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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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便大大方方的,只当是他自己的?
不,也不成。
卿云的吃穿用度,全是宫里的,他无法解释这方简单的帕子,环顾四周之后,卿云干脆将帕子包着钥匙藏在了竹林之后隐蔽处,这才出了六部。
上了马车,卿云心下仍沉浸在那久违的纯然的甜蜜之中,待到入了甘露殿,他也仍是心情愉悦,只甫一入殿,便有数十人迎了上来。
“云公公,快入内,让臣等瞧瞧您身上何处受了伤……”
卿云被几个御医簇拥入殿,那手上一点点伤痕很快便被发觉,御医们如临大敌,分明伤已好了,仍是好一通清洗料理,卿云被他们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宫人们压着他的手在药盆里,温声软语地劝他别动弹。
卿云心中却无半分今日苏兰贞这般对待他的隐秘喜悦,只神色淡淡,将火气全压住罢了。
折腾了许久,众人终于放了他,皇帝也回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手上受了伤?”皇帝坐下,便温和道。
卿云抿唇不答。
皇帝抬手搂住他的肩膀,“怎么了?生气了?”
卿云终于扭脸,“皇上明知故问!”他分明是故意这么炮制他的!皇帝怎么知道他受伤?要么是齐峰,要么便是六部里还是有人盯着他……卿云气苦,“皇上为什么总要派人盯着我!”
“你生气,是觉着朕管着你了,那朕呢?”皇帝目光一寸寸移到卿云面上,“朕说过,最不喜你不爱惜身子,你听进去了吗?”

第121章
卿云冷笑一声,“皇上不许我自己磕碰伤了身子,”他手猛地摘下脖上素纱,“那皇上你呢?!”
皇帝道:“那不一样。”
卿云眼圈泛红,“所以还是老样子是吗?在床上随便怎么胡来,下了床,便处处都是规矩,这规矩只我一人遵守是吗?李旻,这公平吗?!”
卿云一开口,宫人们便自觉退出了内殿,将宫殿留给皇帝和内侍二人。
皇帝静静地看着卿云,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眼眸深邃,“你想给朕立什么规矩?自你到了朕的身边,朕可再未召过后宫妃嫔。”
“你去召啊——”
卿云腾得一下起身,他手指都被泡得发软发红了,直指了皇帝的面门,“你立即去召,今晚便召!”
“就去召那个三番两次想害死我的淑妃——”
卿云抄起手边瓷瓶便往地上砸。
瓷瓶“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巨响将殿外宫人都吓了一大跳。
卿云喘着粗气看着皇帝,皇帝神色不变,仍是那副神情看着他,叫卿云心中暴涨的怒火也慢慢冷却了。
他不是没同皇帝吵过、闹过,可每一次那番做派,都不过是为了继续打破皇帝的心防,他从未真正因自己而同皇帝吵过。
便是头一回大喊李旻,也是在濒死之下求生的本能叫他知道,那般喊叫对那时的皇帝兴许是有用的。
“怎么不继续砸了?”皇帝淡淡道,“将心里的火气发出去也好,冷静下来,才能明白朕对你的用心到底如何。”
卿云心下油然生出一股无力,他缓声道:“皇上待我,用心总是好的。”
皇帝道:“站着别动。”起身过去,将立在碎瓷片中的人打横抱起。
卿云靠在皇帝身上,便听皇帝道:“你要什么,朕都依你了,不过只是要你爱惜己身,朕何错之有?”
“皇上没错……”卿云有气无力道。
皇帝将人抱至一旁软榻,卿云坐下,低垂着脸。
皇帝拉了卿云的手,“嫌朕管着你了?”
卿云垂首不言。
“好,那朕以后便不管你,你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野便怎么野……渐渐的,朕的心思也全不在你身上了,你便高兴了?”
卿云身上一颤,抬眼,眼中满是哀婉之色,“皇上,你这是在要挟我。”
“朕不是在要挟你,朕只是在提醒你,卿云,”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的心思最应该放在何处,你明白吗?”
