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从前是人是妖,它都是最不适合当探子的那一类。
什么是探子?
是毫不起眼能无声无息窃取密报的存在,而不是像这只小山雀一样铆足了劲拼命表现自己的异常,还往裴度眼皮子底下凑的。
“他的身份还需要进一步落实。”裴度垂着眼睫,唇角却微微勾起,“往镇国侯府那边查,如果他所言不假,从前做人时,应当年岁不大。”
“镇国侯?沈家?行,我查查。”隋子明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抛着玩,“上一个掌柜昧下的银两就是往那边去了吧?正好,还没来得及连本带利抠回来呢。”
裴度身后养着参狼军,每年可都是一大笔的支出,还不能被有心人看出是他在背后资助,所以像是这次这样的事儿他们已经做了有几年了。
先是养蛀虫把银两捯出去,再引导其他势力施压迫使对方运走银两,最后由隋子明暗地派人假扮山贼截盗卷走银两,完美实现每年来一次的左手倒右手。
想到即将到手的一大笔银子,隋子明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的!”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了。”
棋局下到一半,但白棋俨然隐隐有被包抄之势,裴度挥袖打乱棋盘,屈指将棋子捡入手心。
“镇国侯府虽然败落,但祖荫尚存,又与吴王旁支有姻亲干系,难保这次卷入计划不是被人指使。”
“明年不可再用此法了。”
隋子明皱起眉。
其实之前裴度就说过,这种运送银两的方法最多只能用三次,甚至有可能引来危险,但能支撑参狼军平安渡过三年的严冬,总比不用好。
如今朝堂看似是皇帝与亲皇叔吴王的权势之争,但本该是皇帝近臣的首辅裴度却在两方间游走不定,俨然是块不沾染权势争夺,只为百姓办实事的清流倔骨头。
也因此,裴度的身后也站了不少清流一派的官员。
“算了,今年的钱还没到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隋子明摆摆手,一边帮着裴度整理棋盘,一边八卦凑近,“咱们还是来说说小鸟吧。”
“表哥,你可不是那种吃撒娇绕指柔招数的性格啊,这小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你松口把它留在身边的?”
裴度要是什么容易被接近的人,也不至于在那么多人想给他塞人的前提下,后宅还是空空荡荡了。
裴度眼皮一跳,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难得露出头痛的表情。
这让隋子明更是好奇。
“他昨日将书房弄得狼藉,我便提早回了内院。”
隋子明听到这,忽然对那小鸟团子生出几分感激。
能让裴度提前回内院休息,绝对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他连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
裴度抬手轻轻按压前额,想到昨晚翅膀张开躺在他胳膊下面,一副嘤嘤啾啾样子的长尾小鸟,只觉得一阵无言。
“他半夜翻窗钻进我的寝室,硬说我压伤了他的翅膀,以后都不能飞了。”
隋子明:“?”
隋子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天哪,这是哪里来的活宝鸟啊!”
这是真的硬往裴度身上碰瓷啊!
不对,等等。
隋子明忽然收起笑,猛地抬眼看向裴度,目光灼灼。
“那小鸟靠近你的床榻,你没醒?真的压到它了?!”
裴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嗯。”
“那……”隋子明一把抓住裴度的手腕,急迫而惊喜地看向裴度。
“昨晚,我休息的很好。”裴度反手轻拍隋子明的手臂,示意不要紧张,淡笑着回答,“一夜无梦。”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今天就是觉得表哥好像哪里不一样,总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本以为是那小鸟太过活泼逗乐了表哥,所以他才故意招惹那小鸟演活宝,却没想到表哥是因为昨晚并没有被噩梦纠缠才会一改沉郁!
隋子明松开表哥的手腕,但怎么想都觉得激动。
跳下罗汉榻在书房里快步走了个来回,双拳紧握。
没想到那只小鸟居然真的是报恩小鸟!
会不会飞有什么打紧?
当个陪床的吉祥物小鸟不就行了!
这可是比什么都重要!
这么想着,隋子明久久无法平静,找了自己放在另一边书桌上的茶盏,端起来才刚喝了一口,就听到罗汉榻旁边的窗户外传来翅膀扑扇的动静。
裴度自然也听到了。
两人的视线落在窗沿。
一只灰白色的长尾山雀一点点自窗沿探出脑袋,脸颊处的两团淡淡红晕可爱又讨喜。
纤细小巧的小鸟爪子下,是只青黑羽翼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啾啾!”
