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真是越来越清醒了,李崇心说自己先前的确是冤枉了他,勾引操控男人的本事,他病的时候恐怕还没用出十分之一的手段呢。
卿云手指圈着李崇的喉结,唬道:“不答应,就把你给吃了!”
卿云趴在车窗边,推个缝隙向外看,眼中满是好奇和期盼,从出了宫门,眼珠子就黏在车窗缝隙没停过,起初还只是寻常,外头渐渐地热闹起来,他终于放下窗户,爬到李崇身边,抓起李崇的胳膊,“咱们什么时候下马车?”
“急什么,”李崇道,“才出来,便想出去撒欢了?”
卿云发出爽快的傻笑声。
李崇见他笑得这般无知无觉,全无前几日在宫里折腾发疯的模样,心下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掬了人过来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卿云是不怕亲的,不,他如今什么都不怕,搂着李崇的脖子,便道:“无量心,我今日好开心!”
李崇道:“顺着你,惯着你,便开心了?”
卿云用力点头,干脆利落的一声,“对!”
傍晚时分,马车驶入闹市,卿云便在按捺不住,他要下车,李崇自然也陪他下车。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卿云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心里惦记着,想要去——“大酒楼!”
京城之中酒楼众多,然而卿云却是拉着李崇的手,无误地找着了秦少英当初带他出去玩的那间酒楼。
二人才在酒楼五楼的包房坐下,酒楼里头便开始悄无声息地变化。
乔装的侍卫们进入酒楼,掏了怀中银牌赶人离去,不过一会儿工夫,整栋酒楼除了卿云和李崇之外,便只剩下了乔装打扮的侍卫。
卿云浑然不觉,靠在酒楼栏杆上看着下头人来人往,“无量心,你快来看,那儿有人在喷火!”
李崇对所谓的民间景色是毫无兴趣,他对世上大部分事都是这般,只卿云兴致勃勃地非要他也过来,便也凑了过去,余光却是瞥了卿云。
今日卿云作民间打扮,难得束发,便愈加清晰地显出了他面庞的线条,他在宫里总是散着一头乌发,眼见着还像个少年一般,如今玉冠高束,他神色又静静的,这才叫人瞧出他已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俊秀中带着一丝女相,便是这女相泄露了他的身份。
二十几年的时光,一直便长在宫里,从一个主子身边辗转到另一个主子身边,秦少英说得没错,天家三父子,便是说出去,恐也荒唐得人不敢信。
李崇忽然将他拉至身前,卿云正出神呢,便被他亲住,因是在外头,他又靠在围栏处,下面的人一仰头便能瞧见,他躲了一下,没躲过去。
卿云脸被李崇亲得红了,“无量心,你太霸道了……”
李崇捏着他的脸颊,却是不言语,如今卿云落在他手里了,已是他的人,他自然想如何对他便如何对他。
卿云却是不依他,抓了他的手拿开,怕他又作怪,将他的手臂放在围栏上,他自己下巴垫在李崇的手臂上,不让他乱跑。
李崇笑了笑,倒是由了他去,过去单手揽了卿云的腰,卿云觉着他这动作也是不妥,只也管不住李崇,便随他去了。
在宫里头闹着要出宫,真出了宫,不知为何,卿云心下竟也觉着无趣起来,坐在心心念念的大酒楼里,他却又想离开,怔怔地望着下头人头攒动的街市,脸色也慢慢黯淡下去。
“怎么了?”李崇不动声色道。
卿云垂下脸,声气略有些微弱,“没意思。”
李崇淡淡道:“不是你自己吵着闹着非要出来玩,怎么又没意思了?”
卿云静默片刻,道:“楼里头怎么那么安静?”
外头人群熙攘,自然是极热闹的,叫卖声喝彩声人碰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像一团雾在下头飘着,只他身处的这么大一间酒楼却是安静得出奇。
卿云记着他才进来时酒楼里头也是很热闹的,跑堂的传话的,一声高过一声,欢快地喊着两位客官里面请——
可如今楼里头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同宫里头好像。
李崇道:“难得出宫一趟,点菜吧。”
卿云心下生疑,还哪有心思点菜,起身便往包房外走,被李崇拽住了一条胳膊,卿云一回身,便恶狠狠道:“放开我!”
