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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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皱眉,思索道:“北壁大败后,白山铃木的养兄挑大梁,将各部残兵整合起来,犹有两万之众。目前看是掩护着余部向北撤离,但保不齐会趁我们孤军深入,反扑过来狠咬一口。我带小郭去支援赵夜庭,你与白蒙殿后,以防敌军后路包抄。”
姜阔想时刻护卫主帅,但军令如山,他也只能服从。
秦深带一万精骑,沿着风雪中残留的痕迹驰援,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赵夜庭遇伏的赤马古道。
此处地形复杂,山高谷深,道路异常狭窄崎岖,更有“上天梯”“坠马崖”“绝命岩”等多处险峻隘口。这般天堑,简直是为伏击战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饶是赵夜庭一贯沉稳谨慎,也因天时与地利上的极端劣势,而马失前蹄,险些栽在这里。
秦深率军击溃伏兵后,问幸存的霜钺营将士:“赵将军呢?”
将士大哭,泪水刚涌出眼眶,就已冻成冰碴,将睫毛糊住:“副帅被箭矢射中坠马,阵亡了!”
秦深的心猛地一沉,这漫天风雪把他的血肉吹彻成冰,连骨头都要搓碎。
他不能想象赵夜庭就这么留在异国他乡,埋骨在冰冷险恶的冻土里,更不敢想象阿辞闻此噩耗,会悲痛成什么样。
他身边的郭四象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失声恸哭:“赵大哥——”
秦深一把揪住郭四象的后衣领:“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赵夜庭找回来!”
两人带头在积雪盈尺的峡谷战场里寻找,将双方冻僵的士兵尸体一具一具翻过来,抚落面上冰霜,仔细辨认。
这个不是他。这个也不是他。
都不是。都不是!
天色沉沉地黑透了,寒风在峡谷间来回撞击,呼啸如狼嚎。亲卫打着火把来劝:“主帅,天黑路险,明日再找吧。”
秦深喘着气道:“万一人还活着呢?冻一夜,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了!火把给我,继续找。”
亲卫心知就算现在找到也是生机渺茫,但不敢再劝。
郭四象的双手已冻僵,身上汗湿的战袍被风一吹,硬邦邦地像个甲壳。他便背靠岩石用力碾碎布料上的冰屑,才能继续行动。
秦深对他说:“你去烤火暖和一下,别把手指脚趾冻掉了。”
郭四象倔强地不肯休息:“主帅能撑住,我也能。”
秦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继续。”说话间,他们又翻过一具尸体,衣袖拂去面上青霜。
是赵夜庭!秦深当即去摸对方颈侧脉搏,但因手指冻得毫无知觉,竟摸不出冷热动静。他急得用力扯开赵夜庭的护身甲,将耳朵贴在胸口:“……有微弱的心跳,他还活着!快,搬去火堆旁!”
火堆燃在岩壁与地面的凹槽里,勉强可以挡风。秦深与郭四象卸除赵夜庭的铠甲,把他搬到火堆旁,将衣袍烘烤到湿软,才敢小心脱下。否则就会连皮带肉撕下一层。
赵夜庭浑身白里泛青,冷得像个死人,陷入极深的昏迷,怎么都唤不醒。他右胸胁中了一箭,箭杆在脱衣时已剪断,剩个双翼箭簇镶嵌在肋骨间。
秦深摇了摇箭簇,怀疑还加装了倒刺。他不敢硬拔,只能用烧红的小刀割开皮肉,从肋骨边沿挖进去,最终将那枚万幸卡在胸膈膜上、差点就扎入肺部的箭头取了出来。
郭四象龇牙咧嘴地看秦深挖箭头,发现血流得不多,像是连脉管也冻住了似的。期间赵夜庭疼得屡次皱眉,但依然未醒。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秦深丢了小刀,给伤口撒上仅剩的一点龙骨粉,把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条,为赵夜庭包扎。
郭四象焦急地问:“为何还不醒?怎样才能醒?”
秦深脸色沉凝:“他冻太久了,要看能不能回暖。最好能烧一桶温水,不能太热,把他泡进去。但眼下没合适的容器,也来不及烧水。”
郭四象见赵夜庭正面挨着火堆,背面依然冰冷如岩石,灵机一动,脱了自己的衣袍半躺下来,将前胸贴在他后背,打着哆嗦说:“把我的体温渡给他,会不会加快回暖?”
