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东宫的人为什么见到他会如此惊慌?怎么偏那么巧又是长龄的忌日……
卿云躺在摇椅里,脑海中阵阵浮现出当年长龄的死状。
长龄的死,他一向觉着是秦少英逼死的,秦少英自己也认,那日他的确同长龄说了让他离宫的话。
长龄是个痴性的,离宫,他能去哪?他没有家,天地之间,一个阉人,算什么?去外头该怎么活?
这些,秦少英都没考虑过半分,他要的只是卿云,卿云在太子身边有用,至于长龄,他不在乎他离宫之后是死是活。
长龄是自己跳了井……卿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或许他并非不曾发现其中兴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只本能地信了这个,可以确切地去恨一个秦少英,给自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活下去攀附权贵的借口。
他拿他已做了一回借口,难道还要拿他做第二回 借口?
夜里,皇帝正要休息,听宫人说卿云来了,面色沉沉的不动,宫人也战战兢兢的,这俩主子斗起气来,谁都不敢惹。
宫人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皇帝的意思大概是不见,便悄悄往后退,只才退到殿门口,便听皇帝道:“让他进来。”
卿云进了内殿,皇帝坐在床前,也未拿书卷,低着头在转自己手上的扳指。
卿云进来便先在皇帝面前跪下。
“是我错了。”
皇帝听他自称,便先冷笑了一声,“哦?”
卿云心下毫无波澜,垂着脸道:“我同齐王不过是露水情缘,算不得什么的。”
皇帝又是冷笑,“这便算是认错了?”
“皇上是国君,国君便大度些吧,别同个奴才计较了。”
皇帝真的是被气笑了,自己的长子,他给了两巴掌,这个小东西,他没动他一根手指头。
回宫之后既不认错也不求和,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摆出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来,是觉着他犯下如此大错,还要他去哄他是吗?!
皇帝站起身,过去掐着卿云的脖子让他抬头,卿云抬起脸,眼中一无泪水二无悔意,便就那般双眼剔透地看着皇帝。
什么认错,他压根便不觉得自己做错!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他是真想掐死他,然而那只手却是怎么都使不上力,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止他下手。
若他死了,他便会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关我那次禁闭,我没了半条命,我还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皇帝不知怎么,竟还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你果然是为了那次便恨上朕了。”
“没错,”卿云平静道,“你明知我恨秦少英,我给你送上程谦抑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肯成全,那好,我便同齐王勾搭,他和秦少英一样,都害过我,你不肯对他们下手,那便用我自己的方式。”
皇帝又笑了,“你倒是好成算,那般害无量心,他自己知道吗?”
“不过媾合罢了,哪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又不是你,难道还需我费心思一步步算计?你也没在他面前遮掩过,我既然能陪你睡,陪太子睡,凭什么不能陪他齐王睡?”
皇帝道:“那日你怎么又不肯了呢?”
卿云眼睛仍是清凌凌的,“谁说我不肯哪,我肯哪,是你不肯。”
他微微仰着头,眼中这时才流露出一点倔意,这一点点倔很忙便漫开成了水雾,他便是这样的性子,要么便死犟到底,但凡有一点委屈,他自己便先受不了了。
卿云躲开了皇帝掐他脖子的手,半坐在地上垂泪。
他还有脸哭?
皇帝神色冷漠,听他哭得伤心,回想起那日卿云面上神色,心下竟也一抽抽地疼。
说到底,卿云实则也没什么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点手段,实在是拙劣得很,他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仿佛便是那一双泪眼,那么好的一双眼,怎会藏那么多的哀与愁?叫人忍不住探究,也忍不住想为他抹平那些愁绪。
皇帝终究还是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卿云,这是最后一次。”
皇帝的话听着很温柔,也很寒冷,卿云背脊发抖,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再有下次,无论是什么错,他就得死。
他靠在皇帝怀里,轻轻点头,“再不敢了。”
翌日,天下太平,甘露殿的宫人们久违地迎来了平静,皇帝没那么大火气了,卿云也没那么大脾气了,二人相安无事地用了早膳。
皇帝临上朝前道:“这几日你不去六部,只在宫里,朕觉着倒还不错。”
“是,”卿云乖顺道,“今儿也不去六部。”
皇帝“嗯”了一声,大约算是勉强揭过的意思。
等皇帝走了,卿云立即叫来了宫人,神色沉沉,眸光暗敛,“去,替我叫几个宫人过来。”
第155章
三十六个宫人在小院里挤得满满当当,卿云一张张脸瞧过去,没一张是昨日他去祭祀长龄看到的脸,倒也真是奇了,那内侍年纪轻轻,难不成已经出宫?