“朕可以容你行走六部,可自你担了那份差事后,朕总觉着你的心思便不在朕身上了……”
皇帝目光在卿云面上游移,卿云身上竟不由自主地发冷。
他分明已得到皇帝的真心,为何还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是了,被皇帝真心爱上比逢场作戏得到的更多,自然也更可怕……
卿云强作镇定,云淡风轻道:“不过开头新鲜几日罢了,皇上又何必损了我的兴致,”他面容一板,“我不过才去了几日,什么都没干,只不过给自己出了口气,皇上就百般看不顺眼,好!”
卿云往榻上一趴,背对着皇帝,“从明日起,我便不去了!我哪也不去!我就黏在皇上身边,皇上上朝我也跟着上朝,我就坐皇上腿上,让那些在六部对我不假辞色的官员全都跪下给我磕头!”
皇帝见他耍赖,抬手拍了下他的屁股,“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不过就是想有些事做……”卿云不理他,手放在脸下,闷声道,“你要我成日围着你打转,那你呢?你不也是成日里忙于政事……”
“朕除了政事以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给了你了。”
皇帝双手在卿云背上抚着,“说什么让朕召淑妃,这般诛心之话,是想刺朕的心?”
卿云抬脸,面色因压在下头变得红扑扑的,“李旻,你少倒打一耙!本来便是你先提的!”
“朕实在不知还有什么需要你立规矩之处,便只点了这个出来,卿云,”皇帝语气闲适,“在这一点上,你兴许还不如朕。”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却是昂着头,理直气壮道:“你既放他来劝我,便该知有那一遭!”
皇帝俯身扣了卿云的下巴,“朕没你想得那么宽容,只是放心维摩罢了,你糊涂,他不会糊涂的。”
卿云冷笑一声,“原来如此,皇上是对自己的孝顺儿子放心。”
“维摩是我一手带大,”皇帝眼光在卿云面上游移,“比你受调教的时日要多,自然也更懂事。”
卿云心下一片苍凉,皇帝即便对他动了真情,也不会放弃调教摆布他,他纵容他的只是他想纵容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也是皇帝喜欢的,但倘若卿云身上出现叫皇帝不满的,皇帝自然也会想方设法去修剪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桠。
卿云不由扑哧笑了,他笑得真心,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李旻,你说的不错,太子的确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当年,太子也是这般待他的。
皇帝听出了卿云口中的讽刺意味,倏然想起他那儿子从前让齐峰转告的那句“他是他自己的”,他心下又何尝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他是皇帝,倾心于一人,又怎可能真的放那人肆意生长?
皇帝手掌轻抚卿云的面颊,“今日之事,朕不想再有第二回 ,你若再轻易损毁自身,别怪朕。”
别怪朕什么?皇帝没有说,正是因为皇帝没有说,其中无尽遐想才更令人恐惧。
卿云早便做好了准备,要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九五之尊的爱,可他真的得到了,又是否能够承受?
卿云背对着皇帝,心中明白,今日闹这一场,他应当先低头讨好皇帝,不该再使性子,可心下却又不停动摇,不知怎么偏今日不肯低头。
兴许是因为白日苏兰贞对他那些默默无言的照顾令他再次想起了长龄,是啊,若是陪在他身边的是长龄,长龄绝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求,也绝不会要他去主动讨好,更不会想要调教改变他,他在他眼里原处处都是好的……
卿云眼中溢出两行清泪,抬手,用手掌抹了,转过身,朝皇帝怀里拱去,他一有动作,皇帝便抬手把人搂在了怀里,皇帝亦未眠。
情爱之事原本便是酸甜苦辣,个中滋味皆有,可天子只想要甜,那剩下的自然全都由旁人承受。
卿云趴在皇帝怀里,满脑子想的却全是长龄。
“明日在宫里歇着吧,”皇帝道,“将手养一养。”
“嗯。”卿云软声道。
皇帝手掌上下抚着卿云的背,道:“便是皇后,心思也该在后宫里。”
“知道了,皇上别教训我了,”卿云拍了下皇帝的胸膛,“烦死了。”
皇帝闷闷地笑,“好吧,朕不说了。”
皇帝手臂紧了紧,卿云便趴在皇帝的胸前,听着皇帝胸膛平稳的心跳声,他闭着眼睛,却是睡不着。
一连两日,卿云都未曾去六部,他假作不想,只在宫里如往常般陪伴皇帝,只是出了笼的鸟儿哪有那么容易便收回心呢?
