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吸了一口气,把那张纸拿起来:“你的大作?”
谢白城笑得像只掉进了鸡窝的小狐狸,摇头摆尾地问:“如何?”
谭玄笑了一声,把“小像”一抖:“大兴书画界少了您,真是一大损失!”
谢白城晃着两条腿道:“好说、好说!说不定以后我会往这上面发展发展呢?”
谭玄把纸折了起来:“那我可得先把珍贵手稿收藏好了。”
谢白城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待谭玄真的把折起的纸夹在了簿子里,他才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能找到那个旋风怪刀啊?”
谭玄说:“没把握啊。”
谢白城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那你刚才忙什么去了?”
谭玄看他一眼:“布置一下相关的事情。既然知道了,总得努力一下吧?”
谢白城想了片刻,终于开口:“你要是找到了他的下落,就会去抓他对不对?”
谭玄道:“那是自然。”
“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谭玄愣住了,他本来正准备去抓一根点心吃,这会儿动作都停了,困惑地望向谢白城,一时有些不能理解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你听见没有啊?我要跟你一起去抓那个董宏杰!”谢白城又冲着他大声地、斩钉截铁地、无比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给他说得像既定事实一样?
“……你说什么呢?”谭玄皱着眉头,“你以为是玩儿啊!那人可是个沾了十几条人命的亡命徒!”
谢白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说话怎么跟他爹似的!
“我知道,”谢白城坦率道,“我没以为是玩儿,我很认真的。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谭玄叹了口气:“那你跟你爹说去啊,让你爹你舅舅带你去。”
“他们要会带我,我还用找你啊!”谢白城道,随即又一笑,“再说了,我比较看好你哦,觉得你会比他们都先找到董宏杰的下落。”
但他这马屁似乎没有收到什么效用,谭玄还是摇头:“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带你去。怎么都不可能的。”
谢白城都有些好笑了:“为什么啊!怕我会拖你后腿吗!亏我还以为我们一起对付野猪精的时候很有默契呢!”
谭玄无可奈何地低了下头,旋又抬起:“你才十四岁,年纪这么小,我怎么可能带着你?你爹娘又怎么可能同意?”
谢白城竖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一,我再两个月就十五了,不是才十四。”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年纪小,你年纪就很大吗?还有第三,我爹娘同不同意,那是我的事,你就说你同不同意。”
谭玄立刻道:“我不同意!”然后冲着这个忽然异想天开的小少爷挥挥手,“你赶紧给我回家去!”
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没想很顺利就达成目的,他是有后备方案的,他一边啃着点心一边都绸缪好了的。但谭玄这种态度还是令他很不高兴,赶什么呢?赶鸭子赶鸡呢?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寒铁剑派少当家了?
他努力摆出平静而大度的微笑:“我不回去,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他说完便从椅子上起身,大步走到门边,双脚岔开,双臂伸展,整个人呈大字型把门给封死了,然后从容地对谭玄道,“你也别想从这屋里出去。”
谭玄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带着一脸笃定而坚决的微笑。
谭玄笑了一声,然后转身跃上书案,推开窗户,跳出去了。
谢白城要气死了。
他怎么会忘记了窗户?!他太单纯了,太善良了,太老实了,谭玄这个人,好好的怎么能学狗急跳墙呢!真非君子所为!
他气归他气,谭玄是早已跑没影儿了。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又冒出来问:“你当真不回家啊?”
“不回!”谢白城还坐在椅子上,脸冲着里面抱着臂生闷气。
谭玄叹了口气:“不回你就来吃饭吧。”
这倒是个好提议。小谢公子决定从谏如流,终于离开了椅子,几步跨到了谭玄身边。
谭玄转身叫了一声:“常岳!”
一颗须发虬张的硕大脑袋从院门外侧探了进来:“小五爷,有何吩咐?”
“你去谢府跑一趟,就说小公子在我们这用晚饭了,过一会儿再回去,免得人家家里担心。”
谭玄话音刚落,谢白城就道:“我可不会回去啊!我说过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谭玄扭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扯了扯嘴角,一副压根不信的架势。
居然以为他是瞎浑说么?!看来非得让这家伙认识认识少当家的坚强意志和坚定决心!
