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从前能想到的,关于溪年日后或许还有奇遇的情况,同样爱着沈溪年的谢惊棠自然也想得到。
天下聪明者不知凡几,得以世间逍遥者又有几人?
经商、赚钱、对财物银两的眼界,被谢惊棠悉心养大的沈溪年已然有了,啾啾留在谢惊棠身边,能学到的,得到的,无非就是这些。
但留在裴度身边,沈啾啾能接触到的是世家贵族,是朝廷倾轧,是权势滋养,是谢惊棠不论如何都给不出的,沈溪年作为世家公子本应该拥有的倨傲自信。
那是只有身后站着不论如何都能兜底的底气时,才会滋养而出的贵气。
身为母亲的谢惊棠只会给心爱的孩子世间最好的东西。
而裴度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沈啾啾还在绞尽脑汁地较劲思考,裴度已经换了里衣,摇铃让侍女进来伺候洗漱。
小鸟见状,也主动飞到铜盆边站定,等恩公给小鸟擦擦毛。
随着沈啾啾在裴府的时间久了,一些看上去就是袖珍款式小鸟专用的东西也随之出现。
就比如裴度现在手里拿着的小帕子。
他仔细擦过沈啾啾的鸟爪,又换了个帕子,仔细将毛团子从头到尾擦了一遍。
小鸟最近天天往外飞,的确沾了不少灰,但好在鸟绒蓬松鸟羽顺滑,及时擦一擦倒也干净,用不着日日沐浴。
被擦得香喷喷的小鸟展开双翅,率先扑进床榻,从被窝下面钻进去,一个鼓包从下往上蛄蛹,最后从被子边缘冒出刺毛球似的脑袋,蹦蹦跶跶跳上枕头。
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沈啾啾趴在床边,探头看还在慢条斯理洗漱的裴度。
“啾啾啾啾!”
裴度淡定回应:“不准催,是谁的翅膀毛上全是打滚来的灰?”
裴大人正在把手上帕子上沾染的鸟绒摘下来。
理亏的沈啾啾又把脑袋缩回去,小小的毛团子在床榻间上下弹跳蹦跶,故意先把床帐放下来,掖了个严严实实。
挥退小厮侍女,裴度走到床边,很配合地屈指轻敲了敲床架:“啾啾公子?睡了吗?”
啾啾公子从床帐缝隙含羞带怯地钻出一颗小鸟脑袋。
裴度唇角浮现笑意。
啾啾公子用爪子勾着床帐,扑腾着翅膀掀开来:“啾啾啾~”
啾啾暖好床啦~
小鸟团子的表情实在太好猜测,裴度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白日里的“暖床”二字,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莫要再说暖床这种词了。”
的确是过于轻慢狎昵。
当事鸟完全没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点头啾啾啾。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
明天小鸟还暖床!
沈啾啾用翅膀拍拍被子:“啾啾啾啾,啾啾啾~”
别说这个了,来睡觉~
翌日,裴度吩咐忠伯走一趟镇国侯府的话,是当着沈啾啾的面说的。
沈啾啾眨眨眼,歪头。
就……这样吗?
不提前做点什么,直接上门……硬要啊?
裴度垂眸抿茶:“嗯,硬要。”
“溪年,你记住。”
“在绝对的权势碾压面前,没必要去做无谓的安抚。”
“越是说的少,越是强势,对方便会越惧怕,越配合。”
从来没有这种权势压人经历的小鸟在裴度手腕上踩了踩:“啾啾啾啾?”
如果日后有需要用对方怎么办呢?
如果……如果日后对方得势呢?
这样不是完全撕破脸了吗。
小鸟两世为人学的都是与人为善,不留仇怨,冷不丁来这出,着实有点消化不良。
裴度挑眉,手指点在沈啾啾的小脑袋上:“若你为上位者,与人为善不是施恩,而是自降身段。一味宽容,御下不严,只会让下面的人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施恩自然要有。”
这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但,那是在打服了,打顺从了之后。”
小鸟沉思。
小鸟消化。
小鸟加载中。
“溪年,若你为谢家家主,我命忠伯上门。”
“若忠伯提前递上拜帖,言语和善,含蓄委婉提出想要的宝物,你会如何?”
沈啾啾想都不想:“啾啾啾!”
给出去!
