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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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从分列两侧的六部臣工、文武官员面前,一步一步迈向金台上的御座。
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阻挡——众臣心底,不约而同地浮出这个悲愤又无奈的念头。
方才骂得最欢的拓季乐,此刻像陡然转了性,一脸恭逊地趋步上前。
秦深嗤道:“怎么,你想拦我?三道金牌还没拦够?”
拓季乐连忙拱手行礼:“下官不敢!殿下容禀,下官不才,愿辅佐殿下另辟朝堂新貌,开创盛世伟业。”
秦深上下打量他,长长地“唔”了一声。就在他心头窃喜,以为先沾了个从龙之功时,秦深不耐烦地挥挥手:“背主贰臣,不要!拖出去。”
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卫上前,把拓季乐也剥除衣冠,在他的鬼哭狼嚎声中扔出大殿。
有刚烈决绝之臣实在看不下去,边喊着“今日难抵逆贼篡位,便以死向君王社稷谢罪”,边猛冲过来,一头撞死在秦深身旁的殿柱上。
血染金柱,秦深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说了声:“愚忠之人,也不要。把尸体抬出去,葬了。”
他走到丹墀玉阶前,转身环视殿内群臣,峻声道:“你们不想当官,有的是人当。天下寒门还有那么多饱学才子,苦于门阀士族遮蔽朝堂,晋升无门。来日开个恩科,又将有一批有识之士填充朝堂——所以你们仗着什么,与我对峙?”
“仗着天理、公道、人心!”卓炼愤而应道。
秦深一指殿外:“你去同我父王的棺柩说这话,同精研院的累累骨灰说这话,同被苛税盘剥了三十年的天下百姓说这话!去说!”
卓炼被呵斥得面色涨红,无法反驳。
“呵,在延徽帝座下‘和光同尘’,到我这儿倒拿乔起来。给你们惯的!”秦深一双鹰目扫视群臣,目光锐利,渊岳般的威势压得满殿之人抬不起头,“我最后再问一遍,还有谁想拦我?”
焚霄营兵士手握刀枪,随之喝道:“还有谁?!”
群臣胆战心惊,不自觉地向后退却,将站在前列的叶阳辞如退潮的礁石般暴露出来。
叶阳辞左右看了看,只剩自己和韩鹿鸣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像是两个悍不畏死的烈士,不禁哑然失笑。
群臣在他们身后小声嘀咕:“不愧是叶阳大人,平日里深得圣眷,关键时刻亦能不畏强暴,挺身而出。”
“陛下没看走眼,重用的叶阳大人果然忠贞不二。连带与他交好的韩大人也是近朱者赤。”
“只是可惜了,这两位怕是都留不住。”
“可惜什么,他自找的!”
秦深吐了口恶气,指着最后一个出声的周郁观,下令:“把这个谈家赘婿也丢出殿去,交给赵夜庭将军处置。”
胡儿庭?那可是我前仇旧怨的老冤家!周郁观面色发白,连声叫道:“下官妹拦着呀,妹拦!殿下——不,陛下,臣愿誓死效忠,誓死——啊!”
周郁观的惨叫声消失在殿外月台之下。
群臣因这位喜怒无常的亲王将军而战栗,更是替叶阳辞与韩鹿鸣捏了把冷汗。尤其是首当其冲的叶阳辞,这位大人甚至上前一步,拦在秦深面前,说道:“殿下,适可而止吧。”
秦深目光幽邃地闪了闪,忽地伸手,攥住了叶阳辞的手腕。
他指间血迹犹存,手掌苍劲,骨节分明,仿佛下一刻便能将叶阳辞的白皙腕子捏得粉碎。
众臣无不倒吸口冷气,心道:叶阳大人要遭殃了!唉唉唉。
韩鹿鸣歪了歪头,端详着面前两人,眼神中兴味十足,在他身后的众人并看不见。
秦深紧紧攥着叶阳辞的手腕,将他一路拽上丹墀,登上金台御座。
就在群臣担心他会被暴君从金台踹下去,摔个头破血流,甚至就此香消玉殒时,秦深做了个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二话不说,将叶阳辞按坐在了龙椅上!
