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定定地仰头望着李崇。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张平远说得这句话实在太好了。
“虽死,”卿云嘴角莞尔,那是他在李崇面前最真心的一次笑容,“无悔。”
第159章
“李旻亲启:伴君多年,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情肠万千,苦愁良多,恨夜长,恨日短,恨不似从前相伴好,唯愿见君,求诉衷肠,死而无憾。”
信的背面也渗出了墨,手掌翻过,却是一个大王八背上驮着一朵祥云,边缘似被水浸湿,略有些模糊了。
皇帝将信笺放在一侧,看向跪在下头的李崇,淡淡道:“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李崇低头道:“儿臣有罪,这便立即送他出京。”
“送他出京?”皇帝淡淡道,“朕记着你说的是让他在京中消失。”
“儿臣明白。”
皇帝绷着脸道:“下去吧。”
李崇退出殿内,回到齐王府,对上卿云希冀的眼神,轻轻摇头,卿云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
李崇在床尾坐下,道:“我真的已不明白了,你心中究竟有谁?”
卿云淡淡一笑,不言不语。
“王爷,”外头侍卫禀告,“曾良酬来了。”
李崇对卿云道:“你同他告别吧,东西已都收拾好了。”
李崇在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仆人便回禀,可以离京了。
卿云上了马车,叶回春的医术很厉害,不过休养了两日,他的身子便好多了,可以行动自如,他坐上马车不久,李崇便也进了马车,卿云看向李崇,李崇道:“我亲自护送你出京。”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李崇时不时看向卿云,卿云面白如玉,神色之中一片安宁,低垂着脸,仿若世上最乖巧可怜的人。
李崇道:“我会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卿云只垂着脸不说话,乌发团在晶莹小巧的耳后,李崇手指动了动,有一个瞬间,他想抚一下他的头发。
马车很快便出了京城,只才驶到郊外,身后却似有快马追来,卿云听到马蹄声,低垂的眼猛地睁开,李崇却是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卿云抬头看向李崇,李崇低声道:“别乱动。”
“王爷——留步——”
李崇对前头赶车的侍卫道:“别听他的,快走!”
卿云靠在李崇怀里,却是一下推开了李崇,打开马车的窗户,探出了身,“齐峰!”
皇帝还是派人追来了。
卿云下了马车,李崇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只是轻轻一欠身,向李崇行了一礼,便跟着齐峰坐上了马车。
“大人,得罪了。”
上了马车后,齐峰便毫不迟疑地仔仔细细搜了卿云全身,确认他身无利器后便带着卿云回了宫。
入殿,殿内宫人还是按照旧习,一一退出,将殿门关上,只将内殿留给君奴二人。
皇帝负手立于殿内,他背对着殿门,卿云上前几步,在他身后跪下。
“多谢,皇上,肯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淡淡道:“无量心说你有话对朕说,便说吧。”
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和杀气,卿云明白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可齐王难道便真的保得住他安然无恙?他亲自护送又如何?撑到太子回来又如何?
