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好友隐忍眼泪,卫熠然心里也不好受:“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不想你走入歧途,来日起了害人之心。那日是你同我说根本没有信笺我才答应把消息透露给小伙计的,可闹了这样一出,我不信这件事背后没有隐情。仲秋,你为何要骗我?”
“是,我是骗了你。但是熠然,我真没有想害他们。”
梁仲秋在脸上胡乱抹过一把,缓缓站起身来。
“熠然,你从没被陈晋鹏打过吧?他们那几个面恶心黑,打人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会忘记我踝骨处的伤疤是怎样来的,也不想再让杜子权在我另一条腿上,留上同样的痕迹。”
“杜家在镇上做生意,家底比不得郑家却比我们要强上太多,他视我为眼中钉,处处嗤笑挤兑。我若不设法使其同仇敌忾,你让我如何在课室待下去?莫说教习夫子这回没查出什么来,就算真查实有信笺,简言之成绩优异,教习夫子必不会拿他怎样。而郑庭父亲和张院长有旧交,即便坐实也不会重惩,我所求无非是希望杜子权投鼠忌器,以一敌三下不敢妄动,让我安稳度过这段时日。”
话尽于此梁仲秋淌下两滴泪来,卫熠然慌了手脚,赶忙给他作揖赔不是:“怪我怪我!好好的说这些倒让你难过了。我不是不信你,你我朋友一场,知道你过得辛苦,往后再不提这混账话就是!”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梁仲秋这番唱做俱佳的表演成功洗脑了卫熠然。
“你放心,书斋那边有我,即使教习夫子铁了心要顺藤摸瓜,好赖我不承认就完了。既然是简言之和郑庭不厚道在先,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们是兄弟,我自会帮你。”
他言辞说得恳切,梁仲秋这才收了眼泪,用抬袖擦眼的动作挡住唇角冷笑:“如此就多谢你了,熠然。”
告别卫熠然,梁仲秋又回到了課室。
晚读时分已开始,碍于教習夫子没时间盯梢,各学子们便都懒懒困在座位上,用书册挡住脸四下闲话。
梁仲秋扫了眼空着的两个座位,默然低头,尽力不去想今晚简言之和鄭庭该怎样叙他们的兄弟情。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去参加生日宴。
因为他明白,他越是表现的冷淡,他那两个兄长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
况且不出席还不必花挑费准备生辰禮物。
但他也明白,这种架子不能摆得太久,所以趁无人照管的晚读时分誊抄了两份温书笔记以此示好。
他肯冰释前嫌,简言之和鄭庭高兴都来不及。尤其是鄭庭,还从家中书库里翻了份孤本的临帖来哄他。
“独一份的好东西,书呆子都没有,只给你一个人,哥哥还是看重你的。”
梁仲秋笑得深不见眼,将孤本拿在手中惦了惦,未置一词。
彼时正值早饭时分,前排的廖鴻博扭过头来,一脸神秘的同他们八卦。
“我说昨儿教習夫子怎么不来盯我们晚读呢,你们道他做甚去了?”
鄭庭凉哼:“总不是去查书信源头,这事闹得张院长都知道了,放出话来若抓住是谁在背后捣鬼,定要除了那人学籍。”
廖鴻博摇摇头:“这事说到底不过是学子们不安分,背地里使手段打压,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书院去。昨晚我听得信,咱们镇上来了位新县令,那气派可大得很,一到便单独叫了张院长前去说话,还点名讓教习夫子作陪。”
“不对吧?若要见院长就算了,怎么只单见咱们书院的,又和教习夫子什么相干?”郑庭不解。
廖鴻博冲简言之努努嘴:“还不是托咱们課室这位文曲星的福,新县令认定张院长教学有方,特意接见表扬呢。教习夫子如今管着咱们课室,会考第一名都在他手下任学,不点名叫他点名叫谁去?”
