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芬说这话时,项逐峯刚好出去缴费,才趁机继续道:“刚一开始,我看逐峯那么人高马大的架势,加上之前看到的那些新闻,说他把你养父家的公司,还有你母亲……”谢芬顿了顿,又把话绕出去,“起初我真是怕他亏待你,想在你身边,多少能护着你一点,但是人能演得了一会,演不了他这么长时间,姨也不是替他说话,你们之前发生的事我不清楚,但是逐峯那孩子,现在也是真的对你好。”
辛远清楚芬姨的好意,沉默了片刻,将右手腕缓缓反过来,看着横在上面的疤,疤痕只剩下一道淡粉的肉条,全然看不出当时被割裂的狰狞,可每一次,当项逐峯在深夜里偷偷触碰时,辛远都还是会想起那时的刺痛。
“芬姨,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知道他对我很好,但他这么对我的原因有很多,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
所有人都在说项逐峯的付出,说项逐峯对他有多好,多在乎他。
可项逐峯越是这样刻意补偿,辛远就越是无法呼吸。
现在他依然想离开,不是不相信项逐峯的爱,而是无法承受这样一份包含着赎罪与愧疚的爱。
“只要这条疤还在一天,他就会对着我愧疚一天,但是我不想被当成偿还愧疚的工具,更不想用早已经过去的事情,绑住一个人的下半生。”
谢芬没想到辛远会说这些,还想劝慰的话都瞬间卡回了嗓子眼,末了只是又拍了拍辛远的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姨都只希望你能幸福。”
接下来一段日子,虽然有护工在身边,辛远还是坚持每天给谢芬送饭。
偏偏项逐峯这时候有个很重要的新项目,没办法一直陪在辛远身边,想再请个阿姨过来帮忙,又被辛远一口拒绝。
这天上午一开完会,项逐峯就即刻往家里赶,刚进门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桌上已经装好了餐饭,辛远还站在厨房里,熬着最后一份排骨汤。
像是在思考什么,等项逐峯都走到身后,辛远还是盯着冒出来的烟发愣。
这时候辛远已经在慢慢减药,虽说状态没办法一下回到从前,但总归是好了很多,只是有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脑袋的神经就会有片刻的断连。
就像辛远明知道自己应该用带着手套的左手去拿砂锅盖,可是当滚烫的盖子落进手心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伸出了右手。
“啪!”
盖口应声碎了满地。
“别动!”项逐峯三两步冲上前,先把炉上的火关掉,又一把钳住辛远的手,果然看到掌心通红一片,立刻打开水龙头,“伸过来,先冲五分钟!”
本来着急中,项逐峯还没发现,可这会像辛远做了错事一动不动时,项逐峯才看见他手侧还有个小刀口,一看就是切菜时不小心割上去的。
项逐峯的眼瞬间都红起来,仿佛那口子是隔在自己心窝上似的,握着辛远的手都在发抖,“我说了我要再找个阿姨,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呢?你现在是烫着,割着,自己不当回事,那万一哪天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又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啊?”
辛远抬起头,仿佛是对发火的项逐峯有些陌生。
记忆中,项逐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表露自己的感情,无论辛远表现的多冷漠,多疏离,多有意无意伤害到项逐峯,项逐峯都也只会强压下难受,无条件包容他所有情绪。
这一刻辛远看着项逐峯通红的双眼,在想,如果项逐峯能把火发出来,也许他真的愿意试一试,让一切继续往前走。
但下一秒,项逐峯忽然垂下头,在冲击的水流声中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对不起,辛远……”那声音分明比从前还要恐慌,“我不是故意对你发火,我也不是觉得你没用,我只是担心你受伤,我真的很害怕……”
辛远闭上眼,就这么任项逐峯抱着。
因为被困在噩梦中的人已经不再是他,而是项逐峯。
谢芬正式出院回老家那天,项逐峯正好有脱不开身的会议,只能找刘彬陪辛远过去,等项逐峯在台上发完言走回座位时,屏幕上已经被刘彬的电话塞满。
打回去的那一刻,刘彬颤抖的声音几乎要溢出来:“峯哥,辛远他,他不见了……”
第68章 告别
项逐峯开车赶去谢芬家的路上,已经找文质年去查,得知辛远前不久竟然跟何叶的前助理通过话,立刻急转方向盘,奔向杉城郊区的监狱。
探监室内,何叶对项逐峯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慌乱的样子,倒觉得分外好笑。
“……告诉我,你把辛远带到哪去了?”
