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教导,他可从来没忘。
“云公公,请。”
侍卫搬了脚凳,卿云踩了一阶,瞥眼看向旁边的齐峰,齐峰手挎着刀,对卿云微笑。
卿云道:“香囊呢?”
齐峰脸上笑容僵住。
卿云上了马车,其实心里对齐峰并不生气,甚至连从前的那几分气也烟消云散,他同他一样,不过是受皇帝摆布,何必同他计较。
这一次冬至,可真叫他伤筋动骨,几乎是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熬过去之后,卿云才真正有心思去思考整件事里头的前因后果和各自得失。
秦少英和李崇的计谋并未得逞,李照的反制也并未真正伤到谁,淑妃只是失仪,被禁足罢了。
皇帝心中早便有数,却纵容了此事发生,皇帝得到了淑妃的恐惧,李崇的自请闭门谢罪,顺手也敲打了太子和秦少英,哦,还逼得他在他面前又暴露得更彻底了一些。
卿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老畜生不愧是老畜生,全都算计好了。
但是皇帝难道自己就没被算计吗?
卿云事后回想,李照除了想见他一面之外,难道就不想让皇帝看见他这个儿子被他折磨得有多痛苦,好叫皇帝放松对他的控制和警惕?
李崇和秦少英真的便指望靠这一击扳倒太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后手?
卿云也不愿将宫中的人与事想得那么复杂,但正如李照所言,皇帝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受皇帝教导的李照、李崇、秦少英三人,又能好到哪去?
卿云心思繁杂,对这里头的勾心斗角却感到厌恶透顶。
如果人拥有了权势,便成日都要沉浸在算计与被算计当中,那还有什么劲呢?
马车行至院前,卿云下了马车,立在院门前抬头看,快要过年了,这里也还是冷冷清清的。
卿云忽然道:“那时你也在吧。”
齐峰一怔,并未回话。
“今日,我要同尺素姑姑说话,你们谁都不要听,”卿云缓声道,“他那边,我会去交代,你们若不听从,就别怪我日后寻机报复。”
齐峰立即拱手,“云公公哪的话,您尽管去,皇上也吩咐了,让您同教养姑姑好好说话,也宽宽心。”
卿云揣着手炉,扭转过脸,也懒得同齐峰再多说,上前轻扣了扣门。
片刻之后,尺素打开了院门,见卿云华服加身,身后香车宝马,侍从林立,眼神一怔,却见卿云微微弯腰行礼,“姑姑,卿云来给您拜年了。”
屋内没有炭火,卿云让侍卫端了马车上的小炭盆进来,又派人去采买一应物品。
两杯热茶在桌上升起袅袅白烟,尺素隔着距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
一别两年,卿云的相貌长开了许多,已有了几分青年模样,青年的他比起少年模样,更成熟,也更美丽,最重要的是他的气质更为沉静,这一份沉静,甚至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叫尺素恍惚间以为是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时,见到的王孙贵族。
“姑姑,上回见面,我便说过,待我查得身世真相,我必杀你。”
卿云淡淡道,他轻一抬眸,尺素仍是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样。
“如今,我已知道了。”
尺素身上一颤,看着卿云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她那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卿云。
“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在永平七年时,几乎都撤出了宫,”尺素目光下移,看向卿云身上的白狐大氅,“你已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是皇帝告诉你的?”