沈啾啾邀功似地朝着裴度叫,示意裴度快看鸟。
见裴度看过来后,立刻用尾羽轻轻拍打身下的海东青,长长啾了一声。
海东青张开锐利的鸟喙发出一声低鸣,而后提起翅膀根,双翼微张,做了个鹰隼示威的动作。
站在海东青脑袋上的沈啾啾也眼神锐利地提起小鸟翅膀,尾羽撅起,发出一声低沉的“啾”音。
大鹏展翅!
隋子明嘴里的一口茶水“噗”的一声喷了出去。
隋子明带来的海东青就在院子里。
沈啾啾扑腾着翅膀翻出书房门槛,往花园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一只静立在鹰架上的威武俊鸟。
背对着沈啾啾,对小鸟而言体型大得几乎像是一座小山,黑白色的羽片错落有致,边缘甚至都闪动着锐利的光,抓在鹰架上的利爪。
沈啾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鸟爪和翅膀尖,小黑豆眼特别缓慢地轻眨了眨。
“啾……啾?”
有些迟疑的叫声响起,闭目养神的海东青睁开眼,循声看去。
【你好,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是只小鸟。
海东青低下头,金褐色的瞳孔里映出小鸟团子的模样。
羽毛有些乱,但并不算脏,尾羽稀疏,实在不像是养的很好的模样。
【我叫阿飒】
海东青阿飒的声音听上去是很稳重,说话的时候自带可靠又帅气的气场。
【你的主人对你不好?】
沈啾啾愣了下:【啊?没有啊!】
阿飒看着沈啾啾的目光带着怜悯:【你的羽毛长得很差,你的人类不会养鸟】
沈啾啾懂了。
他才来裴度身边几天啊,之前在宫里他都是快死的鸟了,就这几天,吃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养成阿飒这样。
沈啾啾为裴度正名:【我是主人刚救回来的,以后一准好看!】
【嗯】海东青抓着鹰架的脚爪动了动,【那你的主人也很好】
【阿飒,你好聪明啊!】沈啾啾的惊叹是发自内心的。
他以前是人,与众不同很正常。
但阿飒是真的鸟,居然也这么聪明!
阿飒被小鸟团子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尾羽动了动。
沈啾啾从一开始的小鸟警惕变成小鸟殷勤,绕到鹰架正面,仰头大声啾啾。
【阿飒!你可以教我怎么飞吗?】
【求求你啦!】
沈啾啾双翅合十,努力鞠躬。
【如果不能学会飞,小鸟会被人类嘲笑的!】
海东青显然对这个请求很是困惑,鸟会飞不是本能吗?
但见到面前的小鸟一脸的认真,阿飒想了想,张开双翼,对沈啾啾展示脚上的脚环。
【我不知道怎么教你,但可以让你体会飞的感觉】
【但我不能离开鹰架】
沈啾啾了然。
鹰隼这种猛禽,在京城这样的地界出门当然是要锁着的,不然冲撞了谁,赔偿什么的都好说,隋子明一看就是有背景的那种,但阿飒作为一只鸟,说不定就危险了。
【那我帮你解开脚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飞到外面去哦】
阿飒沉稳回答:【可以,主人在这里,我不走】
得到承诺,沈啾啾用翅膀和小鸟爪子努力攀上鹰架,气喘吁吁地挂在鹰架上靠着阿飒的翅膀休息了好一会儿,低头研究阿飒爪子上的脚环。
不一会儿,对鸟来说很麻烦,但对沈啾啾来说小事一桩的脚环被咔哒解开。
沈啾啾站在阿飒身边,暗搓搓对比自己和阿飒的脚爪,一点都不意外地发现,别说脚爪,他整个鸟好像也没阿飒的一只爪子大。
所以说!
他为什么会重生成一只啾啾山雀,而不是威风猛禽啊!
忽然,沈啾啾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叼起来,往上一甩,然后稳稳落在了阿飒的脑袋上。
海东青张开双翼,直直攀升而上,绕着裴府展翅盘旋,那种破风而行的畅快感让沈啾啾情不自禁豪迈张嘴,大声啾啾。
“啾啾啾啾——!!”
【好爽啊啊——!!】
但叫是这么叫,沈啾啾从阿飒身上下来的时候,小鸟脚爪都是软的。
他好像,有一点点,恐高。
他不会是因为恐高而不会飞吧?!