项逐峯双手撑住桌子,自上而下紧盯着何叶。
何叶却挑衅地扬起唇,“我的儿子去哪里,还要向你一个陌生人汇报吗?”
项逐峯握起拳头,已经是极力压制,“我再问你一遍,他到底在哪。”
何叶这会是真的笑出了声,她挑着眉,“项逐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啊?你为了报复我,这些年利用辛远做了多少事,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项逐峯眸光一颤,知道他跟辛远的事终归瞒不住何叶,干脆彻底摊开:
“是,我是个烂人,是个混蛋,明明该付出代价的只有你和辛建业,我却非要把辛远也牵连进来,你怎么恨我都不为过。但辛远是无辜的,他不是你的筹码,也不是你现在反过来报复我的工具!”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何叶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向项逐峯。
项逐峯明明可以躲过去,却硬生生忍着,手铐链子狠狠抽在脸上,瞬时留下一道红痕。
何叶瞪圆双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项逐峯,“我告诉你项逐峯,别在这惺惺作态了,不管你现在有多后悔,辛远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是,我是后悔了,我不配得到原谅,也不求他原谅。”
项逐峯看着何叶,眼中是近乎绝望的哀求:“如果你恨我,我可以等着你对我动手,但是辛远现在身体还不好,你就这样直接带走他,把他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他吃什么药,不清楚他的生活习惯,也照顾不好他,万一他的症状反复,我们都没有后悔的机会。”
看出何叶眼中的松动,项逐峯继续开口:“我知道你不想让他再见到我,没关系,我可以离他远远的,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他是不是安全的?他是不是……真的想离开?如果这是他的决定,我尊重他,但你必须让我亲眼确认他平安。”
得知真相后的每一天,何叶都恨自己竟然没有早一点发现。
她总以为自己把辛远掌控在手心,却连他那样痴傻的爱都没有看出来。
曾经她发誓,只要她能活着离开监狱,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就一定会让项逐峯千百倍偿还。可再后来,得知项逐峯为辛远做的事,又开始疑惑。
她不信项逐峯这样的人会真的爱上谁,可此时此刻,他眼里真切的恐慌和痛苦,也并不是在对她演戏。
良久,何叶才冷冷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项逐峯,你搞错了一件事。”
项逐峯皱起眉。
“不是我带走了他。”何叶缓缓坐下,恢复了那副冷淡的姿态,“我的人现在也还在找他。”
项逐峯瞳孔猛地颤缩,“不可能,他明明接了那个电话,他……”
“是,我确实派人联系了他。”何叶打断项逐峯,“但是他拒绝了,他说他有自己的决定。”
拒绝?如果辛远真的想离开他,又为什么要拒绝何叶。
何叶看着他茫然又无措的样子,扯了扯嘴角,“看来你并不完全了解我儿子。”
探视时间到达的铃声响起,何叶被带走前,最后回头看了项逐峯一眼。
“他为什么会离开,项逐峯,你只能问问你自己。”
项逐峯赶回谢芬家时,刘彬一行人还守在门口没敢动,这几个小时内,他们已经把附近能查的监控都查了一遍,但还是没找到辛远的下落。
谢芬坐在自家院子中,单是看她的神情,项逐峯就明白谢芬一定知道些什么。
刘彬很识相地带人退出,只留两个人在院内。
“逐峯,其实小远想要离开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谢芬开口,“我摔伤那天晚上,小远和我聊了很久。”
项逐峯的神色并不意外,“那我能问问,他都跟您说了什么吗。”
谢芬没有直接回答,“小远他从小就是心思内敛的孩子,没什么人关心他,所以他不爱表达自己,有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这些日子,虽然他从来没当着你的面说过,但你对他的好,他其实都知道,都明白。”
项逐峯垂下头,眼眶微红。
谢芬停了停,又道:“但是他不希望因为过去的事,让你一直活在愧疚中,更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无休止地补偿他。”
