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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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才遵命!”
这三日,卿云也未迈出户部半步,他本便是少睡之人,实在精神疲倦,便裹了大氅眯一会儿,几个内侍也都轮番休息。
户部那些人就没那么便宜了,几个内侍嗓门又大又尖,谁敢合眼就上去一顿阴阳怪气,三日下来,几乎人人都脱了一层皮。
自然,那几个品级高,在后头内堂的,卿云都没管,只也不许他们离开。
杀鸡儆猴,猴怎么能走?
待到第四日,内侍们推开户部大门,户部众人恨不得立即爬出去。
“大人们辛苦了,瞧瞧你们这些账,错漏百出,所以皇上才要推行新政,你们凡事都记一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说是不是,徐大人?”
徐咏德是被杀的那群鸡当中最惨的一个,他拨了三天的算盘,脸色惨白,手指已经抖得不能自控了,此时对卿云已再无半点不服之心,只垂首颤巍巍道:“公公说的是。”盼着卿云快点儿走。
“下个月,”卿云站起身,环顾一群瘟鸡般的官员,“我希望下个月能瞧见户部作出表率,叫我,也叫皇上能看看新政的成果,各位大人,任重道远,望君珍重。”
卿云含笑转身,六个内侍齐齐跟上。
户外部头一堆官员正在探头探脑地察看,见门打开,里头那雪肤花貌的内宦走出,又纷纷闪开躲避,唯独一人抱着手臂在外头瞧着。
卿云走到秦少英身侧,停下脚步,转头对秦少英笑了笑,柔声道:“下一个,便是你们兵部。”
再无二话,翩然离去。
秦少英看着他披着大氅的身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嘴角轻勾。
这毒妖精,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回到宫中,卿云先行沐浴,宫人们都一个劲地心疼他,卿云拿起浴池边上的桂花酒抿了一口,“你们就别这般了,都是我的好哥哥好姐姐,何苦帮他做戏?”
宫人低低笑道:“皇上是真心疼您,三天呢,皇上每天晚上夜里都睡不着。”
“说这话,你们谁瞧见了?”
宫人们自然不敢作答。
卿云受了颜归璞的教导,将周围的一切也都看得更清晰,也自然更加应对自如。
颜归璞有些话实在是令他受益匪浅,他这般性子浓烈之人更应该适当收敛心绪,也算是一种保养,免得早死,颜归璞那死老头子都年逾七十了,瞧着还精神矍铄,也是头老王八。
沐浴完毕,卿云穿着寝衣,大白天就跑龙床上补眠去了。
皇帝回来时,卿云还在酣睡,皇帝撩起床幔看了一会儿。
这似乎是春猎之后二人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先前皇帝说卿云若是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兴许二人之间便淡了,然而卿云不在他身边的这三日,他却一直对他牵肠挂肚,心中暗暗生悔,是否不该放他出宫?
“皇上听说了吗?”卿云坐在床上,盘腿同皇帝说话,他轻捋着头发含笑对皇帝道,“户部的人可被我整惨了。”
“朕听说了。”
皇帝撩起卿云的发尾,不知怎么,他觉着卿云短短几个月便给他一种“长大了”的感觉,先前卿云身上那般鲜明的纯粹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眉间那颗越发鲜红的红痣所带来的妖异清冷之感,只细一看又似乎还是从前那般。
“的确厉害,”皇帝道,“颜归璞的学生当中,你算是有悟性的。”
卿云低头淡淡一笑,“那日我问老师,他的学生当中他觉着最厉害的是谁。”
“他怎么说?以他的性子,不会拍马,应当实话实说,是苏兰贞么?”
卿云听皇帝提起苏兰贞,没有半分异样,道:“他说是他自己。”
皇帝笑了,“还真是他的脾性,自视甚高。”
卿云道:“皇上说的那个苏兰贞根本不是他的学生,只是颜大人在隆平讲学时,他听过颜大人几次课罢了,皇上你实在是冤枉颜大人了,是那苏兰贞故意到处打着颜大人的旗号狐假虎威,欺负颜大人不好解释。”
皇帝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苏兰贞确实有两下子,就连朕也被他骗了,想起来先想到的都不是他是谁,而是他是颜归璞的学生。”
卿云笑道:“是啊,此人奸猾无比,正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一把好手。”
“你如今满口官场,朕听着倒不习惯了。”皇帝将话扯回,卿云却是从容不怕,“习不习惯由不得你!”一面说一面将皇帝推倒在床,手指轻轻点在皇帝唇上,“宫人们都说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我来瞧瞧,是也不是……”
卿云面上带着笑容,另一只纤白小手如扭动的蛇般顺着皇帝的胸膛向下。
他从来不肯多看多碰,只颜归璞说得没错,越是恐惧的便越是要跨过去,否则一生受困,如何解脱?
