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离眼中的光,一点点,一寸寸地黯淡下去,最后熄灭成死灰。
他缓缓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皮肤抽离时,
那粗糙又决绝的触感。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
规律,冰冷,为无望的爱倒数计时。
李离看着那个背影,胸口巨石压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他却没再上前。
他起身,动作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
水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要不要喝点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放得极轻,
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试探。
程肆纹丝未动。
他现在只想乌龟般缩在自己坚硬、无人能打扰的壳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自己这具被玷污的身体,
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封闭一切。
李离也不再说话。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床边,守着那个沉默的背影,
仿佛要用自己的存在,为他筑起一道无形的、安全的墙。
直到一阵拆门般的重击,悍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门被猛地推开。
幽灵大步走了进来,黑色的马丁靴重重踩在地板上,
发出沉闷而逼仄的“笃笃”声。
她一眼就看到床上那个僵如活化石的程肆,和旁边坐着入定老僧般的李离。
她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径直走到床边,
伸手就朝程肆的肩膀抓去。
“换药了。”
她的手刚碰到程肆的肩膀,那个原本死寂的身体,
瞬间爆发出剧烈的、野兽般的抗拒。
程肆猛地挥开她的手,动作之大,几乎要从床上翻下去。
“别碰我!”
他嘶吼,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沙哑得钝刀反复拉扯的破布。
“嘿,你个完犊子玩意儿还来劲了是吧?”
幽灵被他这反应直接气笑了,烟熏眼底,闪过挑衅的危险。
她懒得再废话,直接扬起手,五指并拢,
手掌如刀,没有丝毫犹豫,作势就要朝着程肆的后颈狠狠劈下去!
程肆的身体瞬间僵住。
被这个女人支配的恐惧,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死死咬着牙,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
可那怒火在幽灵冰冷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尽的屈辱。
他缓缓地,锈机器般,将身体转了过来,平躺在床上。
李离看着他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心脏疼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他站起身,从幽灵手里接过药膏和棉签,声音沙哑。
幽灵看了他一眼,又斜睨了一下床上那个一脸“老子很不爽但老子不说”的程肆,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李离俯下身,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高级香水的气息,瞬间笼罩了程肆。
程肆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就在李离的手即将触碰到他时,他猛地并拢双腿,
双手交叉护在身前要害处,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防御的状态,
眼神里满是警惕、抗拒,和一丝深藏的哀求。
李离的手,再次僵在半空。
他无奈又心疼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惯的你!”
幽灵的耐心彻底告罄。
她一把扯过被丢在角落的、那些被她亲手撕碎的床单布条,
动作利落得让人眼花缭乱。
程肆还没反应过来。
“嘶啦——”
布条被再次撕开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手腕处传来的剧痛。
他的双手手腕,已经被幽灵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
牢牢地、死死地绑在了床头的金属栏杆上!
紧接着,是双脚。
他整个人,被摆成一个敞开的、羞辱的“大”字,赤裸裸固定在床上。
所有的遮掩和防御,在这一刻被强行剥夺,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程肆的脸“轰”地一下,血色上涌,瞬间涨得通红,
那是极致的愤怒与屈辱交织成的颜色。
他剧烈挣扎起来,全身肌肉都在颤抖,手腕和脚踝很快就被粗糙的布条磨出血痕。
可这挣扎,除了让他伤上加伤,除了让他显得更加狼狈,毫无用处。
最终,他放弃了。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里泄了出去,
他绝望地闭上眼,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一副任人宰割、再无生趣的模样。
李离看着他被绑住的样子,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转,碾碎。
他伸出手,动作触碰易碎瓷器般轻柔。
他一圈,一圈,极尽耐心地解开程肆下身那层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绷带。
当最后一层黏连着皮肉的纱布被揭开,那狰狞的伤处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
李离的呼吸,停滞了。
一股足以焚天灭地的滔天怒火,从他胸腔最深处轰然炸开,
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为灰烬。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棉签羽毛般轻盈,此刻却又重逾千斤,他根本拿不稳。
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他怕弄疼程肆。
他怕自己任何一个轻微的触碰,都会勾起程肆那些恐怖的回忆,
都会加剧对方的痛苦。
那样他的心,会被活生生撕碎。
牙关死死咬合,下颌线绷得断裂钢丝。
眼眶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圈一圈地红了。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泪滴灼心,烫得他浑身一颤。
他像是被那滴泪烫到一般,猛地向后仰头,试图把更多的泪水逼回去。
他怕眼泪滴到程肆的伤口上,会引起感染,会让他更疼。
更多的泪水,断线珠般,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惨白的脸颊,蜿蜒滑落。
他抬起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
视线被泪水模糊得一塌糊涂。
情急之下,他抓起身上手工定制、价值不菲的衬衫袖子,
用力、狼狈地,擦拭着被鼻涕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脸。
平日里那个有严重洁癖和强迫症的李离,此刻狼狈至极。
他重新拿起棉签,沾上冰凉的药膏。
小心翼翼地,用棉签,将清凉的药膏,一点一点,
涂抹在那些狰狞、红肿、不堪入目的伤痕上。
他的动作,虔诚修复稀世珍宝。
而他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凌迟。
第149章 旧爱与新欢,他的心到底偏向谁!