简言之听惯了这些‘文曲星’、‘紫微星’的揶揄吹捧,懒得搭理,偏偏廖鸿博起了玩心,一把拉住他道:“这位新县令重文学,昨晚已叫人把今年会考前三十名的文章都交过去了。简兄拔得头筹,没准县令大人还要设宴与你见上一见,若他日成为座上宾,别忘了透露点内幕消息,讓兄弟们听个新鲜昂。”
这话一半玩笑一半正经,郑庭耳尖一动,大半个身子倚过去:“前三十名?那不是我的文章也被送去了?啧啧啧…说不定县令大人慧眼識珠,发觉排第三十名是屈了才了,非要重新排个名次。哎哟!这闹得人家还怪不好意思的…”
郑大少爷一说一扭,看得廖鸿博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忘了说,本来是要了三十份答卷的。可惜县令大人新上任多得是要交接的琐碎事,张院长怕他老人家辛劳,就請示了范大人叫只送名次前十的过去。我算算......唔、郑兄的排名似乎不在其列,你大可安心了哈。”
郑庭闻听此话气得跳脚,一面嚎着‘糟老头子误我’一面扑过去掐廖鸿博的脖颈。
那廖鸿博生得肩宽体壮,素日也练些拳脚防身,两个人推搡打闹得有来有回。
简言之躲得远远的啃馒头,全然把眼前纠缠不休的俩人当戏看。
倒是梁仲秋深了眸光,走近道:“每年院试前镇上都会办场秋風宴,今年县令大人新到,想必会由他来主持。听廖兄的说法,这位县令大人是个惜才的,既要了文章去瞧又怎会不见写文章的人呢。言之兄,届时你为我引荐一下,可好?”
细算起来,简言之两次和官吏交往都和郑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次是因郑家有实力接得住这泼天富贵,另一次则是为给郑庭洗刷嫌疑讓他清白脱身。
同为好友,他的确不曾在仕途上为梁仲秋做过什么。
“仲秋,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不曾了解过这位新任县令的秉性,贸然引荐的话恐怕会设身险地。何况我并无功名在身,即使见了,在他面前也未必能说得上话。”
简言之的话是真心,却不知听在梁仲秋耳朵里会不会变了味道。
他仿佛早有预料,清浅一笑道:“若换了成垣兄,想来你会愿意替他言语一二吧。先前那位章大人莅临课室,你不也冒着被冲撞的風险将他携在身边么?”
“不是那样的,仲秋——”
简言之还想解释,然而廖鸿博那边抵不住郑庭的连番攻击,冲过来拿梁仲秋当挡箭牌。
有人横隔在中间,一些兄弟间的私密话就不好再继续说了。
横竖梁仲秋已有被拒绝的预期,听简言之说也不过是证实下猜想而已。
他面上仍然一派清浅挂笑的模样,拍了拍简言之的肩头道:“无妨,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自己的路终归得自己走,你不必放在心上。”
简言之瞧着他微扬的嘴角,心里颇不是滋味。
想着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不如等过两日休假把他叫到家里吃顿饭喝点酒,有那个氛围才好将话铺陈说开。
简言之心里是那么打算的,不料休假期一到,梁仲秋就推托说有个久别重逢的好友要见,实在不得空上家去做客了。
他本不是明望镇的人,是因族中长辈大多在此,双亲离世后无人照拂,所以借着投奔的名义颠沛到了这里。
既然从前不在这边生活,那有几个简言之和郑庭不认識的旧友实属平常。一想与梁仲秋交好的除了他们就是卫熠然,難得碰上个有交情的人来,也不好强拉到家扫了他的兴。
“唉,前一阵商行的当头给我爹孝敬了几只野生活鳖,个个如斗大,我还寻思留两只下来炖成锅子下酒呢。那野生的东西养不得,不趁早做成吃食腐怪坏可惜的,你不是要见朋友,干脆一同带到我家来,大伙人多热闹岂不好?”
说起那几只活鳖,郑庭满脸遗憾,特地从老爷子手里扣了两只留给梁仲秋尝鲜,偏他又不来。
梁仲秋歉意道:“成垣兄一番心意本不该推辞,实乃我那朋友自小在乡间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怕在你们面前失了禮数惹人笑话。再者他性子腼腆,好容易见一面,有生人在场反倒放不开,就让我陪他在镇上逛逛,隨意吃点粗茶淡饭叙叙旧情吧。”
他都这样说了,郑庭也不好勉强,顺手从腰间取下枚玉佩递给他:“你要招待朋友合该带人吃点好的,郑家的行当都识得这信物,隨你带去哪家。吃吃喝喝或是看中什么玩意不用担心花销,账目全算在我头上。”
梁仲秋知道郑庭一向大方,原先没空相陪也让他拿这信物去长过些见识,道过谢便收下了。
书院不是第一次休假,来接人的都摸了清时辰,不到亥时学子们就四散而空。
梁仲秋坐顺风车在岔路口上同简言之分别,看着他们小两口依偎进小院,立马叫住车夫,折转方向重新拐回到主路上。
意外得来的玉佩能帮大忙,一切就绪,只待明日。
翌日上午,梁仲秋好梦转醒,从衣橱里翻出件做工最好的衣裳,仔细拾掇一番后欣然上了路。
到了镇上他直奔风栖楼——那是郑家新开的酒楼,郑老爷子专门留了个雅间给几个孩子聚会待客用。
迎宾的小伙计见过梁仲秋,打上照面就热情迎上去:“郎君您来了?贵客已在雅间静坐,小的刚叫人送了壶好茶过去,請您示下,即刻可要摆上酒菜?”