卿云心下一震,尺素果然聪慧,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卿云坐了片刻,站起身,从座位走到尺素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尺素,忽然跪了下去,尺素身上又是一颤,眼瞳微震。
“姑姑,”卿云道,“求您让我做个明白人。”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脸,掌心按住眼瞳,抹去将要渗出的湿意,她原本打算将这秘密一直带到地底去,这个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藏在冷宫,没有奶水,一口口嚼烂了给他,她心下道,活与不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尺素放下掌心,再转过脸时,眼已红了,她看着满脸渴求的卿云缓声道:“你的生母,名叫玲珑,是七窍玲珑的玲珑,她、我,还有瑞春,我们三人是同乡。”
卿云身上一软,人已半坐在了狐裘大氅上。
听皇帝说和听尺素说,全然是不一样的感觉,皇帝始终是皇帝,他们和他,才是真正的事中人。
“我同玲珑并非同期,我比你娘虚长几岁,原也是在不同的宫里当差,直到我们都被调到了惠妃宫里头,那时惠妃正得宠……”
三人在惠妃宫里相遇,彼此性情不同,尺素沉稳聪慧,瑞春内敛腼腆,玲珑活泼跳脱,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都是难得的投缘,在这宫里头遇见,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惠妃得宠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转瞬失宠,宫里头的宫人日子便也难过了起来。
尺素不是没想过另寻出路,只是,她一个人可以,瑞春和玲珑呢?这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糊涂,她没那个本事把两人全都带上,还不如在惠妃宫里头,就那么清清静静地熬日子算了。
只有件事,打破了他们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
玲珑,有身孕了。
当玲珑哭着告知尺素时,尺素吓了一跳,“皇上宠幸你了?!”她立即道,“皇上知道吗?”她心下慌乱,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玲珑,别怕,我来帮你!”
玲珑哭着摇头,“不,这不是龙种……”
尺素如遭雷击。
前朝内宦作乱,当时宫里头已经乱起来了,内侍们纷纷将自己的亲眷给塞进宫,这些亲眷当中便有阉割时使了钱,阉割得不干净或者说故意留茬的。
玲珑是被人欺负了。
“你的生父是谁,你娘始终不肯说,我想她是怕我去报复,她知道,我一定会去报复的。”
尺素平静道,“不过也无妨,皇上破城时,将所有不干净的内侍全杀了个干净,那作孽的人应当也在其中了。”
卿云瘫坐在地,眼中落下眼泪,“所以,你恨我……”
“是,”尺素毫不迟疑道,“我恨你!”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
怪不得,怪不得尺素对他时好时坏,瑞春对他也一向只是保命,他们心里头恨他,恨他是个孽种……
“倘若不是你,玲珑和我,甚至瑞春,我们是有机会出那宫的——”
玲珑显怀之后叫惠妃给发觉了,惠妃恨得要杀玲珑,尺素便跪地求饶,谎称玲珑这是怀了龙种,惠妃到时可以挟子复宠。
惠妃却是给了尺素一耳光,“放屁!皇上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尺素懵在当场,惠妃最终还是没杀玲珑,宫里头已经没几个人了,惠妃失宠之后,也只剩下几个人对她不离不弃,主仆之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情谊。
尺素原本想劝玲珑拿掉这个孩子,玲珑性子一向摇摆,尺素药都拿来了,玲珑迟疑多日,竟舍不得了。
“姐姐,他是条命啊……姐姐,我求求你,如今宫里头乱得很,我将他生下之后,便送到寺里头去,也好叫他赎去一身的罪孽……姐姐,你就当我糊涂吧……”
尺素恨不能端了药往玲珑嘴里头灌,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又怎么忍心?
一直到皇帝破殿,产子、母亡。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将你送出宫?”尺素摇头,“恐怕我若有此举,皇帝便会疑心你是前朝血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了。”
“将你留下……”
尺素看向泪流满面的卿云,“便是今日了。”
“所以皇上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一刀将我剖出?”
尺素仍还记得年轻的帝王一刀剖腹,将那浴血的孩子单手抱出,又递给了她。
尺素抱着孩子用力擦拭面孔,却发现那孩子眉峰处一点血迹不停地渗出,原是皇帝的刀割破了,她抬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孩子若真是内侍之子,便可以活,只不过,要在宫里头活。
她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恨他,却又不恨他。
玲珑死了,他是玲珑拼死都想生下的孩子……稚子何辜?
只终究也不能真心爱他,使了钱替他在宫里头上了名目,永平七年,皇帝大赦,她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他,瑞春是内侍,也是孤儿,他不想出宫,也出不了宫,宫外头没有他的位子。
“你放心,我会尽量护他性命,娘娘……虽是越来越疯,总也还记着他是玲珑的孩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尺素平静地望着关闭的宫门,“他若有福分,能在这宫里头活下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若无福,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你若恨我,也是应当,若想杀我,我也无怨,横竖活着也便是这般……”
尺素摸了茶杯,天很冷,茶水已经凉了,她喝了口冷茶,心中无比平静。
卿云坐在地上,眼中不自主地流着眼泪。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炭盆里的炭都渐渐烧不动,屋子里也渐渐变冷时,卿云才终于再度开口。
“你说的不对,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卿云仰头看向尺素,他双眼通红,面上却是写满了倔强。
“你还坐在这儿,便是最好的明证!”