这下不仅满殿震惊,连一脸镇定的叶阳辞,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第159章 叶阳大人犯太岁
秦深见叶阳辞睁大双眼,内眼角的那粒小红痣也抻得滚圆如朱砂,茫然地看着他,实在是可爱至极。
他将手掌按在叶阳辞肩头,调用了所有定力,才没有不管不顾地俯身亲过去。
这一幕在台下群臣看来,则是叶阳大人惊惶欲起,而伏王殿下仗着孔武有力,将他硬生生摁在龙椅上。
那只手可真如铁钳般,捏着叶阳大人瘦削的肩头。不只是捏,拇指还威胁似的来回摩挲,意在警告他配合自己,不得轻举妄动。
何等的霸道跋扈!可怜叶阳大人一介清雅温文的读书人,竟遭受此等惊吓,简直叫满朝文武都要心生怜惜了。
殿下究竟意欲何为,杀鸡儆猴吗?
就在言官们忍不住想挺身而出时,秦深转身面对台下群臣,手掌依然按在叶阳辞肩上,一脸八风不动:
“你们说我意图篡位,那好,这位子我不坐。我就学上古尧舜圣王时代,罢昏君,举贤能,推举叶阳辞为这天下之主,如何?”
……啊?他在说什么?
群臣仰脸看金台上这两人,恍惚感觉悬崖顶上落下一块山那么大的巨石,凌空呼啸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地动山摇的一下,将他们全都砸进了深潭里!
所有人无不感到眼前发黑,一阵阵眩晕。
这叫什么事儿……谁来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还不如让伏王篡位了呢,好歹也是秦氏一脉,延徽帝的亲侄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反正这些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夭折,倘若唯剩的两个也保不住,那么最为正统的继任者就是秦深。再倘若,建国时以贤能与功绩论高低,把三姐弟中的秦榴捧上了位,那么秦深就是名副其实的嫡皇子。
——再怎样,也比儿戏般从人群中拽一个不相干的上去,要合情合理得多。
要真禅让给叶阳辞,昨日还是一殿为臣的同僚,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君主,这叫百官情何以堪?
礼部尚书危转安张了张口,怀疑自己喉咙内堵的不是浊气,而是一蓬老血。他好容易咳出这口气,颤声道:“万万不可啊,殿下——”
于是众臣如梦初醒般,纷纷哀告:“殿下此言,何止异想天开,简直荒谬至极,叫我等实在难以接受!”
“自周礼定下帝位传承之制,历朝历代无不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何曾见传位于外姓?这是要覆灭我大岳王朝吗?!”
“何况陛下尚在位,殿下怎能替他行这‘外禅’之举?”
“就算刀斧戮身,臣等也决死不从!”
众臣态度之决绝、反抗之激烈,倒是符合了惊而后定的叶阳辞对事态发展的预料。
除非今日是他率领渊岳军造反逼宫,或是他拉拢一大批世族架空皇帝、改朝换代,否则文武百官打死也不会认同这样的结果。
叶阳辞转念,露出无奈之色:“殿下一时心血来潮,却叫下官惶恐得很,还请放我下去吧。”
秦深侧过头看他:“这不是心血来潮。”
阿辞,我是认真的。
叶阳辞避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望向满朝文武:“不是心血来潮,那就是欲擒故纵了。诸公还不明白吗?”
群臣一怔,继而恍然大悟:秦深这是拐着弯儿地,要他们求他登基啊!百官拥立,那就不叫篡位了,叫人心所向、得国其正。
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办,他们不拜秦深,难道真想拜叶阳辞?
韩鹿鸣霍然上前一步,冷不丁地行大礼,伏地拜道:“今上无道,天命厌之,理当退位。臣请鲁王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嗣岳朝之大统,继位登基!”
他这句话说得巧妙,即把弃旧主的锅甩给了老天爷,又将迎新君的举动定性为“重社稷、嗣大统”,顺道还给秦深直接换回了“鲁王”封号,强调鲁王一脉的正朔继承与资历功绩。简直画龙点睛,一气呵成。
全程仿佛都在袖手旁观的大司宪东方凌、大司寇齐珉术等几人,此刻也断然随之行礼:“臣请鲁王殿下嗣岳朝之大统,继位登基!”
一语惊醒梦中人般,满殿文武纷纷跪伏:“臣等请殿下登基!”
“请殿下登基!”
