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十分熟稔地把锅边最肥最香的几块捞到碗里。
“啾啾!”
沈啾啾落在灶台上,脑袋馋得直往锅里伸,鸟爪抵在灶台上,圆滚滚的身子一伸一缩地来回试探,尾羽高高翘起。
那双黑亮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被勺子舀起来的红烧肉,映着灶火,看上去像是在冒着小火星。
林老被逗笑了,放了一块肉在小碟子里,用手扇了扇,低声道:“还不能吃,放放凉,不然烫到小鸟嘴了,知道吗?”
林老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从前每日都去书院,自从开始装病不方便出门后,就每日想着在家里捯饬些什么。
在嚯嚯过家里的兰花桂花各种花被妻子嫌弃赶走后,林老就想到了老本行。
林老唯有一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都留在了长安,平日里宗亲的晚辈为了族老的家宅能热闹些,经常将孩童送来麻烦林老教导。
前几日,一直盯着码头的管事回来,说是看到了和表少爷画像十分相似的人下船,林老便让孩子们先回去了。
“啾啾~”
小鸟知道肉烫的时候不能吃,很听话地脚爪一缩,像是一颗毛绒球一样窝在碟子旁边静静等。
林老用指背轻轻碰碰小鸟的脑袋:“好一只机敏乖巧的小鸟儿。”
小老头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又软又夹,有种对小孩子说话时的温声细气。
“是谁家的小鸟这么可爱这么聪明呀?”
林老表现出的性子和白日里接触到的实在是差别太大,沈啾啾站在香喷喷烫呼呼的红烧肉旁边,歪着脑袋看林老。
林老虽然察觉到小鸟看过来的眼神很是类人,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但小鸟变人这种事太过志怪灵异,老人家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怎么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林老抱着自己的一碗红烧肉吹凉。
小鸟转头,对着自己的一块红烧肉吹凉。
鸟喙尖尖,呼气的声音很容易便发出“啾吸啾吸”的呼哨声。
这小动静听得原本在馋红烧肉的林老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啾啾哼啾一声,特别专心地凑过去,守着自己的红烧肉继续吹凉。
林老伸出手,把小鸟面前的碟子勾走了。
沈啾啾伸着脖子跟着碟子摇摇晃晃地小鸟走路。
林老先是用手指尖碰了碰小鸟碟子里的肉块,然后动作小心地用筷子挑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刀细细剁成小块,又仔细吹了吹,确定不烫了,这才推回到小鸟跟前。
“来,尝尝,不烫了。”
沈啾啾大半夜的被馋得流口水,又守了这么一阵子,哪里还顾得上小鸟矜持,直接往灶台上一坐,伸爪子进去捏了一小块肉,抬起就往嘴里送。
这动作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小鸟,反而像是人。
林老没养过鸟,但平日里家中也有不少小雀落下觅食,都是低头用鸟喙啄食的,从没见过这样吃东西的鸟儿。
但都说鸟雀聪慧,大抵是被人养的时间久了,学会了些人的模样。
林老有些稀罕地瞧了几眼长尾巴小鸟,这才提起筷子开始进攻自己碗里的美味珍馐。
沈啾啾吃的爪子油汪汪,胃囊鼓起,但嘴是半点都停不下来。
他也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舌头,但是这锅红烧肉实在是——太香了!!
干完一块红烧肉,沈啾啾往灶台上就地一躺,支棱着小鸟爪在半空抓啊抓的。
林老吃的很慢。
老人家半夜偷吃已经是不好的行为,自然是要吃的慢些才不会积食。
他听到动静,垂眼看去。
就见这白色的小鸟团子躺得扁扁的,鸟喙发出满足的轻啾声,尾巴在灶台上扫来摇去,幸福的小模样叫人看了便觉得心软。
引诱小鸟当共犯的林老眼角笑出细纹:“吃饱了?”
沈啾啾:“啾~”
小鸟翘起一边的翅膀尖尖。
饱了饱了~
林老放下碗,用帕子帮小鸟擦干净鸟爪。
这熟悉的动作唤醒了小鸟离家出走的记忆。
等下……
他刚才从房间偷偷溜出来,是要干啥来着?
