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怎么……?”
电话那头的何夜直接打断辛远,“我和你父亲马上到杉城,今晚有个很重要的饭局,你准备一下过来。”
不等辛远有反应,何夜又命令:“记得把你那些不值钱的破衣服扔掉,收拾的妥帖一点再来,不要给我和你父亲丢脸。”
项逐峯忙了半个下午,等核对完图书入库目录再回来时,辛远已经不在座位上。
项逐峯喝掉给辛远带的那瓶鲜牛奶,收拾片刻,出发去家教。
他这学期带了三个高中生,成绩有好有坏,今天去教得是悟性最好的一个,项逐峯每次都忍不住跟他多讲一会,等下完课,已经晚上十点。
这家妈妈也很好,知道项逐峯学校离得远,每次都会多塞一点让项逐峯打车。但项逐峯为了多省一点钱,还是会赶着末班公交回去。
今夜大概是下了场小雪,公交开的比平时要慢一些。
项逐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时,整个车上只剩他一个人,而学校那站已经早早开过。
十点四十五分。
距离门禁还有最后十五分钟。
项逐峯背着包,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因为学校不提供研究生的住宿,项逐峯就想办法租了个本科生的床位,只是本科管理很严,一旦过了门禁,就只能冒着扣学分的风险翻墙进去。
十一点整,辛远站在何夜的套房内。
他面前堆着半本书厚的A4纸,每一张上都印着密密麻麻的艺术品解说,何夜要求他在明早九点之前,把所有的内容都背下。
因为明天有一场辛建业赞助的艺术展开幕,而何夜希望他能在这个场合发言,好为她赚一点面子。
“你已经在这么好的学校里,读了三年的艺术史论,至少要在明面上做出一点贡献,让你父亲知道,他当初的钱不是白花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辛远手机响起。
在何夜冷厉的眼神中,辛远犹豫片刻,还是偷偷将话筒音摁到最小,接在了耳边。
十一点二十五分,距离学校后门还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辛远提前下了出租车。
他跑了好一会,才看见项逐峯的身影蹲在路边,正对着自己的双手呵气。
项逐峯很快也看见他,立刻站起身,满脸意外。
“你怎么是从外面跑过来的?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寝室里吗?”
项逐峯千赶万赶,到门口时还是晚了一步,只得打给辛远,想让他帮忙从后门盯个梢,好偷偷翻进去。
只是辛远没来得及开口,项逐峯的手机就已经没电关机了。
辛远猜到大概情况,怕项逐峯一个人等太久,只得打车赶过来。
“其实我晚上一直在附近的夜市打工,所以……”
来的路上,辛远提前想好了合理的解释。
项逐峯并没有怀疑,懊恼地啧了一声,“都怪我,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来麻烦你。”
说着扯下自己的围巾,系到辛远颈间,“那你也不能穿这么少就跑过来啊,脸都冻红了。”
项逐峯也是把辛远拉到身前才发现,辛远的脸并不是单纯的红,而是有几道明显的印子,眼尾也湿漉漉的,像是刚哭完没多久的样子。
“你?”项逐峯当即皱起眉,“你这怎么回事?”