“时辰尚早,等晚些吧。吩咐下去我与贵客有事相商,不叫你们不许进来打扰。”
梁仲秋如今很能拿捏得住阔少爷架势,一言一行均不似从前那般畏缩,使得小伙计见了愈发殷勤恭敬。
来至雅间,果然有位年岁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儿背在窗边等候,听得有人进门笑意盈盈的转过身来:“你小子还真矫情,家里摆了好酒好饭邀你你不去,使着法子叫我到这来,真是.......”
栾寧回头,乍见梁仲秋不禁愣了须臾,旋即敛了些笑:“我记得你是和成垣交好的那位同窗吧,姓....梁?怎么,今日竟不是他约我到此小聚?”
梁仲秋一笑:“栾少爷好记性,靶场几面之缘还能记得仲秋的姓氏。成垣兄心里惦着和您的发小情谊,奈何抽不出空闲,就叫我来邀约相叙。”
栾寧打小跟郑庭厮混着长大,最是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听他这样说,便撩了衣摆坐下来:“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有话就直说。只要事情不難办,看在成垣的面子上我少不得卖你个人情。”
“栾少爷爽快,仲秋确有一事相求。”
梁仲秋拱手一禮,奉上封自荐书。
“听成垣兄说,栾少爷家中有位表亲在衙门里任文书,仲秋人微言轻,想谋出路却求告无门。如今来了位新县令,所闻极重文学,若能得他照拂引领着见几位学政大人,那也是开拓眼界的好事了。”
白衣学子们想走这种后门稀松常见,每年往县衙送礼求告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栾寧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他拿过自荐书随意翻了翻,挑眉道:“成垣连这个都肯告诉你,想是与你亲厚非常。只是有一事我不解,他既以你为知己好友,你怎么不去找他帮忙?郑家接管着官府的生意,且在商行排头户,是新县令上任首要拉拢的东家,找他不是要更便宜?”
梁仲秋垂眸:“我虽愚钝,却也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正是因为郑家在商行排头户,因此才要避嫌,否则往来过多定会遭人非议。成垣兄真心待我,我又怎能让郑家为我受牵连。”
他这番进退得当的说辞挑不出毛病,栾寧念着和郑庭一起长大的情分很快就松了口。
“依你所言,只要把这封自荐书交到县令大人手中即可?”
梁仲秋听他话里的意思明白事情有戏,忙含笑道:“栾少爷肯帮这个忙,仲秋感激不尽,自然也不会让您太为难。书信不必亲自交与县令大人,只需請文书放置在大人能看到的地方,至于县令大人看过书信后是否肯见我,就不与栾少爷相关了。”
仅仅只是请人做个信使,不用动人情还把栾家摘得干净,跟寻常求门路的学子并无不同,这种举手之劳栾宁没理由不答应。
“好吧。”栾宁晃晃手头的信笺,上下打量梁仲秋两眼:“你是头一次求我办事,事情也不难,回头我交由下人叫他们往衙门跑一趟。”
梁仲秋得了准信激动不已,连连作揖道:“多谢栾少爷!”