沈啾啾一个激灵坐起来,打了个充满红烧肉香味的鸟嗝。
小鸟飞到门边,探头出去看了看漆黑的天色。
这个天,怎么就,黑透了呢。
小鸟站在门槛上陷入沉思。
绞尽脑汁,试图补救。
灶台那边的红烧肉还在源源不断传来香味。
……红烧肉好香啊。
外祖一个人吃不完的吧?
沈啾啾砸吧鸟喙,眼珠一转。
小鸟一个扭头飞到灶台边上,在锅沿站定,试图有眼神示意外祖再给小鸟夹一块肉。
林老诧异:“还要?你这小身板……还吃的下吗?”
鸟雀儿进食不应该吃的很少吗?
沈啾啾用力点头:“啾啾啾啾!”
能的能的!
林老动作有些迟疑地又舀出一块略小些的肉块,放在了小碟子里。
沈啾啾围着碟子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了红烧肉的形状,把鸟喙伸过去感受了一下。
嗯,可以,温度正好!
小鸟低头,张开鸟喙,一个稳准狠将小尖嘴插进肉块,扑棱着翅膀高高扬起脑袋。
林老夹着红烧肉的筷子僵在半空,瞪大眼睛十分惊愕地看着面前打包鸟。
沈啾啾的鸟喙张不开,便摇着尾羽和外祖打了一声招呼,张开翅膀,奋力朝着门外飞了出去。
林老:“……”
站在灶台边上的小老头端着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好半天都没想起往嘴里送。
连吃带拿的沈啾啾忍着扑鼻而来的红烧肉香味,以直线距离精准抵达裴度所在的院子。
因为肉块挡着,沈啾啾没太看清院子里站着的裴度,但多日养成的本能却让小鸟透过浓郁的肉香捕捉到了裴度身上熟悉的梨香味。
裴度终于等到了相约的小鸟,松了口气,伸手想要接小鸟,抬眸就看见一块长了毛的肉块朝着他风驰电掣地冲过来。
裴度不由后退了一步。
但小鸟的速度更快,直接将插着的红烧肉怼到了裴度嘴边。
你的小鸟外卖已送达~
裴度:“……”
风光霁月,正肃端方的裴大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离谱的投喂方式。
但小鸟特别坚持地怼着红烧肉就要往恩公嘴里塞。
哎呀,尝尝嘛!
小鸟吃过觉得特别好吃,是想着恩公才会带回来的呀~
裴度沉默了一会儿,在小鸟的坚持下选择妥协,咬走了沈啾啾不知道从哪运来的肉块。
红烧肉本就是趁热叼来的,林家不算很大,小鸟飞得又快,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
香味醇厚,肉质软烂。
……是还挺好吃的。
裴度抬手接住收拢翅膀落下来,满脸都是期待等夸夸的沈啾啾。
怪不得小鸟吃的连心上人都忘了。
“啾啾啾~”
好吃吧~
裴大人用帕子擦干净小鸟嘴上和脸上红褐色的肉汁,给了小鸟外卖极大的肯定:“好吃,谢谢啾啾。”
沈啾啾用力蹭了一下裴度的手心,然后没等裴度动作,张开翅膀就往屋子里飞。
裴度诧异挑眉,跟着慢步走进去,就看见沈溪年正在屏风后面动作飞快地往身上套衣服。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嗯嗯!”
“我看见了,那一锅肉不少,外祖一个人肯定吃不完。”
沈溪年飞快给自己套好衣服,边往外面跑边绑头发:“鸟的肚皮太浅了,我去再吃一轮,很快就回来!”
两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裴度动了动唇:“你……”
然而被红烧肉勾走的沈溪年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了身影,只剩下话音飘落在黑夜的院落里。
“啊啊啊我走了!去晚了万一没有了怎么办!”
裴度走出房门,对月沉思。
后知后觉又品出口中的肉香味。
是挺好吃的。
要不然……
第82章
林老的确是没病,但红烧肉这种吃食糖大油大,想要做的好吃,除了舍得放料,还要放些酒曲——总之就是,绝对是不适宜老人进食的菜。
好吃的东西总会有些甜蜜的负担。
林老一辈子没执着过什么,唯独在一口吃的上实在是忍不住,越是不让吃便越是想吃,越是偷着吃便越是爱吃。
但林老也和大多数老人一样,虽然执拗些,偶尔会有些老小孩的脾性,但总归知道约束自己,点到即止。
所以,他一个月就才吃一次。
府里的人其实也知道每个月林老的偷吃,但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对满府飘香的肉香味关窗不闻。
也因为一个月只有一次,所以林老特别珍惜这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
沈溪年悄悄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外祖?”
