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从指根开始,轻轻裹住方才探入沈溪年口中的那几根手指,一点一点细细擦拭。
裴度垂着眸,一举一动带着几分慵懒的味道,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贵与蛊惑。
沈溪年原本真没觉得刚才两人的动作有什么,但这会儿看着裴度擦拭手指的动作,越看越口干舌燥,回想方才两人的动作,后知后觉感觉到一股涌上来的燥热。
腌梅子的甜酸味儿还残留在口腔中,沈溪年看着裴度的动作,方才手指搅动的侵入感仿佛顺着梅子的酸味儿再度翻涌上来。
察觉到沈溪年的目光,裴度眸光微动,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
这人的动作不急不缓,连指缝都未曾放过,锦帕摩擦指尖的细微声响,饶是沈溪年对裴度的恩公滤镜再重,也看出了几分堪称恶劣的戏谑意味。
沈溪年一把夺了裴度手里的帕子,动作飞快地用力搓干净裴度的手指,把帕子往旁边的铜盆里一丢,恶声恶气道:“好了,擦干净了!”
裴度轻笑:“嗯,谢谢溪年。”
又是一阵脸红心跳的沈溪年:“……”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把自己包成一个被子卷,挪进床榻间背对着裴度面壁自省。
坏了,恩公在这方面好像是天赋型。
不能让恩公再学了。
应该补课的明明是他才对啊!!
那日之后,或许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身体不再抗拒,沈溪年逐渐适应了船上的颠簸晃动。
就着梅子,沈溪年逐渐不再反胃干呕,从能喝些清粥到正常进食。
到后来,沈溪年甚至能变成小鸟飞到船外面疯一圈,刺棱着一身鸟绒回来,潮乎乎的就往裴度袖子里钻。
每当这时候,裴度就会给小鸟擦擦干净,然后当着小鸟的面换身干净的衣服。
沈啾啾会用翅膀假模假样地捂着眼睛,实际小黑豆眼透过羽毛边缘,盯着心上人看了个爽。
几次换乘过后,裴度和沈溪年停船靠岸,抵达姑苏。
码头边的河风呼啸,沈啾啾在裴度肩上站得挺胸抬头,俨然是一只经历过大风大浪洗礼的啾了。
这次两人出来身边并没有带人,裴度又刻意收敛了气势,不论谁来看都只是一个模样清隽的,养着一只毛团子小鸟的读书人。
裴度正准备找个客栈落脚,洗漱换衣休整过后,再给林家递上拜帖。
如若……如若林家不愿见他,也不过是林家拒绝了攀附关系的外人,不会让其他别有用心的人瞧去是非。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肩膀上,见裴度往码头外走,连忙张嘴叼住了裴度的发带,示意裴度往另一头去。
裴度顺着沈啾啾的力道走,很快便看到眼前景象,顿时收住脚步。
只见码头出口处停着一长列车队,清一色的乌木车架,车轮上裹着厚厚的锦布,连拉车的骏马都配着银质马饰。
车队最前头的那辆,比后头的车架足足宽了半倍,车厢外裹着暗纹织金的红绸,边角处坠着小巧的珍珠流苏,码头河畔的风掠过,晃得那流苏摇曳出莹润的光。
车窗拉开半扇,隐约能看见车内铺着的狐裘垫子,就连车辕两侧的铜环都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和京城勋贵们讲究的身份有别,低调行事不同,这一行车队,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砸重金堆出来的华丽与张扬。
裴度若有所思,侧眸看向肩膀上胸脯高高挺起,白色的绒毛毛迎风飘扬的小鸟团子。
小鸟,膨胀!
这时,马车旁快步走来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见了裴度肩头的小鸟,立刻朝着裴度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熟稔:“先生可算到了!家主吩咐过,您要是累了,车上温着茶水,点心也都备好了,先歇会儿再回府?”
一路上这么长的时间,也亏得总是藏不住事的小鸟愣是半点都没透露。
裴度了然地看向沈啾啾:“这是沈家主特意安排的?”