谢家怎么惹得起裴大官嘛,给出去就没事了叭。
说不定结个善缘,日后有难多少能赌一把。
裴度莞尔,话音一转:“那倘若忠伯直接上门,形容冷淡,严辞冷冽地命令你交出某样东西,你又会如何?”
沈啾啾下意识攥紧鸟爪,不小心在裴度手背划出一道白痕,连忙低头用脸颊努力蹭揉。
然后顺着恩公的话往下想。
沈溪年自幼被带在谢惊棠身边,即使不见外人,谢惊棠做生意时的行为、待人接物的态度,都会潜移默化灌输给沈溪年。
“啾啾……啾啾啾啾。”
他不仅会把东西交出来,还会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大人物。
他会用各种自己能接触到的渠道打探消息,辗转反侧,然后在恰当的时机给可能得罪了的大人物府上送上更珍贵的宝物,以当赔罪。
在得到这个答案后,沈啾啾沉默了。
小鸟有种左右脑互搏的纠结感。
从小生长在红旗下,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育,穿书后沈溪年适应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家中有仆从婢女这样的存在,但依旧没办法心安理得被伺候,向来是能做的事情自己做。
更别提现在恩公的“嚣张跋扈权势教育”。
裴度并不急,有些改变是需要慢慢来的。
他的手指挠向小鸟的脖颈:“早膳准备了黄芽菜,要吃吗?”
黄芽菜其实就是小白菜,不过吃起来嫩嫩的。
准备给小鸟的其实就是白水煮菜,没有任何调料,还得放凉了再吃,但对很少能吃到正常烹饪食物的小鸟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减肥期的放纵餐了。
沈啾啾立刻仰头:“啾!”
面对国公府的索要,沈明谦即使再不解再不情愿,也只能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交出了沈溪年。
忠伯甚至拒绝了沈明谦试图亲自送上门并拜访首辅的说法,冷淡且强硬地直接从镇国侯府带走了沈溪年。
或许是为了能让谢惊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看得出来沈明谦在保存沈溪年躯体这件事上,是花了大价钱的。
谢惊棠得了消息赶过来,在看到静静躺在棺材里的沈溪年后,即使知道啾啾的存在,也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隋子明远远看了一眼,微微抿唇,并没有往上凑。
没人比他更明白看到至亲之人尸首的感受。
即使有沈啾啾的存在,但失去就是失去,无法挽回。
忠伯挥退了前厅的下人。
原本趴在裴度肩膀上的沈啾啾飞下来,落进棺材里。
小鸟静静看着双眼紧闭,肤色青白,眉眼鬓角挂着白霜的自己。
很少有人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吧?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沈啾啾凑上去,轻啄了啄沈溪年的唇瓣。
凉凉的,很硬。
沈啾啾的脑壳落下一滴泪珠,滚烫的温度划过小鸟的羽毛,滚落在沈溪年的脸颊边,溅出几瓣水痕。
小鸟飞到娘亲身边,张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安抚情绪崩溃的谢惊棠,鸟喙轻轻啄着谢惊棠的泪水,用翅膀毛毛耐心地擦。
“啾啾,啾啾啾。”
娘亲不哭,啾啾在呢。
啾啾在这呀。
谢惊棠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泪珠一颗一颗地自眼眶滚落而出,她颤抖着身体,眼眸里满是翻滚的恨意。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
小鸟轻轻叹气,一边为娘亲擦泪水,一边终于按捺不住一直刻意回避的心思,偷偷看向棺材另一边的裴度。
裴度从始至终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站在旁边,垂眸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沈溪年。
沈啾啾站在棺材边缘,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小鸟翅膀。
怎么说呢……唉。
虽然沈溪年并不是那么健康,总是咳嗽,没有同龄人的意气风发,但也是很好看的。
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一个能戳的小梨涡。
小时候娘亲可喜欢亲亲小梨涡了。
可惜……
沈啾啾低下头,没敢探究此时恩公眼眸中的情绪。
……恩公没能看到沈溪年最好看的小梨涡。
即使之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重生成了一只小鸟团子,但沈啾啾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清醒。
他身为沈溪年的那一世,注定和裴度错过了。
恩公看不到他曾经亲手从河中救起的少年。
沈溪年也无法鼓起勇气,羞赧却坚定地站在裴度面前,说自己没有辜负曾经的救命之恩。
沈溪年死在了春日之前。
那一场狼狈的救命之恩后,他们再无缘重逢。
在这个时代,人死如灯灭,身后事是大事,讲究入土为安。
沈溪年已死,躯体还要被烈火焚烧,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几乎就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谢惊棠本来是想给沈溪年补一个出殡的,但被沈啾啾使劲浑身解数劝住了。
沈啾啾可不想听到大家吹吹打打,哭着送他的粉末下葬,怪别扭的。
小鸟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谢惊棠,转头想要去劝裴度的时候,却惨遭滑铁卢。
裴度在练字,看了眼沈啾啾歪歪扭扭用鸟爪划拉在纸边的字,只说了两个字:“免谈。”
沈啾啾不服:“啾啾啾啾!!”