秦深赞许地点头:“这样好。”他从外面捏了个结实的雪团,在赵夜庭身上不断揉搓,期间换了好几个雪团,直至手脚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热。
衣袍烘干了,秦深帮赵夜庭套上,郭四象把自己的衣袍也给了他。
火堆里投入新折的枯枝,热力又大了几分,赵夜庭仍未清醒。郭四象沮丧地叹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尽人事,听天命了。”
秦深看着赵夜庭凌乱的发髻,忽然发现他一直扎的那条长生辫也散了。
小云什么时候也编起长生辫儿啦……哥扎这个,是因为我娘总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怕我活不过老道士说的“赤马劫”。你不一样,你不用上战场,别扎这个,太刻意讨吉利反而不吉利。
昔日醉话依稀在耳,秦深冷不丁问:“你会编长生辫吗?”
“什么?”郭四象一怔,“长生辫?不会。”
秦深也不太会,但仍想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灵验了呢。他挪到赵夜庭脑后,笨拙地编起了小辫儿,指粗辫细,绕来绕去,期间至少扯断了几十根头发。
赵夜庭在昏迷中频频蹙眉,发出了含糊的呓语:“小云,你别使这么大劲儿……”
秦深手一抖,险些将快成型的小辫儿整条揪下来。
郭四象眼疾手快地捏住辫梢,一边拿革绳胡乱缠死,一边惊喜地道:“他出声儿了!这招还挺玄乎,可不能功亏一篑。”
秦深拍了拍赵夜庭的脸,阴恻恻地说:“醒醒,认清楚人。救你的不是你小叔,是你婶爹。”
郭四象的脑筋从小叔——婶娘——婶爹上拐了一大圈才回来,哭笑不得,但也莫名释然,像久积的妄念被这峡谷内的风雪卷走。
他依然仰慕明月,渴望得到月光的照拂,但也接受了苍穹上日月相伴同辉的事实,叹服之余有惆怅,惆怅过后又生欣慰。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复杂,并非只有爱与恨、恩与仇的两个极端,更有无数尘情羁绊,道义相交。
他那么年轻,余生还会经历更多复杂的感情,在明月下,朝晖中。
赵夜庭仍于半昏迷中呓语:“小云,那夜真的没有月亮,你喝醉后唱歌也真的跑调……但你在我背上睡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说,‘光满是我的夜月,照我归途’。
“小云啊,我回不去了,让秦深把我的长枪带回去,那把枪名叫‘惊途’……从今以后,有秦深照亮你的归途,带你回家。”
赵夜庭是被颠簸醒的。
他发现自己正被秦深背着,腰间捆着布带以防掉落。
积雪深厚的狭谷无法行马,秦深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谷外走,郭四象紧随其后,时不时托他一下。
“主帅……我打了败仗。”赵夜庭愣怔片刻,心底涌起浓重的感激与惭愧。
“谁都可能打败仗,”秦深稳稳地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活着才能打下一场胜仗。”
胸胁传来剧痛,疼痛让赵夜庭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感慨万千地笑了笑,说:“秦深,将来你就算要起兵造反、谋朝篡位,只要你不负小云,赵夜庭的这条命就毫无条件地押给你。”
郭四象闷闷地跟了句:“我也是。”
秦深往上托了托赵夜庭,不动声色地答:“没影儿的事我不去想,目前先把这场仗彻底打赢,才是首要。”
叶阳辞从浅眠中惊醒,倏然坐起身,胸口还残留着惊悸的余韵。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寒夜月光照着尸横遍野,尸体中的一具是……秦深。
秦深死不瞑目地仰望夜空,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放大的、青灰色的瞳孔上。飞光剑断,裂天弓折,他骨折的胳膊向反方向扭曲,临终前仍执着地探进衣襟。
叶阳辞在梦中伸手入他冰冷的衣襟——摸出了一包沾血的糖。
“阿深……”叶阳辞极力驱散不安,喃喃自语,“梦是反的。但是阿深……你快点来找我啊。”

第132章 叶阳到我这边来
日斜时分,叶阳归出了太医院,回到租住的小院中没找到弟弟。她问了守门的李檀,才知叶阳辞昨日中午散衙时就被萧珩接走,至今未归。
萧珩,长公主府上乐师的儿子,生父早逝、生母不详,但深得主家喜爱,不少人私下说他是长公主的面首。
叶阳归还记得初见萧珩时,那张轻佻含笑的脸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眼神。即使如今升任从三品都虞候,成了御前新贵,只怕也并非可以携手终生的良人。截云向来眼光高,怎会中意他?
