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远恍惚了几秒,忽然用力地扯拽着自己的上衣,好像只要把伤口盖住,先前的噩梦便不曾发生过。
项逐峯出门时很轻,确定辛远还处于沉睡中,才用最快的速度去了趟小诊所。
他昨夜一拳捶烂门锁,导致右手的四个骨节全都往外泛着红肉,最严重的食指经过一晚上,已经完全红肿了起来。
诊所医生建议他去大医院拍个片子,仔细处理一下,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完全是担心辛远醒来后看见他的伤口,才想赶快去诊所遮起来。
他出门时还特意将门窗都紧锁了一遍,觉得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会有什么意外,但不曾想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木门被一遍遍撞击的声音。
项逐峯神经猛地绷紧,立刻三步做两步地跑回去。
“辛远,你怎……”
后半句话还卡在嗓间,辛远已经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像不敢相信他真的回来了一般,双手小心翼翼地蹭着他的后背。
辛远不停抽噎着鼻子,啜泣地说不出话,但项逐峯一瞬间就明白辛远为什么会崩溃。
在辛远的视角里,不管他有什么天大的事,哪怕只是离开了一秒,也是在辛远最害怕的时候,再次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项逐峯打横抱起辛远,想将他放回被子里,但辛远却死死埋在他胸前,用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
项逐峯只好自己也坐在床边,连着被子一起抱住辛远,一遍遍轻拍着他的肩头,“我真的回来了,别害怕,我不会丢下你走的……”
辛远其实也已经慢慢冷静了回来,只是觉得刚才的举动太过难堪,一时松手也不是,抬头也不是,只能自暴自弃地将头埋得更低。
“现在是不是好点了?”
项逐峯想抬起辛远的脸,却被辛远用力避开。
“我没事了,你现在能不能,先别看我……”
辛远实在想如此狼狈地面对项逐峯,但项逐峯却难得对他强硬了一次,不管他如何躲避,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你相信我吗?”
辛远脑袋乱乱的,一时无法吸收项逐峯在说什么,只是听见项逐峯问他信不信,便下意识地点着头。
“那你也要答应我。”
项逐峯眼神烫得吓人,让辛远渐渐清醒回来。
“……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不要当先离开的那个人。
项逐峯一直刻意地不去想,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许不久后,辛远就会变成大明星,他这么特别,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他,而后很快站到更高的地方,去过更好的日子。再然后,很快的忘记他。
但项逐峯思来想去,却也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任何一个合适的身份,可以让辛远同样愿意答应不要离开他这件事。
项逐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
“我小时候,我爸妈总说我像个皮猴子,今天上墙,明天揭瓦,经常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
“然后我妈就去庙里给我求了个腰链,说只要挂在身上,就能时时刻刻保平安。”
项逐峯掀开衣服,露出腰间一圈细细的红线,上面系着一对很小的平安锁和如意扣。
他把手绕到身后,单手解开,用指尖抚摸着那对挨在一起的玉饰。
“以前我一也直不信,直到出意外那天,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项逐峯眉头压得很低,藏起了眼底大半的情绪,却仍然有着细微的,无可避免的悲伤,“只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机会回到过去,再送给他们一对了。”
从看清项逐峯的第一眼开始,辛远就在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舒朗又向上的人,他就像一团明亮却不灼人的热火,只要稍微靠近他身边,都会感到莫名的安全与力量。
以至于面对此刻的项逐峯,辛远完全忘了自己的一身狼狈,只想伸出手抱抱他。
“不过还好,现在也还来得及。”
在辛远的茫然中,项逐峯解下了平安锁,又很快的,把多出来的一截红绳变编成小手链,将平安锁牢牢扣在最中间,而后缠到了辛远的手腕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给我?”
