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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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刚巧被延徽帝先一步派去精研院,否则第一个传召的就是他。
眼下延徽帝与群臣都在天和殿,就算想派人找他,这满京城兵荒马乱的也找不着。
他刚好趁此机会,潜入内廷,将两位皇子带走。以免延徽帝狗急跳墙,将最后的两个儿子也拿去献祭;同时避免给朝臣们父死子继的希望,也防止某些人挟皇子摄政的野心得以实现。
十皇子尚在昏迷中,清凉殿的守备也不受重视,想要带走他相对容易。
叶阳辞决定从谈家的命根子,十一皇子秦泽墨着手。
当他从密道来到永安殿,又赶到韶景宫外时,发现这里的禁军守卫全部换了防,从原先的羽林左卫换成了奉宸卫,森严戒守着整座韶景宫。这个细节让叶阳辞心里一凛,直觉有什么变故已然发生。
韶景宫的庭院内,满地横七竖八皆是御前侍卫与随驾内侍的尸体。
本该在天和殿与群臣急议退敌之策的延徽帝,此刻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书桌前。
萧珩与他对面而立,相隔三丈,将手按在鸣鸿刀的刀柄上。
殿内遍布奉宸卫,将二人层层围住,蓄势待发,虎视眈眈。指挥使宁却尘不在其中,他在奉天门的城楼上,与长公主秦折阅同进退。
延徽帝怒道:“萧珩!你身为朕的亲卫首领之一,竟暗藏狼子野心,趁叛军攻城之际,假借谈丽妃之手将朕诓来韶景宫!真是狗胆包天,怎么,你还敢对朕下手不成?想谋朝篡位,也要看满朝文武与各军各卫认不认你这个市井贱役出身的鹰犬!”
萧珩按兵不动,面上似笑非笑:“陛下言重了,臣万死不敢行悖逆之举。实是因为叛军兵临城下,情况危急,而十皇子又昏迷不醒,难堪储君大任,故而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下旨立十一皇子为太子监国。”
“放肆!”延徽帝一掌拍在桌案,“朕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哪有你说话的余地?朕早就怀疑你勾结谈家,图谋储君之位,果不其然!你为了祸水东引,甚至不惜栽赃给与你情同夫妻的叶阳辞,还真是绝情绝义到了极点,与畜生何异!”
他骂得难听,萧珩心中自有盘算,不怒反笑:“陛下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未卜先知一样。说我将勾结之举栽赃给叶阳,那不是因为你对他从未有过真正的信任?你若真用人不疑,我又如何嫁祸得了?”
延徽帝一时语塞。
萧珩又道:“再说,臣请陛下即刻立储,对陛下有百利而无一害。眼下叛军势炽,万一攻破皇城,要与陛下清算旧账,陛下在劫难逃,叫群臣们如何自处?若能立下名正言顺的储君,群臣至少还能护着小主君避一避锋芒,待到将来拨乱反正、重开天日,也算师出有名。”
延徽帝气得面色忽青忽白:“你这是做好了朕殒命贼手的准备,打算挟太子以令群臣,与叛贼秦深争正统呐!朕绝不会如你所愿,做梦去吧!”
萧珩朗声大笑:“既然陛下不愿立储,那更好办——直接退位让贤吧。自古国难当头时,退位避祸,将担子甩给儿子的帝王不在少数,陛下此举也不至于独独留下青史骂名,如何?臣这便为陛下铺帛、研墨,还请陛下御笔亲书退位诏书,盖玉玺。”
延徽帝抽出佩剑向他挥砍而去,盛怒之下,威力不凡。
萧珩急退,周围奉宸卫当即抢步上前,以鸣鸿刀结阵,架住攻势,将延徽帝困在刀阵之中。
延徽帝叱道:“都想造反?不怕诛九族?你们可是天子亲卫,享受御赐的荣禄,何以叛主?”