尺素端茶的手一抖,她看向卿云,卿云高高地仰着头,他身上的华服玉簪,此刻都比不上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便是出身再低贱,再卑微,我也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好,活着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尺素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又忽然垂下眼,“死了怎会比活着好?我问你,倘若玲珑瑞春都能活着,你难道会不高兴,不欣喜吗?”
尺素浑身再是一震,她听着卿云的话,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多年来竟头一次产生了剧烈震颤。
是啊,她多么希望,他们三人都还活着,哪怕还是在惠妃宫里头,过着最清苦的日子……手中茶杯因颤抖溢出凉了的茶,尺素垂下脸,眼中也终于滴滴落下泪来。
卿云不知道齐峰在不在,他听不听他的话,他始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长龄的事,皇帝知道多少,兴许是知道了,但根本不在乎,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爱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内侍……”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她心下震惊,震惊于母子二人的命运竟吊诡地出现了重合,她原以为卿云要做出怎样的剖白,却只听他垂着脸,淡淡道。
“后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不知说尽了多少苦楚。
尺素心下猛颤,却是想到了玲珑死时,她那心中痛楚的绝望。
是啊,活着,只要活着,她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我希望他活着,”卿云抬脸看向尺素,“姑姑,活着比什么都强。”
尺素泪流满面。
不是母子的二人在屋内相对垂泪许久,到最后,竟都有浑身轻松,卸下大石之感。
“你生在宫中,身不由己,天命如此,”尺素温声道,“我相信你也明白,也一定能活好。”
卿云轻轻点头。
尺素下了椅子搀扶他起身,“你看,你如今活得多好,皇上很宠幸你吧,你们之间本便是有缘法的,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宠爱。”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这不是他珍不珍惜,而是他算不算计得到,皇帝愿不愿意给。
“姑姑,从今日起,我不恨您。”
卿云抓了尺素的手,尺素身上一颤,眼中不由再度泛泪,卿云松了手,“保重,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侍从们将里外缺的东西都补上,卿云留了钱给尺素,尺素自然推辞,卿云却径直离去。
回到马车之上,卿云坐在里头,问道:“你听了吗?”
齐峰在外头回道:“没有,”他怕卿云不信,补了一句,“皇上吩咐过的,让我们别听。”
卿云在里头冷笑一声,“哦,是打算自个盘问我是吧?”
齐峰在外头静了一瞬,不由道:“其实皇上已经很宠爱您了。”
“滚!”
齐峰闭嘴了。
夜里,皇帝果然问他,“如何,朕有没有骗你?”
卿云靠在床边,背对着皇帝。
“还闹脾气呢?”皇帝道,“差不多也就罢了,再闹,惹得朕厌弃了你,你又有什么好处?”
卿云背上一颤,他仍是没回头。
皇帝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掰他,双手刚握住他的肩膀,卿云便回转过脸,“李旻,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帝手掌顿住,目光也顿在卿云面上。
卿云满脸悍不畏死。
皇帝道:“大半夜的,胡说什么。”
卿云道:“你就说是不是,堂堂九五之尊,不敢回答吗?”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缓缓游移,“你是想逼朕把你送出宫去?”
“你这么说,那便是喜欢了,”卿云仍是满脸镇定,“我今日同你说些真心话,你想不想听?”
皇帝笑了笑,“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要同朕说真心话。”
“他们全都是掺了假的,只我是真的。”
皇帝再次笑了,语调软了下来,道:“哦?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你的儿子,你的妃子,还有你的臣子,这些人斗来斗去,我都不管,也不想掺和,我就想在你手底下耀武扬威,你不要再吓我,也不要把我也再算计进去了……我不喜欢……”
卿云双手轻轻捋着自己的头发,“真的不喜欢……”
皇帝看向他素净绷紧的侧脸,忽地将他搂入怀中倒下,二人面对面看着,兴许是卿云说的这些话听着实在太“真”了,叫皇帝也不由心头起了几分念,他绝不该说这话的,可他一张口,却还是说了,“你只问朕喜不喜欢你,那你呢?你又喜不喜欢朕?”