这个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要一个人死,那个人总是会死的。
“皇上,不问我,为何,同苏兰贞,有私?”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眼角斜睨,“朕何必关心你一个奴才所思所想?你未免真的太瞧得起自己了。”
若真不关心,又何必在他死前还要将他召回?还是不甘心的吧?这么多年,恩爱争吵,皇帝也费了无数心力,他大约此生都未曾在一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我,从未,爱过他。”
卿云平静道。
“此生最爱,唯有,李旻。”
皇帝依旧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再因卿云这种话有丝毫波动。
“我自来,宫中,千方百计,讨好你,吸引你的注意,起初,确是为了荣华,可后来,我便渐渐,不能自拔……”
“我对你,动过情愫,你对我,时好时坏,叫我,忽上忽下,令我心中,只有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我自小,活得艰难,不肯轻易,交托心意,我怕,若交托出去,你便不会,再高看我,我便如,这宫中,妃嫔一般,沦落平凡,你也再不爱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可我,也知,我此生都,得不到,我心中,好恨……”
“那句话,是真的,因恨你,才寻他人,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恨你,杀任何人,我只恨你,不能全心爱我。”
皇帝面无表情,卿云却是自顾自地已站起身。
“我明白,我已没有活路,齐王,太子,我都不要,我已有过李旻,”卿云喉间渗血,却是越说越流利,“我来,是为赴死。”
“李旻曾承诺,此生不杀我,我不想叫李旻承诺落空,便自赴死吧。”
卿云解了发髻,乌发飘落,他知道,皇帝最爱他这一头乌发缠身的模样,他轻轻地解开腰带,身上平民服饰坠落,堆于脚踝之下,他赤身裸体地站在皇帝身后。
“只求,最后一夕欢愉。”
“李旻,”卿云眼中渗出清泪,“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云儿,这是此生最后了,过了今日,你心中再无烦忧,我亦魂归宫中,我生在这里,便也该死在这里。”
卿云上前,赤条条的手臂环住冷漠的皇帝,“李旻,最后爱我一次,”他柔软的面颊在皇帝龙袍上轻蹭,“我会如你所愿,死得不叫你为难。”
皇帝余光瞥向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这双手从幼小得仿若一捏便碎时,他便曾见过,只未料会同他多年恩爱,又恩情负尽。
他真的想杀了他,想亲手杀了他。
皇帝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卿云躺在他怀里,神色眼眸都透露着全然的柔顺,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满眼都是他,他也终于,眼中只余情与恨。
李旻,短暂地在这具躯壳里复活了。
他想杀了他,因他真心爱上了他,却又无法真心爱他。
卿云面上笑了笑,他靠在皇帝怀里,脸颊轻蹭,“我记得,你从奔马上不要命地救我,你是皇帝啊……李旻,”他仰头,笑得很甜美,很认命,“那时,你忘了自己是皇帝了,是不是?”
皇帝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这个注定要死的小内侍。
床幔落下,卿云跪在床上,亲手替皇帝脱衣,皇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顺,又如此快乐的模样,竟是在他们关系走到尽头,在他临死之际,他一直想剥开他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伪装与保护,瞧一瞧里头最真实的他。
如今,他瞧见了,原来那些防御背后裹着的是这般纯然柔软的一个人。
可他快要死了,他绝不容许自己再放过他,他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正如他也早在他心里死了一般。
卿云仰头看着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令他们都想起他们第一次的事情,皇帝特意带他出宫,其实不止卿云不喜欢,皇帝也不喜欢那过于冰冷残酷的宫廷,他去接自己年少时的结义兄弟,带上了头一回令自己心动的人。
卿云张开唇,眼角泪水滑过,他吻上皇帝,那柔软美好的触感一如往昔。
皇帝的心是冷的,硬的,往日的回忆已冻结在他的胸膛,他不允许自己回想,卿云却是锲而不舍地舔吻着他的唇缝,李旻,他听他在唤他,求求你。
皇帝抬手搂了过去。
唇舌交换之间,他尝到血的味道,也尝到泪的味道。
卿云真是来赴死的。
这般念头在皇帝脑海中闪过,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兴奋,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便永远属于了他。
皇帝翻身压下,却是被卿云重又推倒。
“不,”卿云眼中泪水满溢,满是幸福,“最后一次,是我要你,是卿云要李旻。”
他一手向后,一手遮住皇帝的眼睛,皇帝听到他细碎动情的呻吟声。
皇帝忽然意识到,这个由他亲手带来世界的内侍心中燃烧的是同他一般的火焰,唯有死亡这一刻能够永恒。
红唇再度覆上,同时卿云也吞入了他,皇帝抬起手,将双手放在那条细长的脖颈上,他该成全他的,便就这般让他死在他身上,才是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唇舌缠绕,意乱情迷,死生最后,口中异样之感传来的瞬间,皇帝猛地睁开眼,卿云的舌头已快速从皇帝口中退了出去,他对上皇帝的眼睛,眼中漫出笑意,嘴角渗出血迹,“舒服吗?这可是从前宫里头的好药……”
他骗曾良酬,是他自尽所用,曾良酬是个实心眼,听他坦言自己犯下大罪,会牵连程家兄妹,只求速死,便真的带来了家中秘传毒药,服用后便会浑身无力,犹如在睡梦中般死去。
以蜜蜡封存,藏于羊肠之中,最好夹带。
好痛……
一股灼痛传入胸口,卿云已分不清他吐出的血是喉间伤口还是毒发所致,他方才咬破蜜蜡时,口中也沾上了毒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皇帝面上,皇帝的瞳孔已开始发散,他仍有意识,双眼还在看着卿云,只掐在卿云颈间的手已无力地垂落。
卿云一面笑一面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夹带……”他说得无比顺畅,快速道:“方才,有些话我没有骗你,”卿云抬起手,将皇帝面上二人的血一一抹开,描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轮廓,笑道:“我真的对你动过一丝丝真情,可是你也真的……该死!”
