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术歪头看着伏案的尘玉,把玩着他的笔,无奈道:“哥哥,今日大喜,你还忙公务?”
尘玉被晃得写歪了字,无奈搁笔,叹气:“帝君尚年轻,却说放权就放权……唉……”
“小晏!”祁遂望着精心打扮的伶舟晏,情不自禁唤道,“今日……真好看。”
伶舟晏耳尖微红,却忽然凑近,笑问:“平日便不好看?”
祁遂一愣,随即笑开:“一直都好看。”
柳慈站在店铺门口,冲小满招手:“小满,要去找朋友?”
小满点头:“对呀,约好了的。”
柳慈笑着递来一只锦盒:“替我转交给清瑶仙君,可好?”
清瑶仙君亓希,素来以温柔闻名,人己一视,曾开辟长元新界收留无家可归之人,是柳慈的仰慕之人。
小满接过盒子,脆生生应道:“好!”
他迈出青铜鬼门,三个好友已在外等候。
“快快快!再晚赶不上了!”祈繁急得直跺脚。
青枝与木楝对视一眼,同时跃起:“走!”
亓幸大婚,祈繁这个表弟着急得很,因此他们早早便架好了云车。
车辕上缠满了明媚的桃花,恍若摇曳于空。
“爹,灵网我查了八百遍,绝无问题。”林返景无奈道。
林徵头也不抬,仍盯着灵网台,摆摆手:“去别处盯着点,小亓的大婚,容不得半点差错。”
林返景看着他折腾,叹气:“……行吧。”
重锦翻看着礼单,挑眉:“长安国主的贺礼?倒是大气。”
江枫凑过来瞧了一眼,笑道:“小皇帝挺上道。”
一旁的宋彧仰头望天,懒洋洋道:“真热闹啊。”
重锦瞥他:“公子让你清点贺礼,你倒清闲。”
宋彧耸肩,理直气壮:“能者多劳,我是废物。”
江枫笑着捶他一拳,宋彧“嘶”了一声:“下手真重。”
当年亓二老爷亓箫将亲儿子宋彧送出府养病,接回时阴差阳错带了江枫回来。见这孩子乖巧,索性收为养子,又将宋彧接了回来。
琼华执笔记录贺礼,笑意盈盈:“这绝对是我经手过最盛大的婚宴了。”
令跹点头:“火君大人说了,亓小公子的婚事,必须办得风风光光。”
琼华扬眉:“放心,包在我身上。”
琼浆玉液映着星辉,璀璨夺目。
商夏扭头,见燕长生正欲开溜,挑眉:“生生,这就要走?不喝喜酒?”
燕长生笑道:“今日是年轻人的主场,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带笑:“我们许久未一道下凡游玩了。”
商夏一愣,又听他道:“走吧,夏夏。长雪已在人间等我们,方才传灵来说被个老人家缠上了,不知是何状况。”
商夏一听便知是谁,脸一黑:“快走快走!那老东西又丢人现眼!”
“师姐,别哭了。”楚步泠无奈地为亓希拭泪。
沈千竹难得手足无措:“小亓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
亓希笑着点头,泪却止不住:“我知道……幺儿幸福,我自然高兴。”
楚步泠抿唇,亓希的泪又滚了下来。
美丽的人该流幸福的泪。
幸好这次,是喜极而泣。
亓佑不知第几次警告郁玄:“别忘了你的承诺。”
郁玄声音平静:“自然。”
——往后,以亓幸为江海行止,为云岫归依。春秋代序,此心不移;轮回往复,此情长系。年年岁岁,生死不渝。
虽然不知道亓佑从哪儿找来这般肉麻的誓词,还逼郁玄重复百遍,立下心魔誓,听得亓幸本人都一愣一愣的。
但郁玄照做了。
“什么时候才拜堂啊?我想郁兄了。”亓幸扯了扯婚服,不耐道。
伶舟晏立刻按住他,严肃提醒:“小亓哥哥,注意仪态!”