谢白城假装压根不在意,先跟着谭玄去混一顿晚饭吃。
晚饭四菜一汤,谭玄说是丁伯做的家常菜,让他凑合着吃。可他一吃之下,味道却极鲜美。
这个丁伯,还真是不可貌相,竟然这么会做菜。有这么会做菜的人跟在身边,谭玄却还一副不长肉的样子,也是很令人费解。
谭玄问他可还中吃,他一边把嘴里的饭菜咽下肚,一边点头,与此同时脑中灵光一现,便道:“丁伯做饭菜这样好吃,我觉得给皇亲国戚当厨子都够格了!”
谭玄闻言却神色无异,只托腮淡笑道:“你不如当面告诉他,他会很高兴的。”
这家伙,守备居然如此森严!果然不容小觑!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他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揪出他的小秘密。
当然,为此也要多制造一点机会来多接触他,时间久了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就算他够精明,说不定什么时候丁伯或者常岳就又说漏嘴了呢?
谢白城对将来充满了信心。他小谢公子下定决心要做成的事还很少有做不成的。
于是他先安安心心地吃完了这顿饭。丁伯来收拾了碗筷后,谭玄就看着他,微微皱眉:“你还不回家啊?”
他稳如泰山地窝在椅子里,把头一摇,显出坚贞不屈的模样。
谭玄不由笑了,冲他点点头:“行,那你就呆着吧。”说完他就站了起来,随即又指了一下外面,“对了,你的马早就喂好了,想走你随时可以走。我还有事,不陪你了。”说完就从从容容跨出门去了,把谢白城一人撇在了饭桌边。
按谭玄的想法,小谢公子这也就是一时兴起。富贵公子嘛,都是打小备受宠爱、任情任性的主。越跟他争执,他倒越容易来劲。把他晾在一旁,他觉得无聊了,差不多也就换了心思,自己回家了。
但他在书房里磨蹭了很久,也没听到有人牵马出门的声音。他终于有点坐不住了,这位小少爷究竟想干什么啊?
他走回了之前吃饭的东厢房,却见桌上一灯如豆,小谢公子趴在桌边,竟是睡着了。
他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清浅,乌黑长发有一半都散在桌上,看起来仿佛一匹铺开的缎子。
谭玄的脚步就顿住了。
但谢白城似乎已经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嗯”了一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朦朦胧胧地睡意,看见他却是一笑:“你事做完了?”
谭玄觉得头开始疼了。
“要睡觉就回家去睡。”他说。
“我不要。”任性的小少爷却这样回答他,“我不会走的,除非你答应我。”说着还一挑眉,笑嘻嘻的,“只要你答应了,我马上就走,绝不纠缠。”
谭玄低头摁了一下太阳穴:“我要是不同意,你就准备住下不成?”
谢白城点了点头:“自然如此。你这么大的宅子,总不至于没有地方借我小住一下吧?”
谭玄笑了一声:“真对不住,宅子虽挺大的,还真没有多的床铺。你要住,只能睡马厩的干草堆上了,不嫌弃吧?”
小谢公子却嫌弃了,冲他一瞪眼睛:“让客人睡马厩,这就是你们衡都人的待客之道吗?”
谭玄立刻道:“那你就回家去,家里多好,快走快走。”
谢白城满脸不高兴:“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又不是野猪精,分你一半床铺给我睡一睡不成吗?”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无奈道:“这不是成不成的问题……”
“啊我知道了,”谢白城却一脸凝重的开了口,“你嫌弃我。”
“你看不起我。”小谢公子继续,“就跟我爹我娘,还有我姐一样,表面上看都待我很好,其实骨子里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练的都是花架子。我再怎么努力,在你们眼里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你们不要我真长什么本事,只要我乖乖听你们的话就行,反正你们都是‘为我好’,哪里要管我怎么想呢……”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低下头去,声音都微微颤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但谭玄已经不是刚认识他时的那个谭玄了,所以这个谭玄说:“别装可怜了,我说过装可怜没用的。”
谢白城倏地抬起脸来,果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先瞪了他一眼,但转瞬间就变成了诚恳真挚的样子:“谭玄,我真的拿你当好朋友的……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真的觉得跟你一见如故,你跟……你跟我以往认识的朋友都不一样,我以为你是能懂我的……”
谭玄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望了望这个满嘴抹蜜的小骗子:“换拍马屁也是没用的。”
“谭玄!”小谢公子气呼呼地叫了他一声。
谭玄却无视了他,转头叫道:“常岳!”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常岳的脑袋又冒出来了:“小五爷,有何吩咐?”