辛远还想躲,项逐峯已经双手捧起了他的脸,眼神冷的吓人,“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说完抓起辛远的胳膊,直接往夜市的方向走。
“没有,项逐峯你听我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真没有人欺负我……”
辛远用力向后躲着,但力气完全没法和项逐峯抗衡,只得央求,“你先放手好不好,我胳膊好痛……”
项逐峯这才停下来,转过身,搂住辛远的肩,“辛远,你不用骗我,也不用害怕,有很多事,我以前也都经历过。”
项逐峯想起以前在公司实习的时候,主管欺负他什么都不懂,让他干着全职的活,最后结算却只发最少的餐补。他去找相关机构投诉,却反被当时的辅导员警告,不要在学校外面惹麻烦。
辛远这个点还要在外打工,想必家境也不会太好。
而且相比较他,辛远这种没脾气的性子,只会更容易受别人欺负。
“以前是咱们不认识,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会保护你,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片刻前,世界上唯一和辛远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扇了他一巴掌后说,这次如果敢走,以后就再也别回来。
而现在,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却说从今以后可以保护他。
辛远挨巴掌时忍住的眼泪,在这一刻忽然快要落下。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辛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项逐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如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告诉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这样,我会没有办法接受你以后离开的那一刻。
雪花映在灯牌下,像一场下得很慢的大雨。
辛远系着项逐峯的围巾,披着项逐峯的外套,人也被项逐峯顺手揽在怀中,在雪中慢慢地走着。
学校后门紧挨着一家连锁酒店,路过时,两人很默契地都没开口。
一直走到两条街后的小巷口前,项逐峯才停下来。
说是巷口,其实就是两栋楼中间勉强留了条缝,为数不多的天空也被头顶的电线遮住,连小旅馆的广告牌都亮的有气无力。
“我以前没赶上门禁的时候来过这,这家晚上过夜不查身份证,就是环境差了点,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挤一间……”
“不介意。”
项逐峯话没说完,辛远便开口。
但是因为接得太急,倒显得像他很期待这件事会发生似的。
进门前,辛远还很担心,老板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两个深夜来开房的男人。
但老板显然见过太多,看都没看他俩一眼,打游戏的间隙中抽空开口,“我们这边只剩大床房了啊,空调坏了还没修好,住不住?”
“住。”项逐峯回。
“楼上402,有身份证40,没身份证50,钥匙在抽屉里,付了钱自己过来找。”
辛远想拿出手机扫码,被项逐峯制止。
“我还有现金,不用你付。”
项逐峯拉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两张二十,一张五块的纸币,又从口袋里找到五枚一元硬币,放在收银台上,累成一座很矮的山。
这一些列动作进行的很快,但辛远还是看到项逐峯眼中一闪而过的窘迫,和那天在医院看清缴费单时的神情一样,是辛远曾经最熟悉的窘迫。
那是辛远六年级毕业前,学校组织拍毕业合照,班主任提议大家统一买白色立领衫,何夜知道后说一张破照片而已,有什么必要搞这么正式。
拍照那天,全班一共63个人,他站在最后排的角落,穿着唯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照片很早前就丢了,但辛远一直记得,那件立领衫要50元。
和他那为数不多,又想用力护住的尊严一样贵。
老板是个实诚人,给他们开的确实是间名副其实的大床房,进了门只有大床和房,连房顶的灯都有随时掉下来的风险。
墙上有个看起来工龄最少二十年的窗户,站在窗边还能闻见楼下鸡蛋灌饼的香气。
项逐峯锁好窗户,拉上窗帘,转头下楼去买洗漱用品,回来时又顺手带了两份饼。
“吃点垫垫肚子吧,你的那份没放辣也没放葱。”
不久前,辛远还坐在五星酒店的宴厅里,席间摆着各种珍贵野味,但在一句句虚假的客套话中,辛远腻的一口也没吃下。