亓幸嘴角一抽。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琼华朗声高喝,明明不是第一次做司仪了,可还是掩不住兴奋。
听她说完,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下来。
亓幸被郁玄牵着往前走,大红喜服衬得他格外俊朗,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不自在。
“郁兄,这衣裳好生繁琐。”他低声抱怨,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袖口的金线纹绣。
郁玄神色未变,指尖却轻轻拢住他不安分的手:“别动。”
“一拜天地——”
亓幸刚要俯身,忽觉郁玄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紧,似是不愿他弯得太低。
他侧头看去,入目是同样大红婚服的爱人。
“二拜高堂——”
亓佑和亓希端坐于上首,前者脸色略黑,后者眼眶微红。
楚步泠在一旁悄悄递帕子,小声道:“师姐,妆要花了……”
“夫夫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亓幸刚要低头,忽听席间有人起哄:“后抬头的管家啊!”
亓幸一听就知道是金术说的,当然好像也有应不染和乐丞的声音。
虽然郁玄入赘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这群人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亓幸嘴角一抽,刚要抬头瞪过去,却见面前的郁玄已蓦然直起身。
郁玄眸中含笑,抬手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动作干脆利落。素来冷峻的眉目此刻都柔和了几分,连唇角都微微扬起。
亓幸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满堂宾客顿时哄笑起来。
他只觉耳尖突然烧得发烫,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红。
亓幸下意识想后退,却被郁玄不动声色地扣住了手腕。
“郁兄……”他压低声音,尾音几乎带了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郁玄却神色自若,指尖在他腕间轻轻一摩挲,低声道:
“礼成了。”
嗓音依旧清冷,可那三个字落在耳畔,却像是裹了红烛暖光,莫名缱绻。
红烛高燃,良辰美景,觥筹交错。
不知是谁打翻了酒坛,醉了的仙鹤开始跳奇怪的舞。
月老偷偷把两人的红线又多缠了几圈,被财神爷抓个正着。
而在长安金樽楼,肖灵泽终于写好了贺帖,正愁怎么送上去,忽然一阵清风拂过,信笺化作只小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了九霄。
年瑾岁望着天空轻笑:“要幸福啊。”
星河璀璨,映照着三界欢颜。
喜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
亓幸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绣的并蒂莲纹,平日里张扬的眉眼此刻低垂,长睫在烛光下投出浅浅的影。
郁玄抬手取下他束发的玉冠,青丝如瀑垂落。指尖穿过发丝时,亓幸轻轻一颤。
“躲什么?”郁玄声音低哑,掌心抚过他后颈。
亓幸耳尖通红,不知是烧的还是被满室红映衬的,却强撑着抬头:“谁躲了?”
话音未落,郁玄已俯身吻上他眉心。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交叠的衣袂扫落床畔合卺酒,琥珀色的酒液浸透大红锦褥,洇开深深浅浅的痕。
亓幸仰头望着帐顶摇曳的流苏,只觉得头晕目眩。
郁玄的吻落在他的喉结,齿尖轻轻研磨,惹得他闷哼一声。
“郁兄……”亓幸喘息着去推他的肩,手腕却被扣住按在枕上。
郁玄眸色愈深,映着他绯红的面容:“叫我的名字。”
亓幸浅浅笑起来,带了几分狡黠道:“郁玄,好哥哥。”
郁玄喉结轻滚,烛影在他俯身的瞬间剧烈摇晃,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茜纱帐上,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两笔浓墨。
亓幸的呼吸滞了滞,感受到带着薄茧的指腹正摩挲着自己腕间脉搏,那处皮肤烫得惊人。
“好哥哥……”他又唤了一声,尾音却陡然变调。
郁玄的唇正沿着他颈侧游移,在命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激得他腰肢微颤。
散落的青丝铺了满枕,有几缕缠在郁玄的玉带上,随着动作轻轻曳动。
亓幸下意识去抓床帐流苏,指尖却碰到郁玄散开的衣带。
玄色锦缎如水般从肩头滑落,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以及数道旧疤。
亓幸怔了怔,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些痕迹。
郁玄动作顿了顿,撑起身看他。
烛光在那双惯常清冷的眼里融成一泓温水,映着亓幸绯红的面容。
他忽然握住亓幸的手,带着那纤长食指按在自己心口:“跳得快吗?”
掌下传来稳健有力的震动,亓幸正要说话,窗外忽然传来“咔嚓”轻响。
郁玄眸光骤冷,扬手挥灭烛火。
黑暗中只听“哎哟”一声,接着是应不染压着嗓子的训斥:“说了非礼勿视!”