谭玄挥手指了一下还坐在那扬着头眨着眼睛的谢白城:“把他……把谢公子送回谢府!他要不走就把他拎回去!”
谢白城却蓦地一拍桌子,谭玄和常岳一齐望向他,他瞪着他们,一时却想不出说啥,停了一会儿才叫起来:“不许拎我!”
谭玄差点笑出声来。但小谢公子却把两条腿往椅子上一缩,双手抱腿,低头把下巴颏抵在膝盖上,一副下了决心要在这椅子上生根发芽的样子。
“唉……”谭玄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谢白城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你要住一夜倒没什么,”他刚说完这句话,小谢公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不过带你去这件事真的是不可能的。”
“我爹娘同意也不行吗?”谢白城问他。
谭玄又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爹娘同不同意的问题……不过他们也不可能同意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谢白城把腿放了下来,步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哎,你卧房在哪里?”
他倒高兴得很,像个难得有机会脱离父母管教,能夜宿朋友家,便兴奋不已的小孩子。
……唉,他真的就是个小孩子!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的小孩子。
但他却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心里却正暗自得意着,“对手”已经退让了第一步了,那离退让第二步还会远吗?
第143章
打从进卧房起,谢白城就兴致满满地东张西望着。待去净房洗漱回来后,更是动作麻利地爬到床上,很自觉地滚到了靠墙的内侧,娴熟地就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谭玄已经无话可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既然不能真的狠下心把这位小少爷扔回家去,只好认栽。
常岳不得不又在更定后跑了趟谢家,告知一声小公子今晚歇在明珠巷了。
真实原因实在太荒谬幼稚,他可不好意思说,就说是“讨论武艺过于专注,又意犹未尽,时间晚了便住下了”,企图蒙混。一切的肇事者本人在旁边却听得乐滋滋的,还搭腔说“就是就是”。
等他也上了床的时候,谢白城正拥着被子,把鼻子贴在上面嗅。见他来了,便是一笑:“你用的是什么熏香?味道真好闻,跟你衣服上用的好像一样。”
谭玄无奈:“这香叫‘莲隐’,你喜欢的话明日叫丁伯拿些给你。”
“莲隐……”谢白城想了想,“没在市面上见过,是衡都才有的吗?”
谭玄坐上|床,拿被子盖住腰腿:“是朋友自己配的,送我的。”
谢白城“哦”了一声,大兴从显贵到民间,都喜爱各种香料,风雅富贵者往往不屑于市面贩卖的香方,喜欢自己调配。除却那些风流文人以此为雅好,就数闺阁中流行了。连谢华城都学人家配过香,只是那味儿吧,不提也罢。
谭玄看起来可不太像有什么风流文人朋友的样子,难不成……
他又低头嗅了嗅,莲隐……好风雅的名字,清淡平和的香气,虽然好闻,但其实和谭玄本人并不怎么搭……
他适合更浓郁一些的,更鲜明一点的……
“什么朋友呀,这么风雅?”他低着头问。
“公子哥儿。闲的。”谭玄言简意赅地回答。
男的啊。谢白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大概因为如果是女孩子配的,他拿些去似乎就不大好了。男的嘛,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喂,谭玄,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好不好?”松了一口气,新的念头就冒出来了。
谭玄正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勺下躺着,闻言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还要别人讲故事哄,才能睡着觉啊?”
谢白城气地哼了一声。
这人真不识好歹,他明明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不说就拉倒!”他嘀咕了一句,往下一出溜,也躺下了,“我睡觉了!”