百官劝进,这场面百年难得一遇。
此刻的叶阳辞仍坐在龙椅上,秦深也仍手按他肩膀,站在他身旁椅前。乍一看,倒像满朝文武向他二人同时跪拜称臣。
叶阳辞侧脸微仰,看向秦深,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于是他抬手,覆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借着大袖掩饰,指尖在秦深的手背上划拉。他写道:吾愿已足。
吾愿已足。
涧川,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我想让你坐在这里,足定九鼎,手握神器。
我想让我所有的理念、规划与治天下的政策,都通过你的手来实现。
我想打造康平盛世、富庶帝国,让它在我们与我们的传承者治下名垂青史。
涧川,我不一定要当皇帝,你明白吗,我只是需要一个能与我终生同行之人。
而这个人,非你莫属。
秦深的手僵持许久,终于一点点松开手指。叶阳辞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从龙椅上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回到群臣中,站在最前列。
他并未随众人行跪拜礼,而是端端正正拱手,语声清越,一锤定音:“臣叶阳辞,请殿下登基。”
秦深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伸手按住龙椅靠背上的金龙头颅,仿佛椅面上仍坐着个看不见的人,正以他的臂弯为翼护、为倚靠、为支撑,同时也如玄灵一般翼护与支撑着他。
——截云,倘若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沉声道:“秦檩无道,我将取而代之!”
群臣齐声应道:“天命在君!”
秦深并未落座龙椅,而是步下丹墀,当着群臣的面,牵住了叶阳辞的手:“还赖诸公辅佐。叶阳尚书,方才没吓着你吧?”
叶阳辞似笑非笑:“是有些吓着了,眼下这心还砰砰乱跳。”
秦深道:“这是心悸之症。方才听麾下来报,说昏君召太医进宫,医治被奉宸卫萧珩所伤的手臂。你随我去见他,顺道让太医给你开个定心安神的方子。”
他拉着叶阳辞走到殿门口,又转头对群臣说了句:“请诸位大人在此等候,用不了多久。”
两人出了天和殿,剩满殿臣子相互顾盼,议论纷纷:
“‘用不了多久’,是何意?”
“天无二日啊!殿下说要去见陛……昏君,想是要逼——嗯哼,劝其退位了。”
“那必然又是一场凶险,如何将叶阳大人也带去了?这吓了又吓的,心悸之症不是更会恶化吗?”
有官员皱眉思索再三,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叶阳大人今日是犯太岁了!”
“怎么说?”
“你们想啊,方才殿下拉人上去造势做筏子,这么多文武百官在场,怎么偏偏就叶阳大人倒了霉,被他拉上去按在龙椅上。龙椅唯天子能坐,叶阳大人就这么端坐了接受百官朝拜,殿下眼睛看着、嘴上不说,心里能不硌硬吗?”
“啊这……这倒也是。但我看殿下英伟,又有军戎之风,不像个小心眼的,应该不至于因此生嫌吧。”
“再豁达的帝王也是帝王,你见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能容忍臣子据于御座,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是一个道理?
“更何况,他还说过,要‘推举叶阳辞为这天下之主’,这话才是要命!今日他心知这是自己以退为进之计,叶阳大人原本无辜,明日呢,越明日呢?随着时间推移,会不会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越想越心生忌讳?到那时,叶阳大人还能善始善终吗,怕不是要像容九淋那般,因失了君心而一夕之间落马倒台!”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殿下方才把他这么一牵一拽,”说话之人拿身边同僚模仿了一下,“似乎还真是别有用意。哎呀,那捏的那劲儿,哎呀呀,要把人手捏碎了都!”
“还有,别忘了那篇叶阳大人亲手所书的檄文,将殿下骂个狗血淋头的,就算是奉命行事,就算殿下表面上宽容不计较,心底就真没有几分恼怒?”
“咝——要说嫌隙,早几年就有了,一直都不对付,哪怕宣郎中给牵线调解,似乎也没多大改善。北征期间,一个带兵打仗,一个管辎重粮草,咱们都知道,这管人的与管钱的之间,哪有不生摩擦的?那篇檄文骂得酣畅淋漓,我看叶阳大人也不只是奉命行事吧?”