项逐峯怔愣片刻,抬起眼,“我补偿他,不只是因为愧疚。”项逐峯声音发颤,“我是……是真的很爱他。”
谢芬也微微红了眼睛,“其实小远他都知道的。”
“他不知道……”项逐峯哑着声音。
什么补偿,什么愧疚,辛远自以为的感受,不过是源自于他善良的错觉。
辛远永远不会知道,在每一个夜晚,当辛远平躺在身边时,项逐峯忍耐的到底有多辛苦。每一个凌晨,看着辛远安睡的侧脸,项逐峯又要动用多少意志力,才能不让自己直接吻上去。
有很多个瞬间项逐峯甚至在想,要不然就算了吧。哪怕让辛远恨他一辈子,他也要强行留住辛远,把辛远寸步不离的困在身边,让辛远这一辈子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能这么恨一辈子,也算是过了一辈子。
可项逐峯最终还是舍不得。
就像他明知道辛远根本没有走,他此刻就在谢芬的院子里,在某个角落听着他的话。近到只要项逐峯再上前几步,就可以把辛远抓回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可这一切不是辛远想要的。
他给不了辛远想要的爱,至少能在辛远作出决定时,尊重他的选择。
“这是小远留下的,让我交给你。”谢芬拿出一封信,递给已然双目模糊的项逐峯,“你们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好好走下去,别让彼此担心。”
项逐峯并没有打开那封信。
一天,十天,一个月。
好像只要他不拆开,辛远就一直还在身边。
项逐峯任职了一家新公司,每天被密不透风的项目挤满,除了每天入睡时身旁再也没有熟悉的呼吸,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运转。
直到某天夜晚,项逐峯看着窗外,忽然明白辛远那时为何宁愿割断手腕,也要挣脱他离开。
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件值得他留下的事。
在做出同样的选择前,项逐峯打开了那封信。
只有短短三行。
在决定离开的那个下午,辛远仔细打量了屋子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尖锐的拐角处,都还留着软泡沫被撕下后的胶痕。客厅里突兀地放着一个保险柜,不是存放重要物品,而是他当时每天都要吃的药。书房里到处都是瀚海与佳乾的合同,以及各种法律书籍,再也没有一开始项逐峯自己喜欢看的东西。就连摆在床头的香薰,都是他当初随口一提,说喜欢的味道。
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像是因为他才存在。
辛远拿起笔,他以为自己思考了很久,但其实从开始到放下,只用了一分钟。
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你
只是希望你今后的人生 能真正为自己而活
很轻的,一滴眼泪落在纸面,刚好滴在本就晕开的字尾。
项逐峯捧着信,死死捂在胸口。
他能放辛远去属于自己的人生。
可失去辛远的人生,项逐峯已经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贺远,你怎么还没回家呀?”
田老师加班忙完财务工作,走出办公室时,看见自己班级的灯还亮着。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座位上的小孩立刻抬起头,大眼睛怯生生地闪着:
“田老师,我想写完作业再走,可以吗……”
放学已经两个多小时,二年级的小孩哪有那么多作业,田老师走上前,看见贺远手边果然只是一个草稿本,上面画着杂乱无章的黑线。
这时是夏天,没有风扇的教室一片闷热,但贺远还穿着长外套,好像要刻意挡住什么似的。
再仔细看,他下巴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灰,藏在桌子下的左手也一直在发抖。
田老师已经不是第一次怀疑贺远被欺负了。
经常交上来的作业本里有划痕,能看出被人画过很多道,又用橡皮小心翼翼擦干净。小组值日的时候也总是被分去倒垃圾,即使老师有意岔开,最后脏累的活还是回到贺远手里。
为着这事,田老师试图找贺远妈妈沟通,可平时打电话过去不接,家长会也不来,有次终于忍不住上门家访,可等到晚上八点多,家里竟然都还没一个大人。
“下午体育课,听说你跑步的时候摔了一跤,是自己不小心绊倒的吗?”