皇帝其实心下也明白,他的心中亦很矛盾,自然希望卿云时时伴在他身侧,只要他处理政事累了,便能回头看到卿云的笑靥,同他耳鬓厮磨一番,好消解一身的疲劳,自然,若一味如此,贪心的小内侍便会觉着不满足而变得暴躁易怒。
于是第三日,皇帝终于放了卿云出宫。
第三日,便是秦少英陈情之日,更是苏兰贞说好的,要解决工部之事之日,卿云得到皇帝允准,心早便飞出去了,只面上还是对皇帝恋恋不舍,在皇帝面上亲了好几下,这才离去。
坐上马车,卿云的心情便好了起来,马车一到六部,卿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脚还未曾迈开步子,却听身后齐峰道:“云公公可要记着皇上的吩咐。”
卿云猛地停下脚步,原地立了片刻后才慢慢回转过身,笑靥如花,“知道了,让皇上放心吧。”
才入六部,卿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被他藏起来的帕子和钥匙,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在竹林里费劲地穿行,弄得紫袍都皱了,头发也被竹叶打乱了,仍是没有找着。
卿云心中气苦,对着竹林又是好一顿踢打。
“损坏部内公产,不知是什么罪名啊?”
秦少英揶揄的声音传来,卿云脸慢慢从竹叶中探出,目光冷冷地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今日仍是身着便服,高高地束着马尾,双手抱在胸前,“我当公公不来了,”他抬手拍了下胸前,“陈情书早便写好了,只等公公来瞧呢。”
卿云从竹林中走出,他看也不多看秦少英一眼便往工部方向去走。
“又去找苏兰贞?”
卿云脚步停下,回头,对秦少英道:“怎么?你嫉妒?”
秦少英笑了笑,“是啊,我嫉妒。”
秦少英上前,站在卿云对面,字字清晰道:“我再同你说最后一遍,我没有对长龄说过分的话,更没有逼他去死,那并非我的本意。”
卿云手指微颤,淡淡道:“你觉得,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他抬眼,“那么那次在太庙,想置我于死地,也并非你的本意了?”
秦少英莞尔,“那倒不是,我想的是,你若活下,必是李照所救,李照对你情根深种,对储君可不是什么好事,自然新君仁厚,我亦乐见其成,你若死了……”秦少英那双常笑的眼眸光闪动,“那也是死得其所,李照用太子之位陪你了。”
卿云也笑了笑,“好,秦少英,你我从此也不必装了,我与你不死不休。”
秦少英道:“我奉陪到底。”
他说罢,又拍了拍胸口,“你想要的就在这儿,我等着你来取。”
秦少英转身离去,夏日阳光在他发尾跳动,卿云心中恨意熊熊,他恨过李照,恨过皇帝,甚至恨过长龄,但秦少英……一定是他最恨的那个!
卿云一步步走向工部,若说先前还有丝丝迷茫,对秦少英的杀意已压倒了一切,不光是为长龄,更是为他自己!
卿云毫不意外地又吃了闭门羹,看着上锁的屋子,卿云无力地笑了笑。
罢了,苏兰贞根本不是长龄,他不应再在幻象中沉溺,也是他自己弄丢了钥匙,低着头将要转身之际,却见门缝里似乎有半张探出来的字条。
卿云连忙俯下身抽出,打开一看,果然是苏兰贞的字迹,上头只写了一行字——“今夜酉时天香楼。”

卿云直接将那字条撕了。
他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出不了六部?!就只留下这几个字……这是留给他的吗?
卿云说不出是气还是恼,站在原地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方才敲打了他,若他今日还敢跑出六部,搞不好皇帝真的会收回他行走六部之权。
卿云按下心思,他看着四周风景,心下又涌出几分迷茫,他该去哪呢?