虽然这份鸡蛋灌饼油很大,辛远还是一口气吃了大半个。
吃了夜宵,身上多少有了点热乎气,但四面漏风的屋子还是很冷。
两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项逐峯无奈道:“这屋子太冷了,我先去冲个澡,给你存点热气,等暖和一点你再进去洗,不然容易冻着你。”
辛远在改名姓辛之前,一直叫贺远。
不是因为素未谋面过的父亲姓贺,而是社区上门抓何夜登记新生儿信息那天,何夜一如既往的喝多了,登记员也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什么,随手写了个何的谐音上去,正式开启了贺远草率的一生。
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辛远其实不习惯,也没有被人照顾的机会。
遇见项逐峯的这段日子,从前缺失的体验像是在一夕之间被弥补回来,让辛远觉得胸口都快要被这些关心涨满。
像眼下这种时刻,辛远其实又已经忍不住要说:项逐峯,你可以不用这么照顾我,不要对我这么好。
但是转念又想到,也许项逐峯并不觉得这些是什么特别的事。
毕竟项逐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有幸离得近了一点,所以也沾到一点点他的好。
床边堆着项逐峯的外衣,隔在房间和厕所的门很单薄,所以辛远连项逐峯挤洗发水的声音都能听见。
但很快的,当步骤刚进行到打泡沫这一步时,房间的灯毫无预兆地熄灭,四周瞬时陷入黑暗。
辛远懵了一瞬,试图去找手机,然而还未摁亮屏幕,走廊外忽而响起一声尖叫,紧跟着,又传来东西哐当坠地的闷响。
辛远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砸中,思绪还一片混乱,身体已经本能地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门外的声音只响了几秒,辛远脑海的杂音却越来越响。
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跟着母亲住进好不容易找到新的住处,只是日子没有安定几天,便又有人找上门来,那些人一边骂着他母亲是不知廉耻的小三,一边疯狂砸着家中的东西。
每一次,辛远都会被母亲锁在漆黑一片的衣柜里,让他闭上嘴不要出声。
但那一次,母亲大概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一群女人骂完打完后,紧跟着又来了另一波人。
辛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很多男人的声音,紧跟着是母亲一声惨叫,接着是无尽的闷响。
他绝望地捂着耳朵,却仍堵不住屋外的沉顿的撞击与怒骂,一声又一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辛远,辛远……?”
屋子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项逐峯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辛远正缩在床角,用一种僵硬到反常的姿势抱着自己。
“辛远,你怎么了?”
项逐峯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走上前,但辛远好似没听到一般,等项逐峯把手探到他肩头,才猛地抖了一下,哆嗦着往项逐峯身前靠去。
“……你是怕黑吗?”项逐峯弯腰搂住辛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别怕,我在这呢。”
房门外响起老板骂骂咧咧的声音,说就是电路老化跳了个闸,又不是死了个人,一个个一把年纪了胆子比鸡还小,说完楼道“滴”的响了一声,屋子里的灯又亮了回来。
辛远像还处在黑暗中没有反应过来,几秒后才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贴在项逐峯的腰间。
项逐峯上身光着,还在往下滴水,下半身虽然套了条外裤,但大概是跑出来的太着急,拉链都只拉到一半,裤腰略微向下掉着,露出腰间一圈很细细的红绳。
红绳上挂着什么,辛远已经无暇再看清,他的视线刚好对红线下成块的腹肌,以及更下方那处轮廓的边缘。
辛远大脑瞬间变空,触电一般向后缩去,“不,不好意思,我刚才……”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项逐峯还以为辛远怕他嘲笑他胆小,把辛远拉回身前,笑着揉了揉辛远的脑袋,“不就是怕黑吗,我小时候也怕。”
辛远的耳朵涨红一片,不敢再抬头看项逐峯。
这一刻,辛远好像理解了一直看不懂的母亲。
