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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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温酒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与弟弟一同去正殿,惊醒了眠浅的任皇后。
任嫣年过五旬,斑白发、八字眉,显得面容愁苦。她得知此事,抱着瘦骨嶙峋的秦温酒啜泣起来,悲声道:“果然如此,我之前就一直怀疑你们那些皇兄……”她不敢继续说,只是哭。
秦温酒在她怀中厌恶地皱眉:哭有用吗?以前我见叶阳辞时,也总忍不住掉眼泪,但事实证明眼泪是最轻贱之物。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会真正心疼你。父母兄弟不会,你所倾慕之人更不会。只有手握权力,才能得偿所愿,哪怕是用锁链囚禁在身边,至少你得到了。
他按捺着不耐烦,问:“母后除了哭,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吗?”
任嫣拭泪,哽咽道:“其实母后也不是只会哭。你们父皇近年越发刚愎,听不得一点谏言,母后去年就趁着给金华的母族赐年礼的机会,偷偷给‘饮溪先生’寄信,希望他看在往日君臣情义与如今内忧外患的份上,重回朝堂辅佐天子。若有他这样的鸿儒贤臣在朝,你们父皇一定会回归圣明,那个媚上欺下的容九淋也没有立足之地。”
秦温酒先是暗喜,继而凝眉深思:“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宋涉,宋饮溪?他是开国勋臣、前任阁相与翰林大学士,又是文坛领袖,分量自然是没得说,就连父皇也要当众给他几分面子。他若是肯重新出山,定然天下士林震动,何以至今还未见动静?”
任嫣叹气:“饮溪先生倒是亲笔写了回信,但我看字迹已虚浮无力。他说自己病体支离、大限将至,只想在家乡安静入土,朝堂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再三恳求,他终于松口说,自己有个关门弟子,名唤韩鹿鸣,继承了他七八成学问,且还很年轻,若继续苦心钻研学问,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不愿这么早放弟子入世,说权势纷争乱人心。但最终还是同意让韩鹿鸣代他来京城,就当是历练了。至于能不能力挽狂澜,他也不敢保证。”
秦泓越急问:“韩鹿鸣,人呢?就算年轻,顶着‘饮溪先生关门弟子’的名号,也足够唬人了。”
任嫣摇头:“算算时间,两个月前他就该带着饮溪先生的举荐信,抵达京城。但奇怪的是,金华那边说人早就出发了,京城这边,负责登记路引的五城兵马司我也命人查看过,明明‘韩鹿鸣’这个名字在列,可人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秦温酒再三失望,终于死心不再寄望于他人。他知道任嫣的力量也就到这儿了,起身行礼:“深夜惊扰母后,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母后好好歇息,不必为此过于忧心,我与九弟会去求父皇宽恕,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任嫣又哭了一阵,哭到昏昏沉沉,如此便可不闻风雨地睡去。
她蜷在锦绣衾被里,像裹进蜗牛的壳子,薄、一踩即碎,却是得过且过的保护罩。
秦温酒带着秦泓越回到偏殿。秦泓越抓起镇纸一砸,越想越憋屈恼火:“母后果然指望不上,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殿外奔雷炸响,大雨如注,天地间如悬万千绞索,等待着穷途末路之人。
闪电使殿内瞬间亮如白昼,又瞬间坠入黑夜。在光暗交替的瞬间,秦温酒的神情让秦泓越心惊地后退一步,失声问:“皇兄?”
秦温酒的声音刺破雷声间隙:“父皇身边始终有奉宸卫拱护,出入宫城亦是戒备森严,据说就连召幸这一批新的选侍,也有御前侍卫在殿外候命。作为朝上无人脉、宫中无兵权的傀儡皇子,你能想到什么契机吗?”