污名在外的浪荡子,还不如那个堵门的恶霸王爷呢。
——不,伏王秦深也不是省油的灯,如其封号一般,是头潜伏在山涧水底的凶兽。去年在京城时还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如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可见贯会伪装,也非实诚人。
截云有主见、有锋芒,还是找个知冷知热、会包容心疼人的比较好。比如说光满,性情老成持重,彼此知根知底,长得也俊。
可惜是亲戚。
叶阳归为弟弟的终身大事操心叹气,一脸愁容地敲开了萧府的门。
萧府如今上下皆知,叶阳大人等同于当家主母,且是陛下钦定的姻缘。只是他性子清冷,又受过情伤,如今萧大人是热脸贴冷屁股,甘愿放下身段哄着他破镜重圆。
故而门子见了叶阳归,便堆笑道:“是姨奶奶来了,快请进。”
叶阳归面沉如水:“什么姨奶奶,把我都喊老了。叫叶阳侍医。”
门子灵活改口:“侍医大人请进,学士大人交代过了,小的这便带您过去。”
叶阳辞正在书房详看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这是他花重金从行商手里买的北壁舆图,虽然不甚细致,但大致也能看出整个宝露高原的地形地貌,与八部里的各部领地。
“截云。”叶阳归走进时,反手关紧房门,“我调查太医院陈年医案,果然有收获。”
叶阳辞给她斟了杯热茶:“坐,慢慢说。”
叶阳归便在坐在书桌旁,捧着茶杯,边啜饮边说:“从三皇子到七皇子,都是成年不久就因病而薨。病因五花八门,风寒、肺痹、肠痈皆有,医案上记载的症状与病情发展倒是合乎常理,药方也对症。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因此去药房的废纸堆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几张当年出库单的原始存根,发现与方子上开的药材不符,多是黄芪、阿胶、熟地黄等,治疗的是气血亏虚。”
叶阳辞一阵见血地道:“也就是说,医案与方子做得齐整,药房的出库单可能也是配套的。但无人在意的原始存根暴露了马脚,说明当年几位皇子的真实病症,其实与八皇子一样,都是血涸。”
“如果是正常的血涸之症,为何要千方百计遮掩?”叶阳归惋惜地叹口气,“还有,当年给皇子看诊的几位太医,最后全被捉拿下狱,死得不明不白。”
叶阳辞说:“从医案上看,几位皇子是经过救治后,仍回天乏术。正常情况下,太医是不会因此获罪的,除非有证据证明他疏忽误诊,或有意加害。这是历朝历代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否则谁还愿意当太医?”
叶阳归点头:“这些太医的死因不简单,但背后真相早已湮灭。周荠是之后才当上院使的,若八皇子也不治而亡,我恐怕他也活不得。所以他战战兢兢地给八皇子看诊、开方,一直没出过差错。但八皇子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叶阳辞沉思片刻,蓦然道:“今有池,一渠注之,一渠泄之。注渠每三日进水十八分取五,泄渠每七日放水三分取二。问,池几日干涸?”
叶阳归一愣:“算术啊,我好久没做题了,这方面我真不如你……”她扯过一旁的空白纸页,翻来覆去计算半晌,终于得出了答案,“三百七十八日,一年出头。”
叶阳辞执笔,在她的答案上打了个圈:“正确。若池底自有泉眼,每日能涓滴出水,那么池子干涸的时间也许会拖长至两年、三年。但只要泄渠仍在,池子总有日会干涸,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叶阳归恍然明白了他为何要突然出题——这口池子,就是八皇子秦温酒。
“秦温酒的血涸之症,是源源不断抽血导致。而他双臂上的淤青与针眼,也是由此而来。”叶阳归搁下茶杯,双眼圆睁,是惊讶也是义愤,“他可是金枝玉叶的皇子!天底下若有谁,能迫使他如此损伤身体还不敢吭声……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叶阳辞直接点破:“是他的父亲,延徽帝!所以他在昨日发疯时,才说出‘等事成之后,就能得到许诺的奖励’‘我若是能活,将来你是我龙椅旁的侍臣’,说明这奖励十有八九是储君之位。”
叶阳归匪夷所思地问:“可延徽帝长年累月抽儿子的血,是要做什么?历代倒是有沉迷丹术的天子,以姹女之血与丹砂、雄黄等入药炼制红丸,但早已证实了那些不过是骗人的方术,吃了还容易中丹毒毙命。而且我观皇上面色,也没有丹毒之症啊。”
叶阳辞再次陷入深思:延徽帝坐拥后宫,只要他还能生育,子嗣要多少有多少,但毕竟虎毒不食子。他是个极其重利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收益,才能抵得过几个儿子的性命?