卿云也已中毒,双手本已无力,却在此时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抬起手便死死地扼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掐了他那么多回,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去死吧。
皇帝,去死吧!
你早该死了!你死了,就是爱我的那个李旻了!
皇帝原本扼在卿云喉间的手微微发颤,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涌出,只能那般定定地望着此生唯一令他心动的人。
卿云双瞳死死地盯着皇帝慢慢涣散、扩大的眼瞳和他七窍流血的面颊,他心中好畅快,他忍不住大笑出声,床幔内弥漫着爱欲和鲜血的浓烈味道,让他兴奋得快要发狂。
终于,皇帝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再无光彩,最后一眼,映出的是卿云溅上血珠的眼睛,那双眼睛,纯然欢喜,没有半分哀愁。
卿云俯身看着已然死去的皇帝,胸膛起伏逐渐归于平静,他也要没力气了,手掌从皇帝的脖颈向上慢慢抚摸到皇帝的眼睛,他轻柔地合上了那双眼睛,低头轻轻亲了一下皇帝的眉心,不恨了,他再不恨他了。
死了便好了,死了便再不会伤害他了,死了他便不用再去想长龄尺素是否死于他手,尺素偷藏的那颗东珠意味着什么,他到底是否前朝血脉,这个人是否毁了他的一切……
卿云瘫软下去趴在皇帝身上,皇帝还同他紧紧交缠在一起。
卿云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也终于……自由了。
第160章
殿内烟气袅袅,宫人们安静地往来穿梭,榻前,一宫人跪地,拧了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榻上沉睡之人的手臂,她动作极轻,生怕破坏了这臂上无瑕的肌肤,另两位宫人小心翼翼地伏跪在榻上,一个擦拭脚踝,一个轻拭他的乌发。
待得清洁完成之后,另一个宫人便端上了汤药麦管,一点点给昏睡之人小心喂食,喂食之后按照御医吩咐,轻轻帮他按摩腹部,以免积食。
待得夜里,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守着,隔一个时辰便察看那人的情形,另一宫人则对着冰鉴轻轻扇风,让沉睡之人在炎炎夏日也能安眠。
如此精心的照料已持续了十三日,使得这苍白病弱的人得以在昏睡中也能维系下去。
昨日御医来瞧,已下了定论,说要么这两日便醒,要么便永远醒不来了。
“医道之术,终在于人,只看他自己还留不留恋人世吧。”
于是,这几日宫人们便格外留心,夏夜困倦,扇风的宫人一晃眼,忽然“呀”了一声,两名瞌睡宫人连忙看她,“不要命了,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摇扇的宫人拿着扇子指了榻上的人,“我方才……好像瞧见他睫毛动了!”
另两宫人连忙上前察看,却见沉睡之人面庞如旧,依旧如画一般宁静秀美,便狐疑道:“你看错了吧……”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榻上之人竟一下睁开了眼。
“啊——”
耳边一阵尖叫,卿云睁开眼,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死了吗?他试着张嘴,喉咙却不怎么痛了,他想扭头看一看,却没力气,只瞧见顶上双蝶飞花的绣样。
宫人们将软枕堆叠,扶了人靠上,卿云怔怔地望着面前忙碌的宫人,只觉面前的宫人都好陌生,宫人……她们是宫人打扮……他还在宫里……
“叶太医来了!”