辛远太过于诧异,本能地缩回手,却被项逐峯一把抓回掌心。
项逐峯不怎么讲理地打了个死扣,没有给辛远除了暴力剪断以外,任何一个能解开红绳的机会。
而后看着他说:“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在哪里,都要一直平安。”
第11章 照顾
辛远打小身体便不太好,感冒发烧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普通人三五天就能康复的病程,他经常断断续续地拖十天半个月。
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项逐峯日夜不离陪在他身边,还是说缠在手腕上的平安锁太过灵验,到第三天,辛远已经好转了很多。
从大早上起,项逐峯就开始在屋子里忙碌。
出租屋电路老化的太严重,厨房电源接触不良,煤气灶的火也时大时小,项逐峯想给辛远煮个鸡汤,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启用了最原始的煤球炉,用手扇着火,才一点点煨好。
“坐起来,把汤给喝了。”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鸡汤味,项逐峯端着汤,坐到床边。
辛远刚想伸手接过来,项逐峯却直接坐在了他身边,舀起一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送到辛远面前:“张嘴。”
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起先辛远还过得很不好意思。
但项逐峯用父母走的太早,从来没体验过照顾人的感觉为理由,名正言顺地逼着辛远享受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服务。
项逐峯很喜欢看辛远吃饭的样子,和他经常投喂的小流浪一样,起先总是很警惕,但吃着吃着就会垂下尾巴,用下巴蹭着他手心,饱了以后还会主动向他露肚皮。
辛远也觉得项逐峯一定把投喂他当成了什么游戏,在项逐峯诱骗他喝完整碗汤,又试图让他吃一个大鸡腿后,辛远终于做出反抗。
“真的很饱了,不可以再吃了。”辛远坚定道。
“你这么点饭量,还没楼梯口的猫吃得多。”
项逐峯继续把剃了骨头的鸡腿放在辛远嘴边,用实际行动拒绝辛远的抗议。
辛远抿着嘴唇,和项逐峯无声对峙了几秒,忽然扯开项逐峯裹在他身上的毛毯,挺了挺自己的小肚子。
“不信你用手来摸摸看,这里已经变得鼓鼓的了。”
见项逐峯没有反应,还又往项逐峯身前蹭了蹭。
很多时候,项逐峯总觉得辛远身上有一股不符合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单纯,像是从来没体验过世间疾苦,随便逗他句什么,他都会信以为真地放在心上。
项逐峯忍住笑意,把碗放在一边,真的用手探入辛远的毛衣,佯装抚摸了片刻后,忽然在辛远的侧腰上掐了一把。
辛远惊得猛缩了回去,瞪大眼睛看着项逐峯。
“你干嘛!?”
项逐峯爽朗地笑起来,“你让我摸,又没说清楚让我摸哪里,对吧。”
说着故意张开手,做出要继续挠辛远的动作。
辛远被逗得缩回被窝里,变成一条很生气的蚕宝宝。
接下来项逐峯每次过来测体温,辛远都会份外警惕地瞪着眼,怕一个不注意,项逐峯又在他的痒痒肉上掐一把。
好在到第三天晚上,辛远的体温总算是彻底退了下去,让项逐峯没有继续动手的机会。
“项逐峯,你手机响啦。”
项逐峯正在桌边看资料,见他看得认真,辛远便直接接通放在他耳边。
刚接听时项逐峯带着明显的欣喜,然而过了数十秒,眉头忽而皱了起来,连手上的都没来得及放下,转身就去屋子里找东西。
辛远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项逐峯很快翻出一张银行卡,又揽住辛远的肩膀,叮嘱道:“我有个急事要出去,回来再跟你解释。”
“你不要乱跑,在屋子里把门反锁好,除了我之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项逐峯找来特意买的加固锁,放在辛远手里,“你把手机的声音也打开,让我随时能联系到你,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辛远还没见过项逐峯这么失态的样子,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项逐峯都如此慌乱,悬着的心一直胡思乱想到晚上十点,才终于等到项逐峯回来。
项逐峯身上像蒙了一层无形的灰,整个人都颓了几分,进门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水。
辛远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摞票据,清一色都是医院的缴费单。
上面印着冠状动脉造影,心脏超声,BNP,凝血功能,肝肾指标等一些列密密麻麻的检查项目。
“这些检查,是……?”