栾宁家世比郑庭差不了多少,连随性脾气也如出一门,摆摆手无所谓道:“小事情而已,我和成垣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待他的朋友自不会差。你且回去等信吧,顺带替我向成垣代声好,说改日有空我请他到家里来听曲儿,是他喜欢的柳城小调。”
栾家少爷一口一个成垣他朋友,可梁仲秋哪里听不出话里的不屑意味。
如他这般没有家世的人怎么可能被阔少爷放在眼里。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尽管梁仲秋对栾宁不屑一顾的态度恼羞到极点,但面上还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提起这话,仲秋有一愚见,成垣兄为人良善,素日待我又热心肠,正因如此,今日我来邀栾少爷的事怕是先不要告诉成垣兄的好。他本是无意同我提了那话,是仲秋自己留心着才想请栾少爷从中斡旋,若叫成垣兄听了,不说我有事不找他反而来劳烦栾少爷,就是将您说与他的私密话外道,他心里也要过意不去。”
听梁仲秋把郑庭推出来说事,栾宁忍不住心里冷笑:“梁郎君多虑了,我和成垣之间从不计较这些个。好了,我下午约了赵家公子打马球,该回去准备着了,你在此自便吧。”
说着栾宁抬脚就要走,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个事,从袖囊中摸出玉佩扔还给梁仲秋。
“昨晚是小厮拿了这东西给我瞧我才来的,原以为是成垣邀约,不成想是你借了他的名头。借便借罢,不过仅此一次,下回若还有事相求,我也只卖成垣的面子,梁郎君就无需费事往我府上送礼,背地里玩暗度陈仓的把戏了。”
栾宁是个直脾气,话亦说得不留情面,哪怕梁仲秋再能忍也不禁面红耳赤:“栾少爷说的是......仲秋确是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麻烦之处还请您见谅......”
像他这样自以为聪明的人栾宁见得多了,耍小心眼不算什么,油腔滑调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拿着朋友情谊做利己的事,还惺惺作态是为他人着想。其心不正者,实难以深交。
栾宁之所以肯耐着性子跟梁仲秋说这许多,归根结底看的还是郑庭。
不论梁仲秋有家世与否,单从他今日的表现来说栾宁就不大瞧得上这个人。
因此待小厮奉上梁仲秋的谢礼时,他压根连看都懒得看,叫人原封不动送还回去了事。
送走栾宁,梁仲秋独自在里间呆坐了半刻。那送酒菜的伙计不知内情,巴巴的捧着托盘前来讨赏,谁想梁仲秋发了狂,一掌将托盘连同谢礼扬翻在地,似是不解恨般还拼命踩了十来脚。
“躲什么?!连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好啊......你们个个都瞧不起我,嫌我出身不高,就视我如草芥!没爹没娘是我想的吗?!不能一出生就当阔绰少爷是我愿意的吗?!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梁仲秋心头积压的愤懑不满冲破桎梏,一拳一拳狠狠砸在无辜的小伙计身上。
外头随侍的人听到动静赶忙冲进来劝阻,不敢得罪少东家的好友,只得悄声让人把昏厥过去的小伙计抬走,再好言好语的劝梁仲秋消消气。
这是梁仲秋第一次下狠手打人,眼见小伙计脸颊高肿,鼻头冒血,心里又惊惧又愧疚,那冲昏头脑的愤怒也随之消散下去。
掌事的副当头还在讪讪作揖赔笑,嘴里念叨着怪小子们伺候不周,惹了大爷不痛快。
梁仲秋抬手抹去骨节上沾的血,极力压制着手不要颤抖,打从荷包里摸出锭足二两的银子来:“......给他,叫人送去医馆好生瞧瞧,别落下病根.......”
副当头只见了梁仲秋发狠打人,心道做伙计哪有不受气的,再瞧他肯赔补医药费,当即千恩万谢的躬身去了。
都是在行当下讨生活的人,各自有着各自的不易。
梁仲秋一番发泄过后彻底清明了神志。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本质不过如此。
曾经他所为之疯魔的自尊心在掌权弄势的人眼里分文不值。
细想下来。
若他不能站在高处,那要坚守的自尊何用?
若他能够站在高处,又何需他去坚守自尊?
第106章
短短两日休假转瞬即过,休假过后的简言之和郑庭双双春风满面,让人一瞧就知定是休假期跟自家夫郎及准夫郎相处甚欢。
難得梁仲秋也心情大好,尽管那个精致小巧的荷包被他藏到了袖囊最深处,却还是让郑庭给翻了出来。
“哈!我说怎么不肯领了朋友上家来呢,原来是为这个!好小子,有了意中人还藏着掖着,是不是不拿我俩当朋友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如何好说.....”梁仲秋被揶揄的害臊,抢了两把抢不过,索性由着郑庭赏玩。
他这一阵偷摸往清源阁跑得勤,每次去了都让那位叫嫣然的姑娘陪着。一来二去,心里便生起些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情愫。
前儿和栾宁那事搅得他心头不痛快,于是拿着所剩不多的体己钱去喝了几杯闷酒。許是嫣然看出他有心事,臨走前用一只新做的荷包换走了他用旧了的那个。
郑庭好笑,一拳砸在他肩上:“连贴身物件都送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别打量我还是从前那种不谙世事的纯情小郎君,小爷也是快成亲的人,能不懂这个?”