卿云让他们各自回宫,久违地叫来了他讨厌的齐峰。
“齐峰,你也别在我面前装样子,我知道那些人都归你管,”卿云道,“你只给我一句实话,昨日我出宫时,身边有没有人跟?”
齐峰沉默片刻,回道:“有。”
卿云听了齐峰回应,心下一冷又是一凛,他说不出什么感受,想哭又想笑。
“那日我撞见的那个小太监,是谁?”
齐峰恭敬回道:“您身边的暗桩只负责护卫您的安全。”
如今,齐峰在卿云面前也笑不出来了,皇帝的宠爱固然会带来温柔宠爱,自然也伴随着阴冷与残酷,只是从前皇帝只是同卿云二人纠缠打闹,如今却是殃及池鱼。
齐王府的事,皇帝大发雷霆,几个探子的眼睛都是摆设?换个女子装束便认不得人了?到底是怎么当的差?那些也都是齐峰栽培出来的人,如何处置?齐峰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恳求饶恕,皇帝只说了一个字——“杀。”
齐峰心下甚至有几分怨卿云,卿云犯了再大的错,皇帝顶多便是关禁闭,别人可就没那么好的命了。
卿云道:“我若要追查那个小太监的身份呢?”
齐峰道:“您若昨日唤人出来尚有可能,或者您可以画出他的画像来,我们再循着画像找。”
卿云不假思索道:“你讽刺我呢。”
他自己说完倒不觉有什么,反是齐峰心下一叹,这个祸水一般的内宦经历了那样杀头的大事,在这院子里成日活死人一般像是永远沉寂下去了,一转眼,一句话,一个眼神仍然是泄露了他骨子里的本性,叫人没法真的怨他。
齐峰觉着这不是纯粹,而是一种更深的兽性,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这些在凡人眼中天大的事,对于面前的人来说不过一阵拂过的风,风吹过,他该是谁还是谁。
兴许皇帝也认清了,终于放弃了去控制他,他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再有波澜,改不了磨不灭,便只能杀了。
那小太监在卿云心中留下了个疑影,卿云有心想查,匆匆一面,却不知从何查起,齐峰的态度,卿云察觉到了,他试着召来探子,探子也并不现身。
卿云想,那些人不是得了命令再不许轻易现身,便是被皇帝杀了。
卿云心下明白,皇帝同他如今便如一同裹着一张薄纱一般,谁若稍有动作,薄纱捅破,便是最终。
而他们二人之间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卿云死。
“成日待在宫里,朕瞧你也闷闷的,还是回六部当差吧。”
二人“和好”后一月后的一日,皇帝平淡道,他平淡得叫卿云不知那是不是皇帝的又一次试探。
卿云很快便觉着不是,因皇帝已经懒得再同他耍那些花腔。
心思已然用尽,剩下的便只有那么一点往日情分,卿云若是再不给他做脸,那么便连那点情分也保不住了。
卿云回到六部,六部之人已习惯这位大宦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六部运转一切如常,同卿云在时无甚分别,新政已推,他在六部不过是个皇帝的影子。
卿云按例巡视六部,他在刑部见到了苏兰贞,苏兰贞瘦了,面颊微微凹陷,他一瘦便显得凌厉,同长龄的气质便大不相同。
卿云眼神掠过苏兰贞,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那日卿云匆忙离开,苏兰贞有心想要帮他,思虑过后却悲哀地发觉卿云说得是对的,他什么都不做,对卿云才是最好的保护。
于是苏兰贞什么都没做,如常地转到了刑部,在刑部勤勤恳恳地做事,他说他擅长等待机会,没想到他如今能做的便只有等。
等了将近两个月,天气都已转暖,春末夏初,终于才等来了冬日里忽然消失的心上人。
卿云对苏兰贞视而不见,苏兰贞丝毫不觉着受伤难过,反而极为高兴,面上不能显露半分,只也假作冷淡,想找机会再同卿云相见。
巡视到了户部,卿云却没瞧见李崇,他也不避讳,随手召了户部官员来问,那官员说齐王病了,正在府中休养。
“休养多久了?”卿云道。
“就这几日,”官员道,“说是染了风寒。”
卿云不知道李崇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故意避开他。
这一回,他可欠了李崇一个天大的人情。
事后回想,他当时是实在慌乱不知所措,只能出此下策,其实李崇实则也是冒了大险了,他这般替他圆了过去,倘若皇帝暴怒之下将他杀了,或者彻底不要他了,对李崇他便是颗废棋。
这事对李崇来说实在是风险远超收益,卿云想不明白,到底李崇为何会帮他?