杂乱的脚步声渐远,还夹杂着金术“我就看一眼”的嘀咕。
亓幸伏在郁玄肩头闷笑,笑着笑着忽然被捏住后颈。
温热的唇压下来时,他尝到合卺酒残留的桃花香。
这个吻比想象中温柔,郁玄的舌尖描摹着他唇形,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直到亓幸主动加深这个吻,才听到对方喉间溢出的低喘。
烛花又爆了个双蕊,喜房内光影摇曳。
亓幸仰躺在锦绣堆里,看着郁玄取下最后一支束发的玉簪。
郁玄指尖滚烫,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描摹至腰窝。
亓幸刚要开口,忽然浑身绷紧——那双手正解开他腰间玉带,动作慢得折磨人。
金镶玉的扣头“嗒”地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交叠的衣袍窸窣滑落,亓幸恍惚想起幼时在自家院里见过的景致:春雪覆着红梅,层层叠叠地化开。此刻郁玄的唇正像那消融的雪水,一寸寸浸透他每一处战栗。
“郁……”
亓幸声音发颤,手指插进郁玄散落的发间。
回答他的是骤然收紧的怀抱,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连心跳都渐渐同频。
窗外忽有夜风掠过,吹得烛火低伏。
光影明灭间,亓幸看见郁玄额角沁出的汗珠正欲坠不坠,忽然福至心灵,仰头去够。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闷哼出声,锦褥上的红枣被碾出清甜的汁水。
“亓幸。”郁玄叫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气息却乱得不成样子。
幔帐上金丝绣的比目鱼随着摇晃活了过来,在红浪里交颈而游。
五更梆子响时,残烛终于泪尽。
亓幸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固执地攥着郁玄一缕头发。指尖缠着那缕墨发轻轻绕了两圈,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朦胧间,有人用温帕子擦拭他汗湿的额角,又往他嘴里渡了口温水。
“去沐浴……”亓幸眯着眼,懵懵懂懂恍恍惚惚道。
郁玄低笑一声,指腹蹭过他微湿的眼尾,嗓音还带着情事后的低哑:“你倒是松手,我去打水。”
亓幸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手指却半点没松,反倒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含混道:“……不准走。”
郁玄失笑,俯身在他唇上轻咬了下:“嗯?”
亓幸被咬得轻哼,终于舍得掀开一点眼皮。
烛火早已燃尽,唯有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映着郁玄的轮廓。
他懒洋洋地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下郁玄的小腿:“……腿酸。”
郁玄挑眉,掌心顺着他的小腿一路揉上去,指节力道适中地按捏着紧绷的肌理。
亓幸舒服得眯起眼,喉咙里溢出一点低低的喟叹。
“现在肯松手了?”郁玄问。
亓幸这才慢吞吞地放开他的头发,指尖却仍勾着他的衣角,懒声道:“快点回来。”
郁玄低笑,起身去外间备水。
不多时,木桶里热气氤氲,水面上还浮着艳丽的玫瑰。
他回身去抱亓幸,却见那人已经半阖着眼,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
“沐浴了,公子。”郁玄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
亓幸含糊地“嗯”了一声,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只往郁玄怀里蹭了蹭,声音黏糊糊的:“……你抱我。”
郁玄眸色微暗,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将人稳稳抱了起来。
亓幸顺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着一点餍足后的慵懒。
水声轻响,玫瑰的香在热气中弥散。
郁玄替他擦洗,亓幸半梦半醒间,仍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贴,唇瓣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锁骨,低低呢喃了一句:“……郁玄。”
