中的阮玉,阮玉刚刚洗刷用完了水缸里的水,这会儿正在院中的水井旁挑水呢。
泉生又道:“爷、爷,您听见了没?快下来罢!”
“知道了知道了。”秦故十分不乐意,磨磨蹭蹭从树上跳了下来。
回到侯府,正赶上午饭,他父亲靖远侯前几日刚刚领命出去巡查驻军,这会儿不在家中——寻常这些活儿陛下都是批给靖远侯世子秦般,但念在世子夫人已在预产期,孩子随时可能降生,就没让他亲自跑一趟。
秦故进花厅时,母亲苏如是正坐在主位同苏小姐说话,见他进屋,就招招手:“过来。今早都没仔细看你,这出去一个月,好像比秋猎后捂白了点儿。”
秦故先向他和苏小姐行礼,而后才走过去,下人连忙给他摆了凳子坐在苏如是手边。
苏如是瞥着他,伸手给他轻轻掸去衣摆上蹭的些许树皮:“又去哪儿爬树翻鸟窝了?”
秦故:“爬了树,但没翻鸟窝。”
苏小姐在旁笑着说:“阿故,你都十九岁了,可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爬树了。”
苏如是无奈摇摇头:“平日里随你怎么玩儿,如今全府上下都在等着你嫂嫂的孩子出生,这是府上这一辈第一个孩子,你二哥的长子,你也上点儿心,别再成天往外跑。”
秦故的大哥秦舒出嫁也有好几年,但至今仍未怀孕,所以赵新这一胎,是侯府下一辈实实在在的第一个孩子,家里人都颇为看重。
秦故点点头:“我这阵子就在京中,哪儿也不去了。”
又问:“可叫大夫给嫂嫂看了?”
“不知请了多少大夫看过了,都说他身子好得很,孩子也好得很,就是迟迟不见发动,真是奇也怪哉。”苏如是叹一口气,“明日我去京郊求大师给新儿这一胎算一卦。”
苏小姐忙道:“明日我陪您去。”
正说着话,秦般扶着赵新走进了花厅,赵新看起来精神不错,气色红润,反倒是秦般,难得的心事重重、焦躁不安,秦故一看就知道泉生的确没说错,他近来要夹起尾巴做人,千万别给他哥逮着了。
可是,不往外跑,他怎么见阮玉?
这一日已是七月二十八,处暑节气已过,白日里还不觉得天气已凉,可到了晚上,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阮玉将晾在院中的衣裳收进来,外头的冷风吹进屋,他竟打了个哆嗦。
“这一下雨,可真凉,夏天真是过去了。”他将衣裳收进箱笼,翻出件厚衣来穿上,外头院门忽然被人拍响了。
不是寻常的敲门,就是突然拍了一下,而后就没了动静。
阮玉警惕起来:“谁呀?”
片刻,院门又被啪的拍了一下。
大半夜的,有点儿瘆人。
阮玉咽了口口水,去柴房寻了把短刀握在手里,而后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轻手轻脚靠近院门。
还未完全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还有极其微弱的一声“玉儿”。
阮玉心头咯噔一声,猛地拉开门,浑身是血的白秋霜一下子扑进了院中,阮玉吓得心脏都停跳了:“娘!”
他接住白秋霜,手上却摸到一手黏腻,全是血,浑身都是血,阮玉脑中嗡的一声响,那一瞬间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不、不,娘千万不要出事!