沈啾啾羞耻捂脸。
阿飒却温柔低头,用鸟喙轻轻碰了碰沈啾啾:【没关系,你是小鸟,很可爱】
沈啾啾想起隋子明的走地叽调侃,小黑豆眼顿时杀气凛冽:【不行,不能可爱!我要凶!超凶!】
【阿飒!你教我怎么威慑猎物,好不好嘛~】
【阿飒是最帅最可靠最厉害的鹰了!】
【阿飒的人类一定很喜欢阿飒吧?我也想让我的主人很喜欢我~】
【求你了~阿飒~】
小鸟团子对着海东青就是一顿迷魂汤输出。
从来没有被拍过鸟屁的海东青哪里扛得住小鸟的连环招式,被几句话外加小鸟猛烈的撒娇攻势哄得眼神都清澈了起来。
【好,你和我学】
阿飒站在地上,面对小小一只的沈啾啾,提起翅膀,鸟喙压低。
属于猛禽的声音粗粝中带着威慑力:“嘎——!”
沈啾啾一脸认真地观摩阿飒的教学动作,学着阿飒的动作也提起翅膀,小黑豆眼微微下压。
“啾——!”
但显然这个超凶的大鹏展翅没有给沈啾啾带来预料的威慑力。
——隋子明笑得都快断气了。
沈啾啾跳上窗棂,在边缘来回走了两圈,对着裴度啾啾啾啾,用鸟喙一个劲儿地指向隋子明,疯狂暗示。
裴度轻咳一声,掩下喉间笑意,对正在狼狈擦拭身上茶水的隋子明道:“看到了吗?”
“啊?看到啥?”隋子明用手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脸上是压不下去的笑。
“啾。”沈啾啾一只翅膀合拢,另一只翅膀展开指着窗外庞大威武却乖巧听话的海东青,“啾啾~”
“他说,小鸟就算自己不会飞,也有的是办法。”
裴度坐在罗汉榻上,怎么看都是光风霁月的文人君子,嘴里却把小鸟的啾啾翻译地十分到位。
沈啾啾听到裴度的翻译,眼睛一亮,对着裴度连连点头,然后又啾了一长串。
裴度顿了顿,按照小鸟团子的性格和延伸理解了下,结合之前的人鸟对骂,了然,缓缓开口:“不像某些人,再怎么样都是走地人。”
走地人隋子明:“?”
沈啾啾看着裴度的眼神已经是极度崇拜了,果然不愧是他沈啾啾的恩公,不仅人聪明,还懂鸟语!
沈啾啾的小鸟爪在窗台上一个借力,直接朝着裴度扑过去,趁着裴度愣神的瞬间,一个伸头就钻进了裴度宽大的衣袖。
毛茸茸又软乎乎的触感贴上小臂,裴度的肌肉骤然收紧,瞳孔微缩。
沈啾啾本以为裴度是那种身材清瘦的文人,结果这么一贴才发现,这人平日里宽大的文人衣袍下,肌肉居然很结实!
硬邦邦的。
钻进裴度衣袖的沈啾啾趴在恩公的小臂上,鸟喙抵着裴度的小臂内侧蹭啊蹭的。
好羡慕。
鸟当人的时候就没有。
突然,满心陶醉的沈啾啾突然眼前一亮,隋子明的大脸凑过来。
“不是,你们俩有没有听我说话?!”
裴度回过神,微微复杂的目光掠过趴在他小臂上的长尾山雀手腕一抖,从隋子明手中抽回衣袖,重新拢顺,示意对方站远一点:“你说什么了?”
明明同处一室,却被这一人一鸟彻底无视的隋子明愤怒:“我说!表哥你得管管你的小鸟了!怎么能贸然解开阿飒的脚环?伤了人怎么办?”
沈啾啾闻言,从袖子里面蹭出来,小鸟依人地贴在裴度手腕间:“啾啾~”
这一声叫的那叫一个嗲,听得隋子明一个哆嗦,一脸警惕。
这小鸟媚子又想干嘛?
而后就见裴度微一沉吟:“子明,不若你便将阿飒留下……”
“表哥!我想起来还有正事儿没做。”
隋子明大跨步走出书房,抬手到嘴边吹出呼哨,窗外温驯站着的鹰隼闻哨展翼,稳稳落在隋子明展开的手臂间。
这裴府是不能待了。
这小鸟媚子居然想着抢他的阿飒!
“走了!”