其中一名奉宸卫促狭地回应:“我们的确是天子亲卫,可天子未必只能是陛下您呀。一朝天子一朝臣,三朝元老站得稳嘛。”
延徽帝将剑锋重击在刀阵上,厉喝:“都给朕去死——”
刀阵散裂,四溢的劲气将一众奉宸卫掀翻在地。
在延徽帝旧势已老、新势未生之际,萧珩闪身近前,一刀划向他左臂毒伤剜肉之处,趁着对方运气迟滞的瞬间,刀锋破开护体内力,血光飞溅。
延徽帝臂侧的筋脉被挑断,血染龙袍。他踉跄后退几步,手捂伤臂,惊怒交加。
萧珩持刀步步逼近,如兽攫食:“陛下何以敬酒不吃,吃罚酒?认命写下退位诏书,此后风雨都由他人承担,有何不好?若秦深事败,新君尊你为太上皇,依然享受荣华富贵;若叫那厮侥幸得手,你已然是退居归隐的长辈,他杀之不武,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也当放你一条生路。如此左右逢生,不好吗?陛下不写诏书,就非要臣以死相逼?”
“你以死相逼?你是要逼朕去死!”延徽帝胸膛剧烈起伏,喘了口气,“哼,就算刀架颈侧,朕也不会如你所愿!退位诏书你尽可以自己提笔写,自己盖印玺,看满朝文武认不认账!”
这死老头顽固起来,还颇有些棘手。萧珩心道,他当然可以自己写,但与御笔亲书显然不是一个分量,朝臣们与皇室宗亲未必认可,天下士林怕是也会将之作为得位不正的证明,对他日后的摄政之举口诛笔伐。
他正转念思索突破点,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道熟悉而清彻的声音:“萧楚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延徽帝眼底一亮——是叶阳辞!莫非他察觉萧珩的狼子野心,暗中率人来护驾了?
萧珩面色微变,转身望向殿门。下一刻殿门被踹开,一群女兵气势汹汹地涌进来。
……是编入禁军的女骑!延徽帝先是松口气,继而又皱了皱眉:纵然娥眉三千,真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五千奉宸卫?
谁料这群女兵十分凶悍,身上似乎带着草莽与战场上拼杀过的血腥气,下手又快又狠,顷刻之间就将殿内奉宸卫逐一击倒,再无反抗余力。
叶阳辞迈步进殿,一脸失望地对萧珩说道:“楚白,我对你用情至深,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无情无义。而今甚至到了挟武逼君,意图谋逆的地步!我身为天子辅臣,不能再任由你无君无父,今日便是恩断义绝,也要将你擒拿正法。”
萧珩寒声道:“唱念做打都是戏呢,怎么不禀告你的圣明天子,说城外那个叛贼秦深才是你用情至深之人?”
延徽帝听得眉头直皱。
叶阳辞不齿地嗤了声,望向延徽帝,目光坦荡:“陛下是信他,还是信我?”
在此之前,延徽帝对他的确从未信任过,但危难时刻他冒险赶来救驾,为此不惜与昔日爱侣决裂,若这还不是忠臣、纯臣,朝中还有谁是?
于是延徽帝说道:“朕自然是信叶阳尚书。萧珩,你又想栽赃嫁祸,当朕的面还敢欺君,其罪当诛!”
萧珩:“……蠢货!”
延徽帝咬牙切齿:“拿下他,格杀勿论!”
叶阳辞却劝道:“他能笼络这么多奉宸卫为其所用,背后定然还有同党,不如先下狱,再顺藤摸瓜,将其背后势力一网打尽。”
延徽帝觉得在理,便命女骑将他制服,下入皇城内的廷尉狱,严加看管。
萧珩自知即使力抗这些女骑,也难以抵御叶阳辞出手,不如省着力气,留待其他生机。于是他阴沉着脸,目光森冷地被押走了,临走之前撂下一句:“听我的话,说不定还留条命在。信他,小心尸骨无存!”