从前连落脚之处都没有时,母亲只想能睡一个安稳的觉,后来终于有了遮风挡雨的小屋,又想住进更大更暖的房子,穿上更华丽的衣服。
欲.望就像无法填平的沟壑,得到的越多,膨胀的反而越快。
但现在他好像也变成了这样的人,明明待在项逐峯身边已经足够奢侈了,明明他已经享受了很多很多秒被人在乎的感觉,他却还会如此不知满足,产生这些龌龊不堪的想法。
窗外的冷风顺着窗帘缝隙不断往屋内渗,薄薄的一层被子仿佛成了摆设。
项逐峯穿了秋衣,勉强还凑活,但身边全副武装的辛远还是凉凉的,躺了许久都没捂热。
“你是不是很怕冷啊?”两人原本是平躺的,项逐峯忽然主动侧过身,“你靠过来一点,我给你捂捂。”
从和项逐峯躺在一起开始,辛远的心就快要跳出胸膛,眼下好不容易才平复一点,项逐峯却又伸出胳膊,把他揽进了怀里。
辛远也分不清冷和热究竟哪个更多一点。
他手脚像被空气冻住,但项逐峯落在他耳边的呼吸,搭在他后腰的手掌,又像无形的助燃剂,让他的血液都在沸腾。
屋外偶尔有零星的脚步,楼下小摊时不时传来收款到账的声音,嘈杂,窸窣,刚好盖住了辛远响到不正常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在辛远双眼紧闭到发酸,舌尖也在上颚抵到发麻时,耳边的呼吸终于变得沉稳,怀抱也慢慢松了下来。
辛远先轻轻缩了缩肩膀,确认项逐峯没有任何反应,才慢慢睁开眼,将视线一点点上移。
即便是黑夜里,项逐峯的五官也格外深刻,每一寸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好看到让辛远不知该先看哪一处。
最后,悄悄落在项逐峯的嘴唇上。
他的唇峰很好看,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扬着,辛远觉得项逐峯应该吃过很多不为人知的苦,只是都洒脱地选择了不在乎。
这样看着,辛远无可自控的,一点点的,用指尖轻触上项逐峯的下唇。
漆黑的深夜里,忽而亮起一抹很刺眼的光。
——是项逐峯同样看着他的眼睛。
辛远霎时僵在原地,身体像悬在峭壁边,连心跳都骤停了几秒。
“你怎么还没睡着啊……”
项逐峯半梦半醒,模糊中只记得辛远怕冷,又把怀里的人紧了紧,几乎把下巴抵在了辛远额头上,“现在没那么冷了吧,你的脸变得好烫……”
南方的雪总是化得很快,大地刚笼上一抹白,转眼又被践踏成泥浆。
辛远本以为他在那个雪夜逃走以后,何夜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没成想一连七天过去,何夜连一个消息都没有再发来过。
一直到某天付钱时,系统显示支付失败,辛远才发现他不小心点成了何夜给的银行卡。
辛远愣了愣,原来何夜自以为给他最大的惩罚,是把他的银行卡断掉。
“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多久呢,原来你的出息只能撑一个礼拜啊。”
收到刷卡提醒的何夜很快打来电话,像是迫切地炫耀自己赌赢了,“这次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但你最好不要再有下一次,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辛远没有回话,也没有挂断。
因为在何夜给他定下的规则里,并没有可以主动挂断电话这一条。
何夜也习惯了辛远的沉默,继续说:“前段时间我找人打听到,你们系主任手里有个国家级的项目要开展,我已经帮你争取到名额了,今年过年我要陪你父亲出国一趟,你就留在杉城好好做项目,给我争一点气。”
何夜份外满意自己的安排,难得将语气放温柔,“我帮你租了间公寓,就在你学校附近,门禁卡和钥匙已经找人交给你辅导员了,记得去拿。”
辛远知道,从前他是个累赘,而现在,他又成了个点缀。
在何夜的规划里,他能进入好的大学,刷好的项目履历,而后顺利的保研,读博,留校,最终成为一件可以拿出去宣扬的工具,就是他唯一的价值。
转眼便是学期末,考试一结束,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回了家。
项逐峯到了研三,虽然没什么考试,但两篇论文都答辩在即,还要为春招做准备,两头忙起来,一直到正式放寒假,都只在微信上和辛远说过几次话。
“同学,今天宿舍楼就锁了,你东西再好好看看,忘带了就没法回来拿了。”
寝室里,项逐峯又最后检查了一遍,他其实没什么东西,无非是专业书和几件换洗衣服,一个行李包就装完了。
即将走出宿舍楼时,项逐峯忽然看见走廊外闪过一个身影。
“辛远?”
项逐峯很惊讶,“这都放假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里?”
辛远看见项逐峯,也有些意外。
他一直瞒着项逐峯留校做项目的事,眼下只能说,“王沐歌导演前段时间又给我发了些资料,我觉得学校里氛围更好一点,想看完再走的,你呢,你怎么也还没走?”