卿云看着皇帝,他微微凑近了些,二人呼吸之间近在咫尺。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怕被人辜负,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那日在殿中,太子说他有心里有多么喜欢我……尽管我知道,其实也不过那般,他再喜欢,也不会从你手里再硬生生地将我抢回去,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好快……”
卿云轻啄了啄皇帝的嘴唇,抬脸,媚眼含情,“李旻,我只能喜欢你,所以,你来喜欢我吧,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
卿云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帝王的唇缝,就好像是要用他的柔情撬开帝王坚硬的心。
他分明对他也没多少真情,却说得好似他已辜负了他千百次。
皇帝低垂眼帘,今日卿云去见了自小养大的姑姑,想必是将自己的身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知晓自己的出身那般卑贱,却仍觉得自己的真情也该能交换帝王的真情,在他心中,只要是人的情谊,便都一般重。
在宫里头,能有这般念头的人本已少得可怜,更何况,他小小年纪还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仍然保持着本心,不由叫人心中为他叹了一声,既佩服,也怜爱。
皇帝张开唇,抬手扶住他的后颈,与他短暂唇舌交缠后,眼眸沉沉道:“不是恨朕吗?”
“恨的是李旻,”卿云眼波含水,气息氤氲在皇帝唇边,“恨李旻……还不够喜欢我。”
人真的能将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全然分开吗?
夜夜睡在一处,耳鬓厮磨,真的能做到对这人毫无半点情谊吗?
卿云,做不到。
他爱长龄,爱长龄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他爱权势,又怎能不对赐予他权势的父子没有半分移情?
李照那太子身份拘束下的真心,皇帝这顾忌着帝王无情的宠爱……这些都撩动了他的心。
卿云在灭顶般的痛苦中终于承认,他满身欲望,除了权势,其他也全都想要。
他要皇帝宠爱,要皇帝赐权,要李照对他念念不忘,要长龄在奈何桥上等他……他是天生的孽种,禁宫不该有的存在。
“李旻……”
卿云轻轻叫着皇帝。
皇帝今夜也格外意动,卿云每叫他一次名字,他便禁不住低头吻他,在他身上,他是皇帝,也是李旻,他向他索要只有帝王才能给的权势,也向他索要那个已然“死去”的李旻才能给的真情。
他还有那些东西可给他吗?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夜他不想同他分开。
二人几乎纠缠到了天明,若说抵死缠绵,大约也便是这样了。
皇帝侧躺着,正面抱了卿云,卿云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嘴唇轻轻摩挲,吐出的气都是烫的,皇帝又何尝不是,轻一低头,二人唇舌贴在一处,竟还有未尽的情欲。
一直到皇帝不得不去上朝,两人这才分开。
皇帝下了床,只撩了床幔的一角,低头在卿云面上亲了亲,道:“等着朕回来。”
卿云半睁开眼,“嗯”了一声,皇帝离去,放下床幔,帐中人这才慢慢舒了口气,他定定地看着床顶,不多时,便在仍旧弥漫着情欲气息的床内慢慢蜷缩。
其实,他早料到了,要从帝王那颗坚硬的心中撬取足够完成他心愿和野望的部分,他自己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从身到心,都是。
皇帝是人,他也是人,假意换不来真心,他只能也献出自己。
卿云将手贴在胸口,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已见过什么是最好最满的真心,不会为那一点点,便真的将自己交出去。
年节到了,卿云同皇帝提议,“皇上仁厚,不如放一批年限差不多的,想出宫的宫人,让他们就拿了抚恤出宫,回家过年去吧。”
皇帝看向卿云,其实卿云甚少主动向他索要什么,除了一些他平常要用的,他喜欢的,还有金银珠宝……这些在皇帝眼中都不算什么的东西,卿云几乎没对他提过什么超出界限以外的要求。
这是第二回 。
上一回,还是在床上,要他喜欢他。
“你现下性子倒又转了,”皇帝捏了捏卿云的脸,“通达了不少,朕准了,这事便交给你办。”
卿云笑起来,搂了皇帝的脖子,亲了下皇帝的脸,“李旻最好了。”
皇帝如今都快习惯,只有二人时,卿云那满口的“李旻”“李旻”,二十几年了,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名,倒是被卿云生生又给叫熟了。
皇帝道:“现下又好了?前几日不还……”
卿云直接堵住了皇帝的嘴,一吻毕,面如桃花地看着皇帝道:“从前的事,不许再提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朕还没说什么,你倒敢对朕说这样的话?”