那出殡下葬的事儿本来就是为了告慰亡灵,尸体本人都在这了,好吃好喝天天蹦跶的,干嘛一定要整的那么兴师动众满城皆知的!
沈啾啾真的很不能接受那种场面。
裴度在这方面却表现出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以生事死本就是大事,仪仗、祭品,棺椁、陪葬,若有地府来生,这些或许都是你将来或许能用得到的东西。”
沈啾啾张嘴啾了一长串,用翅膀啪啪啪拍打自己的小鸟胸脯,示意小鸟现在就站在这,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度用笔杆将踩在宣纸上的小鸟扒拉开:“再者,那毕竟是你曾经的身体,下葬的阴阳风水关乎气运,怎知不会影响到你的魂魄?”
沈啾啾用鸟爪重重画了一个黑色的小火苗。
反正都是要烧的!
尸体都变成灰了,还讲究那些干啥!
裴度眸色微沉,眉头皱起:“此事不准再提!你一无罪孽,二非游魂,不能以全身下葬已是遗憾,薄棺浅埋、无碑无祭又是何道理?!”
读书人就是这么难搞,大权在握的读书人更是难说服。
沈啾啾在桌子上哒哒哒哒走了好几个来回,实在是想不出说法改变裴度的主意,气得伸爪子进去砚台,在裴度写满了字的宣纸上印了一连串的鸟爪印。
试图表达自己的气急败坏。
结果跑了好几圈印完鸟爪,沈啾啾回头一看——
好家伙,这是裴度写给沈溪年的悼文!
出殡下葬时用的!
沈啾啾鼓成了一个毛团子,气呼呼地盯着面前尚未而立但已经有成为封建大爹趋势的恩公看。
裴度把鸟团子挪到一边,腾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动作不疾不徐地继续誊抄。
沈啾啾是真没招了,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下,反正大家还在准备东西,虽说尸身不能再放,那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进行焚烧。
用娘亲和忠伯的说法,就是得找足够多的松木柏木,加一些油脂来助燃。
这些都是有超度净化意义的物件,不能缺了。
小鸟提起自己的小鸟毛裤,低头看看黑黢黢的鸟爪,蹭到裴度手边,抬脚展示。
裴度见沈啾啾不再说取消出殡下葬的事,面上的不悦也收起来,转而用沾湿的帕子给小鸟擦脚爪。
一人一鸟揭过刚才的事,又很默契地亲昵贴贴。
沈啾啾看着给自己擦鸟爪的裴度,冷不丁想起一件比他出殡下葬重要好几倍的事。
裴度的中毒是什么回事?!
好哇,合着小鸟这几天又被恩公忽悠了好几次!
沈啾啾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是记得这件事的,但小鸟每次要问的时候,都会被裴度特别自然地提起其他的话题,然后说着说着就暂时忘了。
小鸟的脑容量实在是有限,一般情况下,沈啾啾同一时间只能思考或者做一件事,最多留出一点注意力听听八卦看看恩公美色什么的。
沈啾啾用力从裴度手心抽出自己刚被擦干净的鸟爪,嘎吱一声就踩进砚台里滚了墨。
【中毒中毒中毒中毒】
小鸟怨念十足地反复写了四遍,字一次比一次写的大。
沈啾啾黑着小鸟爪圆滚滚地站在宣纸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裴度。
大有小鸟今天是不会再被你忽悠糊弄的认真架势。
裴度之前也说了是年幼中毒,其实现在告诉沈啾啾,让沈啾啾知道了,大概也无济于事。
按照裴度不吃亏的行事作风,即使年幼时没能报仇,掌权后也一定不可能放过幕后之人。
到现在,事情多半已经尘埃落定,只剩下裴度中毒后留有头风的后遗症。
但沈啾啾就是想知道。
恩公的所有事情,小鸟都想知道。
再说了,小鸟本来就是妙爪回春的神医鸟,当然有权知道患者的患病情况!
