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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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白城一怔,抬头看了下周围,路边杂树丛生,确实有几棵树上挂着青里透红的果子,只是不知滋味如何。
他摇了摇头,想起谭玄看不见,便又开口:“我不饿。”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是两只猴子。”
谭玄道:“要是猴子就好了!猴子还用慢慢走路吗?直接爬到树上,抓着树枝喔喔喔地就荡走了。”
谢白城笑出声来,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谭玄则往前方眺望了一下:“等咱们走到前面那个石桥村,就可以歇会儿,吃上口热乎的了。不过,”他又转头往左侧看了看,“到底该走哪条路来着……”
在前方,本来一直往天边延伸的一条大路分了岔,一条继续往前,一条则转向左边。
谭玄左右望了望,此刻天色早已大量,大路下边的农田里,已经有农夫牵着牛下地干活了。
于是他走到路边,放开了声音冲着远处劳作的一个中年汉子喊道:“大叔!劳驾问一下,去石桥村该走哪条路?”
中年汉子应声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往他们这边望了望,也提高了嗓门儿道:“去石桥村照直了走!”停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们片刻,“后生伢!你媳妇儿怎么了?害病了?怎么不牵头驴嘛!”
谢白城在谭玄背上僵硬了一下,媳妇儿?什么媳妇儿?哪来的媳妇儿?该不会是在说他吧?!
却听见谭玄扯着嗓子喊:“不是!是他走路不小心,把脚扭了,走不动道!”
这时跟那中年汉子一起耕田的另一个人也直起腰来,望着他们嘿嘿笑起来:“后生伢!新讨的媳妇儿吧?背着心里可美,越走越有劲儿啊!”
谭玄还要开口,但背上的人毫不犹豫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咳嗽了一声,艰难地冲田里两个指路的大叔点点头:“多谢您二位!”然后继续往前走。
“什么媳妇?你干嘛还顺着他们说了?”谢白城在他后面压低了声音说。他脸上一阵发热,实在不敢去细想他们现在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呀?”谭玄却全然是满不在乎地样子,“你这打扮,不就是小媳妇吗?我不顺着他们糊弄两句,难道还要特意跟他们说你其实是个大少爷,只是扮做了女子吗?”
“你还说!”谢白城又恼又羞,慌不择路,抬手去捏谭玄的脸。
“哎哎哎!”谭玄立刻仄歪了一下身子,作势要把他摔下去了似的,他又连忙放下手抱紧谭玄的肩膀。
谭玄“噗嗤”笑了起来,微微侧过脸对他道:“你说你净欺负我干什么?我都给你当牛做马了,还不好吗?”
谢白城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肯定是红成了一片,他不想让谭玄看见,便赶紧把脸埋了下去。
谭玄还在笑:“你这样只会让人家觉得你是个害羞的新媳妇!”
谢白城别腿去踢他,谭玄没躲,给他踢在腿上只“哎哟”叫了一声,一副任打任骂吃苦耐劳的可怜模样。
谢白城还是没有抬起脸。他比刚才往下略略滑落了一点,脸正好埋在了谭玄的后颈上。
这一路走来,谭玄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他的鼻尖抵在他后颈的肌肤上,属于谭玄的汗水气味充溢着他的鼻腔。随着前进的一步一步,还有颈骨的突起一下一下碰触着他的嘴唇。
他闭上了眼睛。心跳得很快,脑子里乱成了漫天飞舞的云絮。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兴。
他只在所有模模糊糊、乱成了一锅粥的脑子里,慢慢颠扑出了唯一清晰的念头:去石桥村的路,要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

随着涉案人一一被收押到案,黑白郎君案也终于告一段落。
那个名叫揭利失的侏儒乃是陀磨高天王的家臣,为讨主子欢心,招募了黑白郎君二人为他掳掠貌美的良家少女。而黑白郎君本是南蛮出身,犯下命案,一路逃窜。勾结上揭利失后,妄图靠向高天王献媚而得到庇护,能逃到陀磨去享受荣华富贵。
但他们的美梦随着落网显然已告破灭。燕雷平和丁露等人都是初涉江湖,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很是欣喜,谭玄和谢白城也留在当地和他们又盘桓了几日,也顺便把白城扭伤的脚好好养一养。
那一日谭玄一路把谢白城背到了附近的石桥村,之后雇了一辆骡车,回到了秀岳县。
赶骡车的大叔也把他们当做了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还一路夸谭玄是个体贴娘子的好夫君,又夸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登对,将来生儿育女必定也是俊秀过人。谭玄一路和大叔有说有笑聊得还挺来劲,胡编乱造了一通什么他们来走亲访友的瞎话。谢白城只能努力绷着脸保持沉默,为了避免被赶车大叔看出异样,一路尽量低着头,结果好像被大叔当做了年轻媳妇害羞,等谭玄把他抱下车来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祝他们早生贵子,谢白城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谭玄这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看着他那咧着嘴的傻笑,他简直恨不得给他一记头槌让他清醒清醒。
但打从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