沈啾啾扒在窗户上,努力探出去脑袋,见隋子明是真的带着阿飒走了,低低啾了一声。
裴度见小鸟的尾巴晃来晃去,哑然失笑:“阿飒是子明亲自从雪山悬崖之上带回的鹰蛋孵化,自幼同吃同住,是相伴一生的战宠,怎会留给你当坐骑?”
沈啾啾转过身,哼唧了一声。
但听上去并没有多少不服气,八成就是习惯性地想和隋子明呛声。
裴度看了看小鸟团子的翅膀:“借助外力多有不便,你还是要自己学飞的。”
沈啾啾也知道作为一只小鸟,不会飞实在是太要命了。
海东青阿飒抬腿迈开一步的距离,都够小鸟小跑十几步。
就说之前后花园到书房那段,要是会飞,根本用不着跋山涉水把自己弄成小脏鸟。
但是吧……
想到刚才被阿飒带着飞时候的脚软,沈啾啾欲啾又止。
但不能高空飞,低空滑行是不是可以试试?
沈啾啾张开翅膀,试探着比划了一个扑扇的动作。
似乎是感觉来了,沈啾啾憋着一口气,铆足了劲扑扇翅膀。
几息过去。
鸟没动。
棋桌边上无辜被扇的文竹悠悠晃动。
沈啾啾耷拉着翅膀,拖着尾羽,蔫巴巴走到棋盘中央,一屁股坐在了天元的位置。
自尊心很强的小鸟选择背对裴度。
裴度险些被这小鸟再度逗笑,安抚般的摸了摸小鸟的脑袋,温声道:“无碍,慢慢来。”
一副小鸟挫败模样的沈啾啾:“……啾。”
裴度想了想,从棋桌旁边下来,在榻边站定,伸手到小鸟身边,手心朝上。
沈啾啾转头,也不知怎的,就抬起一边翅膀搭在裴度的手心里。
莫名还有点害羞。
裴度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背影看着有些扭捏的小鸟,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带你去看看书,或许有教怎么训练小鸟起飞的方法。”
沈啾啾:“……”
小鸟立刻收回自己的翅膀,站起来,迈开小鸟爪子蹦进裴度手心,重重往下一坐。
但由于体重太轻,再用力也只是毛茸茸的一团——气鼓鼓的时候,脸颊两侧的红晕倒是看上去皱小了那么一点点。
对小鸟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任何察觉,裴度拢着轻飘飘的小鸟,抬步走向书架。
沈啾啾生了一会儿闷气,见裴度走到书架前站定,正仰头思索着什么,鸟也学着抬起头,看向黑压压的一排排书架。
后脑勺看上去很是圆润可爱,乖巧好学。
裴度见状,想到这只小鸟表现出的娇憨模样,这小鸟从前恐怕年岁尚幼,甚至可能才刚刚启蒙,便轻声道:“你此前既然为人,又识文断字,想必是读过书的,以后若是想要继续进学,这些书都可随意取用,不懂的可来问我。”
沈啾啾:“……”
等到裴度找到那本《鹰论》并抽出来时,低头就发现,手心里的小鸟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肚皮朝上倒了下去,还一只翅膀抬起来,内羽外翻着盖在了脑袋上。
一副小鸟晕书的柔弱姿态。
沈啾啾用翅膀盖着眼睛,准备装傻不从。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裴度那些黑压压的书架,就有种莫名的崩溃感,好像之前也被同样的东西迫害过似的,看着就头晕眼花翅膀疼鸟爪疼——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叫嚣着不、想、学、习。
沈啾啾用翅膀摩挲自己的小鸟喙,陷入沉思。
他记忆里沈溪年可是十五岁中举的天才解元,怎么会不喜欢读书呢?
嘶,他不会真的不是沈溪年叭?
沈啾啾不太记得读书科举的细节,但至少现在当鸟的他并不是那种拼命读书十分好学的类型,裴度的书房藏书珍贵,他却只对裴度这个人感兴趣,对当官什么的更是没啥执念。
唯一的执念就是找裴度报恩。
一个人就算是变成了鸟,本性应该也不会变……吧?