卿云一手指尖在皇帝唇上摩挲,趴在皇帝身上,上身微微扬着,身后乌发披散,遮住了二人重叠之处。
皇帝瞧不见他的手,却能感觉到他的手,那只小手微微带着凉意,柔若无骨,带着几分青涩的亵玩之意,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皇帝身前肌肉上舔了一下,哑声道:“皇上,原来你同太子真的处处都生得很像呢……”
卿云没机会再说下去,皇帝一把便翻身将他压住。
在床上,卿云总是怕的,要到最昏昏沉沉时才能显出几分真性情来,如今,卿云不仅不怕,甚至还想反过来在床上驯服皇帝,只是到底受困于这恼人的身子,开始还妖精似的,没几下便故态复萌,又是哭又是叫的。
皇帝抚了他在此事中既娇媚又脆弱的面孔,“哪里学的狐媚手段?”
卿云还不服,一面低吟一面道:“反正不是同你学的……”
皇帝知道卿云近来十分安分,也不介意他在床上胡言乱语,只低头堵住他的嘴。
皇帝心中思念终于在床上被卿云消弭得干干净净,翌日,卿云便又跑去六部,他没有食言,立即去了兵部。
卿云已想好了要如何对付秦少英,哪知兵部上下却是恭敬乖觉,自先乖乖开始推进新政了,倒是让卿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秦少英,面上也始终保持着淡笑。
好,不过是挫其锐气,避其锋芒,这点伎俩他看得明白。
秦少英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柔声道:“什么时候轮到工部?”
卿云道:“秦大人想管工部的事了?看来是有宰相之志?不错不错,秦大将军已是我朝第一武官,秦大人又心系宰相之职,父子两个一文一武,以后朝政之事就全靠你们了。”
秦少英听他这般说辞,微微一笑:“从哪学的满口官腔,真是难听至极,好好的人全被这些东西给污糟了。”
“秦大人不喜官腔,看来是志向高洁,想当隐士了,请辞的呈表写了吗?我替你带给皇上。”
“从前只是伶牙俐齿,如今却是胡言乱语了,我便是请辞了这兵部差事,也是少将军,真对不住,这官场我恐怕是无法远离了,只不知公公又能待到几时?”
兵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不由心下引以为奇,因秦侍郎一贯寡言少语,加之他身份高贵,在兵部少和同僚来往,他们从来没见过秦侍郎这副模样。
卿云不知不觉同秦少英竟打起了嘴仗,他反应过来后便硬生生截断话头,拂袖便走,秦少英看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看热闹的同僚,道:“好看吗?”
同僚们立即纷纷低头。
六部之中,这一次,卿云最后才去的工部。
他听闻工部罢官的官员回来之后,又闹了好几场,都被苏兰贞一一化解,苏兰贞是从地方官员做起,摸爬滚打上来的,比起那些一开始便是京官的许多官员要有手段的多。
卿云神色冷然地进了工部,发觉工部井井有条,气象焕然一新。
三个月的时间,他在不断学习,苏兰贞也在不断改革工部,两边也算是都颇有成效,可他们彼此却是那日在天香楼一见后再未见过。
卿云心下微刺。
经过天香楼一事,卿云自然明白苏兰贞同长龄的性情截然不同,那几分相貌的相似又如何?于他而言,同“睹物思人”没什么分别,他既能狠心将玛瑙络子埋藏好,怎的不能狠心只当没苏兰贞这个人?!