“这要是也能心无芥蒂,殿下就不是杀伐决断的渊岳军主帅,而是大雄宝殿里的那尊弥勒佛了。”
这伙人挖得越深,就越觉得秦深上位,叶阳辞不仅犯太岁,恐怕还要倒血霉,垮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韩鹿鸣笑眯眯地旁听,非但对自己所知之事只字不提,听到“颇有道理”处还连连点头。最后在众人的叹息声中,他补充道:“只会早,不会晚。我看殿下憋了一肚子火,叶阳大人怕是连今夜都不会好过。”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至于被冠以昏君之称的延徽帝,今日之后会是什么下场,此刻似乎已无人关心了。
臣子效忠起君主来,为其劳,为其死;可一但决定抛弃君主,就比负心汉还要绝情。因为负心汉可能还会内疚一下糟糠之妻的付出,而改弦更张的臣子只会与旧主彻底划清界限,用以证明自己对新君的忠诚。
眼下他们对延徽帝的关心,甚至还比不上对叶阳大人那只“快被捏碎的、可怜的”手腕。
“……待到明日,我等还是为叶阳大人,向殿下求个情吧。”他们如是说。

清凉殿内血腥气扑鼻,连穿堂风都带着黏腻微甜的铁锈味。
“臣等……是奉都虞候之命,前来护驾……”满地遍布的奉宸卫尸体中,尚有一人生机未丧尽。他倏然抱住了延徽帝的织金缎龙靴,艰难抬起脸,“奉宸卫……乃天子亲卫……”
延徽帝抽腿,踩住他的手背,寒声道:“尔等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萧珩谋逆,逼朕退位,你们受其指使来护驾,护的什么驾?若非女骑及时赶到,他便要将小十一扶上皇位做傀儡了!”
那名奉宸卫染血的脸露出震惊之色,无法置信地道:“怎么会……萧大人明明说,女骑是逆贼秦深的伏兵,潜藏于京城禁军中以待接应,骗过了长公主,也骗过了陛下……”
延徽帝怔住,霍然转头望向身后的两名女将。
狄花荡一脸的岩崖高峻。之前他以为此女天生冷面,而今细看分明是桀骜不驯。
余魂则笑嘻嘻地朝他眨了眨杏仁大眼,娇小身躯看着并无任何威胁。他以为此女天性娇憨,不拘礼法,觉得新鲜之余对她便多了几分宽容,如今细看她的眼神,竟充斥着不屑与嘲讽。
周围的女骑们更是挥兵抹血,眼藏杀气,四面合围与其说是护驾,不如说是将他这个皇帝牢牢禁锢在阵势之中。
延徽帝惊疑到几乎有些混乱了……女骑是逆贼秦深的伏兵,那么将她们收为卤簿、编入禁军的长姐知道吗?带着女骑赶来救驾,擒拿萧珩下狱的叶阳辞知道吗?逼朕退位,又暗中下令剩余的奉宸卫护驾,对抗女骑的萧珩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禀报朕?
谁是忠?谁是奸?
谁言真,谁言伪?
延徽帝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双手紧紧压在太阳穴,尖锐的狂啸在他脑中来回冲撞:手足不可靠,妻子不可靠,臣民不可靠……普天之下,没有孝悌!没有忠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看来他终于发现了哎。”余魂对狄花荡笑道,“萧珩这只坏猫,故意将不肯叛主的奉宸卫驱赶到我们的刀弓之下。这皇帝下令我们放箭时,根本想不到是在亲手摧毁最后一批忠于他的亲卫,还当是宫禁平乱呢,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延徽帝一手紧压颅侧,一手持剑在空中挥舞,朝她们嘶吼,“尔等都是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不义,都应该诛九族,凌迟处死!”
狄花荡冷哼一声:“是,我们都是乱臣贼子,但又是谁把天下臣民逼反了?是你自己!你苛税盘剥,逼反了百姓;逐利拒谏,逼反了文官;卸磨杀驴,逼反了武将;狐疑猜忌,逼反了亲卫;甚至残害手足、牺牲亲儿,逼反了自己的至亲。
“正因为有你这样无情无义、刻薄寡恩的昏君,才造就了朝野上下数之不尽的乱臣贼子。你还想处死谁呢?最该被处死的,难道不是你秦檩这个罪魁祸首吗?”
“放肆!”延徽帝震怒之下,挥剑向狄花荡冲来,“朕先杀了你这个草莽贱妇,再杀尽天下乱臣贼子!”
狄花荡双刀挽出两圈刀花,挺身迎战,却听见身后殿门外传来一声:“住手。”
延徽帝闻声,心底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把方才对其生出的疑忿也冲淡了。他如溺水者抱住浮木,唤道:“叶阳尚书,速来救驾!”