辛远小心翼翼地看着项逐峯的神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伤口,让他更加难过。
“是我以前的一个邻居奶奶,对我很好。”
项逐峯闭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跟你一样有凝血障碍的妹妹,就是奶奶家的小孙女。”
想到项逐峯当初知道他也有这个毛病时的反应,不用再做多余的解释,辛远也知道奶奶对项逐峯有多重要。
“奶奶年纪大了,心脏一直有问题,她去年在县里的医院检查过,医生建议来大城市做个手术,但是我妹妹身体也不好,为了治病,家里的房子也买了,奶奶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项逐峯眼里有明显的悔恨,“其实我还差最后一点钱就攒够了……”
项逐峯忽地哽住,过了几秒才又继续开口:
“但今天她儿子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奶奶在家里晕倒了,医生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说病情可能恶化了,要尽快来这边做详细检查,而且就算立刻手术,费用也可能是之前的好几倍。”
辛远从前一直好奇,为什么项逐峯一路拿着国家奖学金,又不眠不休的打这么多工,生活却还如此窘迫。
他本以为项逐峯是节俭惯了,现在才知道他自己过得这么苦,竟然是为了帮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邻居。
“还差多少钱,我可以先给你。”辛远脱口而出。
项逐峯摇摇头,“不是一点钱能解决的问题,我已经约好所有的检查了,等这边详细的报告出来后,再等医院的通知。”
“十万够吗?”辛远比项逐峯还要着急,“二十万呢?”
“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项逐峯反问。
辛远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话有多突兀,连忙找补道:“是王沐歌导演,他,他前几天让助理给我打了一笔定金……我可以全都给你的。”
项逐峯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
辛远知道,凭借项逐峯要强的性格,他就算是比现在再辛苦十倍百倍,也不会随随便便接受别人给的一分钱,更何况是这十万二十万的巨款。
“你放心,这些钱我也只是借给你的,不是白白送给你。”
辛远细细打量着项逐峯的神色,“而且,你不是很快就能进入瀚海集团工作了吗,你这么优秀,肯定能赚很多钱,等到时候你有钱了,再把这些还给我也来的……”
辛远还在用想什么理由能让项逐峯更容易接受,项逐峯却突然两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辛远毫无准备,被项逐峯的拥抱一连逼退了好几步。
他惊诧地仰着下巴,回抱住也不是,直接推开也不是,一时怔得连呼吸都堵在嗓间。
“项逐峯,你……?”
项逐峯的拥抱却越收越紧,几乎到辛远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项逐峯才低声开口。
“谢谢你,辛远。”
第二天一早,项逐峯便又赶去了医院,约号,排队,取病例,前后忙了一整天,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住院楼外的走廊上,项逐峯身前站着个中年男人,正在抹着脸上的眼泪。
“小峯啊,从前是叔对不住你……那时候叔知道你可怜,但叔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只能让奶奶时不时给你送点吃的,添件衣服,也从来没真的帮助到你什么……”
项逐峯打断男人的话,“叔,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里,奶奶和妹妹一直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项逐峯永远记得,以全市状元的成绩考上大学那年,姑父连个装出来的祝福都没给他,而是阴阳怪气地问,去杉城这么好的城市上学,平时要花不少钱吧。
只有邻居奶奶,在他走之前偷偷塞给他一个存折,让他在外面对自己好一点。
而妹妹也跟在后面,送了他一个小金猪存钱罐,里面全是她一块两块攒的零花钱。
“我知道您和阿姨不容易,所以平时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一家的生活,但现在既然奶奶病了,奶奶需要我,花再多的钱我也心甘情愿。”
男人拍着项逐峯的手,除了眼泪,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说实话,当初知道母亲看项逐峯可怜,三番五次暗中接济的时候,男人还阻拦过,说自己家的日子都没过明白呢,还管人家的闲事。更何况对门那家都摆明了不待见这孩子,你在这背地里当好人,不是伸长了手打人家的脸。
但没想到今时今日,多亏了母亲和女儿当初那些善心,才给了他们家庭一个继续撑下去的机会。
根据检查结果来看,医生建议先回家用药物保守治疗,等老年人的指标稳定下来,再回来杉城做手术。
“叔,记得按照我教你的话跟奶奶说,这段时间里,所有的检查和手术都是医院公费的研究项目,千万别让奶奶知道我来过,不然奶奶肯定不愿意治病的。”
项逐峯坐上回去的公交车时,手机还剩最后一点电,趁着关机前,又跟辛远打了通电话,确定他一直都在家好好待着。
这个时间很少堵车,前一个小时都开的很顺畅,但眼看就要到家门口时,路上却反常地堵了起来。
“小伙子,我看前面的路好像是被封了,有好几辆消防车都在那里堵着呢,我得绕个路走,你到哪站下哇?”