李崇见他眼中一点亮光好似火苗一般,轻眯了眯眼,“要发疯了吗?”
一股幽冷之气直窜胸膛,卿云身上颤抖,“你放不放?”
李崇见他面色有异,不知他是不是在发病,只能暂且放手,他一放手,卿云便一脚踹开了包房的门,三两步过去又踹开了隔壁包房的门。
包房里头侍卫们手搁在刀上,都在警戒,见卿云踹门对上视线,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只抓着刀,神色僵硬地看他。
卿云咬了牙,回身一间间踹开包房门,在酒楼里头绕了一圈,见全是那些他厌恶的冷脸,便像个困兽般原地大吼了一声。
一道视线笼罩在身上,卿云扭头,便见李崇神色如常地负手站在对面,正静静地看着他发狂,那神色极为冷淡,他的喜怒哀乐于他而言都是可品的一场戏。
霎时间,胸膛里那团冷焰游过全身,卿云双手抱住自己,他嘴唇轻动了动,李崇没有看清他说什么,卿云下一个动作,让他神色骤变。
卿云双手按了酒楼内侧的栏杆,直直地便跳了下去。
李崇几是不假思索地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时之间,酒楼内的侍卫几乎全涌了上去,人群包围之下,李崇接住了人,他面色铁青,喉咙干涩,几是发不出声。
如羽毛般落在他怀里的人却是冲着他轻蔑又讽刺地一笑。
“李崇,”卿云缓声道,“你真恶心。”
叶回春连同五个御医团团围在殿内。
卿云没有大闹,也没有发狂,只是静静地半躺在榻上,任由叶回春替他诊脉。
叶回春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觉着如何?胸口可有滞痛?”
卿云不理他,只神色淡漠地望着床幔。
叶回春道:“大人,微臣要施针替您排淤,会有些许疼痛。”
卿云似偶人一般,无论叶回春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理不睬,胸前忽地涌上一股痛意,卿云探身,呕出了一摊血,血中带黑,他神气衰弱地往后一仰,却是闭上眼又晕了过去。
叶回春除针开方,出去对李崇道:“只需再悉心调养上一个多月,大人的身子便能恢复如初。”
李崇淡淡道:“他醒了,是吗?”
叶回春心下长叹一声,“余毒从心窍已转下,大人身子可能会有些不适,头脑应当是会渐渐清楚了。”
李崇道:“渐渐?”
叶回春道:“是。”
李崇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叶回春的意思他已听明白了,便是叶回春这般神医也难说卿云这个“渐渐”当中,一个月的工夫,什么时候是“好”,什么时候是“坏”。
李崇面上毫无表情,他原便生得冷峻,沉下脸更是面若冰霜。
酒楼里,卿云不管不顾地往下跳,是存了死志,还是在戏弄他?
他知晓酒楼里头天罗地网全是侍卫,他亦知晓他有那个本事接住他。
他跳了下去,他也真的不假思索地去接。
接住了,对上的却是一双怨毒的眼睛,他不叫他“无量心”,他叫他“李崇”。
李崇进入内殿,卿云正在沉睡,面色是有几分病态的白,衬得眉峰那点红痣愈发鲜红。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守在一侧,被李崇抬了抬手,赶了下去。
如此这般静静地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卿云睁开了眼睛,李崇在那纤长的睫毛打开的一瞬,竟屏了下呼吸。
卿云慢慢地转过脸,他的眼瞳一直都是出奇地黑,颜色极为纯净,故而纯真时更纯真,怨毒时自然也更怨毒。
“无量心……”
他虚弱地出声,李崇悄无声息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头疼。”
李崇抬手过去,大掌轻轻按住卿云的额头,卿云照例还是要抱,李崇便上榻抱他。
“我们怎么回来了……”
看样子,卿云是将在外头发生的事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外头冷,”李崇低头亲了下卿云的眉峰,“宫里暖和,你怕冷,便回来了。”
卿云“哦”了一声,过了片刻,道:“我发病了吗?”