田老师的声音很温柔,眼神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好像真的只是关心他。有好几秒贺远就快要忍不住,想告诉田老师其实是有人故意踩他的鞋子,又在他弯腰系鞋带的时候狠狠推了他一把。
可是下一秒贺远又想,如果他说了这一次,那下次那些人说不定还会用篮球砸他,用扫把打他,或者干脆直接把他的作业扔掉。反正无论他们做什么,妈妈也不会听他的解释,只会让他好好上学,不要乱惹事。
所以到最后贺远也只是垂下头,很小声说了句:“没事的……”
可那天田老师还是发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他被带去了医院,第一次没有人问他怎么又搞成这样,而只是关心他疼不疼。
田老师在家里等到了半夜,终于等回了醉醺醺的何叶。贺远也不知道那天两人谈了什么,只是何叶第二天竟然没有再骂他,还说以后有事要及时跟她讲。
贺远是靠这么一点点善意就可以活下去的坚强小孩。
从那天起,他第一次敢主动在课堂举手,回答问题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就在他三年级结业当天,田老师把他一个人叫到办公室,告诉他从下学期开始,她就要调任到市里的小学去了。
贺远怔在原地,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却倔强地不肯眨眼。
田老师没有急着安慰,从包里取出一个简单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小远,你知道吗?每个人的人生最初都像这些纸,我们无法选择别人在上面画什么。就像你无法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无法选择遇到什么样的同学。”
田老师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但你要记住,虽然现在的很多事情你无法选择,但未来的路,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贺远啪嗒掉下一滴眼泪,田老师心疼地擦掉,又捏了捏他的小脸,“答应老师,从今天起,每天在这个本子里记下一件事,不管是多读了一页书也好,勇敢地拒绝别人也罢,哪怕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写在上面。等你把这个本子写完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的人生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辛远抬起手,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不算好看的粉笔字时,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当年那些话。
虽然那个本子在后来搬家时不见了,田老师的面容也一年比一年模糊,但很多年后的今天,还是让辛远做出来山区当一名支教老师的选择。
屋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辛远很久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本以为会卡壳,但当念出第一句课文后,就一直讲到了下课铃响起那一刻。
“贺老师啊,你愿意留在这,真是太好咧。”村长操着浓浓的口音,“我们这里环境太差了,以前也有小年轻为了任务来到这,待不了多久就都跑掉了”
辛远起初决定来到这,就是因为这里绝对封闭,网上为数不多找到的帖子,都是在说当地环境有多恶劣,进山以后连信号都没有,做饭要自己生火,冬天只能烧煤,就连进山的车一周都只有两趟,在里面失踪了都没人发现。
最后一句话深深吸引到辛远。
可当辛远坐在山头的石堆上,看着山头缭绕的云雾,山间层叠的梯田,以及中心聚集的屋瓦,忽然觉得时间像暂停一般。这一刻可能是百年前,也可能是百年后,被封存在其中的他,内心只有久违的平静。
辛远就这样留了下来。
最初一个月,在戒断药物的副作用下,辛远的手比从前还要抖,有好几次在教室里上着课,会突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当对上那一双双充满渴望的双眼时,灵魂又被安稳地拉回了体内。
有时站在山崖边眺望,辛远也还是会突然冒出跳下去的想法,可在即将迈出脚步时,忽然又很好奇,冬天的山头会是什么样呢?
为了这个期待,辛远度过了冬天,又因为学生的一句等夏天请你吃我们家的果子,看到了山间四季的变化。
这天辛远乘着出山的大巴,去镇上给孩子们买一批新的资料,等从书店出来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小巷口传来哭声。
辛远快步上前,一眼认出是班上最乖的女孩小婷,她半跪在地,一个坡了半条腿的男人正扯着女孩的辫子,想要把她往三轮车上拉。
“贺老师!你救救我!”女孩看见他,更加撕心裂肺地哭喊,“我不要被卖去别人家里,我要跟着你念书!”