卿云照例问了几个人,又察看了他们的新制考勤,发现并无错漏之处,他看到了张平远,张平远那日没在天香楼瞧见他,自然是对面不识。
“工部做得不错,”卿云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公公慢走。”
卿云起身,他在原地停留了不过片刻,便转过身,大氅划出弧度,内侍们围住跟上。
卿云走着走着,又到了六部那片竹林,他现在都不知道那方帕子和里头裹着的钥匙到底去哪了,他怀疑过秦少英,只若是秦少英捡到的话,必定要拿那些东西来在他面前胡来了。
卿云对那几个内侍道:“你们去外头等我。”
“是。”
那几个内侍对他言听计从,是他特意选出来调教的,在他们心里,他的话比皇帝还重要。
卿云靠近竹林,秋日的竹林颜色变得更深了,由青翠转向墨绿,卿云迈入其中,没有再一味往林子里钻,只在那小道上轻轻漫步,他停在那日藏东西之处附近,视线轻望过去。
原地立了片刻,卿云回转过身,目光却立即顿住了。
苏兰贞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卿云不假思索地低垂眼眸,再抬眼时,神色已完全如常,“苏大人。”
“云公公,”苏兰贞道,“那次回宫之后,可还好?”
“无碍,有皇上宠爱,犯夜不算什么,苏大人不必担忧,工部我去过了,新政推得极好,我会向皇上呈禀,为苏大人你记一功的。”
苏兰贞觉着奇怪,三月时间,说短的确不短,怎么面前的紫衣大宦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对他如此生疏,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照理说,这应当是他们才见面时该有的情形,为何他们却是前后颠倒?
“苏大人,告辞了。”
卿云微一颔首,未朝苏兰贞那儿走,而是转身继续向前,从另一条道上移开。
“苏大人,要小心哪。”
一声带笑的声唤醒了苏兰贞,苏兰贞负手回身,身后却是秦少英。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苏兰贞很快便消除了这个念头,他并非知晓卿云在此,才来这竹林,而秦少英显然是有意前来。
苏兰贞淡淡道:“秦大人,这是何意?”
秦少英微微一笑,“天子宠宦,苏大人多一眼都不该看。”
苏兰贞听了这话,神色却是毫无波动,“不该看,倒是可以动手动脚?”
秦少英笑了一声,“苏大人,你很有趣啊。”
苏兰贞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平淡模样,“秦大人,你很危险。”
“哦?此话何解?”
苏兰贞道:“无解。”
林间一时寂静,秦少英微微眯了眯眼睛,苏兰贞却是若无其事地拱了下手,“秦大人保重。”

第126章
之后有几日,卿云也同苏兰贞碰过面,不过公事公办,苏兰贞也仿若无事,他们本便无事,只是才相识时,卿云对着苏兰贞撒娇卖痴了几日,如今也只是恢复如常罢了。
只在苏兰贞不注意时,卿云还是忍不住看他,这是半个活的长龄,他不过看两眼,应当也不打紧吧?
“云公公?你说搅得咱们六部天翻地覆的那个云公公?”
张平远笑道,“道真兄,你如今才想起来打听他,是不是有些晚了?”
苏兰贞抬起酒杯,“易安兄的意思是,对这云公公的事打听得很清楚了?”
“本也不难打听,他原是东宫的内侍,之后不知怎么到了宫里,之后便一路平步青云,成了如今这般。”
酒肆上方青旗摇曳,苏兰贞端着酒杯正在侧耳静听,道:“没了?”
“没了啊,”张平远道,“还有什么?宫里头的事岂是随便就能打听到的,知道他受宠,不好得罪,不就行了吗?你也别想着送礼,昨日来工部,你瞧见了吗?他穿的那身大氅,哼哼,你我一辈子的俸禄都别想。”
苏兰贞看向张平远,张平远同他一般为官都是为挣个清明官场,二人自然也都是两袖清风,连出来喝酒也只能在这路边酒肆。
天子宠宦。
苏兰贞抬起酒杯喝了口酒。
单论相貌,那位云公公的确算得上是清丽绝伦,一颦一笑,宜喜宜嗔,再看性子……苏兰贞琢磨不透,说不出来卿云到底什么性子,忽热忽冷的。
“嗯——”
张平远放下酒杯,咽下嘴里的酒,忽然想起什么来,“有个人,他说不定知道点事,不过你打听这个云公公做什么?想同他套近乎?我听说他刚来六部的时候,不是挺黏着你吗?”