秦泓越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头猛一跳,随即像镇纸般重重砸下去,坚逾金石的地砖也因此开裂。他在滚雷声中咬牙:“总不会十二时辰都天衣无缝,总有漏洞可钻。”
秦温酒尖锐地说:“没有漏洞,我们就捅破个洞。哪怕要牺牲我们仅有的……”后半句被哗然雨声吞没。
秦泓越惊愕之余,有些犹豫。
秦温酒道:“所谓情都是假的,你我的命才是真。”
秦泓越别无他法,把心一横:“都听皇兄的!”

深夜大雨瓢泼,将人浑身淋得湿透,但也便于隐匿行踪。
叶阳辞与叶阳归黑衣蒙面,在守卫换岗的间隙,利用雨幕视线受阻,掠进了远西精研院五丈高的外墙。
但外墙之内仍有重重铁门与哨卡。
到了第三层门禁处,叶阳辞发现精研院核心区域如同城堡,带着明显的泰西风格,并非翻个墙就能进去,必须要有通行口令与腰牌。
他们沿着二进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明显的漏洞。如此铜墙铁壁、戒备森严,难怪十年来传不出一点儿内情,看来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
叶阳辞无奈地朝叶阳归打了个“撤退”的手势,转头却在墙角发现一座熔炉模样的建筑,犹如灰扑扑的影兽蹲踞在夜色中。
他心生好奇,近前查看,发现熔炉的门忘了上锁。打开门,他从冷却的炉腔里摸出一把碎石粒,夜雨中看不分明。
熔炉里炼的是什么,为何会残留碎石?
避到檐下后,他示意叶阳归吹亮火折,对着豆大的光亮仔细辨认。灰白、易碎,叶阳归拉下蒙面黑巾,拈起一颗嗅了嗅,脸色作变:“是焚烧后的人骨!”
烧人灰作为一味偏门中药,治疗梦魇、尸厥时偶尔会用到,故而叶阳归一下就辨认出来。
叶阳辞凛然望向墙角——那不是熔炉,而是巨大的焚尸炉。
只不知焚烧的是什么人的尸骨?是病死之人,还是……无论如何,需要建这么大的焚尸炉,想来焚烧的量绝不会少。
惨白雷电划破雨夜,炉壁灰垩亦如骨色,仿佛无数尸骸堆砌而成,令人不寒而栗。
叶阳辞手一松,掌中骨灰颗粒被风雨扬去。他皱眉忍怒,沉声道:“精研院若草菅人命,我必将之与幕后黑手彻底摧毁!”
叶阳归也义愤填膺,握住弟弟的手,说:“此间一切,想必只有延徽帝最为清楚。还有八皇子,不可能在宫中被抽血,故而他也进得去,应该知道些内情。除了这两人之外,恐怕只有当年私下参观过精研院的权贵,譬如阁相容九淋,能知晓一二了。我们要不要从容九淋下手,试试看?”
叶阳辞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今夜就摸进容府,这么大的雨,他不会外出。”
两人将蒙面巾往上一拉,正要原路返回,忽然听见了“吱吱”声,像微弱的鼠叫,混在喧哗雨声里。若非叶阳辞内力高深,耳力也过人,根本听不见。
这种血腥之地有老鼠也不稀奇。在他一眼瞥过去时,闪电霎时亮起,照出了墙根处正在嗅骨灰的两只老鼠的身影。
叶阳辞眼尖,飞掠过去一下拿住,用撕裂的衣摆兜着,扎成个提笼。
叶阳归跟过去,问:“为何要捉这两只鼠?”