叶阳辞背对延徽帝,哂笑地看着萧珩,出口的语气却凄清:“萧珩,是你行差踏错,今日我不得不斩情丝、清君侧。来日你正国法,我当为你祭酒三杯,大哭一场。”
他举袖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痕,转身对延徽帝语出惊人:“陛下,臣方才从精研院方向过来,见承天门前剑拔弩张。叛军陈兵五龙桥前,守军在城头严阵以待。秦深那厮祭出棺材大法,用他父亲的遗骨打动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在城头痛哭她的三弟,一声接一声地唤着‘阿榴’呢!”
延徽帝面上变了色。
秦折阅主动请缨镇守皇城大门,他还当她护弟情深,原来心里真正挂念的,不是他这个活着的二弟,而是早已死去多年的三弟!
万一秦深以当年的真相说服她,或以权利诱动她,她临阵倒戈,甚至引狼入室……
延徽帝问叶阳辞:“若是连皇姐也不值得信任,承天门还有谁能镇守?”
叶阳辞垂目想了想,答:“程重山可为主将,薛图南为监军。”
延徽帝思索后,微微颔首。
叶阳辞又道:“只是临阵换将,怕将士们非议,也使得长公主殿下心寒。”
延徽帝冷声道:“她心寒?朕还心寒呢!三十年姐弟为伴、君臣之情,竟还比不上早死之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更重!”
他顾不上包扎左臂伤口,当即提笔去写诏书,命程重山与薛图南接任皇城守备,所有守军听其指挥。
叶阳辞低眉敛目地站在桌旁,注视着朱墨在黄帛上笔走龙蛇,微微一笑。

延徽帝将守军换将的亲笔手谕交予叶阳辞。
叶阳辞顺势求情:“陛下,叶阳侍医在天牢里关了两日,反省己过,如今已知错了。”
延徽帝如何不知是自己怀疑错了人,但他是天子,焉能有错?叶阳辞这么一说,给了他足够的台阶,他便借坡下驴:“既然知错,便放出来吧。身为侍医,今后当对皇子们一视同仁,不得有亲疏厚薄之分。”
叶阳辞心中冷笑,拱手道:“臣替舍妹恭领圣诲。”
延徽帝说:“你带一队女骑去承天门传诏,其余留给朕,朕要肃清宫中附逆,重掌宫禁。”
叶阳辞领旨,携两百女骑出宫,赶至皇城承天门。
他一身官袍,手捧圣旨,登上城楼时,见下方乌泱泱的渊岳军,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气势慑人。而大军最前方的秦深,单枪匹马,卓然站立在五龙桥上,只一眼便将他心神夺去了。
叶阳辞近乎贪婪地多瞧几眼,定了定神,又见赵夜庭率一队霜钺营骑兵自后方匆匆赶来,与秦深附耳交谈片刻,将俘虏来的一伙远西医士、一个装文书的木箱、几个关着连体双兽的笼子,与九皇子秦泓越的尸体一并交予秦深。
秦深面露诧色,但也诧然得有限,似乎先前已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细节、未见实证,而今人证俱全,其罪行比想象的更令人发指。
叶阳辞伸手入袖袋,摸了摸秦深的回信——自从渊岳军重现人间,他便与秦深取得了联系,以游隼往来送信,早在上个月便将自己对精研院的初探与猜测,在信中告知了对方。
秦深率军南下,多数时间行踪不定,故而不能依靠各府城的鸽署传信,更要避免走漏消息。为此叶阳辞从山东临清州特意借了个人,随同在秦深身边,专门负责训练游隼、收发情报。
此刻东方既明,第一缕晨晖即将洒向大地,远西精研院的十年内幕也即将曝露于天光之下。于是叶阳辞决定先静观其变,待城下的这盘棋收官,再发难不迟。
秦深的声音很快铿然传到城头:“侄儿还要三问姑母——举国税豢养邪医,戕害亲儿与百姓,以窃命之术谋求长生不老,这是为君之道吗?!”