“念书念书!念书有个屁用!”男人,一身酒气,一个巴掌狠狠扇下去,女孩直接摔在地上,“念了书以后还不是要嫁人,这么多年还要吃老子的白饭,不如趁现在给你买个好价!”
这山镇偏僻穷困,重男轻女的旧俗根深蒂固,经常有女孩小小年纪就被卖去做童养媳。以往的支教老师大多在尝试劝阻无果后,便选择了沉默,不愿招惹这蛮横的麻烦。
可辛远看不得任何一个孩子受苦,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去,挡在小婷身前。
男人也知道辛远想干什么,十分不屑道:“你不就是个臭教书的,多认识几个破字,就什么闲事都想管一下哈?”
“她是我的学生。”辛远一边安抚地抓住小婷,一边抬眼怒视着男人,“享受教育是每个孩子的权利,小婷成绩这么好,必须继续读书!”
“你是他老师,老子还是她亲爹咧!”男人醉眼乜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辛远脸上,“这是我闺女,我想卖给谁卖给谁,你再在这多管闲事,老子叫你一块收拾掉!”
那浓重的酒气和野蛮的威胁,几乎要勾起辛远骨子里的恐惧。但感受到小婷愈加的颤抖,他反而镇定回来。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那家人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你说啥?”男人怀疑自己听错了,酒都醒了几分,“双倍?你一个穷教书的哪来的钱?骗鬼呢!”
“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定金,但有个条件,”辛远一顿,“小婷必须继续上学,她读书的所有费用我会承担,每顺利读完一年,我就付一年的钱。如果她能考上初中,我付双倍。考上高中,我付三倍。只要她还读一天,我就供她一天。”
男人惊喜中又带着些许怀疑,看着他贪婪的神色,辛远忍着恶心,“但是,如果我发现她中途辍学,或者你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后续的钱,你一分都拿不到!”
男人将信将疑,语气却软了下来,“你……你真有这么多钱?”
辛远从随身带着的,准备给孩子们买书和文具的钱包里,拿出了厚厚一叠现金。
看到那一沓红色,男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手就要抓。
辛远却猛地收回手,“记住我的话!让小婷上学,她好好读书,你才能一直有钱拿。”
男人盯着那叠钱,不停点着头,“读读读!让她读让他读!”
钱落在手心时,男人咧着口大黄牙,边数边嘟囔,“真他妈稀奇,读书还能给老子赚钱了……”
男人歪歪扭扭地走出巷口,甚至没再看小婷一眼。
小巷里只剩下辛远和小婷。女孩仰着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贺老师,谢谢您……”她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我一定会好好读书,我考初中,考高中,我把书读出来,以后……以后赚钱还您!”
辛远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我让你读书,不是为了你能还钱,是希望你将来有更多选择,去你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小婷扑进辛远怀里,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辛远就那么抱着她,像抱住小时候无人问津的自己,等女孩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才牵着她走向回程的大巴。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书店门口,老板赵叔正拨通着一个没有名字的号码,他快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事,好一会后,电话那头的项逐峯才开口:
“继续保护好他。有任何事情,都立刻联系我。”
辛远资助小婷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隔了一个周末,辛远再回去上课时,教室里竟然只来了小婷和其他两个孩子。
辛远放学后,立刻赶去最近的一家询问情况,孩子母亲满脸难为情,但孩子爹直接开口:
“贺老师,我们都听说了,你给小婷家钱了!我家娃要是上学,你也得给钱,要不然我家娃以后就不去了,反正读书也没啥用,不如在家干活!”