谭玄却道:“我可告诉你啊,我这个人睡相不好,是你自己非要留下来的,到时候可别怪我。”
谢白城侧转头对他一露小白牙:“怎么,你好梦中杀人?”
谭玄道:“那倒不至于。不过我好梦中揍人,尤其会揍不听话的小孩。”
谢白城笑眯起了眼睛:“对不住,我睡相也不好,专爱梦中踹人,尤其喜欢把揍小孩的人踹到床底下去。”
谭玄看着他,哼哼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但谭玄说自己睡相不好的话,只是诓人的。
长期读书习武的克己生活让他即使睡着了也是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而小谢公子说自己睡相不好的话,却是真真的。
原本还要他讲故事的小少爷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他却迟迟没能入睡。
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静静地洒在床前,平和匀净的呼吸响在耳边。因为没有多余的被褥,两人只能共盖一条,所以还有贴在他身畔的人的温度。
上一次他与人共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是十年前,大哥死去的那个夜晚。
他蜷缩在大哥渐渐变冷的身体旁,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起。
怎么会有人这样不设心防,这样快活无忧,这样自说自话地就跑到他身边来了呢?
明明不久前还总用眼睛瞪他,总是很不服气呢。
却好像一转眼就忘记了,开开心心地待在他身边,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少年的身体是这样温暖,贴在他身边,简直像一轮小太阳。
难道他所谓的“一见如故”“拿你当好朋友”的那些话,并不是故意为了示好才说的?
难道是他的……真心话?
身边的少年忽然动了。谭玄吓了一跳,但谢白城只是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他,还“唰”地踹出一脚,一条腿直接从被子里伸出来,压在了他身上。一条胳膊也毫不客气地越过他,压在他心口,仿佛他是个大条枕,可以抱着睡觉。
小谢公子在睡梦中还动了动嘴唇,喃喃地念:“我还要……唔……再吃一个……”
吃你个头啊!
他真想一记爆栗把这睡得喷香的家伙敲起来。
但他睡着的脸实在太好看了。
披散着的乌黑发丝有几缕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他的眉毛生得极美,斜斜地飞上去,又以一个柔和的弧度弯下来,是那样地恰到好处。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却那么长,那么密,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扇形的阴影。他的嘴唇厚薄适宜,光洁柔润,唇峰微微翘起,像一片柔软又饱满的花瓣,蕴着春光酿的甜甘。
谭玄蓦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怎么会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呢?
谢白城说过,你们衡都必定有的是沉鱼落雁的美人。其实不是的,怎么可能呢?至少他在衡都待了十年了,也没见过比这位小少爷生得更出色的人了。
有这样的美貌,实在应该更有提防之心些才是。
不过,谭玄又想,他能知道多少世道险恶呢?这样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少爷,肯定只觉得彼此都是男子,有什么可顾虑的?说不定,他平时也没少和他那些朋友相互住到对方家里。
不,应该是一定。他们年纪相仿,又是世交,可以说是总角之交,一定不会缺少机会,相互作伴,同榻而眠。就他这随心所欲的德性,肯定也会像现在一样,大大咧咧地……把别人当个条枕似的抱着。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的他,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有些令人烦躁的、陌生的情绪。
长期极度自律的生活让他的情绪也很稳定,他很少会过于兴奋、愤怒或是焦躁。因为师父总是耳提面命保持冷静的重要性。
保持住冷静,才能洞察先机,才能发现漏洞,才能随机应变。
但自从遇到这位谢家小公子……
他真是搞不明白了。就像吴弋生辰那日,当他看到谢白城沉着个脸,独自离席的时候,他就再也听不进去曹婉瑜在说什么了。甚至到了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也跟着离了席。
那时,他和现在一样,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是坐不住,为什么就是放不下。
谢白城之前说他跟他以往的朋友都不一样,其实该他说这句话才对。他才从没遇到过像这位小谢公子一样的人呢。
真是……
不,或许他并不是搞不懂,也不是说不清……
他只是……
胸口一阵紧缩,他感觉自己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被人重重地压住心口,要叫人怎么睡啊?!
他没办法了,只能勉强转过身,把那条白皙的胳膊放回它主人身边,再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腿,让谢公子的腿滑下去。
他都快掉到床底下去了!