这一问,比前两问掀起的波澜还要大。城头场下先是陷入短暂的死寂,仿佛所有人都在呆滞中试图理解他的言下之意,继而清醒,继而震惊,再继而才是全军哗然!
就连拄刀而立的长公主秦折阅也摇晃了一下身躯,脑子只两个念头缠绕:果然是一群不干人事的西夷鬼医!秦檩,该来的报应终归要来……
待到周围声浪稍定,秦深才继续说道:“十四年前,一群医士漂洋过海而来,他们为泰西诸国所不容,却因所研究的邪术正中延徽帝的下怀,得以在大岳落地生根,建立了远西精研院。延徽帝每年从国税中截取大部分,充入内帑,暗中输送给精研院,支撑着他们的巨额消耗,对外则声称研究医术、造福百姓。而他们研究的是什么呢?”
秦深将手中铁笼高高提起:“是将幼兽与老兽刳破缝连,人为造成连体异种,以幼兽之血与生力滋养老兽。如此一来,幼兽早夭、老兽延命,是为‘异种共生’!
“他们在兽身上试验,目的是为了将此窃命之术施用在人身上,因此采买、诱骗了不少幼童与贫民,充作试验的耗材,以至死者无数。精研院内那座偌大的焚尸炉,骨灰新旧混杂,扫之不尽,皆是我大岳百姓的累累亡魂!”
议论声四起,不分阵营,不分地域,众皆骇然且愤然:
“什么!我没听错吧?以活人做试验,研究窃命邪术?”
“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这群鬼医该下十八重地狱,受尽地狱酷刑,仍不能赎其罪!”
一时间咒骂声、叱责声,如海沸山崩。
秦深扬声道:“异种共生之术,在人身上屡屡失败,故而他们退而求其次,将少年人的血浆输入年迈者体内,使得年迈者白发不生、皱纹不长,老病渐消,重拾活力。可长期大量失血,将导致少年人瘦骨嶙峋、面容枯槁,最终血涸而亡。渊岳军方才踏平精研院,发现一具尸体,双臂累累尽是采血的针眼与淤青,死者因不堪忍受痛苦,昨夜跳楼身亡。”
他示意亲卫,将秦泓越的遗体放在平板车上,推至桥前广场。
众人屏息视之,想看清这最新的牺牲者是谁。身为姑母的秦折阅率先认了出来,扑身扶住城垛,朝下方失声唤道:“泓越——”
“是谁?”众人交头接耳。
“秦……泓越?是九皇子,被废为庶人,关进精研院的九皇子殿下!”
“殿下也被抽了血,坠楼而亡?陛下知道此事吗?”
“他会不知道?你以为九皇子的血去了哪里?”
“老天爷!难怪陛下瞧着那么年轻!六旬之人,四旬的容貌,比仅仅年长五岁的长公主殿下瞧着年轻多了……”
“虎毒不食子啊!哪怕是悖逆之子,依法处置便是,怎么忍心如此残忍对待!”
“谁叫他谋逆,十恶不赦……”
秦深隐约听见这句,霍然提高了声量:“你们以为仅仅是谋逆的皇子被如此对待吗?八皇子秦温叙,自十六岁后病体支离,便是长年抽血导致,他是忍无可忍,为求活路才联合九皇子于苜蓿园刺驾的!先把人逼上绝路,再怪罪绝地反击之人为何谋逆,有这样的天理?”
人群中责备死者的声音消失了。
“好,就算八、九皇子有罪,诸位别忘了,之前还有五位皇子,在精研院创建的这十几年间,成年即殇,他们的死难道不可疑?那些年,延徽帝问罪了多少个太医?太医院的医案记载与药库出单不符,可有人探寻过究竟?他们究竟是死于突发恶疾,还是血涸之症,姑母,您对此作何想?”秦深一连串地追问,最后把诛心之问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秦折阅面色苍白,她不敢想,不能想,更不能说。
秦檩纵有千错万错,可毕竟是大岳天子,是三十年来的中天之日,是他们姐弟携手推上帝位的建国之君。即使日陨,她也希望是日落西山,而非暴恶崩塌,否则举国人心惊摇溃散,整个大岳王朝便有覆灭之危。
她始终……是长姐!