听到动静的林老手一抖,第一反应是把碗往旁边的灶台后面藏。
但碗藏到一半,老爷子反应过来了。
来的并不是会劝他少吃些的大夫,也不是会抢走肉碗絮叨训他的老妻,而是一位年轻的少年郎。
沈溪年不好意思地从门口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在迟疑着搅动手指,眼眸在月色下亮如寒星。
面容乖巧神情孺慕的少年郎脸上带着些讨肉吃的羞赧:“您做的红烧肉好香,隔着老远我就闻到香味了。”
“溪年可以尝一尝吗?”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从这少年郎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真诚,怎么听怎么讨喜,光是瞧着模样就让人心里舒坦。
林老走到厨房门口,朝着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其他人,便握着沈溪年的手腕将少年拉进了厨房。
“快进来。”
“什么尝不尝的,放开肚子吃!”
林老找了一副碗筷出来,揭开锅盖给沈溪年舀了堆起尖尖的一碗红烧肉,递给脸上明晃晃挂着期待和嘴馋的少年。
“这锅是我的学生做的,比起外祖我当年的手艺还差了几分火候。”
“但不是外祖自吹自擂,这已经全姑苏最好吃的红烧肉啦。”
沈溪年当然知道这肉好吃。
灶台上方才小鸟吃过的小碟子都还在呢。
沈溪年伸出双手接过林老的递过来的碗筷,形状圆而上翘的眼眸微微眯起,暖暖道:“谢谢外祖~”
林老唇角一弯,又弯腰从灶膛旁的土灰里翻出几颗外皮焦黑发皱的小土豆,轻轻摔打拍走灰屑,三两下捡进大碗里。
见沈溪年好奇探头看过来,老爷子一副精于此道的模样,十分有经验地道:“这个烤得面,蘸了肉汤汁子吃着可香了。”
他们没有坐进屋里,而是搬了两个小板凳,干脆并肩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屋外夜色沉沉,庭院里的高树投下的影子铺了一地,月亮挂在屋檐的上方,洒下宁静皎洁的光。
林老咬了一口肉块,慢慢嚼,抬起看月亮的眼眸像是在看几十年前的旧景。
“其实他们小时候也都很喜欢这一口,每次来外祖家里,都缠着我这个外祖给他们做。”
“那个时候,我经常脱下朝服挽起袖子就往厨房里走,身后跟着两个小萝卜头。”
“大点的那个看上去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实际上主意最正,也最是聪慧;小的那个憨憨的很好骗的样子,实际是只小狼崽,大智若愚,利刃朝外。”
“他们呀,个顶个的,都是极好的孩子。”
沈溪年手里捧着小碗,碗里的红烧肉虽然不是林老亲手做的,但他相信,当年林老为外孙亲手做的红烧肉,一定是蒸腾着最美味的香气,咬下去一口就能香掉舌头的味道。
林老的声音很慢,说几个词便会停下来想一想:“这些年来,子明曾几次路过姑苏,却从未来过这里。”
“也好,我也没什么颜面见他。”
听到熟悉的名字,沈溪年眸光一动。
其实这件事他有想过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隋子明的目的地似乎并不是姑苏,但同在江南,不过一两日的水路,隋子明却并没有跟过来一起拜访林家的意思,很干脆地和他们在中间的换乘码头便分开了。
沈溪年没出声,只安静听着,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树丛暗处。
老爷子说话有种很独特的韵味,不像是从前沈溪年大学里上课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反而很有画面感,让沈溪年不由自主跟着老爷子的话情绪起伏。
那一年,参狼军中一位将领被先帝问责,定的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斩首重罪。
那将领曾是隋子明兄长的生死之交,还曾在军中救过幼年时隋子明的命。
谁都知道,这一旨问责的真正目的,是先帝在继续削弱定远公隋家在参狼军中的威望。
“那时候的京城,哪家不是明哲保身,不肯淌这趟浑水?”