围着卿云的宫人纷纷散开,卿云总算看到了一张熟脸,他吃力道:“叶大夫……”
“诶,”叶回春还是那张温和慈祥的脸,“别着急说话,省省力气,你昏迷多日,正是神魂无力,别怕,有我在,你的命算是又保住了。”
他的命,保住了……
卿云脑海中掠过染血的床幔,他心中涌起一股水淹般的恐惧,难道、难道他……卿云抖着嘴唇道:“皇、皇上……”
“皇上正忙着呢,”叶回春道,“你醒得正是时候,过两日便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卿云糊涂了,彻底糊涂了,宫人适时地端来参汤喂了他两勺,喉间温暖的汤药进去,卿云喘着气道:“太子……回朝了……”
叶回春淡笑着看向卿云,让宫人将他平躺,便取针为卿云稳住心神,又立即开方,命人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卿云精神好了一些,宫人坐在榻前喂他喝粥,“大人慢些。”
卿云这几日一直都靠名贵的汤药续命,宫人也只喂得进薄米汤,半碗白粥下去,卿云已喝不进了,但也终于不似手脚都感觉不到,也有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便问宫人,“我昏迷了多久?”
“今日是第十四天了。”
宫人细心地替卿云擦了嘴角,“您若再不醒,叶大人说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呢,幸好您福大命大,还是醒了。”
十四天。
卿云看着床顶,他没死,新皇登基,那么……李旻是死了的。
卿云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只觉一股倦意袭来,粥里加了宁神的药,他便不自觉地又睡了过去。
如此两日过后,卿云身心终于恢复了许多,叶太医给他诊脉,说他运气好,能碰上他这么个神医,也幸亏是中毒不深,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其实卿云仍然是很糊涂,他那日拼着不要命去毒杀皇帝,是没想过活着出宫的,如今,他竟好端端地仍在宫中,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难道说,他是在做梦?他实则已然死了,魂魄正在阴曹地府里游荡,却不甘心,于是还在做梦?鬼魂也会做梦吗?
卿云靠在床上,看着自己白得恍若透明的手臂。
“皇上驾到——”
卿云猛地向外一探,只他自己觉着用了极大的力气,却只是挪动了一点点,只勉强瞧见明黄的龙袍正在向他这儿走来,身旁的宫女已全都跪了下去。
卿云忽然有些心慌,他垂下脸,不敢抬头,怕看到李旻的脸,怕自己还在噩梦当中。
明黄龙袍在他床榻旁坐下,一抬手,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轻轻替卿云擦了下额头,“很热吗?怎么流了那么多汗?”
听得声音,卿云浑身一颤,慢慢抬起脸。
李崇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卿云嘴唇微抖,“齐王……”
满殿的宫人都吓坏了,未料卿云竟张口便是忌讳,都深深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却听新君柔声道:“是我。”
卿云眼中写满了迷惑,李崇?怎么会是李崇呢?李崇是新君?李照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呢?他……
“都下去吧。”
殿内宫人立即依次退出。
李崇微笑着看卿云,“这几日登基大典,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卿云目光从李崇脸上扫过,看向他胸前的金龙,又再看向李崇的脸。
“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且养好身子再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再派人送你出宫,你自可去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卿云斜靠在软枕上,因这几日病症,他脸色苍白,巴掌大的小脸陷于乌发中,神色迷茫可怜,谁能想到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能弑了君呢?
卿云沉默了片刻,他问李崇,“李照呢?”
李崇看着卿云的眼睛,那双眼睛昏迷多日后睁开,仿佛水洗了一般,真是干净极了,也是,大难不死,但也算是死了一回了,怎能不更通透?
“你现在就要知晓?也罢,那我便告诉你,”李崇手里捻着帕子,“维摩他死了。”
卿云瞳孔猛地收缩。
李崇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回朝时,路遇山洪,滚入黄河之中,尸骨无存。”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的脸,过了许久,他都没明白李崇的意思,“李照……死了?”