寒微时呼唤弟弟们回家吃饭。显达后将他们的渴念、矛盾、冤屈、罪孽……统统收拾好,镇在“长公主”这座风雨难摧的庙堂下。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深甩出落地成磐的一句:“国君无道,使群臣共弃;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
谁是有德者,你吗?诚然你或许是,但为何只能是你?
秦檩还有十、十一两位皇子,尚且年幼,白纸纯然,好好调教未必不能守住父辈基业!而你此刻满身杀伐气、血腥气,怀着怨愤仇恨而来,一旦手握生杀大权,是否会将仇恨蔓延至前朝后宫,甚至所有涉事之人?
秦折阅很想反问一声。
但不等她开口,叶阳辞手持圣谕,排开人群,走到了她面前,肃然正色道:“请长公主殿下接旨!”
秦折阅怔住,随后将刀刃插在砖缝,摊开双手:“臣接旨。”
叶阳辞将圣旨放在她手中,眼底略带几分同情,说道:“陛下有令,命长公主殿下卸除皇城守将之职,移交于兵部尚书程重山。命御史薛图南为监军。两位大人即刻上任,率众力克叛军,战胜乃还。请殿下回居长公主府,等待陛下召见。”
临阵换将,于君于弟,是何等的不信任;于臣于姐,是何等的耻辱!
秦折阅耳中嗡嗡长鸣,竟听不清周围亲兵忿忿不平的抗议声。她嘴唇颤抖,连带白发螺髻上的凤凰尾翎也在颤抖,仿佛瞬间又苍老了五岁。
她开创基业,守住了家国,却没守住人心。
此刻,那支来自同胞手足的冷箭,同样从后方射中了她的脊梁,她尝到了与秦榴当年同样的痛楚与绝望。
不知是该悲哀,还是庆幸的是,她已经老了。
老到可以安慰自己——退身吧,归去吧,今后的江山,是年轻人的战场。
秦折阅用力握紧圣旨,像自己初临战阵时,握住了一柄生死攸关的利刃。利刃割手,但她亦如少年时一般,挺直了腰杆,将生机与命运夺在掌中。
“臣遵旨。”她沉声道,“但身为长姐,我亦有话请叶阳大人传达,去告诉秦檩——从今之后,姐弟情断,死生不复相见!”
她霍然转身,攥着圣旨,昂首阔步地走下门楼。
凤宸卫宁却尘紧随其后,公主府的亲卫们紧随其后,如长风簇拥着一朵即将燃尽而熄的火焰,吹下了城头。
叶阳辞暗中长叹,看见从城墙另一端快步赶来的程重山与薛图南。他又望向城下的渊岳军,隔着千难万险、剑树刀山,与秦深的目光遥遥相触。
秦深抬手,吻了吻拇指上的黑刚玉韘。
叶阳辞双目泛潮,唇角微露笑意,转身离开城头。
程重山接任守将之职后,下达的第一个军令就是:“开城门!迎秦大帅英灵入宫——”
将士们在沉默,在权衡,在抉择……但无人质疑。
旭日东升,这是大岳崭新的一日,亦或许也将成为史书崭新的一页,创造属于这座六朝古都的新的传奇。
承天门的朱漆铜钉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发出历史车轮辗轧过的“碌碌”声。一道清癯的人影从门内踉跄奔出,穿过刀枪林立的人潮,扑到棺椁跟前。
是薛图南。他蓬乱的白发在晨风中抖动,伏棺大哭:“是我……那盒贡茶,是我带去前线,亲手送到大帅帐中的啊!”
秦深错愕:“薛公,您说什么?”