项逐峯拖到现在,是因为他本来也无家可回。
所有关闭宿舍的节假日对他而言都是个麻烦,能晚走一天,校外的房租费就能省一天。
宿舍楼门口有一节很长的楼梯,项逐峯走上前,帮辛远把行李箱拎下去,很随意地回:“我爸妈都不在了,老家也离得挺远,我平时放假就都在校外租房子,不回去住。”
行李箱落地,发出很轻的“砰”响,辛远的心也跟着沉闷了一瞬,他在台阶上停住脚步,过了会,才说:
“其实我也是。”
“嗯?”项逐峯脚步一顿。
“我也没有家可以回。”辛远说。
项逐峯慢慢转回身,抬起眼,在楼梯下抬眸望着他,眼里有尴尬,意外,甚至还染着几分同情。
片刻后,他问:“我租的房子环境不怎么好,但是多住一个人没问题,你要来和我一起吗?”
辛远点点头,紧紧藏起口袋中的公寓钥匙。
城际大巴穿过街道巷口,一路驶向繁华的背面。
目的地在一幢被红色砖房围起来的院子前,入口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窄门,进去后,里面立着三幢呈“回”字形展开的老楼,人站在其中,像被丢进斗兽场的困兽。
辛远跟着项逐峯走了好一会,在最边角的一幢门前停下。
“你先把行李给我,上楼的时候看着点脚下,别绊倒了。”
几十年前的房子还不流行分幢,一排七八户人家连在一起,每户的门窗都对着走廊外,稍微离得近一点,都能听见屋里的人在干什么。
项逐峯的房间在六楼,辛远一路走得份外小心,生怕碰掉谁家的东西。
大概是户型太拥挤,隐约中,辛远总觉得有道目光在盯着他,但向周围打量了好些次,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在看什么呢?”项逐峯回头招呼辛远,“就是这间,进来吧。”
屋子小的从门外就能看见全貌,一张低矮的木床是屋内最大的摆件,边上还有个掉了绿漆的桌子,看起来随时有散架的风险。厨房和厕所虽然都有,但也都只能容纳一个人。
辛远有很多问题想开口,最后挑了个最迫切的,“你这里,只有一张床……”
而且还很窄,项逐峯自己睡都大概率施展不开。
“没事,”项逐峯不以为然,从门口找到笤帚,利落地清扫起来,“我打地铺就行,床给你睡。”
辛远一瞬间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轻易跟着项逐峯来这里。
他并非嫌弃这种环境,只是想最起码有一点准备,而不是像眼下这般,给项逐峯本就不容易的生活再徒增一堆麻烦。
看出辛远的纠结,项逐峯故意开玩笑,“跟我这相比,是不是觉得之前那50块的宾馆还挺豪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项逐峯放下手里的东西,反过来安慰辛远,“你放心吧,这里房东人很好,回头我去找他借床新被褥就行,而且这还有烟囱口,晚上把煤球炉烧起来,睡哪都一样暖和。”
“呀,小项你来了呀?”
房东正巧上来送东西,看见项逐峯,热情地进来打招呼,“我就算着你这两天要来了,刚给你去腾了两个干净的纸箱子,正好留给你放书。”
说完打量着辛远,“这位是?”
“我学弟,今年跟我一起住这。”
“哦呦,那也是名牌大学生哦,”房东又上下看了辛远几眼,“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来找你补课的高中生,长得真秀净啊。”
话正好说到这,项逐峯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您之前说的高二数学重点,我都整理好了,让您小孙子好好看,有不懂的直接过来问我就行。”
“哎呦,这也太麻烦你了。”
“我这顺手的事,您不用客气,就是得麻烦您再借我两床厚点的被褥,我学弟晚上怕冷。”
房东一口应下,转头就连着被子一起,又送来一堆东西。
小屋很快被挤满,辛远蹲在地上,先帮项逐峯整理行李。
他的包里大半都是和论文相关的资料,辛远理着,忍不住翻开看了几眼。第一本是项逐峯经济法学的论文,《“对赌协议”法律效力问题分析与制度建构》。
辛远能看懂的部分不多,但也能感受到项逐峯的专业水平有多优异。
他又好奇的往下翻了几本,看到某一本的标题时,手忽而一顿,僵在了半空中。
——《以瀚海集团为锚点,论述国内企业管理模式与改革》,作者:项逐峯。
瀚海集团?