药膏冰凉的触感,混着李离滚烫的泪,一同砸落在程肆狰狞的伤处。
程肆紧闭双眼,身体僵硬如铁,被弃置床榻。
长睫不受控地剧烈颤抖,泄露了他并非毫无知觉的真相。
每一寸肌肤,灼烧如火,又骤然坠入万年冰窟。
李离的每一次触碰,轻柔如羽,唯恐弄疼他半分。
可这份珍视,却化作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早已崩溃的神经。
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被如此珍视的战栗。
这份温柔的酷刑,远比魏明施加的任何折磨,更让他无所遁形,煎熬欲死。
他宁可在地狱烈火中焚烧,也不愿在天堂门口,被告知自己满身污秽,不配进入。
门框边,幽灵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她看着眼前这副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景象,眉心拧成一个暴躁的疙瘩。
一个哭得撕心裂肺,濒临窒息,另一个躺在床上挺尸装死,浑身散发着“我碎了、别管我、让我烂掉”的腐朽气息。
她最见不得这个。
一声极轻却又极不耐烦的咂嘴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划开房间内凝滞窒息的悲伤。
“你俩够了啊!”
幽灵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生硬的、不容置喙的蛮横,狠狠砸进两人耳中。
“多大点屁事,非得演成生离死别,话本里哭坟头!”
她伸出那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
指尖毫不客气地、带着十足的嫌弃,直直指向李离。
“哭哭哭,哭能把伤口哭好?能把魏明那个变态哭死?”
“包完赶紧给老娘滚蛋,去洗手间照照你那个鬼样子!脏得我眼睛疼!”
李离的肩膀被这声怒吼震得猛地一僵。
他像个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脸上滚烫,
胡乱抓起昂贵的衬衫袖子,用力抹掉满脸的泪水和鼻涕。
他低垂着头,手指飞快动作,为程肆缠好最后一圈绷带,
颤抖着打上一个工整到近乎病态的蝴蝶结。
整个过程,他没敢再看程肆一眼。
他怕再看到那紧闭的双眼,怕自己刚刚压下去的崩溃会再次决堤。
李离骤然起身,因动作过急,眼前一阵发黑,
身体剧烈晃动,似被狂风抽干水分的植物,只剩摇摇欲坠的空壳。
他默不作声,喉咙灼痛,似堵焦炭,转身就走。
背影僵直,每一步都踩着压抑到极致的决绝。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程肆和幽灵。
幽灵走到床边,动作麻利,没有一丝多余,
伸手就去扯那些绑着程肆手腕脚踝的布条。
粗糙的布料划过他被磨破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程肆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在束缚解开的瞬间,
立刻蜷缩起身体,扯过身边仅剩的几缕破布,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他如一只硬撬开又拼命合拢的蚌,用尽全力,
死死闭上了壳,拒绝外界的一切探寻。
“你别跟老娘装死。”
幽灵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反而充满了不耐。
她吐出这个名字,牙缝中挤出冰渣。
“你打算怎么解决?我丑话说在前头,老娘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儿耗着,给你十分钟,想不出来我就替你做主了!”