“没有,”李崇低下头凝视了卿云的眼瞳,“你没病。”
这回闹了一场,卿云倒平静了两日,吐了那口淤血出来,人脸色也瞧着松快起来,只又闹了个新花样,他想去六部逛逛,对李崇百般地撒泼打滚折腾,他如今便是如此,想要什么非得到手不成,否则便是花样百出。
李崇道:“六部里头有苏兰贞。”
卿云面色马上白了,张口便道:“不要他在六部!”
李崇看了他的脸色,面上浮现个若有若无的笑,“那朕便罢了他的官?”
卿云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李崇放了卿云去六部,自然也派了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跟着卿云,卿云进了六部,竟是一阵轻车熟路,他满面春风,像是稚童来玩耍。
六部里头的气象却是和从前大有不同之处,气氛紧绷压抑,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这风雨其实在六部已刮了很久。
先帝在时,六部诸臣在先帝要推新政时,还有余地阳奉阴违,同那新政拉拉扯扯,新帝却不同,他手握大权,却对这权柄似毫不在意,谁若违抗,便是个死,新帝不在乎什么朝政安宁、明君颂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已背了弑父杀弟的嫌疑,还在乎那些?
故而卿云游玩一般在六部闲逛,竟是没有激起半点怨言侧目,暴君的宠宦比之皇帝的爪牙更可怖。
卿云到处逛了一圈,问了跟随的内侍,“师父是不是也在这儿?”
颜归璞正在水榭烹茶,身侧左右是各部几位官员,听得有人通报说宫里头那位来了,他也丝毫不避讳自己竟给宦官当过师父,捋着白须,笑盈盈地座下众人道:“那是我的小徒儿。”
“师父!”
卿云披着大氅高高兴兴地奔向前,颜归璞起身,众官员自然也跟着起身,颜归璞伸出手还托了一把,“乖徒儿,气色不错。”
卿云笑颜如花,“师父,你胖了!”
颜归璞哈哈一笑,“心宽体胖,心宽体胖。”
卿云扫了一眼站在两侧的六部官员,抓了颜归璞的胳膊,“师父,我饿了,咱们一块儿用膳吧。”
颜归璞带着卿云去了自己在六部独享的厢房,小厨房送来了菜,外头内侍正在察验试毒,颜归璞颇为调侃道:“皇上很看重你啊。”
卿云在玩自己的手指,他漫不经心道:“无量心喜欢我。”
颜归璞笑了笑,“能叫人喜欢也是本事。”
卿云头也不抬道:“那是自然。”
外头传来动静,颜归璞起身出去,亲自开了门,对拦人的侍卫道:“那是犬子,每日都要与我同膳的,怀瑾,进来吧。”
颜怀瑾外出刚回,并不知颜归璞在待客,便拱手道:“既不方便,我便先退下吧。”
“不必,也是你认得的。”
颜归璞回身让开,卿云便同颜怀瑾打了个照面,只一眼,颜怀瑾便垂下了脸,好似对他很避讳似的。
“快进来,”卿云抓了下大氅,“开着门有风,好冷。”
颜氏父子二人进来,卿云仍在好奇地打量颜怀瑾,问颜归璞,“师父,他多大啊?”
颜归璞笑道:“他人在这儿,你何不亲自问?”
卿云瞥了一眼颜怀瑾,见他神色回避,便兴趣缺缺地转了脸,对颜归璞道:“师父,你当大官了,恭喜你啊,我该给你一千金!”
颜归璞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对上卿云那纯稚笑容,心下不由一凛。
“今日,老夫便该同你告别了,你是老夫此生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老夫只有一句真言劝诫,你不适合在宦海浮沉,若有出路,不如归去。”
颜归璞老谋深算了一辈子,临行前对卿云倒是说了句真话,因他此生还从未见过处在权力漩涡竟还能守住本心的人。
“多谢颜大人,”紫袍大宦神色平静道,“良言值千金,卿云记在心上了。”
颜归璞淡淡一笑,放下茶碗,对卿云缓声道:“良言值千金,你这一句恭喜,便值了。”
卿云也只笑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眉眼弯弯。
什么是梦?什么是醒?
卿云躺在榻上,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他到底是庄周,还是浮游天地间被困住的那一只小小的蝴蝶?