大大满足了小鸟的虚荣心,给足了小鸟面子。
沈啾啾得意:“啾啾~”
说了要养恩公的,吃的用的住的一定会是最好的。
虽然姑苏不是金陵,但在商贾聚集的江南富庶之地,巨贾之一的谢家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沈啾啾展翅飞到打头的那辆马车前,骄傲落下,展开翅膀朝着裴度做了一个小鸟邀请的动作。
咱们回家~
小鸟一上车,就让裴度把车帘和车窗都关上,十分自然地一个大变活人。
沈溪年熟门熟路地从车厢里找出衣服换上,低着头一边系衣带一边说:“客栈多不舒服啊,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
“姑苏这边的宅子地方还可以,我已经提前让管事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马车的车厢的确是宽敞,沈溪年穿衣服的动作也不会显得多么束手束脚。
“就是衣裳怎么是红色的……不会是娘亲之前吩咐的吧?”沈溪年拎着外袍看了又看。
虽说是红色,但这衣裳并没有半分俗气,而是带着金箔般光泽的正红色,暗纹用银线织进布料里,奢华却不浮夸,张扬得坦坦荡荡。
裴度将旁边的玄色玉带递给沈溪年:“好看的。”
到底是苏杭地界,各种锦缎料子甚至都要比京城讲究三分。
“我也觉得。”沈溪年虽然刚才那么说了,但对这件衣裳是真的喜欢,“对了,扶光,有件事来着。”
“嗯?”裴度帮着沈溪年佩好玉带。
温润的玉色与红衣形成鲜明对比,既压下了红色的炽烈,又添了几分少年人难有的沉稳。
是极适合沈溪年如今家主身份的衣着。
“嗯……我问了忠伯,你的外祖家应当就在姑苏。”
沈溪年虽然言语间斟酌小心,但态度却并没有回避,而是伸手出去握住裴度的手,看着裴度的眼睛,神情正肃。
“要不要咱们以沈家的名义递上拜帖,你写一封信,我让管事随着拜帖一起送过去?”
裴度并没有和沈溪年说外祖父病重的事。
毕竟当年林家先是失了一个嫁进隋家的女儿,之后更是一场大火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并且因此被先帝问责教女五方,离开京城的情形可谓是惨烈。
这么多年来,随着林老的告老还乡,林家是真的与隋、裴两家再没有过任何的联系。
如若外祖不愿见他,他便也当做没有这回事,继续维持这种两不相见的避嫌关系,自然也没必要让沈溪年听了一起伤神。
裴度有时候的确会下意识做出一些举动,让小鸟生出些心疼,从而表现出更明显的偏爱。
这样的偏爱总是会让裴度有更加强烈的被爱感。
但如若是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事情时,他又会下意识隐瞒这样的冲突,不让沈溪年知道他也会有不运筹帷幄,从容镇定的时候。
或许是得到的爱意太单薄,裴度不知道真正将他放在心里的人,是想要为他考虑能够想到的一切。
沈溪年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爱裴度。
不论当年如何,林家的的确确是除却隋子明之外,唯一和裴度有近亲缘关系的存在了。
就算有可能会被林家避嫌拒绝,那又怎么样呢?
他总是会陪在恩公身边的。
但如若林家真的只是有苦衷在身,并不是当真无情绝情,那恩公就有了一位在世的长辈——这样的情感是沈溪年无法给予裴度的。
他希望裴度能在跳出少年时期的挣扎后,再度拥有来自长辈的关爱与呵护。
“扶光,我们试试看,好不好?”
沈溪年眸光真诚,直白坦荡的话语全然没有裴度心中万分思量的种种顾虑。
“不论怎样都没关系的,有我在呢。”
裴度感受到沈溪年握着他的手心温热,轻轻扬起唇角,拇指摩挲着沈溪年的手背,低声应:“好。”
“都听溪年的。”
沈溪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唇角的上翘。
谁懂啊!
家养权臣,金屋藏恩公的那种爽!!
裴度将沈溪年的变化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江南对沈溪年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
用如鱼得水一词形容毫不夸张。
江南的底气的确是谢惊棠留给沈溪年的,但更多的是沈溪年对于自己的认知。
在江南,沈溪年的手里有钱,有权,纵然不如裴度首辅权柄的只手遮天,但隔着大江大河,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说法自古有之。
当年裴度南下查漕帮案子的时候,也曾拉拢过江南不少巨贾,出于某种考量,他们虽然并没有相助裴度,却也多少行了方便。
只是行些方便,对当时的裴度而言就已然是极大的助力了。
所以别看江南是吴王的地界,漕帮后面也多少有吴王的影子,但江南一带商贾聚集,威势之大,只怕还真不是吴王的一言堂。
裴度见沈溪年有些费劲地抬手绑头发,便抽了沈溪年手中的发带,温声道:“我来?”