“是我。”薛图南老泪纵横,愧疚地抚摸棺盖,“当年陛下派我前往辽北,担任渊岳军监军,又予我一盒贡茶,说是今年最好的新茶,嘱我转赐予秦大帅。我不疑有他,就送了。秦大帅从陛下之命,又尊重我,当场便拆开饮用……我亲眼看着大帅服了汞毒,却一无所知!”
秦深沉默片刻,涩声道:“不知者无罪,薛公不必太过自责……”
薛图南摇头,泣不成声:“后来秦大帅金创发作,身亡得猝然,我不是没有怀疑。可无论再怎么怀疑,我也不曾将矛头指向陛下……这么多年,这件事如刺在心,我忐忑不安,辗转难眠。
“如今真相大白,我更是无地自容,亏我自诩清流铁骨,却不敢对抗天威、直言质问。我愧对这身御史官服,愧对九泉之下的秦大帅,也愧对他的遗孤啊!”
“薛公当年若是直言质问延徽帝,恐怕……”坟头树长得比我还高了。也幸亏他谨慎,才留得一命,得以与截云在夏津结识。
冥冥之中自有玄机,秦深暗叹。
难怪当初在聊城的鲁王府,薛图南一听他说起,“大岳的秦大帅,在辽北苦战之地,还未回来”,就眼眶蕴泪,愿意为他隐瞒秦湍的真实死因。并为他支招,向长公主借势,从郡王破格升为亲王。
也难怪,薛图南曾经当他的面说过,“除了秦大帅,我没有愧对过任何人。想当年在辽北——”,却又语焉不详,含糊答道,“回京不多久,我惊闻噩耗,大哭了好几场……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必再提。”
却原来有这样的隐情在其中。
秦深亲手扶起薛图南,宽慰道:“薛公节哀,我父王在九泉之下,亦不忍见薛公这般自责。往事已矣,今后御史台还有重重担子,需要薛公与诸位清流共担。”
薛图南拭泪,哽咽道:“此后我这身老骨,再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新君朝廷,大岳江山。”
秦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走,与渊岳军一同进入皇城!”
承天门完全开启,门后是笔直的白石广场,直通午门,两侧朱墙高高耸立,如山如崖。秦深知道这是一条通往九重天的孤途,踏足其上,此后再无退路,他也再不能仅仅只是秦涧川。
但前方有人在等他。纵然身陷迷雾,也有人提着灯为他照亮前路。
他毅然决然,也势在必得地迈出了这一步。

秦深独步白石神道。
在他身后十丈,数万渊岳军如黑色浪潮,承托着一口棺椁,涌过了端门、午门、内五龙桥,最后铺满整个天和门广场。
天和殿屹立在月台之上,是金銮正殿。
文武百官昨日已奉召来到殿内,彻夜商议,此时仍未离开。
殿门外的金吾卫被眼前一幕惊呆,好一会儿才想起入殿禀报。然而延徽帝并不在殿内,临时主持朝议的是户部尚书、麟阁主事、“假相”叶阳辞。
听闻叛军攻入皇宫,朝臣们炸了锅,一殿恐慌与愤懑之气。
“叶阳大人!这该如何是好?得快去禀告陛下,派禁军来拦截……得护驾,护驾啊!”有官员手足无措地唤道。
叶阳辞瞥了他一眼,是吏部左侍郎拓季乐。得知秦深率军入城,他比任何人都要担心,整夜都在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
心够虚的嘛。叶阳辞想,是不是想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在朝会上骂秦深抗旨不遵,意图谋逆了?你这不是说对了么,慌什么呢。
“如何拦截?”叶阳辞语气平淡地开口,“外面广场上八九万大军,都是从北壁战场下来的精锐铁骑,谁能拦得住。”
拓季乐急得直搓手。
原德州卫指挥使,现任兵部左侍郎周郁观斜眼看叶阳辞:“叶阳大人如此气定神闲,莫非早就知道有此一劫,与叛军事先通过气了?这可是通敌之罪啊。”
叶阳辞眼皮不眨地怼回去:“《权书·心术》中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自己獐头鼠脑的做不到,莫要艳羡别人。”
“——你!”周郁观一夜未睡,已是颇为焦躁,被他这好嘴一骂,更是怒上心头,捏着拳头就要冲过来。
礼部尚书危转安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莫急!莫吵!唉,危难临头更要齐心协力。若叛军势不能挡,我等该秉持忠义,护驾迎敌,以身殉国。”
叶阳辞又淡淡地道:“国还没亡呢,危大人殉得早了点吧?就算叛贼秦深篡位,江山依然是大岳的江山,太庙里供奉的也仍是秦家的祖宗。”
危转安被他噎了口气,一时无言以对。
刑部尚书卓炼看不过眼,挺身问道:“那么叶阳大人有何高见?”