“那孩子,当初求救无门,”林老的声音低沉而缓,带着一点掩不住的疲倦,“抱着最后的希望,从京城一路赶来姑苏,求我帮他。”
林家是能帮的。
勋贵姻亲之家,林家只是举族归乡,体面仍在,自然是有些关系人情在的。
只是这些关系人情,用一条,便少一条,用一次,便危一分。
沈溪年轻轻咬着筷子,心口压着一股沉甸甸的闷。
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可是我没见他。”
林老将碗放到一边,拿了一颗小土豆,垂眸看着小土豆表面在火温中逐渐皱起的皮,手指停在半空,骨节瘦到凸起。
“若是开了那个门,从前林氏退居姑苏保全族人的苦心,就算是彻底白费了。”
“出了两位国公夫人、一位育有皇子的宠妃,当年的林家已是树大招风,哪怕抽身,已然走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我帮了他,就等于再一次把整个林氏推到刀尖上。可不帮……”
老人一点点剥开皱起的土豆外皮,只留下外壳已经被烧焦,黑得硬邦邦的地方垫在指腹间。
“我把一个求到门口的外孙,关在了门外。”
沈溪年低下头,筷尖撩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口中,咀嚼的动作慢了许多。
他不是不懂这里的无奈与冷酷,只是想到当时承受这样冷酷的隋子明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胸口就酸得有些发胀。
林老却没再说话,只将一个剥得光溜溜小土豆放进他的小碗里。
“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裴度站在十丈外的一棵老槐树后,夜色将他周身藏得严严实实。
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却并不走近,只静静看着厨房门口。
“外祖,我不明白,所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沈溪年放下筷子,深呼吸,绷着脸颊,表情严肃又认真。
“可以吗?”
林老也放下手里的小土豆,拍拍手指,端正衣襟,很认真的准备回答少年的问题:“好,你问。”
于是沈溪年便真的直白清楚地问了:“既然您都记得从前,那您这些年,为什么一封书信,一条消息都不给扶光呢?”
但凡只是只字片语,但凡还有一份属于长辈的温情引导,裴度也不至于孤绝挣扎着走出那么远。
原著里那个最终彻底失望的反派首辅,也不会那般决绝。
“因为我记得太清楚了。”
林老的回答也全然不做遮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一切都摊开在月光下。
“我从没想送大女儿入宫,但因为先帝的惊鸿一瞥,我甚至来不及为她寻一门亲事避开选秀,她的名字便已经被写进了妃嫔册里。”
“她进宫的时候才刚及笄。”
“我永远记得,那是的我只能坐在正堂之上,眼睁睁看她身着华服拜别父母,眼睛里满是惶恐与不安。”
“这是进宫侍奉帝王,所以我只能笑,笑得欣慰,笑得与有荣焉。”
“因为有了此番事,我和妻子开始着手准备为另外两个女儿议亲。”
“不需要高门显赫,世家宗亲,只要她们喜欢,日后夫妻和睦,儿女绕膝,便是最好的日子。”
沈溪年听到这,心已然沉了下去。
裴国公府,定远公府。
这两家占尽了权与势,在当时可谓是显赫至极,不论是哪一家,都不是林家能拒婚的门第。
“后来,先帝赐婚,宗亲做媒,林家……又出了两位国公夫人。”
林老的声音越来越慢。
沈溪年心中长长叹气,垂下眼睛,斯斯文文地将红烧肉送进嘴里。
林老只有三个女儿。
先帝这是用林家的三个女儿,同时算计了裴国公府和定远公府。
若想取之,必先允之。
那几年的裴、隋、林三家姻亲,加上宫中良妃盛宠一时,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外戚势大,多么好用的借口。
如若不是林老断臂求生,主动奏请自辞归乡,如今的林家只怕早已满门凋零,再无将来。
“扶光是我的外孙,子明是我的外孙,可是……宫中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陛下,也是我的外孙。”
林老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苍老了不少,眼中明亮的眸光也黯淡下来,笑容自嘲。
“当年我带着林家退入姑苏,走得又急又决,看似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可实际上,我又能怎么样呢?”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我已经没有了女儿,还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三个外孙死磕相斗,惨淡收场吗?”