卿云先去了吏部,他想吏部因工部罢官之事难免焦头烂额,兴许他能插上手,吏部官员那日被他威风扫过,当时他手持圣旨,众人自然俯首帖耳,今日他现身,众人自然也都恭敬,但却不停地打太极,反正就是不让卿云插手任何事务。
其他几部情形也都差不多,兵部卿云没去,他嫌恶心。
如此一直到了午间,齐峰来送膳,卿云却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提着食盒来到工部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子坐下,卿云没胃口,他忽然更理解了一层,皇帝许他行走六部,是叫他看清楚,权力只有在会使用它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效用,而他空有三品,不过是个挥不动神兵的稚童罢了。
唯有在宫里,在内宦当中,他才能算个人物。
卿云轻轻一笑,觉着皇帝的手段还是要比李照高明许多的,兴许在他请求去六部颁旨时,皇帝便看出了他的野心,想用这种法子叫他认清现实。
要退吗?只要放下对秦少英的仇恨,放下一些其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怨与欲,往后退一步,便是人间仙境,再无烦恼了。
卿云静静地不知坐了多久,眼看天色都已西沉,他忽然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
六部门后值守的侍卫向他行了一礼,卿云瞥眼看向等待自己的马车,招手让那侍卫赶车过来。
“我要去最近的成衣铺子。”
那侍卫立即面色大变,“公公,这……卑职只负责送您回宫,旁的地方,是不能去的。”
“好,那我便自己叫马车,但你记住,倘若我在谁的马车上失踪了,你想想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那侍卫脸色又变,简直是瞬间变得惨白。
“我向你保证,你今日做我的车夫,听我的使唤,我便保住你的命,也许你一份荣华富贵,”卿云站在台阶之上,冷冷道,“我若做不到,便短折而死。”
侍卫听他竟发那般毒誓,不由单膝下跪,“卑职不敢,公公请上车。”
卿云扶着扶手上了马车,钻入马车之前,他淡淡道:“若是叫我发觉你偷偷将车赶回宫道,我便从车上窗户里跳下去。”
那侍卫心中原正摇摆,听罢再不敢弄鬼,连忙道:“公公,我立即带您去成衣铺子。”
卿云到了成衣铺子,买了一套民间服饰,他原身量纤瘦,一身素白衣裳,便如弱冠公子一般,卿云又道:“去天香楼。”
“啊?”
侍卫脸又白了,“公公……”卿云目光扫来,他连忙改口,“郎君,去天香楼做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吗?”
侍卫神色说不出的纠结,最后在横竖已经抗旨了的情形下咬牙驱车前往。
等到了天香楼门口,卿云才知为何方才侍卫的脸色那般精彩。
天香楼是青楼,五层楼,每一层都有香粉花瓣洒下,卿云立在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太监逛青楼,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卿云压下心中反感怒火,心想苏兰贞看上去不是那般卑劣之人,他既约他来此,一定是有非来这儿不可的理由,就是不知苏兰贞到底在哪?这人也不说清楚。
卿云抬眸,冷冷地看向天香楼的招牌,对侍卫道:“你留在外头。”
“郎君……”
侍卫脸上简直已经不能看了,他只能相信卿云做出的承诺,以及祈祷卿云来天香楼是有正事,说到底,卿云是内侍,也不能做什么……能吗?
卿云一入天香楼,便觉香气扑浓郁扑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鸨母眼睛毒得很,一见卿云的面容打扮便猜他是哪家贵公子,雏儿来找乐子来了,便迎上前百般好语,卿云却是冷道:“苏兰贞在哪?”
“官人找兰儿?有!”鸨母热情道,“咱们这儿各种兰都有,只要官人你想要——”
卿云冷冷地横过去,鸨母不由人站直了。
卿云也废话,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子,鸨母眼睛立即亮了,卿云却是反手收回,“你现在仔细听我说的话,这个金锭子就是你的。”
“是是是,官人您说。”
“我找一个,他身长八尺有余,是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气质不像是会来你们这儿逛的人,没有找姑娘,顶多置办一桌最便宜的酒席。”
鸨母听着他描述,一拍掌,“官人,您真神了,您怎知我楼中正有这样一个人!”
卿云随着鸨母上楼,越往上走,鸨母说话声音便越小,“官人,您和那位是朋友吧?咱们这儿开门做生意,也不好不保护客人的。”
“你放心,”卿云单手提着白袍上楼,“便是他约我的。”
鸨母余光见他神色虽冷冷淡淡的,却是色如春花,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气韵,心下疑虑,心说两人怎么不去香公馆快活呢,跑他们这儿来吃席啊?