他皱眉问:“载雪,你给皇上把过脉吗?”
叶阳归摇头:“皇上这些年身体康健,连微恙都少,说不需要太医们来请平安脉。”
叶阳辞说:“也许他其实也有恙在身,但不愿传太医,不欲被人知晓。他若是用孝道来压制八皇子,‘以身相助,医治父疾’这个理由是最有力的。所以八皇子才会担心,他若拒绝或反抗,因此导致父亲不治而亡,就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叶阳归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反驳:“可你不觉得,延徽帝精力旺盛,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吗?同样养尊处优,长公主今年六十有五,已是白发苍苍;皇上比她只小五岁,看着却像四十许人。”
叶阳辞对她的说法无异议,但还是觉得离奇:“延徽帝身上的确没有病气,也许不是寻常的病……等等,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有些朦胧……”
他冥思苦想。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自院外飞来,停在窗外大樟树的高枝上,浑身漆黑的羽毛看着像乌鸦,黄色细长的鸟喙张开,鸣唱宛转。
叶阳辞闻声一瞥,在这霎时抓住了灵光:“戴着鸟喙面具的远西医士!”
“远西精研院吗。”叶阳归若有思索,“据说这十年来他们一直在研究医术,但从不悬壶济世,也从未见研究成果。我还以为那只是皇上用来‘洗赃’的手段,借口给精研院拨银,每年将百万税课从国库洗进内帑。”
“皇子们病逝的时间,也是从将近十年前开始。”叶阳辞思路霍然开朗,以精研院为中心,将所有蹊跷连接起来,“延徽帝不时去视察精研院,真的只是视察吗,还是去治疗?每年拨给精研院的税银,倘若并非洗赃手段,而的确是研究经费呢?其中也许还包含了购买大量消耗品的费用。”
作为医者,叶阳归对此觉得匪夷所思,同时也不寒而栗。
叶阳辞又道:“据说,近年京城有些顶尖儿的达官贵胄,因好奇心作祟,私下贿赂重金前往精研院参观,回来后无不守口如瓶,此后更不再去。其中也包括了阁相容九淋。你说,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叶阳归缓缓吐了口气:“截云,你是不是生出了前往精研院探秘的心思?那里重重门户封闭,外围重兵把守,无异于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阳辞道,“而且要快,秦温酒时日无多了。”
萧珩将“瓮听”改良而成的传声筒放回墙上暗格,盖上壁板。
他知道叶阳辞武功高强,若是自己藏身书房,必被察觉,唯有使用这一头预埋在书房内,另一头通过隐秘缝隙穿墙而出的传声筒,才能窃听到书房内的动静。
而方才所听到的兄妹对话,实在令他震惊不已,此事背后隐藏的邪恶之处,细思时几乎头皮发麻。
萧珩从密室回到主屋,神情不属地取出了生牛皮制成的鐾刀布,慢慢涂抹刚玉粉末。
当鸣鸿刀的锋刃散发出寒光时,他的念头也被打磨得坚硬又快利——
秦温酒忍耐至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心存侥幸,以为自己熬过这一劫,真能得到太子之位。倘若让他知道,自己的兄长们是怎么死的,面对这么多前车之鉴,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吗?
一旦这层父慈子孝的虚伪面具被戳穿,萧珩自信有的是手段,能挑唆秦温酒为了自救而弑君杀父。
毕竟不反抗就是死。反抗了若是失败,大不了仍是一个死。若是成功,便可以现存长子的身份继位登基,还担心什么性命不保?