回了宫,皇帝半句没问,卿云也没提。
李崇是真染了风寒,在府中休养了五日,回到户部,便见卿云正在户部就那么大咧咧地等他,李崇神色如常,“回来了。”
反是卿云吓了一跳,“王爷你……”
李崇镇定自若,鼻音浓重,“伤寒。”
李崇在户部自有一个可以自管自控的空间,卿云猜得不错,他比李照更早地将自己身边的人清理了个干净,别说是皇帝,淑妃的人也一样留不下。
二人在内屋坐下。
李崇道:“人我挡在外头了,想说什么都可说,只你同我单独相处这件事,他们仍是会禀告。”
“无妨,”卿云道,“他知道我们再不敢了。”
李崇用帕子抚了下鼻子,“再?”
卿云看向李崇,他对李崇终于是生出了一丝歉意,“齐王,多谢。”
李崇摇头,“不必道谢,我是别有用心。”
卿云面色微微发红,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此事对你的好处实则微乎其微,不是吗?我如今在他身边是什么角色,想必你更清楚,我帮不了你太多。”
李崇垂着脸,沉默片刻后,他竟然笑了笑,他看向卿云,道:“这是我第二回 见他如此暴怒,上一回,是你在围场惊马。”
卿云怔了怔,李崇道:“瞧见他那般暴怒又无可奈何,我心里倒是挺痛快的。”
卿云完全没料到李崇竟会这般说。
“无论我如何做好,他心中也始终偏向维摩,既然做好做坏都一样,我也想试一试,做坏是什么后果。”
李崇面上带着笑意,同平素那冷淡疏离的笑不同,他是真的畅快,“自小为了讨好他,我不敢做错一件事,生怕令他不满,”李崇放下帕子,抿了口热茶,“那夜见他气得逆血倒流,老实说,我忍得很艰难才没笑出来。”
卿云听罢,竟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热茶入喉,李崇鼻子也通畅了不少,他笑着看向卿云,“我真怀疑你有朝一日会将他气死。”
卿云抿着唇,笑容微淡地摇头,“恐怕在那之前,他已先下手杀我了。”
李崇也垂下了眼,笑容逐渐从嘴角消失,他知道卿云说得是真的,“听我一句劝,若想他活命,便当没他那个人。”
卿云知道李崇口中的“他”是谁,他轻吸了口气,“我明白,先前……是我糊涂了。”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李崇垂下脸又是笑了,“糊涂和清醒,又怎能分得那么清呢?我倒觉着,那夜是我此生最清醒的时候。”
卿云心想李崇心中应当也是寒心的吧,皇帝在盛怒之下几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李崇留,他要他在他面前同李崇交合,固然是在羞辱他,可对李崇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
卿云道:“你从前也说过,在他心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奴才,即便是太子,也是一样的,否则,他早便将我还给太子了。”
李崇抬脸,“我可否理解为你这话是在安慰我?”