要说具体有哪里不一样,谢白城却也不太说得出来。谭玄一直很用心地照顾他,并且也没有再提起那天的事情。但是……每当谭玄敦促他要坚持下地多活动,然后让他搂着他肩膀在院子里走几步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被他背在背上的感觉。
靠得那么近的体温、味道,再度依靠在他肩头,再度被他鬓边散落的发丝扫过脸庞,再度被他揽住腰被他在趔趄的时候扶住,被他身上的气息笼罩。他会想起颠簸的骡车,他会想起眼角余光看到的他扬起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会想起他抱他下车时靠在他胸前听到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他会想起伏在他背上,嘴唇碰触到他颈骨突起的温热。
……好朋友之间会这样吗?这是,好朋友之间应有的关系吗?他有些茫然了,也有些混乱。
纪芷薇来找他聊天的时候,笑眯眯地说,谭玄对你可真好呀。他低着头“嗯”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为什么的“突突”地跳。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好像不该享受这样的“好”,但谭玄待他好像和之前并无什么分别,谭玄还是谭玄,那,变的是他吗?他又哪里变了呢?
他又想,也许谭玄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他想起温容直,他以为谭玄待自己是比待温容直更胜一筹的,他一直挺以此自傲,觉得这是他是谭玄“最好的朋友”的证明。他那时从不觉得自己不该享受这样的“特别”,甚至应该说他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特别”才对。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现在他总觉得有点……受之有愧?
谭玄照顾他、包容他、迁就他、保护他,他能……回报给他什么呢?
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浑身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由地有点怕见到谭玄。但看到谭玄和燕雷平谈笑风生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男子汉大丈夫,肝胆相照便是了,总想着你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再说了,他也可以照顾谭玄、保护谭玄啊!嗯……就是说,以后可以的,对不对?
他渐渐地又让自己放下这些念头了。
可能那些日子总要装女孩子文文静静的,都把他搞糊涂了。可能那一天总被人把他和谭玄当做小夫妻让他……让他胡思乱想了,但当他和谭玄辞别了燕雷平等人,再度踏上北上之路后,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平静如常的节奏。
他扭伤的脚渐渐好了,恢复了正常男儿装束也不再觉得蹩手蹩脚,两个人的旅程依然自由又快乐,他们依然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抵足而眠,有聊不完的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聊,却也不觉得别扭。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一天的事,那一天,他背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抬着头笑,应和着别人说他们般配的话;他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裙角,就像一场梦,一场生动但终归虚假的梦。
他们又走了很远。
和燕雷平他们分别已经有二十余日,追捕黑白郎君的事简直像遥远得不得了了。
少年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每一日都有无尽的新鲜事,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新光阴。
他们已经接近了定西路,天气也一天天冷了起来。
谢白城意识到,他离开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漫漫数千里,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距离。虽然新的旅途、新的风景依然让他感到新奇和期待,但他也渐渐的,开始有那么一点想家。
迥然不同的天地风貌,更提醒着他怀念养育他的江南山水,那样秀丽妩媚,那样温润典雅。
那一日他们宿在一座偏僻小镇。镇外是漫漫荒原,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裸/露着光秃秃的土石,鲜见一抹绿色。
小镇的客栈当然也很简陋,床铺很窄,他们俩也是两个大小伙子了,睡起来自然很挤。但这里的夜晚寒风呼啸,挤一挤反倒也暖和。
谢白城就在这寒冷荒芜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越州,踏进了止园。
家里熟悉的一草一木都让他感到那样亲切,他的心也变得轻松而雀跃起来。他一路穿过庭院,穿过游廊,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听到“汪汪”的声音,然后他看到玄玉摇着尾巴向他扑过来。
啊,他有多久没见到玄玉了?它还是那么神气,浑身的皮毛乌黑发亮,眼睛像两颗黑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他不禁蹲下身,让玄玉扑进怀里,抱住它毛茸茸的身子,摸着它大大的脑袋,高兴地叫着它“玄玉、玄玉”,玄玉也开心地在他脸边汪汪叫着,汪汪、汪汪……
……等一下,这汪汪的声音怎么……这么真切?!