根本不用司机多说,早在看见前方刺眼的警戒线时,项逐峯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从公交车上冲下去,一刻不停地奔向出租屋。
然而越是靠近居民楼,小路两旁聚集的人群便越多。
消防车呼啸着逼近,警笛响彻刺耳的嗡鸣,路边好像有人在哭,也好像有人在叫,但项逐峯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管不了,只记得自己要快点回家,要快点见到辛远。
一直到距离院子一百米的路口处,项逐峯忽而直愣愣地停了下来。
他的双腿一瞬间被冻住,只有双眼看向熟悉的方向——
被消防车层层围住的院子,正冒着浓烟与烈焰。
而烟雾最大的地方,正是他和辛远住的那栋楼。
第12章 火灾
消防车灯点燃了夜色,几十米外的路边,一整栋居民楼被火焰包围,墙面上的防盗窗像一具具骷髅,在火海中不停扭动。
“小伙子,我家老头子还在楼里没有出来,你们快去救救他啊!”
人群中,一位年迈的老奶奶正抱着消防员的双手哭嚎。
“还有我家的,我家儿子也还在里面啊!”
“大家先冷静,先听我说!”
消防员在警戒线前吼着,“我们的消防员已经在架云梯了,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救人的,请放心!”
“我们怎么冷静!?被困在里面的不是你们家人!你们当然能冷静!”
哀嚎和怒吼接二连三地响起,人群逐渐失控,甚至还有人不顾劝阻,要自己冲进火海救家人。
突然间!
“轰”一声剧烈的爆鸣,六楼的一整排玻璃窗全部炸裂!
碎片顷刻如烟花一般四溅,降临在尖叫的人群中。
喧嚷声终于安静下来,浓烟遍布的黑夜里,一时只剩消防员用对讲机嘶吼的声音:
“队长,起火点就在六楼!但是这边水压太小了上去不,我们得绕到楼后面去接管子!!”
“来不及了!一队先带好应急装备去楼里救人!二队跟我绕到后面去!”
项逐峯无意识地倒退了几步,接着猛地冲进人群里,一个挨着一个找起来。
他不停喊着辛远的名字,飞快地拔过一个又一个有可能的身影。
仍然不是。
来回穿梭到第三遍,确定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后,项逐峯忽而慢慢地转过身,看向滚滚燃烧的楼身。
沿墙的走廊护栏已经裂开,墙体内的钢筋像一条条红蛇,狰狞地扭动着。
就在这时,燃烧的楼体再次传出一声爆鸣!
紧跟着,一具焦黑的身影从顶层坠下,连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成满地淤泥。
项逐峯有几秒钟什么都看不见,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向不远的警戒线内冲去。
“喂!你干什么的!?”
“快回去!这么危险!你不想活了!?”