叶阳辞低声解释:“一会儿到亮处给你看。”
两人终于顺利离开精研院,马不停蹄地奔向容府,趁着雨夜轻易翻入内院,躲进一间亮着灯的账房。算账先生趴在桌面睡着了,叶阳辞在他后颈延髓处剑指一点,对方瞬间昏厥过去。
叶阳辞将油灯挪到地面,打开包裹,小心地捏住老鼠,给叶阳归看。
叶阳归定睛看后,失声道:“连体畸形鼠?但奇怪了,天生连体的畜生,一般都是连首或连尾,这两只鼠为何是侧身相连……”
“还有更奇怪的。”叶阳辞拨开两鼠连接处的短毛,“你看,鼠皮上有缝合后又痊愈的疤痕,切口平整,显然是人为导致。”
叶阳归精通内科,对外科只是略知皮毛,并未上手操作过。
但她以医者的角度仔细观察,发现了更多端倪:“你说得对,这是外科的刳破与缝连之术。将双方的皮肤、肌壁切开后缝在一处,不知脉管是否也进行了对接,但看起来这两只老鼠都活得好好的。简直匪夷所思!”
叶阳辞说:“你再仔细看,浅色这只是小鼠,估摸也就三四个月大。深色这只毛发稀疏、弓背长体,应是寿命将尽的年迈之鼠。可它方才跑动起来,与小鼠一样灵活,攻击性也强,抓挠有力,还试图咬我。这是为何?”
叶阳归思索后道:“会不会是因为与小鼠缝连在一起的缘故,导致年迈鼠也共享了小鼠的年轻活力?”
“通过什么共享?”叶阳辞追问。
两人停顿一下,同声道:“——血。”
屋内陷入令人悚然的沉寂。
须臾之后,叶阳辞涩声道:“鼠类能行之术,人也能行吗?”
叶阳归摇头:“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哪怕是至亲,也经常发生血不相溶的情况,更别说人为连体了。”
“倘若非要相连呢?”
“虽无人尝试过,但医书有云,‘正气’斥‘非己’,我猜大概会血凝,或衰竭而死。”
叶阳辞又问:“这会不会就是焚尸炉中骨灰的来源?”
叶阳归脸色变得极为沉重,愤然道:“若有医者行此邪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为杏林——不止,为苍生所不容!”
叶阳辞长出一口气:“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若要证实,今夜先找容九淋来盘问吧。记得用伪声,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
将双鼠收入包袱,两人离开账房,直奔内院主屋。
容九淋不在主屋。他们找了多处,都不见人影,最后一处可能所在,是后园的一座三层小阁楼。
那楼盖得精致,每层的牖窗却被封死,寻常人无法徒手打开,一楼的回廊也有不少守卫,牢笼似的。
叶阳辞与叶阳归避开守卫耳目,几个腾挪辗转,跃上顶楼,在雷声的掩饰下撬开牖窗,闪身进入。
顶楼只一间居室,有桌椅、床榻、书架,空间密闭,仅留几道比手指还窄的窗缝透气。
一名年轻士子正盘腿,背对着他们,坐在地板上看书,身边摆放着几摞书册。
叶阳辞觉得这个背影似曾相识,但又比印象中单薄得厉害,叫他一时无法确定。于是他尝试性地叫了声:“茸客?”
士子蓦然转头,正脸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便整个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叶阳辞连忙上前,将他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韩鹿鸣!如何憔悴成这样?”
叶阳归伸手给韩鹿鸣把脉,凝思片刻,又望向桌面上琳琅摆放的饭菜酒水,不可思议地道:“我第一次见有人在满是佳肴的房内,将自己硬生生饿晕过去。从脉象上看,是严重的干疳之证,他像是一两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在绝食吗?”
叶阳辞将晕厥的韩鹿鸣打横抱起:“他被容九淋软禁在阁楼上,定有内幕,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带他离开。盘问精研院之事,还有其他机会。”
叶阳归点头:“好,走吧。”
他们带着韩鹿鸣离开容府,为防被人察觉行踪,并未直接回到萧府或自己的住所。
在子夜浓重的墨色中,叶阳辞冒雨敲响了京城偏僻地段一户寻常小院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裴去拙拿着提灯来应门,燕脂在屋内哄着整夜不消停、哇哇大哭的女儿。
看到两个黑衣蒙面人,裴去拙差点吓晕过去,叶阳辞拉下面巾,说:“是我。”
裴去拙举灯细看,惊喜地道:“恩公?”