天香楼不愧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越往上,那股甜腻的香气便越淡,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书墨香气,五楼装饰得极为压制,可谓是九曲十八弯,分明有许多雅间,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鸨母引着卿云在一处转角停下,“官人,您稍候,容我派人先去通报一声。”
卿云立在原地静静等着,期间有人经过,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被卿云一个冷冷的眼神扫得险些栽倒。
在六部里再吃不开,他也是堂堂三品内宦,敢对着皇帝打骂的人,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承受威压的?
不多时,鸨母便回来了,引着他又不知怎么拐到一个暗门前,鸨母轻轻一推,卿云便瞧见了在里头……批公文的苏兰贞?
苏兰贞只做一身靛蓝布衣打扮,叫了桌席面,几乎没动,榻上放着个打开的包袱,里头全是公文,苏兰贞盘腿坐在榻上还在奋笔疾书。
鸨母关上门,卿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
苏兰贞笔管碰了下嘴唇,卿云便将话咽了回去,他走到榻边,却见苏兰贞拿了张纸写下四个字:隔墙有耳。
卿云轻轻在榻前坐下,伸手。
苏兰贞将笔给他。
卿云写:何意?
苏兰贞回:稍候。
卿云心下既已迈出那一步,便连宫禁也不在乎了。
苏兰贞既说稍候,那他便稍候吧。
果然,差不多一盏茶后,不知从哪个方向竟传来笑语之声,听着竟十分清晰,如在耳畔。
“张大人好啊……”
“诶,陈兄,在这儿,什么张大人,叫我张大官人。”
“哈哈哈——”
“……”
一群人开始寒暄招呼,听着似有十几人之多。
卿云对苏兰贞挤眼睛。
苏兰贞在纸上快写道:工部。
卿云豁然开朗,他们听到的是工部那些罢官的官员。
卿云略一思索,写道:本朝律例,官员不得狎妓,你打算抓他们现行?
他心说这不还是卑鄙的手段吗?
苏兰贞正在批公文,抽空回了卿云两个字——非也。
卿云心说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只能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那些人到底在哪一间,怎会声音如此清晰?
众人欢声笑语,酒过三巡之后,很快便转入正题——辱骂苏兰贞。
骂得非常不文雅,不是想给苏兰贞当后爹,就是想给苏兰贞未来的儿子当亲爹。
“他娘的,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足足十天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卿云心说他可比你们想得更沉得住气,听着这么多人辱骂,还能神色如常地批公文呢。
只这一句话,那对话便转了向,开始怀疑苏兰贞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卿云心说他也是。
“我听说这小子在暗暗呈请,想要借调。”
“什么?!借调!他从哪借调!”
“说是少府监和地方上,别忘了,他可是颜归璞的学生,总有些同门能使使劲的。”
“不会吧,那小子的孤寡脾性……”
那头一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肯定。
卿云抢了苏兰贞的笔,苏兰贞抬起脸,卿云唰唰几笔:真的吗?
苏兰贞又从卿云手里将笔拿回,继续批改公文。
“若真叫这小子借调到了人……”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得有人猛拍了下桌子,拍桌之声惊得卿云整个人一颤,苏兰贞瞟了他一眼。
“他娘的,要我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把工部让给他苏兰贞,他不是想斗吗?”
“咱们便回去同他斗,他推他的新政,咱们正好阻碍,阳奉阴违不就行了吗?到时新政推不下去,他不还得灰溜溜地滚回新州去!”
“对啊……还是张大人您想得深远!”
“没错,不能叫他借调他人挤了咱们,回去同他斗!”
众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密谋如何针对苏兰贞,约摸半个时辰后,那边似乎叫散了,又在推辞谁请客之类的。
待到嘈杂之声远去,一切恢复了安静,卿云试探道:“苏大人?”