“齐王殿下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卿云看向李崇,眼神中再无半分敌意,他便是如此,厌恶一个人时,浑身是刺,要对一个人好时,也能好到让人觉着他满眼都是自己,“我便是安慰两句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我只是说了实话。”
李崇颔首,片刻后道:“多谢。”
卿云看了一眼透光的窗户,低声道:“齐王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崇道,“没什么打算,先养好病吧,多年未得伤寒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卿云迟疑了许久,仍是未说,他也一样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崇起身,道:“那便先走吧。”
皇帝果然对这事没过问,应当说,他如今极少过问卿云的事了,他的话少了,卿云的话也少了,甘露殿总显得极为安静,宫人们摸不清这到底是算和好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种似柔和又似紧绷之感,哪怕是夜寝时也一样,皇帝不碰他,也不让他回小院睡,同床异梦,这四字简直如同为他们特意造的。
皇帝也想,何必呢,一开始要他,不过是为自己找个乐子,他拥有天下,却没见过这么不服管教的小玩意,他用权力来调教他,无用,他骗他,说用真心可换,将他已死的东西复活了,可他换到的是什么?
他嫌他给得不够多,给得不够干净,恨不能让他把江山给他,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皇帝脑海中浮现卿云赤身裸体同他长子抱在一起的模样,他心下那股怒意翻腾而上,他真想将躺在他身侧的人活活掐死!
卿云听到皇帝粗重的呼吸,他侧着脸,心下几乎是谁都没想,唯一想的兴许便是自己,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片刻之后,卿云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了皇帝。
皇帝身上一僵,并未理会。
卿云将脸靠在他背上,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拉开了他的两条手臂,卿云也未挣扎,默默地便将手臂收了回去,只他方才垂下两条手臂,皇帝便转过身,正面将他搂在了怀里。
“睡吧。”皇帝道。
卿云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一切如常,仿若只要卿云愿意,他的日子便可以这般平静下去,一直到死。
躲在六部厢房里头,卿云原正在放空,那日对长龄之死起的疑虑在他脑海里打转,他可以去查的,没有探子,他还有自己的内侍,还有程谦抑,甚至李崇……只要他想,哪怕通过皇帝去查也不打紧。
可是,卿云忽然开始迟疑了,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他有些害怕,他恨了秦少英这么多年,难不成一直都恨错了人?那他到底又在做什么?长龄……长龄从来都只是借口吧……他是不是根本没爱过长龄……
“大人!”
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来报,卿云心中猛地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坐起身,道:“何事!”
京郊宅院,命案。
马车疾驰至京郊小院,院子已被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团团围住。
马车停下,卿云几是立即跳下马车,一群人见他的装束,连忙匆匆行礼,卿云却是视若无睹,一气冲入院内。
院子里头也是无数人,卿云身边的内侍包围着他,得以让卿云以最快的步伐穿过人群,接近那棵巨大的槐树。
有人抬手挡住了他,“大人,别看。”
卿云嘴轻动了动,“滚。”
苏兰贞手微微颤了一下,他不知卿云有没有认出他的声音,卿云那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往前看着,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卿云身边的内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是刑部侍郎,他们也照样不客气,抬手便去推搡苏兰贞。
大庭广众之下,苏兰贞不可能对卿云有任何逾越之举,卿云便在四个内侍的推搡中,终于穿越了最后一道屏障,看到了槐树下的情景。
地上的血已黑成了一片,因死的人特殊,谁都不敢擅动,尸身便也就一直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众人都不敢去看卿云的脸色,据说死的这妇人是这位大宦的管家姑姑,二人感情极好。
卿云定定地看着树下的情景,他脑海中一片嗡鸣的空白,忽然身上一软,瘫坐在地。
苏兰贞不假思索地想去搀扶,幸而有内侍正拦着他,这才没露出端倪。
内侍们一拥而下地去搀扶卿云,卿云却是浑身脱力神魂出窍,谁来扶他,他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尺素的尸身,那张他曾深深依赖又曾深深厌恶的脸惨白失色。
他这么个心胸的人,好不容易才原谅了她,实则自个心里也早就认定,旁的人来来去去到底如何他是说不准的,只至少一个尺素,是说得准的,这个天地间唯一勉强可算得上他的亲人的人,她说过,以后二人是要一块养老的……
“大人,您别这样,大人……”
内侍们试图将卿云搀起,只卿云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刚被搀起,人又反复落下,苏兰贞双手蜷紧,他看着卿云失魂的模样,心中绞痛与克制重叠,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想伸手却深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能伸这手的,除非他想害死两人。
院门口传来动静,苏兰贞沉着脸望去,刑部和大理寺众人也都循声望去,见到来者都不由纷纷行礼。
“参见齐王。”
李崇径直走向几个内侍都扶不住的人,从内侍手中打横将人抱起,环顾了下周围的人,冷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当差了?”