等等,他的胸口怎么真的觉得重重的?!
……难道,他不是在做梦?!
谢白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临睡前没有灭掉的烛火还剩下一星火苗,让房间有一点光照。
所以,他终于看清了,笼在他上方的,谭玄的脸。
谭玄笑嘻嘻的,头发睡得有点乱,但眼睛亮晶晶,见他睁开了眼睛,又冲他“汪汪”了两声。
谢白城的脑子陷入了一瞬的迷茫,然后终于慢慢理清了思绪,他有点哭笑不得,望着谭玄道:“你干什么?”
谭玄却故意捏着嗓子学他:“玄玉、玄玉!”然后咧嘴笑起来,“我看你想玄玉想的好苦,这不让你开心开心吗?”
谢白城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以前让你学一次狗叫,你还跟我翻脸吵架。现在你倒是愿意了?”
谭玄笑得没皮没脸的:“我是看你可怜兮兮的,才牺牲一下哄你的。你还不谢谢我?”
谢白城道:“谁请你学了?你给我下去,重死了!”他说着去推谭玄按在他胸前的手。
谭玄却笑出声来:“哎呀,谁刚才那么可怜的叫‘玄玉’来着?感觉都要哭了!”他说着不但不把手挪开,反而故意低头冲着他“汪汪、汪汪”地叫。
谢白城知道他这是故意闹他,大概也是以为他想家了,想让他分分心,但是他低下头来头发搔着他的脸和脖子真的非常痒,更不要说他在装玄玉这件事本身也很好笑。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然而他的挣扎似乎激起了谭玄奇怪的好胜心,就故意不让他逃脱,不但不让他逃脱,见他躲痒,还干脆就直接用手去咯吱他。
他实在怕痒得厉害,为了躲避,只好一边笑一边在有限的空间里左翻右滚。
忙碌着的他实在没有余暇注意到,在挣扎中,他的衣襟滑开了很大一片空隙,露出纤细的锁骨、甚至一片白皙的胸膛。他也不知道因为笑和闹,他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张开的唇瓣濡染上了淡淡的水色,在朦胧的烛光间……在朦胧的烛光间似美玉堆雪,如象牙细琢。
他只注意到,谭玄闹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也停止了挣扎。
谭玄的胳膊撑在他的脸侧,整个人笼在他的上方。他发现谭玄忽然没有在笑了,谭玄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那么黑,他好像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眼神……
……很危险。这是他心里最直接的感觉,那个眼神,那样露骨而直接的……占有,就好像,绝不会给他一丝一毫逃走的可能。
他还来不及反应,还来不及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谭玄忽然在喃喃地叫他的名字:“……白城,白城。”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逃,但谭玄却猛地向他俯下身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逃,而谭玄也是真的不打算让他逃,他紧紧地箍着他的手腕,他把脸埋下来,他感到他的嘴唇胡乱地贴靠在他的脸颊上。
他害怕。
他在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就像光可以在一瞬间照彻所有黑暗。
但他害怕了,他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他……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只忽然觉得谭玄变得陌生了,他的体重,他的气息,他牢牢的禁锢,他掠夺的……亲吻……
他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他无力地推拒着谭玄的胸口。
“……不要。”他说。
谭玄的所有动作蓦地顿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光去看。
但谭玄却猛地放开了他的手,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
他转开了脸,面容沉浸在暗影里,所以他看不清谭玄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闷闷地说:“我出去一下。”
他说完就真的旋风一样地出去了,甚至连搭在椅背上的外衣,都没有拿。

谢白城拉拢了衣襟,抱膝坐在床上,把脸半埋在臂弯中。
过去许多他故意不去正视的问题在此时此刻却一齐涌到他的眼前,容不得他再去糊弄自己。
没有什么好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什么好朋友了,所谓的“好朋友”只不过是一个便利的幌子,让他心安理得的维系和谭玄的关系,理所当然地享受谭玄对他特别的对待。
他只是故意不去想……从来都不让自己多想哪怕一点。因为……因为一旦……不再维系“好朋友”的关系,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会有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了。
他是父母的独子,先生了三个姐姐才有的他,他一直都很笃定自己以后会接过父亲的衣钵,执掌寒铁剑派,就像父亲希望的那样继续发扬百年名门的风采。虽然他现在很抵触父母要他早早成婚、早日生下继承人的期望,但他也一直模模糊糊地觉得那就是他既定的未来,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叛离父母给他规划好的道路,他从小就没有被教育过还可以有这种选择。他是继承人……唯一的……他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不,或许他早就叛离了。
在谭玄忽然消失,而他一直怅然若失、闷闷不乐的时候;在看到温容直出现,而感到仿佛被背叛、气的要死的时候;在爹娘要他早日定亲,但他只满心想着想和谭玄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在谭玄邀他一同北上,而他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欺瞒家人而和他并肩同行的时候;在谭玄把他背在背上,而他贴在他的后颈,心怦怦直跳的时候……
他都毫不犹豫的、一步一步的,叛离了他应走的道路。
他没有办法想象谭玄和某个女子成家立业,他也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一别两宽的生活。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他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痛。
但是……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问题。他该怎么面对父母?爹和娘该有多失望,多震怒,多伤心?谢家怎么办?寒铁剑派怎么办?谢家将会因为他而颜面扫地……别人将怎么议论他、怎么议论谢家和寒铁剑派?姐姐们会怎么想?师兄们会怎么想?谭玄是衡都人,而他生长在越州,相隔千里,他……他要去衡都吗?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别的生活道路,他要彻底抛弃原来的一切吗?他去衡都能做什么呢……?