简直是一场生与死、一无所有与君临天下的豪赌。哪怕秦温酒再懦弱,也该知道如何选择。
这场父子间的困兽之斗,无论死的是延徽帝,还是八皇子,于他萧珩都有益无害。
倘若延徽帝胜了,必死无疑的八皇子之后还有九、十皇子。等快要轮到十一皇子时,他再雪中送炭,攻心效果更好。
倘若八皇子胜了,那更好,一个半疯的根基不稳的新君,比一个在位三十年的开国皇帝,要好对付得多。到时,十一皇子的登基之路会走得更快。
叶阳,多谢你啊,为我带来了个绝佳机会。
也望你能因此看清形势,与其扶持野心勃勃、手握重兵的亲王,还要时刻防备对方弄权负心。不如收服孱弱幼主,把他养成锦衣玉食的废物,让他言听计从、依赖成性。
叶阳,到我这边来,将来摄政之权,你我共享。

天色擦黑,庭院中路灯燃起,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花木轮廓。
萧珩曳撒佩刀,刀鞘被灯光拉出长影,异兽似的紧随其主,踩得碎石路“咯吱”微响。
“楚白,怎么这会儿出门?下人们把晚膳都摆好了,用完再走吧。”
萧珩回头,见叶阳辞正站在台阶上,春衫外披了件薄氅衣,神色微妙地看他。叶阳辞说:“载雪也来了,不如我们一同用膳闲谈?”
换作其他时候,萧珩求之不得,但今夜不行。
他暗中紧了紧刀柄,温声道:“你们先吃,不必等我。今夜逢我轮值,宫中宿卫又因赌斗闹出了点动静,我得赶在惊动天听之前过去处理。”
叶阳辞暗中叹口气:“好,那你早去早回。”
萧珩走了,叶阳归让下人把晚膳端进厢房,关了门与他同食。
一桌饭菜都是按叶阳辞的喜好做的,口味清淡而不失鲜美。
春季的蕈菌数量稀少、价格不菲,萧府的厨子变着花样又是松茸炖鸡,又是乌枞炒牛肉,生怕他胃口不开似的。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叶阳归虽对萧珩印象不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截云上心。她夹了一筷子乌枞放在叶阳辞碗里:“听李檀说,你昨夜没回去。以后打算就这么在萧府住下了?”
叶阳辞说:“我昨夜做了个噩梦。你知道我很少做噩梦的,可见这里不是心安之地。”
叶阳归追问:“那你为何还要留下?真要和这个萧珩长相厮守呀。”
“按照御前那套说辞,我和他两年情分与夫妻无异,不住在一起,皇上思来想去又要起疑。”叶阳辞玩味地笑了笑,反问她,“你似乎不太中意萧珩做你的嫂子?要不我换个——鲁王秦大帅的儿子,现任渊岳军少帅,秦深,你觉得如何?”
叶阳归蹙眉:“……”
所以去年你说与秦深怀怨不和,叫我流言京城,还有两人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互啄,都是假的了?平白叫我担心一场。
“除了这俩,还有其他选项吗?”郁闷之下,她甚至忘了纠正,不是嫂子,是弟媳。
叶阳辞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远的不提,就说京城里,秦温酒总想与我私奔,你若觉得可行,我今夜就带他走。”
那更不行!叶阳归当即做出选择,矮子中间拔高个:“还是秦深吧,至少名声不坏,身上也没那么多麻烦事。”
叶阳辞轻笑出声:“那下次见到秦深时,你就当他是自家人了吧。”
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已经——
叶阳辞打断了她的浮想,转了话风道:“萧珩进宫了。”
“嗯,回头我去查查,今夜是不是他轮值,以及宿卫中是否真发生了赌斗之事。倘若没有,萧珩十有八九听见了我们在书房中的密谈,并且瞒着我们,别有所图。”叶阳归说。
叶阳辞点头:“其实我很想把萧珩争取过来。之前他还是镇抚和千户时,不止一次向秦深投诚过,但我看得出,他当时是迫于形势,暗怀鬼胎。虽然我知道这人嘴里没几句真话,可仍希望他与我们同路而行、患难与共之后,能生出些真情实意。
“遗憾的是,直到今夜,他依然选择了隐瞒与自行其道。我想知道,他的‘道’是什么?”