郑大少爷这话说的像是多有经验似的,简言之都不想拆穿,昨日为讨宋予辰打的玉佩络子,翻了两遍他家小院墙头来求沈忆梨说情。
梁仲秋压不住郑庭的大嗓门,见有同窗朝这边观望,耳尖臊得发红。
“哪就一定是贴身物件了,兴許是个不要的,顺手给了我罢了。”
“胡说么这不是?瞧这紋样,瞧这做工,啧啧啧.....这姑娘手挺巧的啊。我且问你是不是真心,要是真心,哥哥现在就从小私库里拿几十两银子出来给你办求亲的聘礼,你说好不好?”
郑庭嘻嘻笑着,故意把荷包勾在指尖晃,身子东歪西扭就是不让梁仲秋抢回去。
简言之扶额,笑骂道:“你就积点德吧,拿着人家这种事当乐子取笑。仲秋好容易有个上心的人,不说帮他筹划筹划,反倒专管看起热闹来。”
“喂,你个书呆子讲话能凭点良心不?我都要自个儿贴钱给他办聘礼了,还不够体贴的啊。”
郑庭跑得正欢,嘴上回怼着,手中却将荷包往梁仲秋那边遥瑶一抛:“还你还你,哥哥是真为你高兴,来日你若带了人来要给见面礼,别说小私库的几十两银子,就是看上什么金玉器皿也随你们搬。”
梁仲秋没以为他会把荷包抛过来,加上追赶打闹一番也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荷包便越过梁仲秋径直砸向进门的杜子权。
且说杜子权那日吓晕后被抬走,其实人还没到医馆就醒了,只是一想觉得丢臉,干脆称病在家躲了几日。
盘算着捱过几天等这茬儿过去,又见没闹出旁的大动静,这才腆着臉回书院来。
他进门就被物什砸个满臉还纳闷着,抬眼一望是梁仲秋,登时火上心头,不由分说一脚就将那荷包踢开。
“什么勾栏里出来的腌臜东西,当真是污了我的眼!”
梁仲秋本无意与杜子权正面起冲突,要是对方只口头埋怨几句,理亏在前忍过就算了。
偏偏杜子权嘴一张就嗤笑他这香包是勾栏女子拿来笼络恩客的秽物,这叫梁仲秋如何忍得。
“有种你再说一遍!”
梁仲秋上手揪住杜子权衣襟的动作吓了郑庭一跳,忙冲过来分开二人:“别别别!仲秋,是我不好!课室里动手是大忌,被教習夫子知道要受处分的!你就当他是放屁,在书院里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識!”
简言之也护住梁仲秋道:“为这种人白受处分不值得,你且消消气,等离了书院,我和成垣自会给你讨个说法。”
杜子权原本听见这话还有点胆怯,但一想家里阿爹说过,郑家如今在镇上名望颇高,郑老爷子生怕行将踏错是以格外隐忍低调,还曾勒令过郑庭不许在外生事。
更兼有梁仲秋私带物品进课室的把柄,因此壮了胆气。
“你道我不敢说么?这荷包上绣的紋样分明是红杏,正应了‘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句。试想誰家好姑娘会绣这种旖旎物件,还当情物拿来送人,真真是不知廉耻!”
杜子权越说越起劲,拿脚勾起荷包来给其他同窗看。
郑庭先时还劝梁仲秋别跟他一般见識,瞧杜子权蹬鼻子上脸,扬起一拳就要砸向他面门。
好在廖鸿博及时阻拦,那硬生生的一拳拦在胸口,疼得他往后一趔趄。
“咳、咳咳.....你小子下手够黑的啊?还好我体格健壮,要换了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不早叫你一拳打死了。”
郑庭失手打到他心里愧疚得很,再一细想他这话,又觉廖鸿博嘴也挺损。
书院都晓得杜子权最听不得别人拿他当细皮嫩肉的小倌儿比,虽没指名道姓,但都听得出廖鸿博这是在点誰。
“.....你们看他这脸,是生得挺嫩的哈,你说上手掐两把会不会掐出水来啊?哎,都说儿子像爹,这杜子权怎么跟他爹相差那么大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杜屠户膀大腰圆看着骇人,他夫人生怕儿子也长成那样将来不好说亲,打小便当姑娘家养的。听说十来岁了还穿肚兜,一到秋冬还给全身擦粉呢。”
“怪不得我总闻见他身上有股子香味,原来是擦了粉。噫.....好好的一个男子,怎得尽整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儿做派。不过说起来我还有点好奇,你们说他脸上那两团红晕会不会是擦的胭脂啊,哈哈哈哈......”