沈啾啾用力挺起自己的小鸟胸脯,用毛茸茸的触感贿赂裴度的手指。
咱们聊聊天嘛。
说说嘛。
别写那悼文了,看的小鸟脑壳疼。
裴度拿着笔的手被小鸟追着用头槌,翅膀抱住就是晃来蹭去,实在是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毛笔站起身,任由沈啾啾霸占着他的手指。
看得出来小鸟的确对悼文很是抵触,裴度便也不欲让沈啾啾看到,索性抬步往书房外走。
准备借机让沈啾啾帮忙处理一下后院泛滥成灾的麻雀。
沈啾啾当然知道那群小麻雀从隋府迁徙来了裴府后花园:“啾啾啾啾?”
一定要赶走小麻雀吗?
裴度:“不是赶走,你和它们说一下,晚上的时候不要太吵。”
“还有就是……”裴度略微沉吟,“唔,能不能认下人。”
小鸟大声啾着在裴度手心笑得翅膀颤抖。
这事儿沈啾啾知道。
也不知道隋府上的喂鸟训鸟的人都给麻雀团子们灌输了什么,那些叽叽喳喳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小鸟,吃了裴府的食物,在裴府安了家,便自发开始看家护院。
白天还好,府里人来人往,麻雀团子们看上去人畜无害。
到了晚上,墙头树梢挂着的一双双幽幽盯梢的眼睛,任谁撞上了都得发怵几分。
尤其是习武之人多半感知敏锐,路过的时候后脖颈上的寒毛直竖。
为了和这些无处不在的鸟团子打好关系,避免翻墙进出的时候被麻雀追着大声叽叽喳喳,大家都习惯了走哪身上揣着荷包。
除了偶尔碰到落单的沈啾啾,背着小心眼的主子给白色小鸟喂零食外,其他的大多数都贿赂给了麻雀们。
前几天,之前被裴度支出去办事的暗卫首领回府,因为穿着夜行衣隐藏踪迹,就直接从后花园翻墙进来了。
走的恰好是隋子明和府上其他暗卫经常走的那条道。
……然后被一群麻雀追着又叫又叨,还不停空投不明液体,府里人听到动静拽着灯笼赶过来时,浑身狼狈的甲一无处可躲,只能跳进了湖里一路憋气到忠伯过来遣退了仆从。
沈啾啾之前挂在墙头,听隋子明和其他暗卫说八卦的时候提到过这位甲一,据说是位性格十分古板,非常符合刻板暗卫印象的暗卫首领。
沈啾啾在裴度手心滚了一圈:“啾啾啾啾啾?”
甲一居然会和你告状唉?
裴度低笑:“他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沈啾啾第一次听裴度说起幼时的事,当即睁大眼睛,瞬间精神起来。
裴度的手指拢着小鸟,视线掠过国公府后花园的大梨树树枝,目光悠远。
“十岁那年,有人买通了府中婢女,在我喜爱的点心碗碟边缘下了毒。”
毒下在碗碟边缘,而非点心上。
下毒的人很了解当时小裴度的习惯。
“从前裴府并没有暗卫,甲一自然也不是甲一。”
“裴家子弟自幼便会有一位同吃同住后背托付的护卫,这是祖训。”
“我中毒后昏迷不醒,宫中御医对此束手无策。是父亲早年结交的江湖友人千里奔赴,请来了一位武林前辈。”
“我所中之毒名为牵机,中毒者会浑身气力尽失,在睡梦中被牵引所有生机,直到生机耗尽,枯竭而死。”
沈啾啾仰头认真听裴度叙述过往,在听到牵机之毒的时候,莫名心头一动。
牵机……?
这词怎么感觉听着有点熟悉。
不对,这不对。
这感觉……
沈啾啾立刻警觉起来。
上次他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隋子明的那次死劫上!
裴度注意到沈啾啾的异常:“嗯?”
沈啾啾抬起翅膀盖在裴度的手腕上,啾脸深沉。
今晚必须要好好做个梦了。
小鸟有预感,今晚梦里要来波大的!