他一把背起白秋霜跑进屋里,将白秋霜放在床上,在灯下一看,白秋霜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刀伤,最深的一刀在腹部,几乎把肚子剖开了,虽然已经被她草草用绷带缠了起来,可是这么深的伤只用绷带完全不够,她又大老远逃回来,伤口已经反复崩裂,绷带浸满了血,十分可怖。
“玉儿……”白秋霜的脸色白得几近发青,“娘这回可能撑不过去了……”
阮玉双眼猛地红了:“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你别说话了,我给你包扎。”
白秋霜勉强伸手,摸出了一个满是血的荷包,里头的银票都被血浸湿了:“这是一千两,你拿回去,以后回了扬州,要好好……”
“不要!不要!”阮玉一下子哭了出来,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拿新的绷带给她缠在腹部的旧绷带外头,“我不要一个人回扬州……呜呜呜……爹爹已经走了,你不能再离开我……呜呜呜……”
白秋霜嘴唇惨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静静望着他,像在看他最后一眼。
阮玉拿袖子一把抹去眼泪,拼命给她缠上绷带,可新缠上的绷带很快又被血浸透了,好像怎么做都止不住血、好像怎么做都无法再挽回白秋霜飞快逝去的生命一样,阮玉急得哇哇直哭:“娘、娘,为什么血止不住了……你醒醒、你醒醒……”
白秋霜目光已经涣散,无法再回应他了。
阮玉泪流满面,偏偏身边连个出主意和照看的人都没有,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行!不行!你不要睡!我马上去找大夫!”
他草草给她身上的小伤一缠,披上蓑衣挡住浑身的血迹,猛地冲入了雨中。
半夜,阮老板的别院大门被急促地敲响,老管家一边喊着“谁呀?”,一边打开大门,就见阮玉一下子冲进来,大喊:“二叔!二叔!”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回京城啦。老爷前几日出京收货,这会儿不在。”老管家见他只披着件蓑衣,转身就要去给他拿伞,阮玉急得一把拉住他:“刘叔,我娘受了重伤!肚子上一道老长的刀伤止不住血,人快要撑不住了!”
刘叔吓了一大跳,好在他人老经事,连忙进屋去找出个药箱:“这里头有老参片,能吊一吊命,但还是得找个老大夫才行!那种在军中待过的,专门治外伤的,哎哟,老爷也不认得这样的老大夫……”
阮玉猛然一顿。
“我、我知道谁能找到,刘叔,你赶紧去我娘那儿给她含着参片!”
刘叔连忙应下,又叮嘱:“公子可千万要找靠得住的人,要是大夫人受刀伤的事儿传给外人知道,会惹出麻烦!”
靖远侯府在城东,从阮老板的这处别院过去并不远,只需穿过繁华的东隆大街。京城并无宵禁,往常东隆大街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但今晚下了雨,街边的店铺照常开着,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只听见阮玉急匆匆的脚步啪嗒啪嗒踩在雨中的青石板上。
就在经过一家铺子时,一道声音忽而传入耳中。
“阿故,你看这料子如何?”
阮玉猛地停住脚步,转头一看,苏小姐正在店中挑锦缎,她穿着鹅黄的娇艳衣裙,钗环朱翠琳琅满头,贵气逼人,一旁的秦故一身烟青锦缎,华服在灯下流光溢彩,好一双登对的璧人。
阮玉眼睁睁看着他们有说有笑一块儿挑着布料,怔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麻蓑衣。
真寒酸。
前几日才说了后会无期,今日又走投无路求上门来,这就是他寒酸卑微、无可奈何的人生。
前几日他还说秦故卑鄙无耻,可现在仗着秦故对他看重几分,肆无忌惮地求上门来,自己难道不卑鄙无耻么?
萍水相逢,无缘无故,秦故又凭什么要帮他呢?
就在这时,秦故不经意转头,同街边的他四目相对。
阮玉湿淋淋的狼狈落魄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清晰地看见秦故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脑中登时轰然一声,转头就跑!
“玉儿!”秦故猛然起身,冲出店门追了出来。
第34章 屋漏雨秦故给补
阮玉才跑出几步, 就被他一把抓住,秦故看他上上下下都湿透了,只披着件粗陋的蓑衣, 就忍不住说他:“这么晚了还跑出来,穿了蓑衣也不知道戴个斗笠?”