卿云也笑了笑,“我去办事了,等差不多两个时辰再回来。”
皇帝道:“你去几个时辰不必告诉朕。”
卿云道:“怕皇上想我嘛。”
皇帝摇头,“快走吧,朕每日被你缠得都办不了事,”说着,便拉开卿云环着他脖子的手,“齐峰——”
齐峰在外头远远听到皇帝呼唤,立即入殿,只才入殿,便见那小内侍站在龙椅旁,手搂着皇帝的脖子不肯放,在皇帝脸上狠亲了一口,这才笑着下了台阶,齐峰赶紧低头,当什么都没看见。
卿云出了殿,由齐峰陪伴去内侍省,他手持御令,内侍省的人悉数听候差遣,听闻皇帝要放人出宫,内侍省众皆惊诧,立即磕头谢恩。
消息传到各处,那些想出宫只年限还差两三年的听说这回也有机会出宫,都纷纷去呈请,一时之间内侍省热闹非凡,倒还真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内侍省的人现下也都终于明白,这个绯衣内侍,他能办到的,并不拘泥于他身上这身绯衣,那点品级,他所能做的事来自他背后那一抹至尊无上的明黄,众人毫无半分嫉妒之心,因这内侍已完全超出了他们内侍的界限。
卿云在内侍省忙了两个时辰,便按照约定时间返回,回去的路上,坐在软轿里还问齐峰,“齐峰,你说他想我了吗?”
齐峰:“……”他开始怀念那些帮皇帝杀人的纯粹日子了。
皇帝想没想卿云,齐峰不知道,反正天都黑了,皇帝还没传膳,等那小内侍从轿子里出来,往皇帝身上扑,皇帝侧身一躲,才叫传膳。
卿云如今和皇帝同桌而食,二人便如那日在驿馆一般,一面用膳一面闲谈。
“明日,维摩和无量心都要进宫,”皇帝道,“不许闹出什么乱子。”
卿云听了这话便不爽快,“啪”的一下便拍了筷子,“这话皇上你应该同他们说吧,叫他们别来闹乱子才是!”
“朕自然也会教导他们。”
卿云瞪皇帝,皇帝道:“瞪朕做什么?瞪朕能瞪饱?”
卿云重新拿起筷子,皇帝夹什么他抢什么,皇帝笑了,“你过了年也二十,还是二十一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羞不羞?”
“皇上把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按在床上,”卿云探过脸,“羞不羞?”
皇帝道:“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说了吗?”
卿云道:“那是你不许说,不是我。”
皇帝笑了笑,“没想到你不仅气性大,还很记仇啊。”
卿云道:“没错,我就是这般小心眼,谁得罪了我,我绝不放过!”
皇帝摇头,“器量狭小,难成大事。”
“嗯嗯嗯,大事呢,全你们李家人去干,我不做大事,”卿云昂头,“我呢,就要做仗势欺人的小人。”
皇帝抬手轻捏了下卿云的脸,“那怎么今日小人却想到要去做好事了?”
卿云面上神色微黯,道:“你那日真的没让齐峰偷听?”
皇帝夹了一筷子慢慢吃着,“当你是谁呢,朕还要事事关心?”
卿云没顶嘴,道:“那日从尺素姑姑那里听得有关他们几个宫人的事,宫人之苦,能与谁说?我既当了佞幸,也算是替自己人想想吧。”
皇帝道:“佞幸?”