“黏着我?”苏兰贞反问道。
张平远再反问:“难道不是吗?”
“那是因为当时工部一团乱,他初入六部,无从下手,想从我这儿插手工部罢了。”
“你这不看得挺清楚嘛,如今你在工部也顺手起来,不必再借助外力。”
苏兰贞是个谨慎到以策万全的人,他从一开始便看出……不,卿云傻乎乎地直接说出了他的意图,在官场上怎么能随便将自己心中真实所想告诉他人?无论那个人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那都是不可取的。
可是卿云偏偏就那么说了,这么个人在宫里到底是怎么混到三品的?
自然,苏兰贞任由他……“黏着他”,也是以防万一工部那些人还不老实,有卿云这个三品大宦在,兴许能帮得上忙,卿云自己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品级在六部做事,苏兰贞可是个中好手。
只是后来,他没让卿云帮上忙,甚至卿云连人都不见了。
“来了来了!”
苏兰贞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张平远拉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道:“这位是大理寺的问事陈志安,这位是咱们工部侍郎苏兰贞。”
张平远引荐之后,苏兰贞同陈志安互相寒暄了几句,张平远便道:“他知道那位云公公的事,是吧,我从前听你提过一嘴。”
张平远给陈志安倒了杯酒,陈志安先喝了一口,道:“知道,我办过他的案子,见过一回,啧啧,见一次,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真华寺你们知道吧?之前有个淫僧,在寺里头欺辱了许多小和尚,被那位给砍了头了,那柴刀就插在脖子里头,可瘆人了,当时那位才十五六吧?别瞧他身量小小的,下手真是又重又狠,太吓人了!”
“要说在大理寺头,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没见过,我就怵那位,你杀人被抓了,你不管是不是有缘由,你是不是得怕啊,诶,那位他一点也不怕,就在那等着咱们去抓,那身上……穿得还是僧衣呢,溅了一身的血,跟没事人一样。”
“到了大理寺,嘴那叫一个硬,主动挑衅咱们上官,就是曹大人……”
张平远点头,他做京官多年,各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相熟的官员,“曹平的事,我听说过,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为了太子内侍杀人之事,原来就是他,我一时忘了。”
“嘿,你只是听过,你能忘,我可忘不了。”
陈志安绘声绘色地描绘记忆中的画面,“他那个脸,白得像鬼,眼珠子黑漆漆的,就盯着曹大人,‘我就不招,有种你就用刑啊——’”陈志安学着那个语调,“你说都到了大理寺了,你叫用刑,那谁还不用啊?”
“曹大人当场就给上了鞭刑,几鞭子抽下来,你看他那个小身板,愣是一声都不叫,抽完了,就那么阴气森森地朝曹大人说,你等着,上个给我上刑的坟头草都青了,差不多就这意思。”
“曹大人一怒之下,直接就给他上了拶刑……”
“咚——”
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张平远正聚精会神地听呢,陈志安也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两人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神色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波动,抬手只再倒了杯酒。
张平远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道:“你接着说。”
“哦,就是说那个拶刑,十指连心哪,哪怕再硬的骨头也没几个能顶得住这拶刑的,当场那小太监……不,那位就惨叫起来了,那声音特别特别瘆人,那位那个嗓子跟一般内侍不一样,跟乌鸦叫似的。”
张平远平常听过几回卿云说话,是沙沙哑哑的,点头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太子来了啊,”陈志安喝了口酒,“太子亲自从牢房里,亲手……”陈志安做了个打横抱的手势,“……把人接走的。”
“曹大人就是因为这事,被连贬三级!”
陈志安又做了个三的手势,神色之中啧啧称奇,“当时那位可倔了,咱们大理寺少卿亲自来牢房带人,他不肯走,说谁敢碰他,就一头撞死!太子没法子,只好亲自进牢房接了,你说,厉不厉害?”
陈志安对着张平远挑眉,张平远有点糊涂,“照这么说,太子很宠爱他了?”
“废话,”陈志安觉得张平远说话很可笑似的,“曹大人用刑是用得急了些,这原不算什么过错的,连贬三级啊,十年都白干了,就为了这十道鞭刑,一道拶刑,仕途都毁了!”