程肆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如钢弦。
这个名字,是他前半生最滚烫的信任与亲密,也是后半生最阴冷的背叛与屈辱。
是烙在他灵魂深处的疤,一碰即血肉模糊。
空气死寂漫长。
久到幽灵几乎要失去耐心,抬手再给他后颈来一下,让他彻底清醒清醒。
程肆终于动了。
他用未受伤的手臂,缓慢撑起酸软身体,靠坐床头。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此刻黯淡无光,蒙尘的眼眸,再也擦不掉那层厚灰。
“带我去……见见他。”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血肉中,字字挣扎挤出。
幽灵面无表情地找来一把轮椅。
程肆看着那冰冷的、象征着残破与无能的器械,
眉头紧锁,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他不想以这副连站都站不稳的狼狈样子,去见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可他别无选择。
最后,他还是在幽灵的搀扶下,屈辱地坐了上去。
从房间到囚室的路,短得令人窒息。
轮椅的轱辘压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单调压抑的“吱呀”声,
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拖出长长的回响。
每一次转动,都在无情碾磨程肆仅剩的自尊。
囚室的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血腥、污秽、排泄物和绝望的恶臭,
如无形之墙,狠狠扑面而来。
程肆的眉头皱得更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魏明就匍匐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如阴沟里腐烂的烂泥,被丢弃着。
他浑身赤裸,身上布满了肮脏的痕迹和青紫交错的伤口,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再不见从前的半点疯狂与得意。
听到开门声,他那烂泥般的身体,出于动物般的本能,惊恐地向着墙角瑟缩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野兽般的呜咽。
程肆的目光越过那具肮脏的躯体,眼神里没有恨,
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漠然。
他看向幽灵。
幽灵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大步走过去,高跟的马丁靴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弯下腰,精准地捏住魏明的下巴,手指用力一错。
“咔哒。”一声清脆的骨骼复位声响起。
魏明发出一声野兽濒死的痛苦闷哼,涣散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焦距。
幽灵做完这一切,立刻像碰了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迅速从兜里掏出一片消毒湿巾,一边疯狂用力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快步往门外走。
“你俩好好聊,叙叙旧。”
她走到门口,回头冲程肆扯出一个凉薄的笑,
“我帮你看着你的小美人儿,免得他想不开。”
说完,她还十分“贴心”地,随手将那扇沉重的铁门带上了。
门外,幽灵拉过看守留下的一张凳子,双腿灵活地往上一盘,
从兜里摸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起了短视频。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程肆驱动着轮椅,缓缓靠近。
那“吱呀”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钝刀割肉。
魏明抬起头,那张曾经病态阴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恐惧。
当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聚焦在轮椅上那张熟悉的脸上时,
一种扭曲的、疯狂的光亮,猛地从他眼底爆开。
“程肆……”
他开口,声音破旧风箱般沙哑难听。
下一秒,激烈的嘶吼毫无预兆地爆发,与其说是争吵,
不如说是魏明单方面的、撕心裂肺的控诉。
“为什么不看我!你看我啊!”
“是我!是我先来的!我们认识了十年!十年啊!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病秧子就能得到你全部的温柔!”
“我哪里不如他?是我不够爱你吗?还是我不够懂你?我们可以是世界上最默契的搭档!为什么你不可以爱我!”
“是你!都是你逼我的!是你先不要我的!如果你当初接受我,就不会有这一切!”
“他不配!那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废物,根本不配碰你!他只会拖累你!他会毁了你!”
那些破碎的、颠三倒四的句子,淬毒匕首般,
从他嘴里疯狂射出,妄图扎进程肆的心里,把他拖入和自己一样的疯魔地狱。
程肆始终沉默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他曾经最信任的搭档,
最亲密无间的战友,甚至一度以为可以交付后背的爱人,
如何一步步,变成了如今这副疯魔的、不人不鬼的模样。
魏明的嘶吼,渐渐变成了恶毒的诅咒和侮辱,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直到程肆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的、骨髓深处的疲惫。
门被猛地拉开。
幽灵懒得再看魏明一眼,推着程肆就走。
沉重铁门轰然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疯狂的诅咒和不甘的呜咽。
走廊里,幽灵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看着轮椅上的程肆,等待他的最终审判。
程肆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那张硬朗的脸上,复杂情绪纠结,五官几乎拧到一起,似在做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地自语。
声音轻微,像在询问幽灵,又像在问那个被背叛撕碎的自己。
“他的下身,当初是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我该……怎么办?”