沈啾啾躺在裴度的手心耍赖当做没听到裴度要小鸟学习的话,心里默默思考,只觉得自己并不是沈溪年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沈啾啾在裴度手心两腿一蹬躺得舒服,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小鸟厌学。
裴度有些好笑地看着小鸟。
事实上,只要是知道裴度的读书人,都不会拒绝裴度的指导。
裴度出身陈郡裴氏,百年门阀,世代公卿。
父亲为靖国公裴司,曾任先帝托孤重臣,但在新皇登基前夜病逝,裴度以世子身份直接承袭爵位。
为安抚世家,新皇破格提拔裴度入朝参政。
裴氏虽为世家,但家风清正,裴度自幼熟读经史,幼时便有天才之名,虽未参加科举,却以才学闻名,一度被士林视为“不试而知的国士”。
当时刚登基的新皇与其执掌禁军的叔父吴王争夺实权,双方都需要一个“中立”的首辅来维持朝堂平衡。
裴家嫡系只剩裴度一人,家族不涉兵权,文人间声望极高,两派都有看好并拉拢裴度的想法。
但裴度真正一鸣惊人,风光入阁是因为三年前的江南漕运贪墨案。
天下财赋,半出江南,吴王一党在江南与地方豪族勾结,与土皇帝无异。
那一年江南大旱,运河水位骤降,漕船搁浅;
身为吴党的江宁布政使趁机谎称“运力不足”,截留百万石漕粮囤积,导致京师粮价暴涨,禁军险些哗变。
裴度临危受命,暗下江南。
隐藏身份,伪装成游学士子暗查实证是为手段;血洗漕帮,当众判斩江宁布政使是为狠绝。
江南一案裴度办得太过漂亮,解了新皇之危,虽得罪了吴王,却又自始至终不提吴王半分,没把事情做绝。
回朝后不过两年,首辅致仕,他被推举入阁,最终成为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
裴度如此,莫说是他的学生,就只是经他指点的读书人,走出去都会被高看客气几分。
——也就只有这小鸟满是娇憨卖乖姿态,半点不领情。
也对,小鸟不需要考虑什么清流世家,什么权势圈子,小鸟的聪明很简单。
简单到裴度都有些羡慕。
裴度越看这小鸟团子的装死模样越觉得有趣,那点从来不显露人前的恶趣味不禁溢出,他合拢手指,轻轻捏住小鸟懒洋洋支棱着的两只小鸟爪晃了晃,嗓音含笑:“不想学?”
小鸟爪被捏拢在一起,尾羽也被卡在裴度的手指缝间,沈啾啾只觉得肚皮一紧,不情不愿地挪开翅膀尖尖,小黑豆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裴度。
“啾啾!”
对!不想学!
沈啾啾越想越理直气壮,啾声控诉:“啾啾啾啾!”
谁家的小鸟还需要读书的?
小鸟又不需要考取功名!
之前还能完美翻译小鸟啾言啾语的裴度:“唔?在说什么?”
沈啾啾躺在裴度手心,翅膀扒着裴度的手指,大声啾着抗议。
“啾!啾啾啾啾啾啾!”
裴度对满室此起彼伏的啾声充耳不闻,一手握了小鸟,一手拿着《鹰论》,往书桌后一坐:“先来看看你识字启蒙到什么阶段了。”
大有对着小鸟开课的架势。
沈啾啾瞬间噤声。
来真的?
小鸟看着裴度特意垫在他身下的宣纸,鸟喙张张合合,好半天都没能啾出声音。
不是,为什么会有人对着一只鸟上课啊!
沈啾啾扭头看身后坐着的裴度,脸颊上的红晕因为费解的小表情生生缩小了一圈。
你可是每天忙着朝堂大事,百姓生计的当朝首辅,为什么要耗费时间教一只小鸟读书??
裴度直接将《鹰论》翻到训练雏鸟初飞的篇章,用手指轻轻抵着小鸟扭过来看他的脑袋,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扭回去面对笔墨纸砚。
裴度:“先看书,而后写一份简单的书后给我。”
书后,顾名思义,指读书后的感想。
沈啾啾:“……”
小鸟呆愣愣地低头看看自己纤细柔弱的小鸟爪,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片刻后,反应过来的沈啾啾脑袋一甩,翘着尾羽在雪白的宣纸上愤怒蹦跶,然后一头撞在裴度的手指上,鸟喙张开就啃上裴度的手指尖。
要不要!
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会有人——让一只无辜可爱的小鸟——写书后啊!
裴度反手摸了几下小鸟脑袋,语气淡淡,唇角却在沈啾啾看不见的角度轻轻上扬,显然是被愉悦到了:“不是要留在我身边报恩吗?不读书便不能辨人明理,要怎么帮我?”