六月天,一大早就热,殿内人多空气浑浊,更是热。叶阳辞松了松衣领,从袖中抽出松皮折扇,在面前细细地扇。他说:“护驾啊,当然要护驾。只是不知圣驾眼下在宫中何处。昨夜陛下亲自率领两千多名女骑,去平定奉宸卫的叛乱,想来暂时安全无虞。倒是我们这一殿之臣,刀悬头顶呐。”
众臣又是一片唉声叹气。
有刑部官员愤然道:“都去殿门外,围成人墙,让秦深踏过我们的尸骨,血溅金銮殿!史官们,尔等都要秉笔直书,好让他在史书上名垂千古!”
负责记录的太史氏耳背没听清,追问:“什么名?”
那官员白了史官一眼:“当然是千古骂名!谋朝篡位,难道还是美名不成?”
“——哪个说我谋朝篡位?”
殿门外一声断喝,充满杀伐之气,震得殿内百官抖三抖。
秦深一身白色战袍外罩黑甲,腰佩长剑,铁靴上血泥斑驳,重重踏入殿中。
他面上煞气浓重,英俊得过于凌厉了,令人不敢迫视,目光中仿佛闪着利刃的锐意,扫过众臣时,如钢刀刮面,簌簌有声。
方才出声的刑部官员吓得面青唇白,将手一指叶阳辞,祸水东引:“他说的!”
秦深将目光定过去,粘上了,险些拔不回来。
……哦,他说的,那没事了。
秦深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
在他身后,是姜阔、白蒙等副将与焚霄营的精锐亲卫,甲胄与武器上血腥缭绕,军威肃杀——殿外还有九万名这样的兵士,由赵夜庭、郭四象等新生代名将率领。
简直令殿内百官光是一想,就感到窒息与绝望。
秦深微仰脸,望向丹墀之上金碧辉煌的御座,那上面空无一人。他说:“延徽帝何在?我父王有话要对他说。”
官员们被他身上浓烈到几乎形成实质的杀气震慑,向后退了几步,讷讷不敢言。
危转安提起一腔胆烈之勇,毅然出列,对秦深对峙:“圣驾岂能任人窥伺?伏王殿下,你难道真要逼宫夺位,将先鲁王秦大帅的英名毁于一旦?”
秦深朝他嘲讽地一笑:“危尚书。你先告诉我,‘伏王’这个封号,你们礼部真的觉得妥当吗?”
“这……”危转安咬了咬牙,“陛下旨意,不得不从。得罪了,殿下。”
秦深冷嗤:“昏君乱政,你们一句‘不得不从’,就做了三十年的伥鬼。今后新朝气象,不需要尸位素餐的蠹虫,更不需要心术不正的豺虺。
“我现在要继续走,走到丹墀金台之上。哪位大人看不惯,趁现在离开朝堂,还来得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步迈向大殿深处。
有忍无可忍的官员冲出队列,拦在他身前,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话音未落,便被秦深身后的亲卫拖走,当众扒下朝服、官帽,把人扔出了天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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