卿云道:“我说了这么多,皇上就听到了这个?”
“你是佞幸,朕成什么了?”皇帝道,“以后不许胡说。”
卿云也夹了一筷子,低头道:“这话太子也说过,他说佞不佞幸的,不在我,在他。”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这话像是维摩说的。”
“明日,太子来了,我要回避吗?”卿云道。
皇帝道:“你想回避吗?”
卿云道:“不想。”
皇帝瞥向他。
卿云道:“为什么要回避?我便这么见不得人吗?再说太子已经知道了,我是你的人。”
皇帝道:“你便一点也不觉着别扭吗?”
卿云冷笑,“皇上都不别扭,我别扭什么?”
皇帝道:“先前朕瞧你不是这般,朕只不过让你给维摩倒茶,你便又哭又闹,不依不饶的,怎么?在大殿里见了一面,放不下了?”
“错,”卿云毫不迟疑地说是皇帝错了,他理直气壮道,“恰恰是因为放下了。”
皇帝略一思索,颔首道:“有几分道理。”
卿云凑脸过去,“那我明日还要回避吗?”
皇帝道:“回避。”
卿云眼睛一瞪,脸便被皇帝捏住了,皇帝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听话。”
“我可以不见,那万一太子跑来见我呢?”过了一会儿,卿云又问道。
皇帝道:“他有本事去见你,朕也不拦他。”
卿云道:“这可是皇上你说的。”
皇帝放下筷子,“你是真想朕放你回东宫呢?还是故意试探撩拨朕?”
“都行啊,”卿云也放了筷子,双手托着脸,眨着眼看皇帝,“反正呢,留在皇上身边,皇上宠我,回东宫呢,太子宠我,我呢,两个都喜欢,”他冲着皇帝笑得眉眼弯弯,“皇上,我不嫌您老。”
皇帝不吃了,抱起人便往殿内去,宫人们立即全都退了出去。
将人摁在床上狠狠收拾了一顿后,皇帝搂着人在浴池中清洗,卿云还在犟嘴,皇帝捂了他的嘴,便又再收拾了一顿,直到卿云求饶,皇帝也没罢手,彻底将人一鼓作气收拾老实了,这才抱着人回去休息。
皇帝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终于是不会被这挑剔的小内侍精确地从宫人的手法里头认出来哪个是他,往旁边躲了。
宫人们一气帮着擦干了头发,皇帝忽然道:“你们,都还有多久出宫?”
宫人们纷纷跪下,忙各自陈情。
在这里伺候的都是些既伶俐又年轻的,是最得脸的一群,家中也正要靠他们在宫里头做事贴补,他们出宫都还早。
皇帝“嗯”了一声,“都下去吧。”
翌日,卿云晨起,宫人来伺候时,面上全是笑,卿云问:“都在笑什么?”他疑心自己,手指摸了摸脸,“我怎么了吗?”
宫人笑道:“皇上今年高兴,年节赏了咱们半年月例。”
卿云瞪大眼,“他那么大方?”
这话和语气,宫人可不敢接,只笑微微道:“云公公,早膳都备好了,就等着您用了,那玉露团您昨天用得好,膳房里的人今天又做了几个别的馅,您尝尝去。”
宫人们伺候卿云本就极为尽心,这可是皇帝宠爱的人,更不用说自从卿云来了,皇帝的变化有多大,宫人们平素都有能够喘气之感,今年年节,皇帝摆明了是因为眷顾卿云才多加赏赐,众人怎能不高兴。
卿云看着一张张笑脸,心中仍是有些别扭,坐下之后,捡了个玉露团吃,玉露团里头蜂蜜裹着杏仁,又香又甜,卿云吃着吃着,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抬头对宫人道:“今天这个馅比昨天的更好吃。”
宫人笑道:“有云公公您这句话,膳房的人可就又有赏了。”
卿云低头吃着。
除了钩心斗角、残酷算计之外,权力,自然也是能带来好处的,不是吗?
第106章
两辆车驾几乎同时抵达殿外,下车的兄弟二人遥遥相望,彼此都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二人入殿,拜见了皇帝,皇帝也一如既往,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量心,去看看淑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