警察厉声叱喝,但项逐峯已经全然听不见,几秒之内连着撞开了几个拦住他的人。
辛远不能有事。
他不能再让辛远出事。
项逐峯脑海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人生到现在所有的理智与冷静都随着大火化为灰烬,不管身后的人如何阻拦,仍不顾一切地向火海里冲去。
“——项逐峯!”
在项逐峯挣脱消防员的一瞬间,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被浓烟侵蚀得支离破碎,项逐峯想转头确认,然而就在同一秒,楼道的墙面忽而裂开几道蓝光。
——嘭!
老化的燃气管道终于到达临界值,将整面墙生生顶开。
“——快趴下!!!”
身后有什么人在大吼,但项逐峯已经听不太清了。
意识里最后一个反应,是飞扑着回过身,将辛远牢牢挡在怀里。
超级痛!
身体像被生锈的锯齿硬生生砍断,又用最劣质的针脚重新缝了回去,尤其是后脑勺,痛得稍微一动便止不住恶心。
都这么痛了,那一定还没死吧。
项逐峯也没想到,他清醒回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庆幸。
他这样都还能活下来,那辛远一定也没事。
项逐峯试图睁开眼,但每一个器官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足足用了五分钟,才看清自己正躺在病房里。
辛远正趴在他手边轻睡着,不知道这样陪了他多久,有些凌乱的碎发盖在睫毛上,遮住了那双明显哭过的双眼。
项逐峯想拨开他的发丝,但指尖稍微一动,肩膀便传来一阵剧痛,立刻“嘶”了一口凉气。
一旁的辛远皱了皱眉头,刚要把头换个方向继续睡,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得睁开眼:
“你醒了!?”
项逐峯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睡饱了,当然就醒了呗。”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躺了多久,一开口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说完,还没忍住咳了几声。
辛远本就没什么颜色的脸瞬间变得更白,满眼都是愧疚。
其实辛远也刚好起来没多久,他伤得虽然没项逐峯严重,但也止不住的头晕想吐。
他不想,也不敢告诉项逐峯,其实火灾发生后,他已经逃了出去,但清醒回来后,又想到项逐峯那些很重要的资料,和那身对他很重要的西服,所以又再次折返了回去。
但在他拿到东西前,已经被烟雾呛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救护担架上。
辛远不顾护士的阻拦,坚持要回去,然后就看见项逐峯往火海里冲去的背影。
现在回想起来,辛远也还是完全懵的。
他只记得项逐峯突然回过身,死死抱着他,他们的身体和满地的钢筋碎片一起慢慢飞到半空中,紧跟着又狠狠地落下。
救援人员和医生都说项逐峯运气好,这么严重的事故也只是个轻微脑震荡,加上年轻力壮,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只有辛远每分每秒都在后怕,如果他当时再晚过去一秒,如果他没能叫住项逐峯,如果项逐峯真的因为要救他而冲了进去……
“对不起。”
辛远不敢再想下去。
“你,你哭什么呀?”
辛远虽然垂着头,但项逐峯还是第一时间看见了他的眼泪,立刻慌了神,想抬手抱他,又恨自己抬不起手,只堪堪握住辛远的指尖。
“我就是睡了一觉,又不是两眼一闭醒不过来了,你这么难过干什么啊。”
辛远以前也不觉得自己是爱哭的人,但在项逐峯面前,他从前受过的所有委屈就像有了个宣泄的口子,一时间根本无法堵住。
项逐峯咬着牙用了用力,将辛远拉坐在自己身边,“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你信不信?”