郁玄喉结微滚,掌心抚过他的后颈,低声应道:“嗯,在。”
亓幸便不再说话,只是唇角微微翘起,像是终于安心,任由困意彻底席卷。
红烛燃尽,良宵未歇。
最后记得的是被妥帖盖好的锦被,和落在眼皮上那个比羽毛还轻的吻。
“睡吧。”爱人的声音像隔着云纱,“我一直在。”
亓幸拉着郁玄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奔向河边。
河面上早已浮着点点星火,各色河灯随波轻荡,映得水面如星河倾泻,美不胜收。
“好美。”郁玄眼中难掩惊艳,亓幸笑弯了眼,拉着他:“跟我来。”
岸边的小贩正兜售着莲花灯,亓幸挑了一盏最精致的,灯芯是朱红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透出莹润的光。
他递给郁玄一盏,自己则捧着另一盏,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
河水微凉,指尖触到水面时泛起一圈涟漪,莲花灯轻轻一晃,随即稳稳地浮在水面上。
亓幸双手合十,转头冲郁玄道:“你也许愿。”
郁玄垂眸看着手中的灯,似有些迟疑。
亓幸见状,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很灵的,我每年都来。”
郁玄抬眼看他,眸中映着河灯的暖光,终于点了点头。
他俯身将莲花灯放入水中,指尖轻轻一推,灯盏便顺着水流缓缓漂远,朱砂色的灯壁映着他虔诚的眉眼,目光却始终定在身边人脸上。
亓幸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愿百姓安乐,三界太平……”
河风突然转了方向,灯芯的火苗晃了晃。
亓幸顿了顿,悄悄睁开一只眼,瞥向身侧正凝视自己的郁玄,又飞快补上一句:
“也……愿与他年年来看灯。”
三寸之外,郁玄的莲花灯正与他的并排漂着。
玄衣少年凝视着两盏灯交叠的光影,在亓幸看不见的角度,默默许下心愿:
“唯愿亓幸,得偿所愿。”
夜风送来远处孩童的笑闹声,混着糖画摊子的甜香。
亓幸突然伸手拽郁玄的袖子,不经意勾住他的小指:“你看!我们的灯——”
两盏灯在河心打了个旋,灯芯突然爆出双蕊灯花。
朱红与雪青的光晕交融,竟凝成小小的太极图案,惊起岸边一片赞叹。
夜风拂过,带着河水的清凉和远处飘来的桂花香。
天际突然绽开硕大烟花。
明晃晃的光亮里,亓幸看见郁玄眼底映着漫天灯火和两个小小的自己,听见他清浅的笑声:
“亓幸,上元快乐。”
河灯渐远,载着天下大愿与一人私心,融入了远处的星火之中,漂向水天相接处。
夜风带起两人的衣袂,交缠在一起,宛如命运的红线,再也无法分开。
岸边的老槐树突然扑簌簌落下白花,像一场迟来的雪,覆上两人交叠的衣摆。
大愿与小私,原都是红尘人间。
五百年后。
霁风庙的香火如往常般鼎盛非常,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香火缭绕间,神像的面容已被岁月模糊了轮廓。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静立殿中,修长的手指轻抚过供桌上斑驳的刻痕。
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亓幸到此一游”,末尾还画了个笑脸,像是某个顽皮少年偷偷留下的。
“诶,小伙子,你是来求什么的?”
郁玄回神,见一位鬓发斑白的大娘正慈祥地望着他。
他唇角微扬,声音温和:“求姻缘。”
“求姻缘,求姻缘好啊。”大娘絮絮叨叨地整理着供品,“这霁风仙君,不管求什么都很是灵验,我年轻时就常来……”她忽然顿了顿,眯起眼睛打量郁玄,“奇怪,你看着面熟得很。”
郁玄笑而不语,目光落回神像。
五百年的光阴在石像上刻下沧桑,却抹不去那人飞扬的神采——衣袂翩跹,眉目如画,连举手投足间的神采都雕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神坛跃下,拽住他的袖子。
待大娘离去,殿中重归寂静。
郁玄从袖中取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灯芯是朱砂色的,与当年他们在河边放的那盏一模一样。
他指尖轻点灯芯,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神像前盘旋成熟悉的轮廓。
“愿与爱人……”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岁岁常相见。”