不会飞也不是妖的沈啾啾顿时心虚。
鸟好像,的确在裴度身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说好要来报恩的,总不能真的当碰瓷小鸟。
沈啾啾抬头看了眼对鸟而言过于巨大的书本,鸟眼挣扎。
裴度看出沈啾啾的纠结,十分懂御下地抛出一颗甜枣:“若你能完成这份书后,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沈啾啾的眼睛一亮。
“啾啾啾啾?”
沈啾啾抬着翅膀指了指书房门的方向,然后在桌面上来回匆忙走了几圈,又用翅膀连着比比划划,最后用亮晶晶的眼神满是期待地看着裴度。
裴度将小鸟团子的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想着小鸟用张着翅膀很努力比划很大很大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你想上街游玩?”
沈啾啾顿时点头如捣蒜。
裴度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暗芒,轻笑应允:“可以。”
重生之后就没出门放过风的沈啾啾得到裴度的允诺,瞬间一改撒娇摆烂的模样,抖抖翅膀站直身体,抬爪朝着面前的《鹰论》走过去。
……咦?
沈啾啾起初看得还很认真,越看越觉得这些文字十分熟悉,就好像他曾经看过学过似地。
他甚至知道面前这页的前后讲的是什么。
这个奖励鸟拿定了!
沈啾啾无比自信地展翅抬起,步伐坚定,故作沉稳地走到砚台旁边,小鸟脑袋一扬。
小鸟眼瞅向裴度。
多大点事,为鸟磨墨!
裴度眉梢轻挑又落下,见这小鸟只看了《鹰论》一眼就要落……爪,也不说什么,而是真的拢了衣袖为小鸟磨墨。
不仅调整了镇纸,还十分贴心地将砚台推到了靠近小鸟的位置,以免像上次那样墨迹在桌面上划得一片狼藉。
上次写字过于匆忙且没有经验,还被隋子明那个家伙嘲笑丑,这次,沈啾啾决定吸取教训。
一小遮千丑。
小鸟就该写小字!
知道裴度在身后看着,莫名生出些小鸟包袱的沈啾啾凝神想了想,而后十分有读书鸟风范地优雅抬爪,轻轻蘸墨——
差点因为鸟爪抬得太高失去平衡,整只鸟厥过去。
还好被裴度的手指挡了一下。
单脚站立对小鸟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沈啾啾感受了一下,觉得裴度的手指对小鸟来说正正好,于是毫不客气地用一边翅膀搭在裴度的手指上,啾了一声。
裴度好脾气地跟着小鸟的动作给小鸟当支架,也不好奇小鸟究竟写了什么,而是微微垂下眼帘,在满室墨香中难得放松心神。
竟隐隐有困倦之感。
一个时辰后,半歇半写的沈啾啾终于完成大作,黑黢黢的小鸟爪落在宣纸上,扭头一看,就看到宣纸的右下角一连串挤挤挨挨的鸟爪印。
卷面不洁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小鸟来说,举着一只鸟爪真的很累。
沈啾啾担心弄脏其他地方,便想让裴度帮忙擦擦鸟爪,转过身,恰好看到身后太师椅中抬手抵额,不知何时睡着的裴度。
书房内浮动着淡薄的日光。
裴度睡得很静。
长睫垂落,在男人冷白的颊上投下一弧阴影。
平日总是微蹙的眉峰此刻舒展开来,倒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温润。
束发的玉冠稍松,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呼吸微微起伏。
衣袍依旧端正,睡姿仍带着几分端方气度,只有背脊并未完全放松。
……虽然是反派,但裴度的容貌气度真的比主角出挑一万倍。
沈啾啾不由在心里想。
下一瞬,小鸟愣住。
那种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特别特别重要记忆的感觉,再度袭上沈啾啾的心头。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并没有睡太久,可他却睡得难得放松。
因为得到了充足的休息,裴度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整个人看上去平和愉悦了不少。
小鸟团子也在睡,整只鸟翅膀十分豪迈地打开摊平在宣纸上,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翅膀尖尖时不时就要颤抖抽动一下。
长长的尾羽搭在裴度的虎口处,两只小鸟爪在翅膀颤动时还会小小踹两下裴度的手指。
裴度低头看到宣纸上凌乱一片的鸟爪墨迹,又见自己手指手心沾染的黑色鸟爪印,无奈轻笑。
小憩前给这小鸟团子展开的《鹰论》还放在原地,之前是哪一页,现在还是哪一页,半点都没翻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