他去年底已从六品修撰升任为正五品户部郎中,离开了翰林院。这回叶阳辞返京,他因为孩子一直闹病,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不料对方竟半夜突然上门。
“看这淋的,快进来避雨……你怀中抱的这人怎么了,需要我去请大夫吗?”裴去拙掏出帕子,细心地擦去叶阳辞与他怀中之人面上的雨水,看着贯会照顾人。
叶阳辞朝后抬了抬下颌:“我妹妹叶阳归,就是大夫。”
叶阳归也拉下面巾,为自己正名:“我是他姐姐。”
“原来是叶阳侍医。”裴去拙拱手,“来得正好,我娃儿今夜又哭得声嘶力竭,脸都紫了,这会儿请不到大夫,一家人手足无措,能否请侍医大人前去看诊?”
叶阳归当即道:“举手之劳。夫人与孩子在哪个屋,让婢女带我过去即可。”
她跟着婢女先行离开。叶阳辞道:“有安静隐蔽之处吗?”
裴去拙点头:“有的,恩公随我来后园,竹林中有个小筑,蚊虫甚多,平日除了打扫,连仆役也很少去那里。我把艾条点起来。”
他引着叶阳辞来到竹林小筑,把屋内油灯全都点亮。
叶阳辞将昏迷的韩鹿鸣放在榻上,脱去湿衣,盖上被子。
裴去拙问:“这位是……”
叶阳辞对他们夫妻并不隐瞒:“这位是饮溪先生的关门弟子,夏津韩鹿鸣,字茸客。”
裴去拙“啊”了一声,再度惊喜:“竟有幸能见到饮溪先生的高足,士林盛事啊!我定要向他好好请教学问。不过,他这是睡着,还是晕了?”
叶阳辞说:“饿晕了。”
裴去拙傻眼:“竟然是饿晕的!本该是引为上宾的名士,谁如此不识珠玉,活活把人饿成这样……等等,我马上叫下人先热一碗肉粥过来。”
他又是安排饮食,又是拿干净衣物,忙得团团转。
直到韩鹿鸣换好衣物,一碗粥喂下肚后神智逐渐清醒,裴去拙才松口气,垂手握袖,不远不近地站在窗边,一派谦谦君子风度。
韩鹿鸣面上泛起些许血色,在榻上朝叶阳辞行揖礼:“明府,不,巡抚大人,晚生惭愧啊!竟误坠囹圄,还要连累大人搭救。”
叶阳辞扶住他的手肘:“茸客,你我之间就算两年未见,也不至于生疏至此。再说,如今我已不是巡抚了,在翰林院做个有名无实的学士,你喊我表字就好。”
韩鹿鸣坚持称呼他为“大人”,感慨道:“我被软禁在容府两个月不见天日,这下终于脱身,无异于重活一世。叶阳大人曾允诺,身边留一席之地给我。我知大人如今身边定是群英环绕,这个允诺还作数吗?”
叶阳辞失笑:“我的承诺自然作数。但你既已学成出师,来京城不是该踏上仕途、大展拳脚?我身边未免太局促了。”
韩鹿鸣摇头:“两年前,我对大人说过不想入仕途,如今这个意愿依然不变。老师的确给我写了举荐信,说直接上呈御前,至少四品起步,但我志不在此。
“我本想继续跟着老师研究学问,可是任皇后一连两封密信,恳求老师出山,老师推脱不过,让我替他来京城做个谏臣,说就当是历练。”
叶阳辞有些意外:“任皇后?听说她谨小慎微,从不管朝堂事,这次苦求饮溪先生出山,想来不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她的两个养子。”
“八皇子与九皇子?”韩鹿鸣习惯性地捏住腰间的鹿形青玉玦,穿在手指上缓慢环绕,思索道,“任皇后想要利用饮溪先生的影响力,将陛下导回正道,若是为了两位皇子,莫非陛下想要惩治甚至贬谪皇子们?理由何在?