泉生则赶紧追过来, 将油伞撑开为两人遮雨:“哎哟,爷,您身上都湿了,咱们快进店去, 外头雨大着呢!”
秦故拿袖摆给阮玉擦了擦湿漉漉的脸蛋儿, 那昂贵的烟青锦缎就洇湿了一小块,阮玉连忙把脸扭开:“我、我来找你,是想……”
就在这时, 苏小姐也提着裙摆打着伞追出来了:“阿故,怎么了?啊呀,是阮公子, 怎么这样狼狈?”
阮玉一下子住了嘴。
秦故却跟没听见苏小姐讲话似的,兀自将他湿漉漉的鬓发拢到耳后,双手捧着他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阮玉信得过秦故, 可跟苏小姐一点儿都不熟, 哪敢当着她的面说自己娘亲受刀伤的事儿, 虽然心里急得要上火, 可也只能咬着嘴唇, 勉强道:“没、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没事你大半夜冒雨跑出来?”秦故当然不信,说完了觉得自己语气太凶,想起承诺过不再这么跟阮玉讲话的, 又改口,“出什么事儿了,告诉我,我帮你。”
苏小姐在旁道:“阿故,别在这儿说话,雨太大了,到店里去说。”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秦故的胳膊上,想要他往回走。
阮玉盯着那只白皙的玉手,只觉得它搭在秦故身上实在碍眼极了,而目光顺着这手往上一看,就与苏小姐满带敌意的冷漠眼神相撞。
她不想让秦故帮他。
阮玉瑟缩了一下,耳边还是秦故焦急的声音:“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苏小姐冷冷盯着他,手搭在秦故胳膊上,一步都不挪,像是料到他当着她的面说不出口。
她故意的!
阮玉心中又急又怒,本来就火烧眉毛,她还在中间拦着,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头扑进秦故怀中,故意一把将秦故从苏小姐手里扯了出来:“阿故,我好怕……呜呜呜……”
秦故一愣,一时脑子全是“阿故”,心头涌上狂喜,嘴角压都压不住,连忙抱住他:“没事、没事,别怕,有我在。”
阮玉埋在他怀里,呜呜哭着:“我有话和你说,要单独说。”
秦故二话不说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车,苏小姐拦都拦不住,气急败坏地一跺脚:“阿故!料子还没挑好!”
秦故这才想起她,撩开车帘:“表姐见谅,挑这些东西我不在行,你随便挑挑,反正是捐给庙里,心意到了就行!”
说完,留下石生在此付账,就吩咐车夫赶车。
没了苏小姐,阮玉立刻道:“我娘受了重伤,你能不能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
秦故正给他解身上的蓑衣,一解开发现里头衣裳上染了血,连忙又给他盖上了:“不着急,慢慢说,是什么伤,伤得重不重。”
“是刀伤,最深的一道在肚子上,止不住血。”阮玉忙道。
秦故立刻叫了泉生:“去东街巷找孙大夫,刀伤,伤口深,失血多,叫他备齐工具和药。”
泉生立刻领命而去,待秦故和阮玉坐马车回到小院,他也骑着马儿将孙大夫送到了院门口。
“夫人这伤口要立刻缝合,现下没有帮手,三公子,你在军中给我打过下手,你来当帮手,泉生给我递工具。”孙大夫麻利地将袖子卷起来,从药箱中拿出剪子、针线和烈酒,“其他人,去烧热水。”
秦故将宽袍大袖的外衣一脱,过来给他当帮手用力按住伤口,孙大夫用烈酒洗了手,将线穿入绣花针中,剪子和针在油灯上烧了一烧,而后一剪子剪开了白秋霜腹部的绷带和衣裳。
虽有秦故用力按着伤口,可鲜血还是瞬间涌了出来,阮玉登时眼睛就红了,不敢再看,连忙叫上刘叔去柴房烧热水。
刘叔跟着他出来,麻溜地给灶膛生上火,才问:“公子,这是您从哪儿找的大夫?是那位爷找来的么?他靠得住么?”