“哦哦。”张平远若有所思地点头。
“案情不明,擅自用刑,连贬三级是应当的。”
两人再次齐齐看向苏兰贞,苏兰贞面如冰雪,看向陈志安,“曹平被贬得不冤枉。”
陈志安道:“……曹大人对我们一向都挺好的。”
苏兰贞道:“那也不是他滥用刑罚的理由。”
陈志安看向张平远,用眼神表达你这兄弟有点不上道啊。
张平远倒是很习惯,因为苏兰贞就是这么个为官清正的人,他也最敬佩欣赏苏兰贞一点。
陈志安倒也没多反驳,喝了口酒,道:“所以那位后来进宫平步青云,我一点都不奇怪,最近你们六部被折腾够呛吧?我劝你们忍着吧,就那一次,我便看得出来,那位就不是一般人。”
“说得像是什么佞幸一般,那位……”张平远不知不觉跟着陈志安叫了,他光明正大道,“云公公不过在六部督行新政,没有什么不佳的品行,还顺便帮咱们六部整顿了公厨,改善了伙食,”张平远胳膊碰了下苏兰贞,“你说是吧,道真兄?”
苏兰贞手握着酒杯,看着杯中之水,眼前却浮现出那双看似完美无瑕的手泡在水中的模样,他笑着同他说,那般很像拶刑。
苏兰贞一言不发,起身结了账,对二人拱了下手,算是告辞。
回到近郊租住的小院,苏兰贞从书案抽屉里拿出那块帕子,帕子里抱着钥匙,他那日寻常在竹林散步时捡到的。
说不清是被人藏在那,还是随手丢弃的。
他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迷离、沉醉、痴痴地看着他……
他先前以为他是认错人了,可后来又好像不是。
重新回到六部,他好像变了个人,可他有时候却还会……偷看他。
将手里的帕子放回去,苏兰贞轻轻地呼出口气,他们原本便不相熟的。
卿云发觉苏兰贞好像在偷看他。
先前他到工部时,苏兰贞都躲在他那个屋子里,卿云很偶尔才见到他,不知怎么,近几日,他每回来工部查问,苏兰贞都在外堂,虽未站在近前,也隔着许多人,但卿云对旁人视线异常敏感,他可以确定,苏兰贞就是在偷看他。
是觉着三个月前他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奇怪是吗?
卿云冷着脸喝茶,如今越来越冷,白狐毛轻轻刮在他面上,他低垂下眼,假作不知。
只他自己不好再去偷看苏兰贞,怕被苏兰贞视线撞个正着。
然而一个半活的长龄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他怎能忍得住不看?只能在交错时偷偷看一眼罢了。
如此便又到了年节,今年李崇都不在,他上次进宫请求外放出京,皇帝答应了。
这回年节,卿云真是连李照的面都没见着了,上回他说让李照有机会来寻他,纯粹便是胡说的,如今皇帝摆明了不让他同李照相见,倒让他生出了几分恶念。
他故意气皇帝,在床上乱叫李照的名字。
他不是不许他对旁人花心思吗?那他便在他床上喊他的儿子!
事毕,皇帝抽身而下,淡笑道:“从前提起维摩,你便着恼,如今倒全换了。”
“这不是为皇上助助兴吗?”卿云不在意道。
皇帝深深地看着卿云的脸,他忽然上前托起他的后脖,“卿云,你到底在别扭什么?便不能像先前那般好好的吗?”
卿云放松地靠在他的手掌上,“好,我要见太子。”
皇帝不说话了。
卿云也只笑着不说话了。
“换一个条件。”皇帝淡淡道。
卿云道:“好,你把淑妃杀了。”
皇帝放开了他的脖颈,下榻吩咐准备浴池。
卿云哼了一声。
皇帝给他添堵,他也要给皇帝添堵。
若问为何,实则也不过是他只有这个法子罢了,皇帝若有什么看不惯他的,自然有千百种法子来叫他不舒服,而他只有这个法子。
兴许又被李照说中了,他那日便是想通过李照报复皇帝。
可恨李照,堂堂太子,年节不是都在宫里吗?他翻个墙不就进来了?丝毫不管外头还有齐峰看着,便是谁也没法闯殿。
卿云方才在床上一直故意乱喊,倒还真的回忆起了从前同李照在床上的时候,李照在床上也是很正经的,他其实还是怕他不那么喜欢,卿云也确实不喜欢,所以事后都会找长龄寻求安慰……
卿云闭了下眼,将这些杂念赶出脑海。
年节过后,卿云回到六部,却是意外得到了个消息——秦恕涛旧伤复发,性命垂危。

御医用词谨慎,然而哪怕是在旁的卿云都听出来了,秦恕涛命不久矣,马上就要死了!