叶阳辞迈入殿门,朝狄花荡与余魂颔首示意。
狄花荡毫不犹豫地收回双刀,带着看好戏般的眼神,从合围中让开通道,走到余魂身边。
叶阳辞走向延徽帝,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完好,但破损的龙袍尚未更换,金冠也有点歪斜,漏下几缕乱发垂在脸侧,那头发看着乌黑,接近发根处却已呈灰白。
他那用年轻血浆维系的鼎盛之态,也仿佛一场画皮的幻境,从遮掩不住的霜鬓中,从凹陷松弛的泪沟与皱纹中,从浮肿无力的眼睑中,一夕之间垮塌有如浮沙之塔。
曾经高居庙堂之上的帝王气象已然崩解。此刻的秦檩,看着就只是个走投无路、方寸大乱的老叟,披着一身暮气沉沉的龙袍。
叶阳辞想起自己曾经青涩的十八岁,一连数夜挑灯书写,怀着激动期待的心情,将倾注心血的万言策悄悄放在御案上,换来的却不仅是弃如敝履,更有杀身之祸,简直将献策者当做了乱臣贼子般的怒斥与问罪。
他在殿外大雨中湿透身心。从那日起,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延徽帝的乱臣贼子,终此一生改不了,也不愿改。
叶阳辞忽地展颜一笑,对延徽帝说道:“臣碌碌四年,终不至于徒劳无功,让陛下久等了——”
他向旁挪开两步,现出后方一身戎装、满面煞气的秦深,如索命的鬼神般昂然迫视。
延徽帝霎时脸色骇然作变:“叶阳辞你这是——你竟然!”
秦深逼近几步,将叶阳辞笼在身后,隔绝了延徽帝毒恨的目光。他说:“我代我父王、渊岳军与天下百姓,来请先帝退位。”
叶阳辞在秦深身后补充,不见人影,但闻人声:“这个‘请’字只是客套话。同样,‘退位’后的是‘先帝’,而非太上皇。”
延徽帝的双手在惊怒中抖动,几乎握不住剑柄。他强压着颤音,嘶声道:“秦深逆贼,谋朝篡位,纵然朕今日杀不了你,满朝文武将以纲常杀你,言官史官将以刀笔杀你,千秋青史将以骂名杀你!”
秦深不为所动,冷笑道:“满朝文武都在天和殿,方才还在拜求我登基,这会儿就等着先帝下遗诏。”
延徽帝胸口如搅,用力揪住衣襟,猛地喷出一口血。
“全是……乱臣贼子……天下人负我……”他边咳边道,“长姐,长姐何在,她不会眼睁睁看着……”
叶阳辞道:“长公主在承天门的城楼,接下了临阵换将的圣旨,并请我转达一句话——‘从今之后,姐弟情断,死生不复相见’。”
延徽帝又咳出了粘稠的血,这回没喷出去,淅淅沥沥滴落在前襟。他在满嘴血腥味中咬牙切齿:“换将是朕的权力,忠君是她的本分!如此便要怀怨、要断亲,她不配为臣,不配为姐!”
秦深寒声道:“是你不配为君,不配为兄为弟!杀弟朘姐,夺功上位,窃国三十载,将天下钱粮换作了你返老续命的血浆。如此昏君,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是天借我手。没有我秦深,一样有其他天命者推翻你的帝位,救大岳于水火。”
“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延徽帝挥舞着天子剑,朝他咆哮,“朕也曾年轻过!比你勇猛,比你善战,朕率军驰骋大江南北时,你还没出娘胎!
“总有一日,你也会日过中天,也会力不从心,你看着镜中的自己,被陡然发觉的衰老击中,生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论如何至高无上,也握不住年华的恐慌。
“财富、权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唤回你的青春。随着衰老的脚步越来越快,你拉不开用过的硬弓,驾不住年轻的烈马,你每日都在计算余生,愿意付出超乎寻常的代价,换取白发复黑、雄风重振。
“终于你看到了希望,那不仅是希望,是切切实实的返老还童,但要从你的亲生儿子身上汲取活力。一开始你会心痛,但你有那么多儿子,边采边补,他们也还能延续不少年。渐渐你就对此麻木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当千疮百孔的蚕食换来了渴望已久的年轻,你将拥有百岁不老的神迹与源源不断的子嗣,还在乎什么父子亲情?
“虎毒不食子?呵呵,那只是因为老虎还没饿到快死的地步而已!任何一个人,在朕这个位置,拥有朕这般随心所欲的权力,最终都会与朕做出同样的选择!”延徽帝将一双黑魆魆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盯住了仇恨之人,“也包括你,秦深!就算你篡位成功了,又如何?”