项逐峯?
辛远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看见辛远脸色不对,项逐峯蹲下身,“哪不舒服吗?”
“没事,”辛远回过神,立刻摇摇头,“我就是蹲久了,腿有点麻……”
项逐峯把辛远扶到床上,见辛远还在盯着论文,问:“你听说过瀚海集团?”
“没……”辛远尽可能地保持自然,移开视线,“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想写这家公司。”
“我最初选题的时候,也很纠结,但是在我关注过的众多公司里,瀚海集团的发展史最有意思。他们创始人早年靠建材起家,一步步成为房地产龙头,近几年又开始跨界文娱产业,我觉得切入点更多元,所以就选了这家公司。”
“那还顺利吗?”辛远试探。
“顺利的超乎意外。”
项逐峯一挑眉,“我一开始也没想到,我们导师竟然认识瀚海集团的董事,他觉得我写的不错,还把我的论文拿给他们创始人看了。”
辛远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甚至不敢再多问一句然后呢。
项逐峯显而易见的开心,“我导师说,他们创始人也觉得很不错,正好他们刚在杉城建立分公司,很缺人手,让我这段时间准备一下面试,如果通过了,年后就可以直接去实习。”
辛远知道自己该说恭喜,可话到嘴边,却迟迟发不出任何声音。
凭借项逐峯的能力,一定能进入瀚海集团,说不定很快就会被辛建业赏识,重用。
虽然他很少出现在辛建业身边,但世界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名义上,他就是辛建业的儿子,万一哪天项逐峯撞破了他的身份,会怎么去想他呢。
装穷?虚伪?满嘴谎言?
项逐峯一定不会理解,为什么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家世,却要装出一无所有的样子,一直在他身边演戏。
“不给我加油打气一下吗?你可是我唯一分享这个消息的人。”项逐峯期待地看着他。
沉默的几秒钟内,辛远第一次震惊于自己的卑劣。
他竟然会因为希望能永远和项逐峯保持现在的关系,而祈祷项逐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你一定可以的,”辛远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相信你。”
我希望你成功。
希望你过得越来越好。
也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真相,可以少怪我一点。
项逐峯收拾完常用的东西,跟辛远交代了几句,便又出了门。
为了瀚海集团的面试,项逐峯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的第一意向是法务部,但瀚海法务部门的流程很严苛,通过初试后,还有笔试和实战演练,很考验求职者的综合能力。
所以即便有导师的推荐,项逐峯还是约了在瀚海工作过的学长。
这位学长在校时和项逐峯关系变不错,后来成了瀚海董事长的私人助理,知道项逐峯想求职,也很乐于帮忙。
项逐峯出门没多久,辛远也去了附近的超市,打算买点东西清理屋子。
拿出手机结账时,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您尾号0461的储存卡18日增加人民币100000.00元(转入),交易后可用余额806537.90元,付款方:何叶。”
信息一闪而过,紧跟着又弹出何夜的微信:
“前段时间你在学校表现不错,教授夸你很有潜力,你父亲很高兴,让你继续努力。”
“辛远,把握好这个机会,如果能顺利保研,我会直接把你现在住的公寓奖励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辛远在心中失笑。
从上大学开始,无论是辛家还是何叶,辛远都尽可能地不花他们的钱。
平时兼职赚的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他自己生存。
而何叶却只会用这种自以为是的奖励,当成给他的爱和补偿。
辛远不愿再想这些事,拎着两大包塑料袋快步走回家。
他尽量避着楼梯口的杂货,然而经过拐角时,还是不小心蹭掉了什么东西。
一个暖水瓶顺着滚到了脚边。
辛远忙放下东西,弯腰去捡。然而指尖刚碰到瓶身,身后忽然探出另一双手,紧紧摁在他的手上。
辛远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手。
“你好,这是我的瓶子。”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他拿起瓶子晃了晃,里面传来内胆清脆的碰撞声。
辛远份外尴尬,“不好意思,好像是我不小心给您碰坏了,要不然我再下楼给您买一个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