阮玉给锅里加满水,抹了把眼泪:“靠得住的,他不会害我。”
刘叔这才放心,待锅里的水烧热了,他便同阮玉轮流送水去房中,清水送进去,染红了送出来,如此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孙大夫才总算将伤口全部缝合完毕,洒上药粉,裹好了绷带。
“这个药粉,每日换三次。”他将药包搁在桌上,“头几日夫人会十分难熬,只能靠她自己撑过来,饮食要清淡,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能喝汤水,她流血流得太多,喝了水一个不小心就没命了。”
阮玉连忙谢过大夫,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娘她现在没有大碍了?”
孙大夫在热水盆里洗干净满是血污的手:“伤口虽深,万幸没伤到脏器,离死还远着呢。”
阮玉重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腿都软了,差点儿跌坐在地。
秦故一把扶住他,谢了孙大夫,从荷包里掏出个十两的银锭来,孙大夫也不客气,接过银子:“谢三公子赏,老夫这就回了。”
秦故仍让泉生将他送回去,自个儿则扶着阮玉到一旁矮榻上坐了,阮玉这会儿放松下来,登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秦故皱了皱眉,才发现他头发还半湿着:“快去洗个热水澡,昨夜淋了雨,容易着凉。”
阮玉这会儿才觉出身上发冷,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娘还没醒。”
“有我在这儿守着,不会有事。”秦故余光一扫,见一旁刘叔还在,是个下人打扮,便直接吩咐,“烧热水,伺候他洗澡。”
他生来就是高门公子,骄矜高傲,气势迫人,刘叔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被他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眼一扫,也顿觉身子矮了半截,连忙喏喏应声,下去烧热水。
屋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秦故这才凑近来,伸手抱他,低声道:“是不是吓坏了?”
他语气亲昵,伸手就要把他抱到腿上去,跟哄媳妇儿似的,阮玉知道是自己那句“阿故”给了他某种信号,仿佛默许了他似的,登时满脸通红,把身子扭过去背对着他。
“怎么不理我。”秦故从后贴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瞅他的脸色,“转过来给我抱抱。”
说着,就伸手把他往回扭,阮玉红着脸推他的手:“我衣裳上还有血,待会儿把你衣裳也染脏了。”
秦故目光下移,看见了他外衣上的血迹,这会儿已经半干,凝固成了黑褐色。
“正好你这衣裳脏了,换下来丢掉,以后不许穿这些破布。”他道,“明日我叫人把那一箱笼衣裳给你送过来。”
想了想,又说:“今晚下了这场秋雨,天气就该冷起来了,我再叫人给你做些新衣。”
阮玉背对着他:“哪里就穿得上那么多衣裳了……”
秦故:“你不穿得好看点儿,我……”
他顺嘴就想说我带你出去跟带个小乞丐似的,还好话到嘴边急忙打住——今晚好不容易有机会和阮玉和好,他可不想立马被扫地出门。
他轻咳一声,改了口:“就几身衣裳罢了,送给你,你就拿着,老说不要不要的,我多没面子。”
阮玉绞着袖摆,半晌,瞅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多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救了我娘,也是救了我,谢谢你。”
仿佛一股热流瞬间充盈心脏滋润四肢百骸,秦故的脸色简直犹如春风化雨,一瞬间就明媚了,嘴角马上就扬了起来,压都压不住。
他咳了一声,还想低头掩饰,可惜掩都掩不住,只能就这么半压着嘴角,小声嘟囔:“这次终于知道说点好听的了。”
又道:“以后就这么跟我说话,知道么?”
他平日里虽然脾气大,偶尔也幼稚得不得了,但一到关键时刻就稳重靠谱,这一晚上要是没有他镇着,铁定是兵荒马乱,阮玉自个儿吓自个儿都要被吓个半死,这会儿听他这么说,也不反驳他了,老老实实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