“他多年不立储君,皇子们也并未流露争夺之意,已经够老实的了,皇后还这般忧虑,甚至不得不插手此事……看来,陛下居心不良,皇子们恐有大难了。”
叶阳辞注视着这个与世隔绝两个月,仍能洞悉事态前沿,一语道破天机的韩鹿鸣,赞赏地颔首:“不愧是饮溪高徒。其中的确有不少隐情内幕,但今夜你不宜再多添思虑,得好好休息。”
他转头对裴去拙说:“茸客险些遇难,是被有心人盯上了。我那边人来人往不方便,想将他暂时托付在此处,辛苦存之照拂一二。”
裴去拙毫不犹豫地道:“恩公言重了,莫说什么暂时托付,就是让我把韩先生当家人照顾一辈子,我也义不容辞。”
叶阳辞朝他感激地点点头:“今夜迟了。待我妹妹给令爱诊治完,我们就先回去。”又转向韩鹿鸣,“你先缓一两日,等稍微恢复元气,我再来看你,与你商议要事。”

第135章 把你推上阁相位
叶阳归在主屋中脱下湿透的夜行衣,穿上燕脂借的深色衣裙,好在对方与她身量相仿,穿起来也合身。
衣柜旁的展架上挂了件男子长衫,空蓝的晴山底色,衣摆点缀白鹭纹绣,看着颇为眼熟。她想起叶阳辞专门定制的“无片云”系列,春夏秋冬各一套,这件像是其中的夏衫,可为何会挂在人家夫妻的闺房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燕脂虽心忧女儿,但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这是我投水被叶阳大人救上来后,他借给我应急的新衣,却坚持不要我归还。我便将之清洗后挂起,不仅感念叶阳大人的恩德,也提醒自己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勇气,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叶阳归在信中听说过这对小夫妻的曲折经历,对燕脂的刚烈劲儿心生喜爱,此刻便也当她是姐妹,善意提醒:“寓意固然好,但毕竟是其他男子的衣物,要把丈夫说通了才不会留下隐患。”
燕脂道:“载雪姐姐,你放心,存之也赞同呢。他是真君子,知道此举只关义,无关情。”
叶阳归才不信哪个男子对此这般大度,暗道:怕不是裴去拙知道我弟弟是个断袖,才放宽了心。
安静了片刻的婴儿忽然又爆发出尖锐的啼哭,满面通红,肢体在小被子下蜷曲成一团。
燕脂扑到榻边。叶阳归更快一步,仔细检查完症状,把了脉,松口气道:“是新生儿肠绞痛,并无大碍,过三四个月就自然消失了。我把按摩腹部的手法教你,你学会之后,孩子一这样哭闹你就给她按摩,把肠道里的气排出来就不痛了。”
叶阳归搓热手掌,从左往右绕圈给孩子揉摩腹部,又将她面朝下整个人托在手臂上,帮助排气,最后用热棉巾敷在孩子的肚脐处。
孩子放了一连串的屁,果然渐渐安静下来。燕脂接过女儿,轻轻拍哄,孩子很快睡熟了。
燕脂噙着泪,感激地说:“多亏载雪姐姐救治,不然孩子每夜腹痛,我也要被折腾疯了。来,糯糯,叫干娘!等你长大后,也要好好孝顺干娘,知道吗?”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哪里会说话。叶阳归心知燕脂这一举动,除了感激之外,也有顺势攀交情的意图。但她并不反感这份与人无害的精明,于是笑道:“好呀,我就收个干女儿,回头给她备上满月礼。等长大了,她若对医术有兴趣与天分,我便收她为徒。”