裴度的手指尖搓搓小鸟无意识支棱起来的呆毛,指腹蹭过背羽时忽然顿住,微微蹙眉。
小鸟往常顺滑如绒布的羽毛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些扎手的硬物。
沈啾啾扭头轻啄裴度的手指,示意他不要只顾着玩鸟,继续往下说。
“牵机乃是前朝后宫秘药,药性霸道,是没有解药的必死之毒。”
裴度一边轻描淡写,尽可能言语简略地说着,一边用拇指小心翼翼拨开蓬松的鸟羽。
比起自己的过往,他显然更在意沈啾啾身上的异常。
“那位前辈出身蛊医,见我中毒不深,便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蛊毒……以毒攻毒……
沈啾啾倒吸一口凉气。
“虽过程凶险,但以毒攻毒的法子到底起了作用,我从牵机睡梦中醒了过来,因为两毒相争,留了些许夜惊难寐的宿疾。”
裴度绝对不算是会讲故事的人。
他从头到尾语气都没什么起伏,也就只有沈啾啾这样的小鸟才会被牵动情绪,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反应。
“甲一也在那次之后暂时离开了裴府,之后回来时,便主动提出想要为我锻就一批暗卫的想法。”
“那时我刚步入朝廷,需要人手情报,便应允了。”
“啾啾还记得之前在子明遇袭时,你从毒箭上擦下来的树叶包吗?”
裴度话音一转。
沈啾啾一愣,没想到这个在原文中到大结局都没查出来的毒,居然真的还有后续。
难道……?
“我府上的金大夫虽不曾见过牵机,但为我诊脉多年,也曾经研究过那位蛊医前辈留下的脉案,怀疑幕后那人用来暗算子明的毒箭上,浸的也是牵机之毒。”
“所以我便让甲一带着东西,走了一趟苗疆。”
山高路远,甲一走得早,就连沈啾啾都没见过他,因此回来的时候,直接成了被看家护院的麻雀团子们第一个抓获的翻墙贼。
这次,不用沈啾啾出声,裴度都知道小鸟要问什么,主动往下继续说。
“年岁过去太久,那位蛊医前辈已然病逝,她的亲传弟子仔细看过那树叶包上,只说毒物实在太少,难以确认。”
沈啾啾听出一点端倪:“啾啾啾啾?”
到现在都没找出给恩公你下毒的人吗?
小鸟的啾声中多少带着些不可思议。
裴度闭了闭眼,眸子深处是翻滚着的晦暗难明。
“查出来的时候,下毒的人已经先一步死了。”
沈啾啾从裴度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悲痛哀伤。
可裴度却对自己的痛苦悲伤一言不发。
因为裴度的这一番过往,之后的沈啾啾都显得十分乖巧贴心,寸步不离地贴着裴度的脖颈,不论是谁叫都不过去,黏黏糊糊的样子看得谢惊棠吃味极了。
裴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受用。
具体表现在今晚小鸟又多了一小碟的水煮菜。
这次甚至还加了一点点的红枣做点缀,吃起来至少没那么没滋没味了。
而当沈啾啾吃东西都要把小碟子叼着费劲拖到裴度身边,用毛茸茸的身体贴着裴度手背再吃后,裴度唇角的勾起已经变得毫无掩饰。
隋子明咬着筷子,抬眼偷着瞅自家表哥。
这暗爽的样子真的是……
裴度的目光扫过隋子明。
隋子明立刻低头,一粒一粒颇为认真地数米吃。
沈啾啾一直就这么粘着裴度,直到夜幕降临。
裴度洗漱完换了衣裳躺下,就见长尾巴的小鸟团子又往他的胸口一坐,举起翅膀,十分虔诚地对着他拜了三拜。
裴度:“……”
他捏住小鸟并拢合十的翅膀尖尖:“这是做什么?”