苏兰贞道:“嗯。”
卿云轻轻吐出了口气,“这便是你的法子,驱虎吞狼?”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对不对,“便是放出消息,要借调人来工部,逼得他们回来?可这般,你之后不又要受罪了吗?不对——”卿云猛然一想,“你怎知他们今日——”
“咚咚——”
“苏大人。”
苏兰贞过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工部主事张平远,也是方才在雅间放出消息和煽风点火要对付苏兰贞之人,卿云躲在后头,听苏兰贞与张平远交谈,原来这苏兰贞来工部之后便首先收服了张平远。
这十日罢官,实则是他在趁着众人不在工部,一一摸清众人底细,今日又令张平远来此,设计将众人逼回工部,什么借调,根本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二人友好寒暄几句后,张平远离去,苏兰贞这才对里头的卿云道:“出来吧。”
卿云慢慢从帐后走出,“你是怎么收服张平远的?”
苏兰贞放下笔,撩袍吃菜,道:“无需收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卿云无言,过去坐下,“你既早有对策,为何拖到今日?”
“我是举子出身,又是地方调来,他们本便不服,我心中知晓,故意苛刻对待,逼得他们罢官请辞。”
卿云心下一震,原来这些人闹罢官竟是苏兰贞故意逼的!
“这般他们闹了十天,见我岿然不动,锐气必减,心中必会生出疑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张平远再一激,他们心中早便惶惶,正可借坡下驴。”
“既不是我请回来,而是他们自愿回到工部,之后我哪怕再推新政强压施为,他们也没脸再闹。”
苏兰贞娓娓道来,将各种心思一一平静说明,卿云心下不由受教。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这些官员在闹罢官,而是苏兰贞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如何在工部站稳脚跟,这般那些人自闹一通,又灰溜溜地回来,日后谁再放肆,苏兰贞一句“那大人请辞吧”,那些人不就屁都不放出来了?
那些人自以为是他们在要挟苏兰贞,实则全是被苏兰贞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这果然是个狠角色。
卿云心下一凛,再次同自己说,他不是长龄,连像也不像,倘若长龄有此心性城府,怎会投井?
苏兰贞像是饿了,端着碗大口吃着,卿云看苏兰贞的眼神更清明了几分,他端了茶抿了一口,“这个计策似乎并不需要来这儿?你信不过张平远?这屋子很特殊,能听到那个房间的谈话声。”
“嗯,也很贵,花了我大半积蓄,我不是信不过张平远,”苏兰贞吃了一大口,嚼完后淡淡道,“张平远若无法激他们回工部,我便叫几个妓子上来,诬陷他们狎妓,抓他们的把柄,逼他们回工部。”
卿云“噗——”了一声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咳嗽了两声后,他不由道:“苏兰贞,你不是说不用卑鄙的法子吗?!”
“我没说过。”
“我只说卑鄙之法收服卑鄙之人,他们若心中连那点官场血性都没有,只一心想着私人恩怨,同人作对,那便只能用卑鄙之法了。”
卿云原以为苏兰贞人如其名,便是个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迂腐清官,没想到他鬼主意花花肠子那么多……卿云不由莞尔。
“公公不赶宫禁?”苏兰贞道。
卿云听罢,神色略微一黯,语气也沉了,“不赶,我倒要看看,我夜宿在外头又如何。”
“笞二十,杖责八十。”
卿云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道:“律例上是这般写的,犯夜违禁,笞二十,杖八十。”
苏兰贞吃饱了,在卿云喷火般的视线中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折子,“不过公公此次犯禁是情有可原,公务在身,按律不处。”
卿云一怔,他伸出手,试着接过折子,打开一看,竟是苏兰贞向皇帝陈情,请求卿云协助的折子。
“先斩后奏,凭公公你这三品官服,应当不打紧。”
苏兰贞过去收拾了包袱,又提了食盒,将剩菜装入,问卿云:“公公用过晚膳了吗?”
卿云摇头,手里捧着这道折子,呐呐道:“没有。”
“这儿饭菜味道还不错,就是花了我不少钱帛。”
卿云又笑了笑,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先前在工部算是你请我的,这回算是我请你的。”
“不了,这是私收贿赂,”苏兰贞道,“走吧,再晚便要宵禁了。”
“走……”卿云不由手按在胸口,“去哪?”
“我租住的宅院。”
卿云低垂下脸,他想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在苏兰贞面前忽喜忽悲,忽嗔忽怨,不知苏兰贞会怎么看他,他一定觉着这内宦很奇怪……怎会对才认识几日的人这般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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