“哦,行。”
沈溪年转过身背对裴度,并且配合地稍稍扬起脑袋。
在船上当然是没有染色的,裴度想到从京城出发前,沈溪年便特意将染发膏洗掉了,显然是一早就想好要用原本的模样出现在江南。
裴度握着沈溪年的发丝,带着一点点浅灰的白色被服帖地捋顺在手心里:“这样的发色可以吗?”
沈溪年抬手摇了摇手指:“这就叫天高皇帝远,有钱能使鬼~推~磨啦。”
“刚才见到我们的管事只是码头这边的,走到半路便会换成府中的,没人会多嘴车里多出一个人。”
商人再有钱,也的确是四民之末,出身商贾,若无大造化,子孙后代都无法科举,所以他们更要抓住江南一带的话语权。
明面上看,江南是吴王的地盘,漕帮替吴王压榨百姓积累财富,暗自囤兵,各地商贾们也逢年过节以金银财物孝敬吴王。
但实际上,就像是五路商会的名字一样,江南真正的五路命脉,从来都不在王亲官府手中。
沈溪年没有加冠,仍旧是少年气十足的绑发,高高束起的马尾藏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
裴度选的是条带宽一指左右的锦带,缠绕束拢后,结尾留了两寸长的流苏垂在马尾束发的一侧,随着沈溪年转头打量欣赏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虚心求教沈溪年:“家主可知晓,若吴王谋反起兵,江南商贾最大可能会如何行事?”
沈溪年瞅了眼裴度,对这句家主称呼十分满意,下巴微微扬起:“那要看朝廷和吴王两边势头如何,谁又能给出让我们满意的好处了。”
“五路商会最开始成立的初衷不是垄断钱财商路,而是护卫家土。”
“我们的确是商人,但下面养着的却是无数百姓,也是这些同乡百姓的信任,才使得我们五家在这江南之地绵延至今。”
沈溪年此时说话的立场显然已经不是裴府的沈公子,而是江南金陵的谢家家主。
“谁能让江南百姓少受权力倾轧之劳,战乱之苦,谁能让江南大小商贾们在之后仍能维持、或是拥有更有盼头的前程……我们就选谁。”
就像当初商会暗自对裴度行方便,令吴王就此不敢让漕帮行事太过猖狂一样,五路商会不仅仅是领头的那五家大商贾,还有无数隐藏在江南河川溪流,大路小径中的商人,他们汇聚成了江南的血管,源源不断运输滋养着这片土地。
五路商会的存在并不是秘密,裴度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如何接洽商会领头的这五家,但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
裴度轻叹:“若你们选了吴王,五路俱通,粮草顺畅,吴王将毫无后顾之忧。”
沈溪年知道裴度在想什么。
裴度其实并不在乎谁来坐这个江山,只要不是郑氏就行,但吴王会死在世子郑闵手中,而身世血脉不明的吴王世子显然坐不稳这个江山。
到那时,京城,江南,一国倾覆,又有哪里会是永远的桃花源?
如若裴度当真无力改变倒也罢了,最煎熬的是,他本可以。
沈溪年勾着裴度的手指:“好啦,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将来。”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落实一下。”
裴度:“嗯?”
沈溪年凑过去,脸颊距离裴度很近很近,眉眼弯弯,眸光如星。
“既然要以谢家的名义给林府递帖子,那……我要以什么名义,来拜访你的外祖父呢?”