燕脂这下是真对叶阳兄妹俩死心塌地了,倘若裴去拙哪日想要背离两位恩公,她能把他的耳朵拧下来。
叶阳归说:“孩子无碍了,燕脂妹妹也早点休息。那边还有个饿半死的书呆子,我得再去仔细瞧瞧,开些药膳给他调理,以免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她示意燕脂不必送,在婢女的带领下来到竹林小筑。叶阳辞正要出门,见她走进来,对着韩鹿鸣一套利索的望闻问切,坐在桌旁就开始写药方。
韩鹿鸣从小自负潇洒,一副风流名士的做派,酒宴诗会经常赴,琴棋书画皆精通,就连被族叔逼着去施美人计,也能言笑晏晏地与目标人物把酒言欢。
但实际上,其人既不风也不流,少年发育之后,还多了个一被女子触摸就皮肤瘙痒的毛病,刚开始还以为是婢女手上沾过荨麻叶,后来发现是对所有异性的汗液不耐受。
为此韩鹿鸣曾苦中作乐地感慨:这莫非就是天生的龙阳圣体?可惜我真不好此道,这辈子怕是就此孤独终老了……不过这样也不错,专心投身学海,梅妻鹤子,手边有藏书相伴足矣。
故而叶阳归来切脉时,他下意识地瑟缩,却被对方一把按住。这位女侍医显然身怀武功,奈何他出身武将世家却对习武毫无兴趣,以至于全然抵抗不了。
韩鹿鸣的另一只手屈指成爪,做好了对方一撤手,就疯狂挠痒的准备。怎料叶阳归两根手指搭来搭去,预料中的瘙痒感却迟迟未降临。
他第一次在女子手下幸免于难,好端端的像个没事人,于是一脸诧异地盯着叶阳归的胸口,细致入微地打量,确定这位侍医并非男扮女装,的确是叶阳大人的姐妹。
为何在她手上就能全身而退?难道因为她是医者,自己的毛病就能不药而愈吗?
叶阳归顺着韩鹿鸣直勾勾的视线,低头一瞥,继而深呼吸,背诵起了孙思邈的《大医精诚》:“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皆如至亲,皆如至亲……”她念咒似的,把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起身去开了几张饮食调理、温补元气的药膳方子,标注上日期。
裴去拙拿起方子,赞道:“叶阳侍医精通岐黄,德术双馨,为人又温柔和善,实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叶阳归听这话,心里更不高兴了,搁笔,走到榻边,对韩鹿鸣郑重说道:“看诊完毕。现下你不是我的病人了。”
韩鹿鸣还在琢磨着自己莫名消失的毛病,随口应了声:“然后呢?”
叶阳归出拳时,在闪念中想到对方并非练家子且此刻体虚。未免出人命,她改拳为掌,清脆的响声中,在韩鹿鸣脸上印了个轮廓鲜明的巴掌印。
裴去拙被“天下女子的典范”惊呆了。
叶阳辞背过身偷笑。
韩鹿鸣震惊地捂着脸颊,喃喃道:“真的不痒……”
叶阳归以为是“不痛不痒”的“不痒”。敌人非但不投降,还敢出言挑衅。于是她在他另一边脸上补了个对称的巴掌印,还多使了三分力。
韩鹿鸣双眼一闭,向后躺倒。
“哎,韩先生!”裴去拙心痛地叫起来,快步走到榻边查看情况,“叶阳侍医手下留情哪!”