沈啾啾的脑袋从翅膀下面探出来:“啾啾啾啾。”
虔诚许愿。
裴度看得出来小鸟是在许愿,但问题是,沈啾啾对着他在许什么愿。
小鸟眨眨眼睛。
之前在酒楼雅间里,虽然隔着一个屏风,但沈啾啾其实听到了那个大祭司和裴度的对话。
对于恩公是大气运者这件事,沈啾啾其实并不意外。
小说设定不都是这样嘛。
在龙傲天男主一步步获得金手指前,大反派通常都是气运正盛的时候,这样才有后面剧情里,成长流龙傲天绊倒反派的爽感。
所以沈啾啾觉得,自己对着恩公许愿说不定是真有用。
沈啾啾直到现在也在被世界意识压制,没办法把剧情的事直接告诉裴度,毕竟关于做梦恢复记忆这种太过意识流的事,实在是很难光靠比划猜测。
等到沈溪年的身体被烧干净,小鸟也就能恢复全部记忆,到时候整理清楚了再告诉给恩公也不迟。
而且说实话,沈啾啾觉得,他就算恢复记忆了,八成也没这种入梦直接返回去看记忆来的清晰明确。
所以,现在——
沈啾啾从裴度手里抽出自己的翅膀,特别坚持地对着裴度拜完了三拜。
心里跟着重复默念了三遍牵机之毒。
拜托了,恩公!!
裴度看着五体投地趴在自己胸口的沈啾啾,抬手捏着鼻梁,很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沈啾啾在裴度胸口蛄蛹着往上挪,成功把自己塞进裴度的颈窝里,两爪一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事实证明,裴度真的是一款十分好用的许愿池。
沈啾啾还没睁开眼,听到耳边传来的声响,就知道自己一定做梦了。
小鸟兴奋地睁开眼睛,本以为自己会梦到前世看小说时的记忆,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会是满目素帷白幡的裴府后院。
沈啾啾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陌生的感觉让他意识到什么,十分惊愕地缓缓抬手,低下头。
这是一双孩童的手。
十指白嫩,手背陷着几个小小的涡,因着连日光也少晒,白得几乎透亮。
这是属于五岁时没离开过金陵半步,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京城的……
沈溪年的手。
更别说是幼时。
当初谢惊棠和离,将沈溪年从京城带去金陵后,原本病恹恹走两步路就会喘息咳嗽的沈溪年,情况莫名好转了许多。
那时候谢惊棠想着应当是江南的风水养人,更加坚定了要让沈溪年在金陵长大的念头。
后面沈溪年慢慢长大,四岁那年谢惊棠试着让儿子慢慢接触府邸外的人,结果就是那一次见人,沈溪年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险些没能救回来。
自那之后,沈溪年就完全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除了固定的几个侍女,不会再接触任何生人。
——这样的沈溪年,怎么可能在五岁这样的年纪离开金陵,来到谢惊棠从来都万分不喜的京城。
更何况……
恩公是大气运者,如果他幼时见过恩公,娘亲肯定能发现在恩公身边他的身体会好很多。
当初娘亲为了他寻医各处,各类珍稀药材堆满了后院,如果真的发现了这么明显的效果,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把他送到恩公身边一起长大的。
这里不是沈溪年的记忆。
久违被装进人类躯体里的沈溪年有些生疏地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站在原地甚至有点忘了该怎么用两条腿走路。
他抬手揉搓自己的脸颊,捏了捏脸颊。
虽然先天体弱的他没能被养出婴儿肥,但小孩子的脸颊就算不是胖胖的也实在是很好捏。
更适合被欺负了。
沈溪年的脑子里陡然划过这么一句话。
他小声嘟囔两句,重新抬头环视四周。
熟悉的布局,陌生的装饰,这里的确是裴府没错,或者说,是满目缟素的国公府。
在恩公当家前,裴府门上挂的一直是国公府的牌匾。
好歹是之前当过两辈子的人,沈溪年努力驯服陌生的两条腿,慢慢吞吞地往前厅里面走。
他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
他之前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记忆里,相当于入了自己的梦,那……
这里,有没有可能,会是恩公的梦?
没有仆从管家来阻止沈溪年的脚步,他也足够熟悉这座府邸。
沈溪年一路往里走,始终没能看到其他人。
远远的,沈溪年看到一座停了棺木的灵堂,以及跪在灵堂前正在叠金元宝的少年。
沈溪年一点点睁大眼睛,定定看着那道瘦削却不单薄的少年背影。
不管恩公梦醒后还记不记得这场梦,但这应当是他们相识后的……第一次见面。
站在原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沈溪年长长吸气,缓缓吐气,努力让自己冷静镇定下来,然后……朝着少年模样的恩公一点点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