第80章
最终,拜帖之上,裴度准备金陵谢家家主未婚契兄的身份,因为仰慕林老的学识与名声,被沈溪年偕同前来拜访林老。
未婚,契兄。
沈溪年转头就把裴度的新身份吩咐下去了,让谢家上下都以先生称呼裴度,一应吃穿用度,银两花销都按家主夫人准备。
一家之主坐在太师椅里,唇角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下来。
这可不是一封拜帖这么简单的事儿。
有了这层身份,之后恩公出入江南各处,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名分了。
拜帖裴度准备亲手写,沈溪年看着裴度坐在那反复纠结,逐字斟酌,转头便去准备拜礼了。
林家在姑苏并不算是多么显赫的勋贵世家,但林老的名声却十分响亮。
当初林老告老还乡,在姑苏创建文津书院,教书至今。
文津书院不分四民,不论贵贱,即使是商人之子,只要能通过考核亦能入学。
这些年来,文津书院教导出了不少学子,他们大多数或许出身不佳,或许碍于朝廷现状并未选择继续科举,但不论如何,林老已然是桃李满江南了。
谢家也推荐了不少学生进入文津书院,此番谢家家主因为商会来到姑苏,前来拜访进来身体不好的林老,可谓是合情合理。
就是这拜礼要如何准备的确是需要斟酌的大问题。
按理来说,沈溪年身为谢家家主,拜访林家的礼不宜太重,最好是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之类符合林老身份喜好的雅礼。
但换一个角度,沈溪年的这份礼可是有裴度这个亲外孙一份的,祖孙多年不见,表孝心的礼不能敷衍含糊。
啊,还有他身为林老亲外孙的未婚夫君,头次登门自然也要多备一份晚辈礼……
人情世故这方面,沈溪年虽然没怎么实践过,但天赋放在这,又有谢惊棠那么多年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导,如今直接是信手拈来。
沈溪年唤来厅外候着的管事,吩咐道:“去备些非贡但数量稀少,滋味清润的茶饼;再来打听一下林府这些时日采买过的药材,挑着不好买的那些,都仔细着备最好的;再去挑些京中运来的梨子……”
裴度用曾经裴母留下的那枚麒麟扶光私印盖了落款。
『扶光长乐』
林家很快便回了拜帖。
秋色浓郁,一行人随着门房走进大门,便能闻到一股桂香暗浮。
拜礼自有府中管事接待,沈溪年只提了那篮鲜梨,与裴度一起步入主院厢房。
刚跨过门槛,一股淡淡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
屋角的暖炉上还温着补汤,几盆秀雅的兰花安静排放,盆沿凝了些小水珠,显然是刚打理过不久。
林老倚塌半卧,身上搭着棉被,鬓发花白,额角斑驳,面庞瘦削苍白却不失硬朗。
他一眼便望见走进来的裴度,身子有些急切地撑起,眼角细微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裴度连忙上前扶住林老伸出的手,而后行礼伏身:“外祖,许久未见,孙儿不孝,令您思念。”
林老轻叹,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容里夹杂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看着这个已然长成的外孙,万千话语最终都化作了未出口的慰藉。
“好……好孩子,你能来,便是好的。”
裴度握着老人手的力度由谨慎变得自然,那股血缘相连的柔和悄然化开。
顿了顿,他轻声补了一句:“京中诸事繁杂,从前孙儿多有不孝,但心中惟愿外祖安康。”
林老虽病着,坐姿仍然板正端肃,不肯让人扶着,他轻轻拍了拍裴度的手背,示意他坐下。
“说什么不孝,没影的事。你身在高位,每一步都是艰难,外祖知道这些不容易。”
“扶光,你做的真的很好。”
多年不曾见到这个外孙,林老的目光在裴度身上细细描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昔日女儿的聪慧倔强,亦看到了曾经女婿的坚毅执拗。
他轻轻叹息,手掌盖在裴度手背上:“吃苦了。”
裴度垂着眼眸,看不清眸中神情,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微微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一旁的沈溪年见气氛略显沉静,他笑着凑上前,将手中的新鲜酥梨递到床头:“林爷爷,京中难得得了些好梨,是扶光尝了说要带来的,您尝尝?”
林老见他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难免多看了几眼,但却并没有多问这些,想到那拜帖上的内容,老爷子微微眯起眼睛,旁敲侧击:“扶光这孩子从小就是满脑袋之乎者也,家国百姓的,哪里会这般贴心?我看啊,八成是有更贴心的人帮忙照看这些吧?”