殿外忽起一阵清风,供桌上的铜铃叮咚作响。
郁玄抬眸,见神像的衣摆无风自动。
“听到了?”他低笑,声音里浸着五百年的温柔“那便说好了,年年岁岁……”
神明不老,相思长在。
香炉青烟袅袅,在神像面容前勾勒出朦胧笑意。
殿外一树桃花忽地纷扬落下,几瓣沾在郁玄肩头,宛如当年那人指尖的温度。
“嗯。”
九重天外,云海之巅。
还愿的亓幸倚坐在桃树下,掌心微微发烫。
他垂眸轻笑,声音散在风里:
“…生死不渝。”
恰此时,人间庙宇的铜铃与天界的玉磬同时清鸣。
一片桃花穿过云层,轻轻落在郁玄摊开的掌心。
——千灯皆过客,唯你我长明。
第153章 霜魂萦袂雪暖人间
(男鬼的自我修养——温馨向,好吧其实暗藏玄刀。反正还是很甜就是了)
郁玄最近很苦恼。
自他死后,他发现自家公子越发不会照顾自己了。
晨光微熹时,亓幸又赤着脚往院里跑。
青石板上凝着露水,冻得他脚趾都蜷了起来。
十四岁就殁了的少年鬼魂急得团团转,半透明的身影拦在门前,衣袖翻飞比划着鞋履的样式。
亓幸对着空气瞪眼,转身时绣着锦纹的衣摆扫过郁玄虚影,像被春风拂过的柳枝。
廊下洒扫的仆役们交换着眼色。
新来的小丫鬟战战兢兢扯着嬷嬷衣袖:“方才公子是在……”
“嘘——”老嬷嬷望着庭院里那株并蒂桃,“自从那位公子去后,咱家公子就常这样。”
假山后转出个半透明的身影。
郁玄望着亓幸乖乖穿好云纹靴的模样,忽然想起生前最后一次为他系鞋带时,这人也是这般红着耳根嘟囔:“我又不是小孩子……”
亓幸把锅铲一扔,锅里的青菜已经焦黑成炭,冒着呛人的烟。
他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转头就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拖长声音喊:“好哥哥——”
烛火“噗”地晃了一下,阴风扫过,郁玄的魂体从梁上飘下来,半透明的脸上写满无奈。
“你看!”亓幸指着锅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理直气壮地抱怨,“都怪你不帮我。”
郁玄嘴角一抽。
亓幸厨艺很好,他知道的。
但郁玄还是飘到灶台前,伸手想拿锅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去。
他抿了抿唇,有点委屈地看向亓幸。
亓幸眨眨眼,凑近一步,故意把脸贴到他面前:“你以前不是最会做饭了吗?怎么现在连锅都碰不到了?”
郁玄被他逗得想笑,又有点气,伸手想捏他的脸——当然捏不到,只能让屋里的温度骤降几分,冻得亓幸缩了缩脖子。
“冷死了!”亓幸嘴上抱怨,却不肯退开,反而伸手去够郁玄的衣袖,尽管只能抓到一片虚无,“……你以前给我煮的姜糖水,比这个好喝多了。”
郁玄望着他,魂体微微发亮,像是在笑。
亓幸见他不说话,又得寸进尺地往他那边蹭了蹭,声音放软:“郁玄,我想喝你煮的汤。”
明知道碰不到,却还是想撒娇。
亓幸站在铜镜前,慢悠悠地解开第一颗盘扣。
“好哥哥——”他拖长声音唤道,指尖在领口流连,“我今日这衣裳,系带好像缠住了。”
烛火“噗”地一颤,郁玄的魂体从房梁上飘下来,远远停在屏风旁,半透明的脸上写满无奈。
他明明知道亓幸是故意的——这件锦袍根本没什么复杂系带。
亓幸透过铜镜看他,唇角勾起,手上动作不停。
第二颗盘扣松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他故意侧了侧身,让衣襟滑落些许:“真的解不开,你不过来帮帮我?”
郁玄的魂体僵在原地,耳尖泛起淡青色的光晕,像是冻坏的霜花。
他下意识想转身,却又被亓幸一声“好冷”给钉住。
“你碰不到我,总该能碰到衣裳吧?”亓幸眨眨眼,把外袍往屏风上一搭,“来,帮我挂好。”
郁玄犹豫了一下,飘过去伸手——
“哗啦”一声,衣袍穿过他的虚影落在地上。
亓幸“哎呀”一声,装模作样地叹气:"看来是我魅力不够大,连件衣裳都留不住。”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封,“那这件呢?”
玉扣“嗒”地一声落在青砖地上,亓幸余光瞥见烛火猛地一晃。
郁玄的魂体“唰”地散成一片雾气,又慌慌张张在墙角重新凝聚。
“躲什么?”亓幸笑得肩膀直抖,却还要故作委屈:“好哥哥,你嫌弃我?”
墙角那团雾气剧烈地晃了晃,像是被这句话惊到。
半晌,才传来郁玄闷闷的声音:“……别闹。”
亓幸终于放过他,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不是被我养得挺大胆的吗……”
如今倒成了个正经鬼。
亓幸执笔对镜,故意将眉画得歪歪斜斜。
“好哥哥——”他拖长音调,指尖点着螺子黛,“你从前总说我画不好,现在倒不管了?”