有一说一,杜子权是生得白嫩,但郑庭很确定此刻他脸上那两团红晕纯粹是被气的。
谁叫他平时在课室不结善缘,逮着人张嘴就奚落,等轮到他时众人自然就嘲笑的不客气了。
杜子权一个人说不赢那么多人,又不能拿那些话当证据去告状,只得梗住脖子继续攻击梁仲秋。
“哼!别以为有人帮你出头就能如何了,你还偷着乐呢吧?这荷包样式及纹案常去酒楼勾栏的都看得出端倪,想是你这位至交好友也看出来了。你竟不细琢磨琢磨,究竟是他大意略过了,还是他根本就認定你只配得上那样的倒手货!”
这话的攻击范围甚广,不仅是郑庭,连简言之也被涵盖进去了。
书呆子是真冤枉,那荷包一直在梁仲秋和郑庭两人手里来回,他顶多见了个轮廓,哪里清楚上面绣着什么纹样。
郑庭更冤枉,他是逛过酒楼乐坊不假,可从不去那种勾栏,弱冠年岁了还只是个献出过初吻的雏儿。
就算把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词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见得能懂里边隐喻的意思。
然而梁仲秋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他眸光冷冷一扫,把郑庭刚组织好的分辨话语噎在了喉间。
杜子权见状心生爽快,兀自哼着小曲拐回到座位上。
此次事后郑庭想过要不要找梁仲秋再好好解释一下,但着实拿不住他的性子,怕送荷包的真是某个舞姬乐伎,话一提起来反而会越描越黑。
郑庭为此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不像梁仲秋避着他,倒像是他避着梁仲秋。
三个人在一桌上吃饭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聊上两句也很快就各干各的去了。
简言之明白症结所在,私下和郑庭商议,还是得找个机会把话挑明。
“你以为我不想?可你看他那样子,像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似的。我这心里就是怄不过,要说咱们跟他認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有意还是无意難道分不清?让杜子权两三句话就给挑唆了,我是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简言之也有点无奈:“仲秋性子敏感,爱多想,咱们年岁大他一些,能多担待就多担待吧。”
郑庭一叹:“论起来我们是虚长他两岁,可终归是快弱冠的人了,不能总跟哄小孩儿一样,事事都只依他的心意来吧。跟我们这样还好,来日若走上仕途与外人结交,哪里就有这么肯体恤他的人呢。”
郑大少爷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心都要操碎了,简言之失笑:“他没了爹娘看顾,日子本就过得苦。我们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有小性子不同我们使同谁使?瞧你,嘴上说着不乐意哄小孩儿,还不是留了卤鸡腿给仲秋。”
“谁说我是给他留的,我攒着等晚读结束当宵夜不行啊?”郑庭一手抱碗一手紧紧挡着,坚决不给简言之下手的空隙。
余光瞥见梁仲秋从外边进来,又立刻拔脚上去,说今天卤鸡腿打多了剩下几个,问他要不要吃。
这等口不对心,简直让人没眼看。
油光水滑的卤鸡腿勾得人食指大动,梁仲秋低头看了看碗,唇角终于有了点笑意。
“多谢成垣兄,只是我即刻就要走,怕是没功夫留下吃午饭了。”
“怎么,你要出去?”
“嗯.....”梁仲秋点点头,神情里有细微难察的得意:“方才张院长找我,说縣令大人传话要见,叫我同教習夫子知会一声就到书院外头去等馬車。”
乍听是縣令大人传召,郑庭眉头一紧:“好端端的,怎么惊动到哪儿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梁仲秋笑笑:“无妨,是縣令大人从范大人那看到了臨帖,觉着不错,叫我过去打个照面见上一见。”
郑庭听他这样一说才放下心来,想到孤本臨帖是他给梁仲秋的,不觉与有容焉:“既如此你赶紧拾掇着去吧,听闻这位新任縣令是从州府调派来的,势头大的很,想必性子也厉害。你到了跟前说话可得当心些,别叫他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