众人连忙齐齐告罪。
“王爷恕罪。”
李崇瞥向苏兰贞,“你是新任刑部侍郎,这里合该你来调度。”
苏兰贞看向李崇怀里不知是否晕过去的人,咬牙拱手道:“下官明白。”
李崇抱着人回身,走出了两步才听怀里的人颤声道:“姑姑,我冷……”他低头瞥了一眼,卿云完全已经糊涂了,是在呓语胡话。
李崇直接抱着人上了马车,“回宫。”
马车才到宫门口,皇帝的御辇已经来了,李崇停车行礼,皇帝也不理会,从马车上将浑身瘫软的人抱下车,进入自己的御辇。
卿云已经全然糊涂了,被皇帝放在榻上,仍旧睁着眼不断呓语,兼之手脚抽搐,御医来诊,说是“心脾两虚,神失所养”,皇帝懒得听,让御医立即滚去开方子。
一碗安神的药下去,卿云便昏睡了过去。
只过了片刻,卿云忽然又醒了,他一醒,便弯腰探出身,吐了一大摊。
宫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整个一天,卿云不是昏睡便是呕吐,灌进去的药一大半都吐了出来,几个御医在甘露殿里围着他团团转,一直到半夜,卿云才算悠悠醒转,醒来仍是喊:“姑姑……”不过只喊了一声,他看到熟悉的明黄床顶便闭了嘴。
宫人们听到了那一声呼唤,立即禀告皇帝,皇帝随即起身,却又坐下,“让太医好生照料。”
“是。”
太医早围了上去替卿云诊脉,卿云眼却是直直地盯着床顶,倏然起身,掀开被子下榻,道:“我要去刑部。”
“云公公,可使不得呀。”
宫人们连忙挡住他,不让他下榻,卿云却是已彻底回过神来,尺素死了!他的尺素姑姑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了无亲眷,无依无靠,她是他的人!是谁……是谁杀了她!
卿云心中久违地涌起一股悲戚的暴怒,宫人们见他脸色,便知不好,有伶俐的已经赶忙去禀告皇帝。
“随他闹,”皇帝淡淡道,“只不许他伤了自己,更不许他出寝殿。”
宫人们得了命令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卿云方才清醒,哪有多少力气砸东西,只狂吼着要去刑部,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回床上,如此不知闹了多久,卿云精疲力尽,再闹不动了,太医们安神的药已熬好,忙趁此时将汤药灌了进去。
皇帝将人困在寝殿里一日一夜,再去见人时,卿云已经冷静下来了。
“皇上,”卿云规规矩矩道,“我想去刑部。”
“去可以,朕不许你捣乱,在刑部里大吵大闹,有失体统。”
“是。”
皇帝瞥了卿云坐在床上单薄瘦弱的身影,抬手还是搂了一下,“朕知道你伤心难过,只伤心过了也便罢了,伤身便不好了。”
卿云靠在皇帝肩上,忽然想到了李照当年同他说他因先皇后去世过分哀痛被皇帝教训的事。
“是,”卿云缓声道,他现在对皇帝一句嘴都不顶,“皇上说得是。”
膳房做了滋补的药膳,宫人们像盯着吃药一样盯着卿云吃了半碗,太医来诊脉,确认卿云的身子可以去到刑部,同时叮嘱卿云切莫动气,卿云一一应下。
命案发生在刑部侍郎的宅院,自然归刑部管辖。
苏兰贞万万没想到他会同卿云在这般情形下再见面。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屋子里有些漏了,我便托人请了那位姑姑来瞧……”
苏兰贞缓声道:“我进屋内倒茶出来,姑姑便已倒在那儿了。”
尺素是被人一刀抹脖,连求救叫声都未发出,便已毙命。
卿云没说话,他面色冷淡,令苏兰贞想到李崇一贯的模样。
旁人或许会觉着不对,若是屋子出了问题,自然有房牙来帮忙修缮,苏兰贞这般直接寻房主上门,似乎有些奇怪,但卿云知道为什么,他同苏兰贞说过,尺素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的。
每回卿云乔装出行,都是尺素帮的忙,尺素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帮卿云梳好发髻,告诉卿云,要当心。
那日皇帝出宫来寻,尺素是如何应付的,卿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尺素绝对没有出卖他,否则皇帝一定会直奔苏兰贞那儿。
卿云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他想过他一时偷欢放纵,可能会害死苏兰贞,甚至害死自己,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害死尺素……
“下手的人,应当是个高手。”卿云淡淡道。
苏兰贞道:“是。”
卿云嘴唇像被黏住。
尺素,一个外放的宫人,有什么必要惊动这样一位一刀封喉的高手?还偏偏是在她去和苏兰贞见面时?