李崇道:“节哀。”
李崇的脸完全没有节哀的意思,他始终都那么淡笑着,仿佛很欣赏卿云似的看着他。
一股微妙而奇异的寒冷慢慢爬上卿云心头。
“我累了……”
卿云垂下脸,“我要睡了……”
“好。”
李崇伸手,扶起软绵绵的人,让他暂靠在他的臂膀上,抽了软枕,慢慢扶着卿云躺下去。
“养好身子,”李崇俯身望着卿云,“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卿云是真的累了,又累又糊涂,他闭上眼,脑海中一片混乱,不,他不要混乱,卿云轻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如此,又过了七日,卿云已能下榻行动,宫人们见他能自己走了,都高兴得纷纷夸赞,这令卿云想起甘露殿的那些宫人,他打量四周,认不出这是哪个宫殿,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阴曹地府,可他日渐恢复,沐浴阳光,微风拂面,也有新鲜蝉鸣,便知自己尚在人间。
这几日,卿云从宫人口中大概得知他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先是先皇“急病暴毙”,翌日,太子崩逝的噩耗便从前方传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齐王自然便成了国君的不二之选,朝中微弱的反对之声也被更多拥立新君的人驳倒,齐王李崇便就这么顺利登基了。
卿云立在窗前,望着外头新君登基所挂的吉祥匾,久久出神。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卿云猛地回头。
李崇身穿常服,他的模样和先皇三分相似,故而不会叫卿云错认惊慌,只他看到李崇这张说不出是冷峻还是温柔的脸,心下却止不住地冒出奇异的寒意。
他不能再叫他齐王了,可他也不想叫他皇上。
“……是你救了我?”卿云选择直接道。
殿内宫人倒还是同甘露殿时很像,国君一入殿,他们便纷纷退下。
“是啊,”李崇道,“幸好我在宫中也算有自己的势力,否则,再晚一步,你便要被齐峰砍死了。”
卿云身上微抖,“你为何要救我?”他睁着大眼睛看李崇,“我杀了皇帝。”
李崇却是淡淡一笑,“所以呢?”
卿云微微张开嘴,“弑君是死罪。”
李崇笑了笑,“朕赦你无罪。”
这是李崇第一次在卿云面前自称“朕”。
卿云背上仿若有千万蚂蚁在攀爬,他垂下脸,艰涩道:“你赦我无罪……”
“朕不但赦你无罪,还许你自由,如何?”
卿云再次抬头看向李崇,他忽然觉得李崇的脸看起来很陌生,陌生到他有些怀疑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李崇了,卿云神色游移,他颤声道:“为什么?”
“你自醒来后,好像一直在问朕问题,”李崇转过脸,瞥了一眼宫中摆设,在软榻上坐下,冲卿云招了招手,“你身子刚恢复,还是坐下说。”
他的态度极为平常,好似从前二人几次谈话一般,李崇说,他们谈话不多,却是次次都在交心。
卿云迟疑片刻后,过去在离李崇最远的地方坐下,李崇笑了笑。
“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你兴许在想,怎么那么巧,父皇死了,维摩便也死了,”李崇向后靠在榻上,看向卿云,“那自然是阿含出手的了。”
卿云猛地看向李崇。
“都是为了你争风吃醋,”李崇淡笑道,“瞧你魅力多大。”
那双眼睛写满了惊愕与不可置信,眼珠子都仿佛要掉出来了。
李崇温声道:“逗你的,只不过是为了争权夺位。”
“你……”
卿云喉咙发涩,他说不出话来。
李崇面上笑容浅淡,“很奇怪吗?是觉着朕同阿含那般拙劣的计谋暴露后,早便拆伙?”李崇摇头,“朕从不摇摆,阿含亦是。”
李崇目光在卿云那张脸上逡巡,他缓声道:“其实你也算不得绝色,只不过父皇喜欢,那便够了,当时在猎场上,你耍那花样,真是吓了朕一大跳,若父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的计划可就全乱了。”
“原本,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除掉他,你知道的,他很多疑,哪怕是为他诞下子嗣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李崇慢慢俯身过去,因他想更清楚地看到卿云面上神情的变化。
“没想到,他会栽在你这么一个小玩意手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李崇抬手勾起卿云的下巴,眼神戏谑,“自己是前朝皇室吧?”