幽灵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程肆像是终于与自己达成了某种艰难的妥协,他缓缓抬起头,眼底深渊死寂,不起波澜。
“留他一命。”
四个字,轻飘飘的,从他干裂的嘴唇中逸出,却又重如山岳。
伴随着这四个字落下的,还有走廊尽头,一声极轻微的、瓷器猛烈碰撞的脆响。
“哐当——!”
幽灵和程肆都没有发觉。
在那一截被阴影彻底笼罩的墙角后,一道身影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李离站在那里。
他刚刚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甚至还煮了一杯热咖啡,想端给程肆暖暖胃。
可此刻,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剧烈颤抖,无法抑制。
滚烫的咖啡泼洒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可怖的红痕,他却毫无知觉。
杯子与杯碟,在他失控的手中,撞击出细碎而绝望的回响。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那冰冷的、残忍的四个字。
十年的并肩,舍命的相救,原来终究不同。
在他未知的过往里,魏明竟是程肆曾以命相搏的同伴。
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被捡回的麻烦精,一个需人庇护的累赘,
一个……甚至连审判仇敌资格都没有的局外人。
极致的痛楚之后,涌上的不是崩溃的泪水,而是彻骨、令人战栗的寒意。
寒意自心脏深处蔓延,冻结他每一寸血管,每一根神经。
他抬手,面无表情地凝视手背上那片可怖烫伤。
随即,他转身走向洗手间。
水流哗哗作响。
他机械地用冷水冲刷着红痕,力道之大,几乎要搓掉一层皮。
镜中,那张惨白失真的脸,眼下泪痣越发鲜红。
他忽地笑了。
无声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
脏。一切都脏。
幽灵房间的门被敲响。
她烦躁地抓抓五颜六色的脏辫, 拉拖鞋开门。
门外,李离伫立。
他已换上干净的黑色丝质睡袍,头发半干,身上散发沐浴后清冷的皂香。
走廊昏暗光线下,那张脸白如冷玉,不见任何情绪。
平静得令人心慌。
幽灵靠门框,抱臂,眼神审视。
李离目光越过她,投向房间深处,声音平直,毫无波澜。
“魏明,交给我处理。”
幽灵一怔,几乎以为听错。
她极力掩饰内心惊涛,佯装疑惑。
“怎么突然想起魏明了?”
李离勾唇,笑意不达眼底,冰冷疏离。
他看着幽灵极力掩饰,声音放柔,如情人低语,却字字诛心。
“不突然。”
“我一直想亲手料理他,只是你一直拦着。”
幽灵眼神闪躲,不敢接触李离那双洞悉一切的深邃眼眸。
她脑中飞速盘算对策,口中随意开口。
“好……好啊!”
“等明天我让人收拾,给你送去。”
她想拖延,至少先与程肆通气。
李离不给她机会。
“我现在就去带走魏明。”
他的语气是通知,而非商量。
说完,他不等幽灵反应,径直转身走向囚室。
那决绝姿态让幽灵心头一跳,下意识开口。
“诶!——”
李离未回头。
他只是抬手空中摆了摆,制止她所有未出口的话。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随他远去的背影,幽幽飘来。
“留他一命,我知道。”
幽灵僵在原地,头皮发紧,脏辫几乎根根立起。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到底知道了多少?
生气吗?可他那模样,哪像生气?
那平静,比歇斯底里的发怒更让人恐惧。
不生气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亲手处理魏明?
幽灵的脑子乱成一团。
她烦躁抓着头发,一个全新、更让她头疼的问题浮现。
这件事,该不该告知程肆?