沈溪年毫不羞涩地应了老爷子的试探,眨眼暖声道:“恰如梨果逢暖日,自此团圆岁岁安。”
“晚辈是头次上门,便想着若是能借梨子能讨个长辈欢喜,就再好不过啦。”
被少年的活泼打动,林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似也明快许多,转头责怪似的看裴度:“你倒会挑人带来,省得来我这屋的人常年板着脸。”
裴度微微一笑,眼底多了分暖意,握着林老的手更紧了几分,眸中渐有光亮,暖声应道:“是,溪年……自是极好的。”
沈溪年端了杯茶递给裴度,低声揶揄:“看吧,裴大人,别太板着脸,外祖都说你苦闷呢。”
林老听见,哈哈大笑,厢房里的气氛瞬间活络开来,再无一开始时一老一少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交谈的礼貌生疏。
沈溪年掐着关键活跃了气氛,后来见裴度与林老开始说起书院文人,朝政宗亲的事,沈溪年便不再插话,将时间都留给了祖孙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从小鸟变回人后,沈溪年的五官都灵敏了许多,他鼻尖微动,在满室的清苦药香气里努力分辨那一丝丝的诱人香气。
他总觉得,好像闻到了一股红烧肉的味儿。
怪香的。
秋风将桂花的香气吹进厢房。
茶水换了两轮,裴度的眼眸暖意蔓延,林老被沈溪年逗得呵呵知晓,稍显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若无要事,不若就在家中多住几天。”林老抚着胡须,别有深意地看了裴度一眼,叫来管事吩咐,“去收拾两处相仿,东廊光线好,南廊僻静,两边院子风光都极好,你们各住一处。”
沈溪年手里捧着茶盏,没想太多,脱口而出:“不用两处,我们平日都是一起……”
话音落地,房内空气倏地一凝。
沈溪年屏住呼吸。
刚才的俏皮话说多了,这会儿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没追上。
林老也曾钻研官场,告老还乡后教书育人,见过的年轻人多入过江之鲫,方才就从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极其亲密的眉眼往来。
这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了。
这会儿听到这话,老人的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精神看上去比方才还要抖擞,眸光在裴度身上掠过,沉声道:“哪怕已然订亲,但溪年不曾及冠,两家更是结契礼数未尽,不曾合籍。”
“扶光,你年长几岁,自当如兄如长,顾全溪年声名,周全礼数,岂敢如此孟浪?!”
沈溪年被这声呵斥吓得“咕嘟”咽了口茶,眼神飞快转向裴度,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裴度说点什么。
裴度先前便料到外祖这句会来,神色未变,眉眼温和地顺着老人的话道:“外祖教训的是,是孙儿从前情难自已,唐突行事,今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
沈溪年挑眉。
谨言慎行,指的是不抱着小鸟睡觉了?
两人拜别林老,相携走出厢房,沈溪年正要说什么,手心就被裴度的手指尖轻轻划了一下。
沈溪年被这种偷情的刺激感划得一机灵,猛地转头瞅裴度。
裴度还是那副斯文端方的君子模样,温和浅笑。
沈溪年端着姿态,忍着没回应。
书生的手指尖在家主的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圆,而后又慢慢勾勒出一个代表小鸟嘴的小尖角。
沈溪年被撩得脖子耳朵红了一大片,想到身后说不定林老还在看,便甩了裴度的手,跟着来引路的侍女加快脚步跑了。
啊啊啊,受不了了!
恩公怕不是狐狸变的吧?!
恩公是不是狐狸精不好说,但小鸟精沈啾啾已经准备好暗度陈仓。
月黑风高夜,跳窗偷情时。
沈啾啾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隙里探出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左右看了看。
确定四下无人,小鸟展翅而起,托着身后的长尾羽轻盈掠过院墙,在树梢上一点一点地跳着飞,停下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努力辨认方向。
沈啾啾一开始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但刚飞起来不就,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红烧肉味儿,香得小鸟脑袋直迷糊。
这香味和白天沈溪年闻到的有些像,但是更浓,更厚实。
真的好香。
沈啾啾明明不饿,但是他确定,自己的肚子叫了。
咕噜噜地叫。
表达了小鸟的思肉之情。
小鸟在半空盘旋了一圈,下定决心,脑袋调转方向,顺着那股子勾引小鸟的香味,直直朝着林家的厨房飞过去。
林家并不大,但院落景色是与京城不同的雅致,不难看出院落的主人是很有学识素养,审美风雅的清贵文人。
小鸟的毛肚皮掠过树梢,距离肉香味儿传来的地方越来越近。
他压低一边翅膀,动作敏捷地转过回廊。
下一秒,便和一道蹑手蹑脚,同样看上去心虚不已,鬼鬼祟祟地身影撞了个正着。
小鸟一个急刹车,收拢翅膀,却还是撞进了林老怀里。
林老护着撞过来的小鸟团子,一开始的确被吓了一跳,但看清手里毛乎乎的温热一团是什么后,便笑出声来:“哪来的小家伙?”