别说是这一个小山村,就算是整个县的孩子加在一起,辛远也完全供得起。可学费有限,这些人的贪婪无限,辛远本想着和男主人好好讲讲道理,谁知还没说几句,那人竟然直接把门从屋里一关,把辛远堵在了外面。
村长这时候正好过来有事,隔着一段路听到争吵声,三步做两步跑上来:“哎呀贺老师,您别跟这些个粗人计较哈,您放心,孩子一个不会少的,这事您交给我处理就行!”
山间天气变化莫测,辛远来的时候还有太阳,这会已经下起了小雨,村长连忙把手里的油伞递过去,“贺老师,您快回去休息吧,最近的天怪的很咧,万一雨下大了,路都要被泥浆堵死的。”
辛远没有再坚持,回到宿舍,房顶果然已经开始向下渗水,他找来平时接水的水桶和脸盆,放在几处固定的滴漏点,屋内立刻像交响乐似,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本以为像往常一样,等雨停了就好,谁知到了后半夜,辛远越睡越冷,起身一看,才发现整床被子都被沿墙渗进来的水浸透。
他撑着伞绕到门外,看见屋顶的挡雨棚已经被掀翻,正顺着墙缝往屋子里流。
辛远没办法,只好又摸黑回去找梯子,住隔壁院子的村长被动静吵醒,开窗一看,看辛远已经架好梯子,正准备往房顶上爬。
“哎呀贺老师!你不能上去哇,”村长边喊边往这边跑,“你那个房顶上都是碎砖碎瓦的,碰到你一点怎么办哦!”
村长不顾辛远阻拦,几下爬上去搭好雨棚,还没等辛远道谢,又说:“你那屋子漏成这样,床哇被子哇肯定都不能睡了!我小儿子的房间还是空的,你今晚过来睡一晚上,明天白天我再帮你仔细修一遍。”
“不用了村长,太麻烦您了,我自己屋子里还有被子的。”
“一点都不麻烦!”村长不由分说地拉起辛远,“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要是不来,那就是嫌弃我!”
辛远没有办法,被村长拉回了自己院子。
进到屋里,村长看辛远直打冷战,又赶忙拿来一身新衣服,“这个样子丑了一点,但都是干净滴,你换一身再睡,不要着凉咯。”
辛远连句完整的感谢都没来得及说,村长就倒退着出去,“早点休息哈贺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了。”
来到这近一年,辛远早就习惯了大小事都亲力亲为,如今被这样照顾一番,他倒像是又回到了过去,回到每天被人看管在手心的日子。
这一年他总试图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是有用的,证明自己不用依托任何人,也可以很好的生活下去,以宣告自己已经告别过去。
可总有一些不经意的瞬间,那些刻意被掩埋的记忆会像此刻一般突然涌上心头,让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村长换下湿衣服。
躺在床上的妇人被吵醒,声音有些怨念:“你说说你对这位贺老师,是不是有点好过头了?白天去挨家挨户的帮他找学生,大晚上的淋着雨帮他修房顶,现在连娃的新衣服都拿给他穿,咱自家日子都紧巴巴的,你这……”
“你小点声吧你。”村长语气不悦,“你以为我天天没事做,这么爱管人家的闲事。”
妻子坐起身,“你又不告我讲,我哪里晓得。”
村长看了眼紧闭的门缝,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镇上那快修好的新医院,哪来的钱?”
妻子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咱村口那条念叨了十几年,去年才突然动工了的水泥路,还有山那边正在拉的新电缆,又是哪来的钱?”
妻子似乎意识到什么,“不会是……”
“就是为了他咧。”村长指了指辛远房间的方向,语气复杂,“人家大老板明里暗里投了这么多钱,修路铺桥建医院,啥都不要,就是让咱们照顾好他。人家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咱这十里八乡大变样了。贺老师要是在咱这地界磕了碰了,受了委屈,那还了得?”
“这么了不得的人,来我们这个地受罪?”妻子忍不住提高声音。
“嘘——!”村长示意她小声,“你心里明白就行,千万别往外说,更不能让贺老师知道,那位老板特意交代过,不能打扰他。”
第二天一早,辛远跟村长一家道完谢,再次回到教室时,屋子里又坐满了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