他想起来了,他已然全都想起来了。
过去,现在,却没有将来。
卿云蜷了个身侧对着床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幔。
边境三州,秦少英拿下了丹州,如今正在儋州同李崇较劲。
结局如何,卿云已看得明白。
李崇是个疯子,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长远局势,秦少英放不下秦氏的军队,就已先输了李崇三成。
李崇受困于京中形势,也没法将秦少英一气按死,两人只能是个僵局。
大约是余毒未清,卿云头脑还不是完全清晰,稍一认真思索,便还是会头疼,于是他便不去想那些,只专注于想自己的事。
那时,他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毒杀李旻,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
他不杀李旻,李旻便要杀他。
什么太子齐王,只要皇帝在,谁也保不住他。
他是一条命,皇帝也是一条命,一命换一命,他认了。
如今死里逃生,卿云却是一阵阵的冷颤。
什么一命换一命,谁的命都没他自己重要,他怎么那么傻,为了杀李旻,便赔上自己的命?实在是不值得!
一场死去活来,卿云觉着自己好似是重活了一场,也兴许还是余毒未清,前尘往事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连同那些爱恨情仇都一样。
他不爱了,也不恨了,如今便只想一件事——他想逃。
身后脚步声传来,卿云知道,是李崇回来了。
真恶心。
卿云低垂下脸,心下仍是难忍恶念。
“怎么没睡?”李崇在床沿坐下,伸手便轻抚了下卿云的面颊,卿云面颊有些热。
“睡不着。”
原先睡得极沉的人,随着渐渐苏醒后,睡眠便少了。
李崇道:“朕陪你睡。”
卿云不动,心下又是一阵恶心。
李崇梳洗过后,带着淡淡清洁过后的香气便上床将卿云搂住了。
卿云觉着李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明知自己正在苏醒,还敢夜夜抱着他睡,难道不怕步他父皇的后尘?
哦,不对,李崇心下早已有了防备,是知晓他敢弑君的,不像李旻,他垂泪哭诉,他便真以为他爱他至深,死前还要求他宠幸。
李崇听到怀里的卿云笑了一声,他垂下脸,道:“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卿云小声道:“宫人说明日早膳吃玉露团。”
李崇听了这般孩子气的话便微微一笑,“那么爱吃那玉露团?朕给你传宵夜?”
卿云不想同他说话,假装低头沉睡。
颜归璞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卿云三番两次,言语机锋当中提醒他,他已想起前尘往事,卿云相信颜归璞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剩下的便是如何通过暗语求助颜归璞,让他助他脱身。
卿云深知颜归璞的本事,这老狐狸无论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上一条后路,他相信颜归璞大约有那个本事帮他,只不知他肯不肯。
“好徒儿,你如今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
颜归璞含笑道,“还是宫里头好啊。”
卿云心下一片冷硬,面上仍笑着,“师父,那你来宫里头陪我吧。”
卿云眼中眸光闪动,颜归璞已品出了卿云的言外之意。
如今这位皇帝可不比先帝,若说先帝对卿云还有诸多约束忌惮,不肯分权,现在位子上的那位可难说。
若颜归璞不肯出手,卿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叫李崇让他滚蛋的本事还是有的,到时他也只能乖乖地入宫,做他的玩伴。
颜归璞倒了茶,含笑道:“师父有空便会来陪你的。”
若有机会,他便帮他。
卿云得了回应,也未在六部多逗留,免得惹人疑心。
回了宫,卿云便在殿内待着,他如今恢复了记忆,要他再作出那种种天真之态,他心下便不由一阵恶寒,只幸好他本便是渐好,不必忸怩作态,只当是在恢复便好。
卿云半躺在软榻上,脑海中竟是一片空茫的白,偶尔也会想起些人与事,只能想的全是已死的,尺素、瑞春、惠妃、长龄、李旻、李照……
死了的人最安全,卿云面上飘飘忽忽的,生死轮回走一遭,他心里头好像是比从前更亮堂,也更寡淡空白了,搞不清楚自己从前怎会有那般深刻的爱恨。
都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已经死过一回,孟婆汤都喝过了,他有那个资格。
宫人们伺候了卿云梳洗,卿云头脑几乎还是放空的,只到了榻上后他便醒了,李崇正在榻上等他。
“你想颜归璞进宫来陪你?”