沈啾啾眨巴着小鸟眼,看着白日里还脸色苍白,卧病在床的林老。
鸟喙微张,欲啾又止。
不是……您老,装病啊?
这会儿的小老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走起路来步履稳健,哪里有半点外面传闻的重病模样。
更别说,几个时辰前还在教导裴度行事注意周全礼数的小老头,这会儿却明显是甩开了身边小厮管事,半夜三更偷摸出来的。
看方向……
沈啾啾瞅了眼肉香味儿越发浓郁的方向。
……好像还和小鸟很是一致。
只不过沈啾啾可以直接翻墙过去走直线,但林老就得绕过回廊从后门偷偷过去了。
林老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挠着沈啾啾的下巴,把沈啾啾闹得小眼睛眯成两弯小月牙。
小老头的声音压低:“你主人倒是将你养的极好,机灵又可爱。”
林老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西域贡鸟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也挺其他同僚说起过特征,眼前的这只小鸟眼眸清亮,鸟羽顺滑,绒毛蓬松,一看就是被好好养着的稀罕小鸟。
京城来的无非就是他的外孙扶光,和那位与扶光订了亲事的谢家家主。
说起来,那孩子倒随了从前谢家那位女家主的风范,虽为商贾,却不浮滑,性子俏皮讨喜,眼神清亮,待人真诚。
是个极好的孩子。
倒是与扶光闷葫芦的性子契合上了。
林老这般想着,爱屋及乌,又摸了摸站在手心仰着小脑袋看他的小鸟。
沈啾啾眨眨眼,用脑袋一个劲儿蹭林老的手指,叫声讨喜又可爱:“啾啾啾啾啾啾?”
林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呀?
林老没听懂啾言啾语,但却看懂了这小鸟表现出的明晃晃的亲昵,以及小鸟喙连续砸吧出的馋嘴动静。
他表情有些好笑,却十分一本正经地和小鸟对话:“我要去厨房偷点红烧肉吃,小鸟也要吃红烧肉吗?”
沈啾啾眼睛一亮:“啾!”
林老轻捋胡须:“小家伙,你可要想清楚了,府中偷吃红烧肉乃是大忌,一旦被发现,可是要被处罚的。”
小鸟英勇无比地挺起胸膛,用翅膀拍出啪啪啪的闷响声。
为了红烧肉!
林老捞了小鸟放在肩膀上,一人一鸟作为偷吃的共犯,一起摸进了半夜三更起锅烧火做饭的小厨房。
灶台另一头正蹲着个青年,袖子卷到肘弯,拿着根烧火棍,正在拨弄灶膛里的柴木。
见林老来了,做饭的青年掀开锅盖看了眼肉的火候,特别默契地朝着林老拱手一礼,顺着墙根脚步飞快地溜走了。
显然,这种偷开小灶的事儿平日里林老绝对没少做。
“哎呀,今日来早了些。”
林老找了双筷子,伸进锅里戳向油汪汪,红亮亮的肉块。
“好肉不怕晚,咱们再等等。”
裴度回到院落的第一件事便是支起了窗户,却并没有等到相约黄昏后的小鸟。
他等了又等。
棋子拈在手指放不下去,书卷握在手心翻不过来。
渐渐的,裴度在屋子里有些坐不住,踱步两圈后推门出来,站在院中抬头看。
从黄昏看到月上树梢。
裴大人的唇瓣一点点抿起,拉平。
他的小鸟呢?
厨房夜深,灯光暖黄。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香气浓得好像能在空气里结出油珠。
铜锅里的红烧肉已炖得酥烂,汤汁浓稠泛着琥珀光,油亮的表皮颤着,夹带着八角、桂皮和葱姜的热气,霸道的香味儿直往沈啾啾鼻子里钻。
香香香香香!
林老悄咪咪地摸到锅旁,还用余光瞥了瞥门口——确认没人,才熟门熟路地取下一柄大木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