铜镜里映出郁玄的魂体倏地飘近,半透明的手虚虚拢住他执笔的腕子,寒气在笔杆上凝出霜纹。
亓幸趁机往后一靠,后背贴上那片冰凉虚影,满意地感到身后鬼魂瞬间僵住。
“躲什么?”他反手去勾郁玄的衣带,却只抓住一缕寒烟,“不是要教我画眉么?”
笔尖突然自己动了起来。
亓幸看着镜中那支悬空的黛笔,在他眉间细细描摹。
郁玄生前替他画过无数次眉,连笔锋转折的力道都记得分毫不差。
只是如今墨色里总混着几丝冰晶,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真凉。”亓幸忽然抓住那支笔,笔杆上还凝着郁玄的阴气,“咱们现在这样……也算成婚了吧?”
黛笔突然坠地,溅出几点青黑。
郁玄的魂体惊惶退到光影交界处,淡得几乎看不见。
亓幸望着镜中自己完美的远山眉,轻声道:“明日……还帮我画,好不好?”
阴阳两隔的眉笔,画得出交颈的温度吗?
“啪——”
瓷碗摔碎的声音惊得郁玄魂体一颤。
他飘到厨房,看见亓幸正蹲在地上捡碎片,指尖被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别用手捡!”
情急之下,郁玄用尽全部法力凝成实体,冰凉的手掌包裹住亓幸的手腕。
刹那间,灶台上的烛火“噗”地熄灭,又在下一秒重新燃起。
亓幸怔怔望着突然出现的郁玄,眼圈慢慢红了。
郁玄想揉他的头发,半透明的手指却穿了过去。最后只能轻轻碰了碰灶台:“去拿扫帚。”
夜深人静时,亓幸把郁玄的牌位擦得锃亮。
香炉里三炷安魂香青烟袅袅,郁玄的魂体终于凝实了些。
“今天王婶说要给我说亲。”亓幸突然开口,盯着眼前面容模糊的人,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
郁玄正在整理他的被角,闻言魂体一滞。
“我说……”亓幸把脸埋进郁玄生前常盖的那床锦被里,声音闷闷的,“我家夫君小气得很,会闹鬼的。”
月光穿过郁玄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他俯身想抱亓幸,却只能虚虚环住:“嗯,特别凶。”
郁玄的魂体总是带着寒气。
亓幸在屋里烧了三个火盆,还是能看见郁玄飘过时,烛焰上结出的细碎冰晶。
“别靠太近。”亓幸半夜醒来,发现郁玄正蹲在床边,半透明的手指虚虚拢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魂魄碰不到活人,倒是把锦被冻出一层白霜。
郁玄立刻飘远了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魂魄凝成的模样也不过比死时成熟几分,破旧的单衣上还沾着雪粒——是那年亓幸没能找到的尸骨,至今埋在深山里的雪。
“冷吗?”亓幸突然问。
郁玄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其实已经感觉不到冷暖了。
“我给你暖暖。”亓幸突然把整张脸埋进郁玄的胸膛。
魂魄没有实体,他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呼出的白气在郁玄心口凝成一小片冰花。
窗外更夫敲响三更梆子,郁玄垂眸,轻轻拍着亓幸的后背。
亓幸在熟悉又遥远的怀抱里闭上眼,恍惚间听见雪落满山野的声响。
他的少年永远留在了冬天。
(嘻嘻开玩笑的,其实郁玄根本不会显露出来,亓幸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亓幸最近很烦恼。
这种烦恼像春日里疯长的藤蔓,不经意间就爬满了整个心房,堵得人心头发闷。
他第一百零八次站在郁玄的公寓楼下,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水浸湿又风干、反复多次以至于边角都起毛的小纸条。
纸条上工工整整写着:“郁玄,我好像有点喜欢你。”那是他撕掉又重写,重写又撕掉,反反复复折腾了整整三个晚上的成果。
“这次一定要说出口。”亓幸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头发,指尖不小心蹭到口袋里那颗水果糖。
是昨天郁玄顺手塞给他的,糖纸还带着那人掌心的温度。
镜子里映出他泛红的耳尖,像极了上周他们一起赏过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