月光照亮了林老鬓边的发丝,和沈溪年光华内蕴的白色不同,老人的鬓发是岁月染下的霜白色,每一缕都是流逝而过永不回头的时间。
“我回应了扶光,便更对不起曾经被我拒绝的子明,更无法拒绝同样想要亲政夺权的陛下。”
“可林氏经不起再一次的权力倾轧了。”
“我……总要为族中其他人的儿女想想的。”
沈溪年并拢双膝,替老槐树后看不见的人听完了这段压在多年沉默里的话。
可沈溪年却觉得,林老有太多未尽的话,未曾言说的情感。
他盯着林老手里的迟迟没有彻底剥开那层焦壳的的小土豆,忽然,轻声问:“那……这一次,您为什么要装病呢?”
林老手上微顿,看着碗中最后一颗焦黑的土豆,没有立刻答。
那只瘦削老态的手指缓缓将焦黑的皮壳剥开,露出里面绵软泛着热气的金黄。
林老将最后一个小土豆递到沈溪年的手中,嘴角带笑,声音慢慢温和:“溪年,你还没及冠吧?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外祖……不,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你加冠礼的正宾,替你取字戴冠?”
“文津书院的桂花开的极好,寓意不错,若是在书院为你加冠,咱们溪年日后定然循香折枝,事事顺遂。”
裴度此番愿意拜访林家,不提从前,不说旧情,却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表现对沈溪年的重视。
林老明白,裴度无非是想借林家多年桃李的好名声,让这位虽父族出身勋贵,但肩上也同样扛着商贾势力的少年,多一点站立在人前的底气与筹码。
林老知道的事,沈溪年当然也想得到。
裴度待他,从来都是面面俱到,事事最好,及冠一事,他虽然说并没有什么打紧,但裴度显然将这件事当做大事,思量再三,想要给他最好的选择。
沈溪年从不拒绝接受裴度的安排,他始终记得裴度曾经说过的话。
他现在缺少的是土,是水,是风,是光,他要努力长成另一棵大树,才能在裴度疲惫的时候撑起他的灵魂与未来。
“我愿意。”沈溪年慎重而缓慢地点头,“外祖,谢谢您,我愿意。”
林老笑了下,抬手轻轻抚摸沈溪年的额头。
他没说破树后方才离开的人影,只道:“锅里还温着一碗肉,等下多舀些汤汁浇在上面,吃起来能更香些。”
“谢谢外祖~”沈溪年不但没有拒绝老爷子的好意,还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问:“小土豆还有吗?”
林老靠近沈溪年,压低声音,小声蛐蛐:“扶光自小不爱吃那些,这小子挑嘴着呢。”
沈溪年同样小小声:“可以我吃嘛。”
“你还吃得下?”
林老惊愕的目光落在沈溪年的身上,然后左看右看,发现少年的肚子居然真的没什么变化。
沈溪年配合着外祖的动作,甚至还用手拍了拍小肚子,示意这才哪到哪,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老。
林老于是又从灶膛里扒拉出一根玉米,两颗小土豆,找了块帕子给沈溪年包好兜着。
沈溪年换了个身份继续连吃带拿,打包得一点都不脸红心跳,和外祖说了谢谢后,兴高采烈地往裴度住着的院落小跑走了。
面对沈溪年从厨房打猎回来的吃食,裴度并没有多问,只是打破了过时不食的规矩,慢慢咀嚼。
时过境迁。
从前幼年时念念不忘的红烧肉是什么味道,裴度早已经忘了。
但现在的这一碗,却有着别样的滋味。
沈溪年坐在桌边,和裴度隔着一个座位,正在给小土豆剥皮,剥着剥着,突然开口:“扶光,若你是外祖父,你会对先帝毫无芥蒂,只一味忍让后退,保全林家吗?”
对林老而言美满和睦的家庭,却只是帝王手中挥向功臣柱石的刀。
真的会不怨,不恨,隐居避世,再不问朝事吗?
一碗红烧肉对成年男子来说并不算多。
裴度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拭唇角,不答反问:“溪年,你看看如今的江南,都有什么?”