卿云的眼一点点睁大,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李崇,是梦吗?是梦吧,是他还没有醒吧,这个梦怎么会那么可怕……
“你很美吗?也不过如此,”李崇目光平静地从他面上一点点掠过,“很聪明吗?朕觉着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唯一最厉害的,便是够胆量,”李崇看向卿云那双眼睛,“谢谢你,替朕除掉了父皇。”
李崇欣赏着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顾盼生辉,或喜悦或忧愁或愤怒或激动……他的父亲都很为之着迷,如今,这双大眼睛,干干地看着他,里头空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是被他掏空了吗?真的已经空了吗?
李崇决定再加把火。
“苏兰贞,是朕派人杀的,父皇只是将他扔在刑部大牢反省罢了,为了个玩物杀臣子,有违他的一贯作风,所以朕帮了他一把。”
那双原已空洞的眼中竟出现了更强烈的震颤,李崇仿佛看到一缕幽魂正在那双眼被他死死抓住,无声哀嚎。
李崇抬手抚了下卿云的脸,被他的手触碰到的人却忽然大叫了一声,他声音粗哑凄厉,但凡听过的人都会过耳不忘。
“啊——”
卿云跳下软榻想逃,却被李崇手臂强硬捞回。
李崇捏着他的脸,欣赏这张迷惑了他父亲的面孔露出前所未有的绝望痛苦神情,他心下感到一种冰冷的愉悦,这种货色,能迷惑得了他父亲,在他这里,却不过是被玩弄于股掌,这个皇位由他来坐,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泪水将那张素白的脸浸透,那双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泪,李崇却还不放过他,他靠在他耳边道:“可怜你的尺素姑姑,原本是可以颐养天年的,可惜,碰上了你这灾星,也只能死了……”
嘶吼的哭声响彻殿内,李崇一只手便制住了人,另一只手始终死死地捏着卿云的脸,无论卿云怎么挣扎,都被他牢牢地困在掌中。
他早说了,他在他心里不过是个玩意,那是他对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话。
“要朕放了你吗?”李崇低语道,“朕可以放了你,送你出宫,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朕保证不会杀你,因你实在不值得,蝼蚁罢了,朕可以放你偷生。”
“不要……”卿云已挣扎不动了,虚弱地在李崇掌下,面色白得仿佛快要化开,“不要……”
不要什么,他没有说,已然昏死过去,口中溢出鲜血,顺着李崇的手温热流下。
李崇松了手,将昏迷的人打横抱起,回身朝殿外喝道:“叫叶回春来!”
叶回春前来诊断,不免为难道:“皇上,您到底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他余毒未清,这般心神大震之下,是会要命的,好不容易才救活的人,这般又不知多久才能醒了。”
“朕不过逗逗他,”李崇负手,神色淡然,“他气性太大,不磨不行。”
叶回春是李崇的心腹,自然知晓这齐王的性子有多可怖,便默默地施针开方,再次日夜守在这小内侍的榻前施救。
五日后,小内侍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的小内侍面庞虚弱,神色茫然,叶回春就守在榻前,忙上前为他诊治施针,“大人,静心,千万莫要激动。”
小内侍躺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过了半晌,才扭头看向叶回春,张口,语气迷惑而又天真,“你是谁呀?”
第161章
“他原本便余毒未清,又急火攻心,血行失常,毒入清窍,便神明失养,神志不清了,民间也常有这般例子,譬如伤寒高热过度,便会如此。”
李崇搁了朱笔,淡淡道:“会不会是装的?”
叶回春倒也没把话说死,“这也难说。”
李崇笑了笑,“他倒是很有趣,一个人能抵一个戏班子的花样,你继续帮他调养,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叶回春回去便新开了调养的方子,宫人们端了药过去,卿云却是不喝。
昨夜端药过来,喝了一口,卿云便喷了出去,大叫:“苦的!我不喝!”
宫人被喷了满脸药汁,简直哭笑不得,几人团团围住,又不能强喂,只能哄,哄他不苦,卿云倒是信,只喝一口还是苦的,立即便又喷了出去,且顽童报复一般,谁喂的,就往谁脸上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