他一直刻意不去设想的道路忽然被直白地摆在面前,纷至沓来的忧虑和问题让他头晕目眩,心里像吃了一大把黄连似的苦到哑口无言。
他下意识地蜷紧了身子,把右手拇指的指甲塞到嘴里咬了起来。只有这样,产生的一丝痛苦才能让他稍稍保持一点冷静。
谢白城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些忧虑其实一直都悄然潜伏在他的心底深处,尽管他一直刻意不去看,不去想……但其实,他心底也一直模模糊糊地在为一切做着思量。
只是直到此刻,直到一切都无法再逃避的此刻,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这和华城与陈江意截然不同。华城和陈江意,两家长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规规矩矩、明媒正娶,可以理所当然地享有所有人的认可和祝福。但他……他的选择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甚至是不能见天日、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的。
他真的……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吗?他真的,能承受这一切吗?
所以,他才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啊!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心里忽然涌出一大团委屈:谭玄这个笨蛋,他难道想不明白吗?那条界线……那条看不见的界线一旦跨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就没法回头了……他们,都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的,这么一点余地都不给彼此留的……
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谭玄现在要是回来了,他们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彼此?要怎么去聊刚才的事?开头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他要说吗?他要把他内心的隐忧都端上台面吗?谭玄会不会觉得他想得太多了?会不会觉得太沉重了?
……是啊,谭玄到底有没有好好考虑过这意味着什么?以后又该怎么办?他该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虽然他不觉得谭玄是这样的人,但、但人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不说出来,就永远不会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他的脑袋被种种思绪充斥着只觉得涨得厉害,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了两边的太阳穴。
思绪繁杂到了极致,反而在突然之间又一起炸开了,炸成了一片虚无的苍白。
他蜷起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微弱的烛焰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他在一片空白中茫然地等待,等待门外不知何时会响起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没有响起。而谢白城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昏昏然地睡了过去。
待到身上冰冷,如坠冰窟而陡然醒来,他所面对的,是浸在晨光中的、和深夜时别无二致的房间。
依然搭在椅背上的外衣,依然搁在柜子上的刀和剑,依然放在房间角落的行囊,依然紧紧掩着的房门。
啊,谭玄一夜都没回来啊,他茫茫然地想,自己真是白担心了。
待到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打了水洗了脸,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串他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停了片刻后,响起了敲门声。
谢白城愣了愣,问:“谁?”
门外果然响起了谭玄的声音:“是我。”
谢白城走过去,把门打开,谭玄身上披着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刚烤出过的饼。
“早饭,趁热吃吧。”谭玄说着,低垂着眉眼,避开了他的视线,从他身边的缝隙“哧溜”一下钻进了房里。
谢白城回头,就见这人走到桌边,把托盘放下,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吃啊,闻起来还挺香的。”谭玄一边系着外衣的带子,一边转过身来看向他,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轻松。然而目光和他的视线相触,却又立刻移开了,只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抓起一块饼塞进了嘴里,用力咬了一大口,很香甜似的咀嚼着。
谢白城瞪着他,一种诡异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唯一存在的就是谭玄咀嚼面饼和喝粥的呼呼声响。
他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你到哪里去了?”
谭玄似乎早就预备着他会问这个问题,霎时间便抬起头来,带着一脸轻松的表情道:“啊,这屋子不是太挤了吗?我就找掌柜另外要了一间房。赶路这么累,不睡好可不行啊。”他说完还很刻意地笑了两声,然后也不管谢白城的反应,又把头几乎要埋进粥碗里。
谢白城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屋子太挤了”?谭玄就这么把昨夜发生的一切归结到这么一句话上去了?他的选择就是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拿一顿早饭就要把他糊弄过去吗?