叶阳归凭感觉说:“权势吧。但又好像不全是。他有长公主这座靠山,又逐渐受延徽帝重用,可本心意图依然难以捉摸,跟飘在风里的飞蓬似的。”
叶阳辞想了想,道:“今夜萧珩进宫,我们刚好避开他,去探一探远西精研院。回头看他弄出什么动静,便可以继续了解他究竟有何谋划。”
叶阳归点头,沉默而快速地与他用完晚膳,起身解开腰带。
叶阳辞打趣:“吃撑了?一吃完就解腰带,腰身会越来越粗。”
叶阳归微嗔地斜他一眼,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灿若月华的软剑:“我把‘明月薄’藏在腰带里,才能避过每次进入妃嫔与皇子内殿时的搜身检查。”
“不错,时刻保持警惕是好事。”
“可惜我剑术远逊于你,堪堪入门,怎么练也无法登堂入室。”
“没事,反正我的医术也远逊于你,咱俩互补。”叶阳辞起身,握住了辞帝乡的鼍皮剑鞘。
萧珩离开柔仪殿时,秦温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延徽帝的狠毒令他寒心,皇兄们病逝的真相也是最毛骨悚然的前车之鉴。
他明知自己死期将至,但因经年徘徊于疯癫与清醒之间,此时此刻的心境难得没有崩溃,反而将积压的恨意结成獠牙,如一片冰冷腥臭的死水下孵化出了复仇的怪物。
这只怪物还存留着一点柔软,他问萧珩:“是截云让你来救我的?”
“……是。截云让我来告知殿下真相,还说请殿下稍安勿躁,他会想办法。”萧珩的目光闪烁,眉毛上扬,肩头微动了一下。他把欲盖弥彰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熟悉谎言的人会忽视这些微小动作,但秦温酒生在朝不保夕的深宫,心思敏感,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萧珩若是否认,他反倒相信这件事是截云在背后竭力相助——虽然截云从未给过他好脸色,还屡屡对他动手,但从未将他的疯话外传或向上揭发,由此可见心底还是怜爱他的。
但萧珩一口承认,反倒令他越想越狐疑:
截云若真想救我,为何不自己来?
说会想办法,是什么办法,为何不能对我透个底,好叫我稍微安心?
最可疑的就是这个长公主府出身的萧珩。长公主的夫家就是十一皇子的母家,平日里姑母也格外偏心十一弟,何时在意过我的处境?按理说萧珩也该站在谈家那边,为何要来帮我?
是了,迟早要轮到十一弟。这是要用我来披荆斩棘,为十一弟开生路啊。
今夜萧珩此举,真的是截云的要求让他无法拒绝吗?还是萧珩自作主张?还是……两人商量好的,想要挑唆我对抗父皇,坐收渔利?
可悲的是,我明知前方刀山火海,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孤身去闯。
截云……叶阳辞!你对我实在太狠心,就连这般性命攸关之事,都要叫情夫来设计我。
秦温酒的心沉进了死水里,最后一点柔软也凝固成石。
他面无表情地说:“辛苦萧大人跑这一趟。你回去叫截云放心,我会耐心等待他的援、救。”他把最后两个字在齿间细细切碎。
萧珩行礼告退。离开柔仪殿后,他七拐八弯地甩开可能存在的盯梢者,最后进入十一皇子与谈丽妃所在的韶景宫。
秦温酒并没有心思派侍卫去盯梢萧珩。
他坐在榻边沉默许久,忽地起身将私藏的酒瓶全砸烂了,换了身麻布白衣,披散着微卷如浪的长发,前往凤仪宫拜见母后。
皇后任嫣是他的养母。
自从嫡出的大皇子、二皇子阵亡,任皇后多年后仍膝下无子,便听从丈夫安排,收养了生母过世的八、九皇子。
毕竟不是亲生,加之收养时两个皇子已经十来岁,半道出家的母子之间,再亲近也感情有限。
但正是延徽帝的这个旨意,将秦温酒从庶皇子抬为嫡皇子,给了他成为储君的希望,让他在熬不下去时能望梅止渴,咬咬牙继续熬。
秦温酒没有直接找任皇后,而是在偏殿叫醒了九皇子秦泓越。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胞弟,并拉开衣袖,向对方展示自己伤口。
十五岁的秦泓越尚未历经人世险恶,但天生鲁莽的性情与命中注定的死局,已足够令他方寸大乱,只想与皇兄一同摆脱绝境。
“怎么办?”秦泓越扯着秦温酒的衣袍,六神无主地问,“去找母后,求她庇护我们!”
秦温酒冷冷道:“母后性子懦弱,这么多年对父皇百依百顺,父皇瞪她一眼,她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丧子之后,她只求自己的后位不被废除,还能庇护得了谁?”
秦泓越也知道养母弱势,但毕竟是一国皇后,总归有点保命手段。他劝哥哥:“好歹试试,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向父皇告密,她没这个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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