卿云想到自己身边消失的那些探子,从齐峰对他态度的转变,他可以看得出来,那些犯了错的探子是什么下场。
卿云转头干呕了一声。
苏兰贞紧握手掌,低声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摇头,“无碍。”
“大人……”
卿云抬起手,他慢慢站起身,“这个案子便交给刑部了。”
苏兰贞很想同卿云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即便是在刑部,仍有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根本便是置身于天罗地网之中。
卿云不看他一眼,他亦不能多看他一眼。
一步步走出刑部,卿云身后跟着四位内侍,外头天儿很好,卿云心下却似被寸寸冻住,他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他稍有动作,兴许下一个死的便是苏兰贞。
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回到宫内,皇帝正在看战报,天气暖和,军队再次发动攻击,终于是要有结束战争的迹象,皇帝神色却并不露出喜意。
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磨炼的好太子要回来了。
皇帝抬眸看向走入殿内的卿云,卿云上前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将战报随手搁到一旁。
卿云什么也没说,皇帝便也什么都没问。
战报的情形,卿云是翌日在兵部听程谦抑汇报的,程谦抑喜上眉梢,极为高兴,“照这样下去,顶多一两个月,军队便要得胜回朝了。”
这和程谦抑当初所预测的相差无几,程谦抑自然不由得。
卿云听罢,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李照回来,能改变什么吗?
他劝告自己,不要再对任何人有所期待,李照也只不过是未长成的李旻,可他想到李照给他写的信,写他怜悯一只母羊……卿云心中便无法自控地涌出一个小小的的声音——不,李照是不一样的!
“大人,今日可真是个大喜日子,上回小妹婚宴,人员众多,也未曾好好招待你,”程谦抑道,“不如咱们中午去酒楼小酌一番?”程谦抑语调稍柔,“也当是散散心了。”
酒楼热闹非凡,正是六部诸人常来的酒楼,程谦抑早早定好了一间,带着卿云进了厢房。
“姑姑的事,我已知晓了,”程谦抑给卿云倒茶,“大人节哀。”
卿云没接话,他的心仿若掉入一片漆黑的浓雾之中,不断地下沉,只他还是应了程谦抑的约,不甘心就这么沉下去。
哪怕他身边重要的人通通死光了,他也仍挣着一口气还想往上浮,等缓过了那一阵,他还是那个不知死活、贪婪无度的卿云。
程谦抑从未见过卿云这般模样,哪怕上回拿调令给他,他瞧得出卿云是元气大伤了,却也没像这回一般,仿若整个人失了魂一般。
程谦抑是卿云的自己人,自然知道尺素对卿云来说非同小可,卿云素来是个比他还要孤寡之人,尺素便相当于是卿云的义母了。
“官人,上菜咯——”
外头一声清唱,侍者上菜,卿云原正出神地坐着,膝盖却被轻轻碰了一下。
卿云扭头,便见身侧侍者垂着脸,从袖中塞了张字条给他,卿云一怔,那侍者便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