李崇一抬手便先将人搂在了怀里。
卿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便是和旁人不同。
“没有,”卿云低低道,“我同师父胡说的。”
李崇的鼻尖在他面上游移,似只是在嗅他的味道,也似是在酝酿要将他吞进肚子里。
卿云心下万般恶心,想躲,又怕让李崇发觉他已恢复。
倘若李崇知晓他已恢复,不管李崇会如何对他,至少是一定会愈加警惕,便更难逃了。
卿云心中抗拒,想到自己先前也是“时醒时不醒”的,便假作发病,由着自己的性子狠狠推开了李崇。
“别碰我!”
卿云回身下榻,腰间却是横拦了一条手臂,被李崇又给按回了床上。
叶回春说得很清楚,那口最要命的淤血卿云已经吐了出来,再没逆血而亡的危险。
李崇对上了卿云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厌恶,他是恨毒了他了,李崇双手按住卿云的手,嘴角微微一勾,“又发病了?”
卿云一脚踢了上去,李崇一条小腿便压住了他。
卿云狂叫一声,他有满肚子的污言秽语想要辱骂李崇,可真到了喉咙里,却觉着那些话都没有李崇这个人脏,到了最本心的地步,他只有两个字。
“恶心。”
卿云扭头,躲过李崇的视线,“你让我恶心。”
他一面说,一面真的干呕了一声,细长的脖颈像是受不了一般往床下探,雪白的颈子上一根根黛色青筋浮现,他受不了李崇的亲近,满脸都是痛苦地拒绝。
“别碰我……”
卿云气若游丝道,“求求你,别碰我……”
李崇定定地看着他,原来是他想错了,他不是恨毒了他,他对他连怨恨都没有,只有厌弃,或许也是有的,只厌恶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都压过了恨意。
李崇单手捏了卿云的脸颊,强逼他转过脸同他对视。
卿云一看到他,便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看到他,连多看他一眼都觉着难以忍耐。
“不想朕碰你?想谁碰你?秦少英,还是苏兰贞?”李崇缓声道。
平素听得苏兰贞三字便激动的人却是颤声道:“随便。”
脸颊被两指掐得更疼痛,卿云被迫睁开了眼,睫毛下漏出一点微光,他胸膛微微起伏,一字字道:“随便是谁,哪怕是同猪狗,也胜过同你。”
李崇定定地看了卿云片刻,却是笑了一声,“好,很好,可惜,你的床上只有我,也只能有我。”
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扯开了卿云的寝衣。
“你放开我——”
卿云挣扎扭动,却阻拦不了衣物被撕扯着扔下,脚踝被抓住,李崇压上来的瞬间,卿云却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无量心!”
李崇动作一顿,却见卿云已是泪流满面,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朦朦胧胧,“无量心……你干嘛欺负我呀……”
卿云哭得抽抽噎噎的,李崇放下了他的脚,将人搂到怀里,“没欺负你。”他胸膛仍在剧烈起伏,身上肌肤发烫,语气却是温柔的。
卿云强忍恶意,抬手搂住了他,控诉道:“你抓得我脚好疼。”
李崇垂下眼,见卿云雪色脚踝上一道鲜明红痕,便抬起手抚了抚,“好了,不疼了。”
“我困了,别欺负我了,”卿云浑身缩成一团,躲着李崇,“我想睡觉。”
逃过了一夜,还有下一夜,他该怎么办?卿云焦躁地恨不能扯自己的头发,李崇去上朝了,卿云下榻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将内殿砸了一通。
“我头疼……”
卿云砸完,又假装若无其事,扶着额头去软榻躺下。
李崇对他大砸宫殿的行径丝毫不以为意,只在意他发了这一通脾气,身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叫叶回春来替卿云诊脉。
卿云生怕叶回春会说他已好全了,心下紧张不已,幸好叶回春只说无大碍,未提及其他。
卿云悄然松了口气,却是猝不及防地被李崇又捞到了怀里,李崇面对面地将他抱到榻上,让他坐在他身上。
额头被李崇抵着,卿云双手按在他胳膊上。
李崇道:“过两日便是冬至了。”
卿云“嗯”了一声,他才发了疯,现下应该缓一缓。
他不知道李崇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静静地忍受着李崇的气息。
李崇却只是抱着他,在卿云出神时,亲了下他的鼻尖,卿云轻轻一颤,李崇低头便又亲了下他的嘴。
这已是卿云的极限了,若李崇再要吻他,他只能“发病”了。
“冬至,按例要祭祀,”李崇淡淡道,“你想不想去?”