叶阳归下手有分寸。她只想给对方点教训,好叫他今后把目光放尊重点,没想伤人。
她翩然转身,走到叶阳辞身边,语声轻快:“这下气顺了。我们走。”
叶阳辞哂笑着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对装昏给自己救场的韩鹿鸣说了句:“这次我不想帮你。下次你自己知情识趣一点,不要招惹大夫,尤其是会武的女大夫。”
翌日雨停,叶阳辞上街买了个藤编箱子,箱盖上带锁扣的那种,把连体鼠装进去,拿残羹冷炙喂养。
两只鼠都抢着进食,尤其是年迈的那只,胃口相当好。
叶阳辞戳了戳它的背,见它不怎么怕人,像是被养熟了的。
不知像这样的连体鼠,精研院还有多少,或者还有其他连体成功的畜生?此术一旦成熟,运用于人,不知多少年轻平民将沦为权贵的回春药!叶阳辞一念及此,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近午时分,萧珩从宫中回来,不等歇口气,就来敲他屋门。
叶阳辞扣好藤箱盖,走过去开门。
萧珩眼底残留着一夜未眠的些微疲倦,进屋向他讨了杯茶水,坐下说:“昨夜幸亏我早到场,处理妥当,没出什么事。本想歇息一两日,却忘了明日是花朝节。宫中贵女们照惯例出城踏青,圣驾也要同去,奉宸卫真是片刻不得闲。”
其实叶阳归一大早就打探清楚了,昨夜宫中并无赌斗之事,也非轮到萧珩值守。
但明日二月十二,的确是花朝节,家家户户祭祀花神“女夷”,京城百姓结伴到郊外踏青,姑娘们还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后宫嫔妃们自然也要踏青,这是她们一年之中难得能出宫的机会。
叶阳辞知道萧珩嘴里真真假假,不动声色地道:“明日护驾责任重大,今日你便在府内好好休息吧。”
萧珩注视叶阳辞,眼神晦暗不明,像极深的水底摇曳着火光,他得百般忍耐,才能让那团火不要破水而出。他说:“有些事宜要提前做准备,一会儿我用完午膳还得进宫。你陪我用膳吗?”
叶阳辞微笑道:“巧了,我先答应了载雪同去集市上买五色彩纸,顺道去吃南市楼的鲥鱼,那玩意儿多刺,你吃不来。”
萧珩知道是托辞,但勉强不得,只好说:“那你们兄妹俩去吧,都记在我账上。”
叶阳辞与叶阳归在南市街口碰头,随意买了些五色彩纸。叶阳归去祈福树上粘纸花,叶阳辞便混在热闹的人流中出了集市,确定无人盯梢后,一路隐匿踪迹来到了裴家。
韩鹿鸣正在吃桂圆红枣粥,脸颊上的掌痕已经淡去大半,细看还残留几道红印子。他拿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在两边脸上来回滚,滚差不多了,用茶水洗洗,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也吃了。
叶阳辞在窗外见这一幕,忍着笑敲门,被他迎入竹林小筑。
韩鹿鸣似乎意识到昨日失礼之处,用自嘲掩饰尴尬:“令妹是佛陀转世,赏了晚生两座五指山,可见晚生比孙猴子受教得多。”
他自己既不道歉,也不要求对方道歉,就这么打个趣轻轻揭过。
叶阳辞喜他潇洒,便道:“你放心,我妹妹不记仇,出完气就翻篇了。”
韩鹿鸣着实不希望叶阳归记恨他,闻言松口气,说:“那就好。叶阳侍医的药膳十分见效,我今日自觉好转许多,可以议事了。大人说得对,会武的女大夫,千万不能得罪。”
他盘腿坐回罗汉榻上,请叶阳辞隔炕桌落座,给彼此斟了一杯桂末与白蜜熬制的渴水。
叶阳辞喝了口温热的桂香渴水,便知此人嗜甜,与自己能吃到一处。他问:“容九淋为何要软禁你?”
韩鹿鸣道:“大人可知他这阁相之位是怎么来的?十二年前我恩师告老还乡,按例可以向朝廷举荐继任者,且以他的资历与声望,这个举荐的分量颇重。容九淋当时是吏部侍郎,年幼时又曾拜饮溪先生的座下弟子为蒙师,便厚着脸皮叫上了师祖,又是程门立雪,又是张良拾履,求我恩师举荐他继任。”
叶阳辞倒不知这个阁相位置,有一半是容九淋软磨硬泡得来的,他说:“若饮溪先生致仕时真举荐了容九淋,说明他当年还是个能臣,毕竟道德能掩饰,能力掩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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