“你以为我会如何。”秦深漠然反问。
延徽帝不顾嘴角、下颌淌血,受命于天般张开了双臂:“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无限放大你内心的欲望。山呼万岁的颂赞日复一日地响着,会使你飘飘然,再也听不进不合心意的声音。你将杀戮昔年的功臣,贬谪触怒你的官员,随意处置妃嫔与子女,再也看不见曾经箪食壶浆迎接你军队的百姓。
“你是孤家寡人,是真龙天子,是一念天下生、一念天下死的神——或者鬼。唯独不再是你自己。”
秦深面不改色地直视他。
“你不信?没关系,所有野心勃勃坐上帝位的,终将被那把龙椅吞噬。我在摆放列祖列宗神牌的太庙里等着,等着看你的结局,哈哈哈哈……”延徽帝陡然将天子剑一丢,畅快而又绝望地癫狂大笑,“我日薄西山!我众叛亲离!但那又如何,天下骂我昏君的蝇蝇众生,可曾享受过片刻至高权力的滋味?我享受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秦深忍无可忍地握紧了“飞光”剑柄。
他推镡出刃时,叶阳辞从身后扶住了他的腰背,轻声道:“秦檩心底那口生气已逝,他将自取灭亡。”
不要污了你的手。
秦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松开手指,让锋刃落回剑鞘。
果然,延徽帝跌跌撞撞冲到灯架旁,将小山重叠似的黄铜灯架推倒,又拾起满地燃烧的蜡烛,掷向殿内的幔帐、桌布。他神情狂乱,拖长了声调喊道:“君王宾天,火神开道,天花乱坠,仙乐齐鸣,迎朕回归九霄紫府,永享青春千秋万年——万万年!”
华帐猎猎地烧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延徽帝边给自己念诵祷词,边狂笑着继续泼灯油纵火。繁复华丽的龙袍,万人之上的金冠,一并被火焰腾起的热浪扭曲,逐渐遮蔽。
清凉殿的大梁已经烧着,秦深示意女骑们及时退到殿外。
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女,随着火势奔逃出殿,却不见他们将惠嫔与十皇子一并救出,像是见到延徽帝疯魔后,满殿人心溃乱,自顾不暇。
叶阳辞皱眉:“十皇子中毒昏迷,惠嫔一人搬不动他,我进去一趟,把母子俩救出来。”
他方才迈步,秦深便从身后扣住了他的肩头,说:“又有人出来了……是你妹妹!”
果然,滚滚浓烟中现出了叶阳归的身影,她一手搀着惠嫔,一手挟着体虚腿软的十皇子秦湛明,快步离开熊熊燃烧的殿宇。
叶阳辞上前接应她,接过了脸色苍白的秦湛明,问:“十皇子醒了,身体如何?”
叶阳归安抚地拍了拍惠嫔,示意她不必再紧抓着自己不放了,答道:“服了解药,已无大碍,剩下的就是温补元气,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
惠嫔松了手,向兄妹俩深施一礼:“多谢两位叶阳大人救护,从此我们母子二人,算是彻底脱离苦海了!”
叶阳归扶住她的胳膊,说:“是惠嫔娘娘聪慧又勇毅,愿意相信我,甚至亲手让十皇子服下我开的昏迷药。”
“昔时已矣,此后不必再称我‘娘娘’,也不必再提下药之事。”惠嫔那并不出众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毒是谈家下的也好,是谈家的党羽下的也好,是萧珩下来嫁祸叶阳大人的也好,总之与贵兄妹无关。”
秦深有些意外:“原来十皇子所中之毒,真是你们下的?不是截云被嫁祸后借力打力,故意冒认此罪,反而因此取信于秦檩?”
“用计之道,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真真。”叶阳辞吐了口气,“若非载雪决意如此,我哪里舍得让她蹲两日大牢。”

第161章 朕为将军解战袍
文武百官在天和殿聚而不散,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殿外值岗金吾卫的一声:“——清凉殿走水了!”
众臣闻讯涌出大殿,站在月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果然见清凉殿的主殿已被冲天烈焰吞没,火势愈烧愈烈,彤云映红了碧空。
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若真有纵火者,总不能是刚刚接受了百官朝拜的新君,这皇宫的一楼一宇,今后可都是他的住处。众臣议论纷纷,诸般猜测,最后终结在一名前来传令的渊岳军骑兵身上。
那传令兵匆匆拾阶而上,对众臣大声说道:“先帝于清凉殿引火自焚,宾天往极。秦少帅与叶阳尚书已救出十皇子殿下,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可先行退朝。明日且听麟阁政令,再议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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