辛远抽噎着,用力点点头,鼻尖上的眼泪跟着落了下来,“我知道……”
项逐峯费劲地抬起手,蹭掉辛远的眼泪,“我也知道你相信,所以我才必须做到。”
“我不要你答应我这些。”
辛远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眼泪还越来越多,哭得像很多年前被迫和芬姨分离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你就算走了,我自己也可以去找到你的……”
辛远从很小的时候就清楚,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要想得到,就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而像承诺这样贵重的东西,他可能穷极一生,都找不到等价的事物去偿还。
辛远看不到自己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项逐峯在此刻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懂了,为什么王沐歌导演当初看见辛远,会有那样夸张的反应。
辛远这样的长相,如果置身人海中,也许不会第一眼看到他的脸。
可只要看见了,哪怕一秒,都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项逐峯突然间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此刻行动不便,不然现在覆在辛远脸上的,应该不是他的手掌,而是他的嘴唇。
这么做会吓到他吗?
说不定会让辛远哭得更伤心一点。
但是辛远太善良了,也太好哄了,也许只要他再加一个拥抱,辛远就会立刻原谅他的唐突,接受他的喜欢。
“你要是还想再哭一会的话,可以趴这里。”项逐峯指了指自己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
辛远又吸了两下鼻子,不怎么客气地趴了上去,像只弯着后背的小猫。
过了许久,等辛远的情绪完全平复回来,才发现自己把项逐峯的半个肩头都弄湿了,难过瞬间变成懊悔。
“对不起,你的衣服……”
“没关系。”
项逐峯左肩痛,右肩麻,但嘴角还是笑的,“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不是很介意。”然后很快的,右肩也开始痛了起来。
火灾原因很快被调查清楚,是线路老化导致的变电箱起火,属于重大安全隐患事故。
政府立刻为户主们提供了应急安置点和租房补贴,可以一直享受到新房修缮完成。
但项逐峯只是临时租户,无法享受这份政策。
医生说项逐峯的情况过了观察期就可以出院了,但眼下过年在即,出院后很难马上找到合适的房子。
辛远纠结了好久,要不要直接把真相告诉项逐峯,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公寓住,也能让项逐峯在好点的环境里养伤。
但是辛远又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开口,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
一直以来,也许项逐峯都只是觉得他可怜,单纯出于同情才一次又一次帮他,照顾他。
一旦项逐峯知道他其实一直在说谎,会不会觉得他又虚伪又恶心,再也不愿意见到他了。
辛远在走廊上纠结着,迎面走来的护士叫住了他。
“小同学,你朋友的报告单都出来了,你再去找医生看一下,确认没事的话明后天就能出院了。”
“好的好的,谢谢您。”
辛远放在病床前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几次,都是同一个号码,没有备注。
项逐峯原本想等辛远回来自己接,但迟迟没等到他,电话又一直响个不停。
犹豫再三,还是接通了放在耳边。
“辛远,管家告诉我,从放假到现在,你根本就没有回过公寓,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趁着我不在国内,又去那个贫民窟里找谢芬了!?”
尖锐的质问一响起,刺得项逐峯直接皱起眉头,都不等他有任何回应的机会,对方又骂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你现在姓辛,是辛家的孩子,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为了家族,为了我和你父亲的脸面考虑!”
项逐峯心里瞬间被诧异填满。
说全然不好奇是假的,但在辛远自己没有直说的情况下,项逐峯也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辛远的秘密。
他正想开口替辛远解释,门忽而被推开。
辛远拿着一叠报告单走进来,刚好听见何叶的最后一句话:
“辛远,一个小时内,我要在杉城老宅见到你。否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辛远站在紧闭的檀木院门前。
院门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墙沿,上面堆叠着鱼鳞般的青色瓦片,每一片瓦上都印绘着不同的图腾,连墙角的地砖都雕有纹络。
像极了一座精致的坟墓。
辛远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然而等他踏进院门,却看见门庭中央坐着一对“恩爱”的身影。
母亲正满脸笑容地依偎在辛建业肩头,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
“小远,这段时间都怪爸爸妈妈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多关心你。”
何叶起身走上前,拉起辛远的手:“但没想到你这么懂事,不仅一点没让我们操心,还背着我们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辛远早已习惯了母亲精湛的演技,没有意外,也没有接话,等着何叶继续引入她真正想说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