“江南?”沈溪年微愣,“有百姓,便有粮食;有商人,便有钱财;有书院……”
他说着说着,停顿下来。
裴度接上沈溪年的话:“有书院,就有能填补官吏空缺的文人;有大儒,便定能出惊才绝艳的幕僚能臣。”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造反之地,吴王居然能忍到现在,当真是老了。”
忽然,裴度轻轻笑了下。
“曾经的夺嫡失败,如今的权势僵持,早就被磨灭了这位曾经野心王爷的锐气,变得畏首畏尾,行事迟疑。”
沈溪年却没了吃土豆的心思,手指抠到了土豆表面因为长时间炙烤,从柔软易撕的外皮逐渐变得坚硬、宁碎不屈的焦壳,深深吸气。
声音极轻,极淡。
“若我身处林老之境遇,若我只是江南商贾。”
“吴王既已年老,雄心不再,那么……”
沈溪年终于明白为什么原著中龙傲天男主,在西域大祭司的帮助下杀了自己的父亲后,会那么顺利轻松地掌控吴王权柄,立威江南。
“狮老鬣衰,壮鬃当立。”
朝廷无道,江南自立,他们只是需要一面造反的旗帜,至于这个人是吴王还是吴王世子,都不重要。
林老的心中或许的确有对外孙的不忍,但更多的,却是对大周的恨。
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三个外孙中选择,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三个外孙。
外孙或许是血脉的延续,可如若不是姻缘错付,他的女儿本该夫妻和睦,一生喜乐顺遂。
他将作为清贵文人的鞠躬尽瘁留在了京城,将生离死别血肉模糊的痛苦隐忍压在了家族。
最后,将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和解的,作为父亲与臣子的恨意,倾注在了姑苏。
他一生为官清廉,事必躬亲;为父温情,将三个女儿捧在手心悉心教导,视作掌上明珠。
但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明珠蒙尘,不得善终。
他怎能不恨呢?
沈溪年的脑袋里呼啸而过各种剧情,江南的人与事和京城的一切乱糟糟搅合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有些反应迟钝。
裴度将他手里的小土豆拿走,放到一边,握着沈溪年的手腕带着他往内里隔间的方向走。
“夜晚莫要伤神,我让人送了热水来。”
“缓一缓便休息吧。”
沈溪年冷不丁转头盯向裴度:“是咱们一起洗吗?”
沈溪年其实只是皮这么一句,但没想到裴度却清晰明确地应了句:“嗯。”
“一起洗。”
沈溪年脑袋里立刻什么剧情想法推测都没有了。
满心期待地被裴度拉进隔间,结果就看到两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
两!个!
沈溪年木着脸:“这就是你说的一起洗吗?”
裴度脱下外衣,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声。
沈溪年撇嘴,小声嘟嘟囔囔着吐槽,把衣服从身上拽下来丢到一边。
裴度轻捏了下沈溪年的后颈:“说什么呢?”
沈溪年忿忿:“说你以色诱人,恃宠而骄,仗着我喜欢你就钓着我!”
“刚才还骗我说洗鸳鸳浴!”
沈溪年觉得自己可委屈了,他可是大老远的飞过来就为了陪心上人困觉,然后呢?
他把心上人放被窝里,心上人把他放另一个浴桶里!
“我还不如变成小鸟呢。”沈溪年说着,眼睛往裴度的浴桶里面瞥。
沈啾啾不仅可以美色贴贴,甚至都不用自己洗澡,多舒坦啊。
裴度揉着揉着,不自觉便揉乱了沈溪年的发丝,手指划过沈溪年颈后的肌肤,又一点点帮少年捋顺长发,嗓音压低,笑道:“及冠之后便是大人了,怎的还这般撒娇?”
沈溪年不敢置信:“谁撒娇了!”
“我这是在控诉好不好!控诉!”
“嗯。”裴度似乎对沈溪年的头发有种特别的喜爱,每次梳头都会再三流连,“及冠之后便不会了。”
沈溪年一顿。
站在浴桶旁边琢磨裴度刚才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及冠之后便不会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种……
“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的……嗯,预警?
被热气蒸腾着脸颊的沈溪年对这句话反复咀嚼,有点晕晕的,闷闷的。
但裴度已经跨进浴桶里坐下了。
沈溪年把自己浸入温度正好的热水里,方才在外面沾染来的寒气也逐渐被挤出骨头缝,整个人舒服地喟叹出声。
他抬起胳膊搭在浴桶边,下巴抵着手背,直勾勾盯着裴度:“外祖说要为我加冠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