她重重向后一倒,摔上床,盯着天花板,直到临睡前,脑中仍在反复纠结。
“人情世故怎么就这么难!还是代码简单。”
那个夜晚,魏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无人知他去向。
除了李离,以及电话那头,仅应一声“好”的秦彻。
程肆伤势好转,虽动作稍大仍牵扯伤处,却已不影响正常行动。
李离和幽灵将他带回曾共同生活的别墅。
车停院门外。
程肆坐车内,望着那扇熟悉的门,以及李离精心打理过的草坪,眼神晦暗。
这里,曾是他漂泊半生后,唯一可称之为“家”的地方。
如今,却似一座巨大、华美的牢笼。
幽灵将他送到门口,便借故先行离去。
李离推门,侧身让开。
“进去吧。”
他声音很淡。
程肆沉默下车,一步步走进这既熟悉又陌生之地。
屋内一切未变。
玄关鞋柜上,仍摆着他随手丢下的车钥匙。
客厅沙发上,还放着他惯用的抱枕。
空气中,仍残留李离身上清冷的檀木香气,
与他最爱的特制香薰混合,形成一种让他无比眷恋,此刻却又无地自容的味道。
却又似,再也回不来了。
从那天起,李离鲜少归家。
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公司、复仇,以及程肆听不懂的“墨菲斯计划”的后续。
他给予程肆足够的空间与时间,
让他独自在这空旷、充满回忆的房子里,舔舐伤口。
这天深夜,程肆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浑身是汗,大口喘息,梦中那些肮脏屈辱的画面,
仍如跗骨之蛆,纠缠不休。
他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赤脚走到楼下客厅。
他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在黑暗沙发里,
任由冰冷液体滑过喉咙,试图浇灭心底那股燥火。
就在此时,玄关传来轻微响动。
门开,一道清瘦身影,带着一身夜露寒气,步入。
程肆握杯的手,猛地收紧。
李离未料程肆会在客厅,他微愣,随即若无其事地换鞋。
“还没睡?”
他声音轻柔,打破满室寂静。
程肆喉咙里挤出单音节。
李离不再言语,径直走向厨房,应是想倒水。
狭小空间里,两人擦肩。
李离身上熟悉清冷的气息,瞬间将程肆包裹。
程肆身体不受控地僵硬一瞬。
他甚至下意识向后侧身,试图拉开距离。
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被李离精准捕捉。
李离倒水动作停顿半秒。
他未回头,只是背对程肆,安静伫立。
水龙头水流声,在死寂夜里被放大无数倍,
哗哗作响,冲刷两人间那道无形、无法逾越的墙。
最终,李离先开口。
他端着水杯转身,却未走向程肆,而是走到离他最远的另一侧沙发坐下。
“秦彻那边,腿部神经已有恢复迹象。”
他谈论公事般,语气平淡。
“龙牙已经把所有受‘墨菲斯计划’影响的人员找到,正逐个进行心理疏导和康复治疗。”
“一切,都在往前走。”
程肆沉默听着。
他明白,李离是在告知他,复仇计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他本应高兴。可心底,却只剩一片荒芜死寂。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李离。
那张精致的脸上,脆弱与依赖已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沉静与锋利。
在他未曾察觉之处,在他不知晓的时光里,
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长成一棵可独当一面的挺拔之树。
而他自己,却仍困在原地,犹如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第151章 王炸!他平静宣布:我要去见我死去的爹!
那一声“留他一命”,是钉入心口的最后一根棺材钉。
李离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坍塌,又在废墟之上,
用冰冷的钢筋水泥,重塑了地基。
自那天后,程肆再未见过李离哭。
也再未见过他笑。
这栋别墅,曾是程肆漂泊半生唯一的锚点,
如今却成了囚禁他灵魂的华美囚笼。
李离很少回来。
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全部的能量都投入到一场名为复仇的庞大运算中。
公司,计划,布局。
每一个齿轮都转动得精准,冷酷,不带情感。
今夜,月光惨白。
程肆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梦里,是魏明扭曲的脸,是地沟里那四张模糊而恶臭的嘴脸,
是身体被填满的极致屈辱。
他再也睡不着。
赤脚走下楼,客厅的黑暗粘稠地包裹住他。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
任由那股寒意从喉咙一路冻到胃里。
玄关处传来声响。
程肆握着水杯的手骤然收紧,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瞬间被他掌心的温度蒸干。
一道清瘦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深夜的寒气,走了进来。
他似乎没想到程肆会在门口,脚步顿了一下,
随即面无表情地弯腰换鞋。
程肆站了起来。
他看着李离那张在昏暗中更显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浓重青黑,
心脏被一只手用力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你回来了。”
四个字,干涩地从他喉咙里挤出。
李离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臂弯,动作间,
一股清冷、混合着高级古龙水与消毒水的气息飘了过来。
那味道,曾是程肆的安全区。
此刻,却如无形的针,刺得他皮肤阵阵发麻。
李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很淡,像飘落的雪花,没有重量,却带着彻骨的寒。
他绕过沙发,径直走向楼梯。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程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去抓住那截瘦削的手臂。
他想问他,是不是又没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