卿云强压下心头兴奋之意,看向神色凝重的皇帝。
皇帝派了三位御医去替秦恕涛诊治,御医们都是同样的措辞,束手无策。
先前秦恕涛在战场上实则便是受了重伤,伤及了肺腑,只是当时勉强算是表面治好了,如今冬日一冷,旧伤复发,恐怕是药石难医了。
“皇上,”卿云将手放在皇帝胳膊上,“别太难过了。”
皇帝抬起手,手掌放在卿云的手背上按了按。
皇帝亲临秦府探望,卿云跟随左右。
秦府内虽未听哭声,却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棺材停在堂中,用来冲一冲,皇帝上前抚摸了那棺材,心中竟回忆起当年他们兄弟几人结义的情形,同生共死的誓言尤在耳畔,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皇帝入了内室,秦少英跪地行礼,皇帝扶了人起来,卿云瞥见秦少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眼中全是红的,心中不由冷笑,你也有今日。
“元峰,朕来看你了。”
皇帝坐在病榻旁,秦恕涛面色蜡黄,目光僵直,已是将死之召。
卿云同秦少英是生死仇人,和秦恕涛说到底也还是不相干的人,见他此番情状,竟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这人一生征战沙场,为皇帝出生入死,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年仅四十八岁,便已重伤难治,油尽灯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是否给他这一生带来过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摩诃……”
秦恕涛吃力地呼唤了他们当年称兄道弟时,喊过的皇帝小名,一只垂在床侧的手不停颤抖,似是想要抬起,却无力再举。
皇帝伸出手,握住秦恕涛的手。
秦恕涛面上露出安心之色,这才缓声道:“你来了……”
“你如今……贵为皇帝……肯到府上看、看我最后一眼……不、不枉我们兄、兄弟一场……”
“莫说这般丧气话,怎么便是最后一眼了?朕不过是来探病,御医会治好你的伤。”
皇帝紧紧握着秦恕涛的手,这是一只和他共打天下、伤痕累累的手,那只手大如蒲扇,曾经极为有力,能空手捏碎巨石,如今却是颤抖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秦恕涛扯了扯嘴角,他似是想笑,只是那张脸上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他低声道:“阿含……”
“父亲。”
秦少英立即上前在秦恕涛的床头跪下,他双目赤红,眼中满是泪水,充满了悔恨和懊恼,是他没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他!
“你……出去……”
秦恕涛眼珠只僵硬地看着床顶,他连动一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留在同皇帝说话上。
“摩诃……我、我想单独、单独……”
皇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都下去。”
屋内仆人御医纷纷下去,卿云也跟着后退出屋子,秦少英跪在原地似不想离开,皇帝道:“阿含,听你父亲的话。”
秦少英弯下腰,眼中泪水落地,这才猛地起身走出屋子。
众人在屋外等待,卿云余光见秦少英立在一旁,虽面无表情,眼中却不断落泪,同他平日放肆狂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卿云以为自己看到秦少英这般会很爽快,可不知怎么,心下却也是沉重不已,同他初闻秦恕涛病重之时的兴奋心情截然不同,兴许是他真正瞧见了秦恕涛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个王朝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在临死前,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卿云不知道秦恕涛单独和皇帝说什么,他猜大约和杨新荣一样,应当是说些托孤之语,他心下又不禁一阵烦躁。
这般不知站了多久,秦少英忽然转身推开门,“父亲——”
卿云随着秦少英的大吼回头,却见秦恕涛躺在榻上,已然面色发青闭上了眼睛。
“父亲——”
秦少英泪如雨下,膝行到秦恕涛榻前,趴在榻上放声大哭。
皇帝坐在榻沿,神色之中亦有几分悲戚,他抬手按住秦少英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起身对卿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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