卿云险些脱口,只还是忍住了,低声道:“好玩吗?”
李崇笑了笑,“好玩哪,你不想同先帝说说话吗?”他抬手抚了卿云的后颈,卿云扭了下脸,“不要,我累了。”他将脸放在李崇下巴上,“无量心,我想去看小马。”
卿云在御林苑躲了一天,只到了夜里还是得回宫。
幸好他回宫时,李崇仍在忙,冬至祭祀是件大事,有的李崇忙了,卿云连忙躲上榻睡觉,他睡了,李崇便不会扰他,前头他都是这么躲的。
他无心去想李崇这般对他到底什么心思,没意义,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远远地逃开。
如此终于熬到了冬至,李崇晨起早早地便动身离去,他一走,卿云便醒了,心下仍是一片空茫,他如今想得也还是极少,原本是极多思的,如今一想便头疼,便不想了,只想逃。
“大人,药浴已经备好了。”
卿云跟随宫人进了浴池,宫人伺候他脱了外衫后便立即退了出去,卿云不想下去,便只在一旁坐着,横竖也没人敢看他。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打断了卿云的思绪。
“叶太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不规矩,事关大人的性命,若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谁都担待不起,赶紧让开!”
“您进可以,其他人便……”
“他是我的药童,没他便做不成这事,你懂什么,还是个孩子呢,赶紧让开,迟了,你我都要没命!”
片刻之后,叶回春怒气冲冲地进来,身边还带着个身量不高的药童,卿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听叶回春道:“大人,快上来,今日少配了一味药!”
药童极为机灵地蹲下身在水中弄出些许动静来。
卿云略有些怔怔的,却见那药童已然开始脱衣,叶回春口中还道:“劳烦大人稍等,我这便将药加进去。”
叶回春上前在卿云面前打开药箱,卿云定睛一瞧,里头薄如蝉翼,很像人的肌肤,再看那小童已然脱光将衣服送来。
卿云再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穿上了那药童的衣裳,叶回春也是动作极快地将药箱里的人皮面具往卿云面上贴。
叶回春提着药箱,瞥了一眼身边的“药童”,沉声道:“走!”
侍卫们着急赶两人走,只匆匆瞥了一眼,便隔着殿门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跟在叶回春身后,浑身一紧,便听殿内那药童竟发出了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无碍。”
上了叶回春的马车后,卿云近乎浑身虚脱。
“为何?”他轻声道。
难道叶回春是颜归璞的人?卿云没有轻易将颜归璞的名字说出。
叶回春道:“今日皇上忙于祭祀抽不开身,你唯有这一次机会,人皮面具难制,他没有,装不了多久,顶多也只能拖上两个时辰。”
外头真正的药童已扬鞭赶车,里头留下的是个口技高超的伶人,叶回春救了他母亲的命,他甘愿为叶回春卖命。
卿云听叶回春的口气似乎与颜归璞无关,他再次低声道:“你为何帮我?”
“你已然苏醒,却仍蛰伏在皇上身边,”叶回春反问道,“你又为何?”
卿云心下一紧,叶回春却道:“你助皇上夺位,本该是功臣,只……还是都忘了吧,离开这儿,再也别回京城。”
无所谓了,卿云在摇晃的马车中抬手揪住衣襟,无所谓什么缘由,只要能离开便好。
马车顺利地驶出了皇宫,叶回春没想什么后手,也想不出来,只一心把人送出去最紧要,他手里有皇帝御赐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京城。
“算算时间,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叶回春道,“我不能送你太远,前头便换马车,不管你去哪,只再也不要回京城。”
卿云听他似乎将他当成妖孽祸水一般,火急火燎地要将他从李崇身边赶走,怕他蛰伏在李崇身边要害他,便轻轻笑了笑,心下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比起报复,他更想离去,他语气轻而坚决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也不会回京。”
赶车的药童“吁”了一声,“师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