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夜里的那些烦恼那些纠结那些苦闷那些翻江倒海都算什么啊?!
谭玄对他的……情意,也就如此而已吗?
这个念头比夜里的所有烦恼加起来还要令他心烦意乱。
烦闷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
他咚咚地走过去,“嘭”地拎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拿起一块饼就狠狠咬了一口,冷着脸咬牙切齿地嚼着。
要是平时,他这样的表现,谭玄早就要来问他怎么了,或是想着法子逗他开心了,但今天,谭玄只是稍微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就迅速垂下去,无声无息地吃着自己的早饭。
从一同出行以来第一次,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的吃完了一顿早饭。
谢白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是什么滋味,反正就是赌气似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待到要收拾东西再度上路的时候,谭玄忽然一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提”的样子,轻飘飘地开口道:“对了,咱们剩下的路程也不远了,其实盘缠还……还挺多的,所以也不用特别俭省。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分开住吧,之前……让你受苦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看他,而是侧着身,只亮给他一个侧影。
谢白城望过去,望见他一小半的侧脸,还有倔强挺直的肩膀,以及稍稍张开,又用力握紧的手指。
这个人……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受。
他为什么完全不愿意提昨夜的事呢?为什么要假装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一副又孤单又受伤的样子啊!受伤的人是他才对吧?他才是那个好端端的就被突然丢下、又得不到任何一句解释的人吧?
他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把这个人给拽过来,让他好好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好地说清楚,当初说要节省盘缠一起住的人是他,为什么现在说盘缠还多不用俭省要分开住的人还是他?他谢白城就只有听他安排,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份吗?他的想法不重要吗?他不能问问他的意见吗?他说过他“受苦了”吗?
干什么都要自作主张呢?自作主张地接近他,现在又要自作主张地疏远他。
他是真的很想去冲他大吼大叫一通的,他甚至都往前迈出了一步。
但随着他迈出的那一步,谭玄居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头,谭玄也抬起了头,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写满了一种慌张和无措。
他的话语就突然卡住了。
……这算什么啊!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冷冰冰硬邦邦地丢了一个字:“好。”,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提着浮雪,走出房门去了。

自那一日之后,又过了数日,他们已经进入了旅途的最后一程:定西路。
这七八天时间过得实在是十分别扭,简直比前面旅途中的所有时间加在一起都让人觉得漫长和难熬。
表面看起来,谭玄待他还是原来那样很是照顾,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些照顾中多了多少礼貌和疏离,全然不是过去那种亲密无间。
谢白城真的觉得很烦,一股无名之火一直窝在他的肚腹之中,发又没有发的名目,忍又忍得很是辛苦。他几度试着想开口,但实在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总不能就直接问谭玄“你那天是想对我做什么”?又或者难道要他去问“谭玄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凭什么要他来想方设法的开口谈这件事啊?
而且到了晚上,谭玄确实如之前所说那样,投宿都是要两间房了。他一开始只觉得翻来覆去气闷得很,就算想说话也没有一个搭腔的人。他本以为谭玄也会跟他有一样的感觉,但暗中观察了两天,谭玄却好像气定神闲得很,连气色都好些比之前好了。真是存心要气死他!
哼,算了!谁要求着他一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又不是非跟人说话不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快活得很,翻来覆去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也没人会把胳膊或是腿搭到他身上来,他还求着不得呢!
定西路在大兴疆域的西北之端,仿若一条瘦长手臂斜斜伸出,此地风物气候都与谢白城熟悉的江南大相迥异,有时绵延数里都是荒芜粗粝的戈壁,只有大小不一的灰黑碎石铺满地面;有时又忽然撞进一片丰茂的草地里,草叶茂盛,野花星点,还有镜子般明亮的水潭散落其间,这时候便总会遇见成群牛羊,散在及膝深的野草里悠然地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叶。但无论是哪一种景况,天地间都时时充斥着无休无止的长风。
西北边地的风,像是自由惯了的野兽,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有些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初见陌生景象的新鲜感迅速在旷野长风的撕扯下支离破碎,更何况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别扭又加深了心中的孤单。谢白城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的思念起家乡,思念起家人,越州简直像变成了一个遥远又迤逦的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而辗转万里呢?爹该多生气啊!娘又该多么担心呢?虽说仗剑天涯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热切的梦想……但,如今的他其实清楚的知道,他的理由不止这个,远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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