这什么睡相啊!这可是他的床!谭玄想想觉得实在气人得很,再看看谢白城半边身子都几乎在被子外面,睡了个张牙舞爪。
服了他了,别着了凉还来怪他不好,这小少爷绝对干的出这种事。
谭玄欠身起来,先谨小慎微地把谢白城往床里面推了推,再拉起被子帮他盖好。谢白城忽然又动了起来,谭玄蓦地停下动作,定睛一看,他却只是自觉地滚到了墙边,抱着被子依然睡得香甜。
……把被子还给他啊!怎么能一个人独占啊!不抱着点啥你睡不好吗?
谭玄只好又努力地去拽被子。
就这么忙了半宿,最后谭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总之这一夜他是睡晚了,所以早上也醒的比平日要晚,甚至在醒来的一瞬,有种恍惚不知在何处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越州,然后一转头,差点惊得从床上跳起来。
怎么会有一张人脸就在他旁边盯着他啊!
看他吃了一惊的样子,那张脸上的那对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笑成了弯月牙。
“谭玄,你醒啦。”谢白城刚醒的声音略略有一点沙,像久旱天里一张微微卷起了边的叶子。
谭玄什么都记起来了。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身边一阵窸窣,小谢公子爬起来了,先嘿嘿笑了一声,然后问他:“你想好了没有啊?”
谭玄说:“我早就想好了,不可能,不同意,不答应。”
“为什么啊?”谢白城问他,还上手扒拉他捂着眼睛的手。
谭玄自己把手拿开了,眯着眼睛看他:“说过了,你年纪小,又是你爹娘唯一的儿子,掌上明珠,我带着你,你磕着碰着,我担得起么?”
谢白城满脸不高兴地道:“那你就是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呗。”
谭玄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谢白城居然没有反驳,而是忽然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哟?看来小少爷想明白了,确实,他虽然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还是被教养得很好,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谭玄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回家去吧。你要真想去长长见识,就跟你爹说去。反正我要是能有董宏杰的消息,肯定也要告诉你爹的。”
谢白城却忽然说:“昨天晚上我想好了,就算我爹愿意带我去,我也想跟着你。”
谭玄一下子就顿住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人劝呢?干嘛非跟着他呀?因为他比他爹好说话吗?!
谢白城却看着他认真道:“我会努力说服我爹娘的,只要他们同意了,你就带着我,行不行?”
谭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要是他们不同意,你就算了,会听他们的话,是不是?”
谢白城立刻点头:“是,就是这样。这下你总可以答应了吧?”
谭玄苦笑了一声:“你父母怎么可能同意啊?”
“这不用你管。”谢白城道,顺便上手推了推他,“你就答应吧,答应啦好不好嘛?答应啦答应啦!谭玄——”
谭玄摆手:“别别别!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哪一套?”
谭玄对着他掰手指头:“为达目的装可怜,耍无赖,拍马屁,再不行就撒娇。”
谢白城却微微歪过头,冲着他一笑:“真的吗?不吃吗?”
他对着他开始忽闪忽闪地眨眼睛。
谭玄蓦地愣了一下。谢白城的眼睛非常漂亮,形状长而秀美,双眼皮的眼褶很深。他的眸子是清透的淡棕色,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此刻这对琉璃珠里正映着他的身影。
还有那笼在眼眸上的、令人惊叹的长睫毛,细密纤长,轻轻扑扇。
眨了第一下,像春光里的蝴蝶扇动了又轻又薄的翅膀。
眨了第二下,像小猫耳朵尖上绒绒的软毛在微微地颤。
眨了第三下,像新生出的柔嫩的柳枝轻轻点在心湖上。
谭玄忽然转开了脸。
“……你可真是……总之你父母不答应的话,可不关我的事了。另外我也先跟你说好,我不见得能找到董宏杰。你别以为跟着我就能有什么惊险刺激的。”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谢白城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惊喜。
“……再不答应,我都要给你烦死了。”谭玄说着转回头试图瞪这罪魁祸首一眼。
然而谢白城却正看着他笑。
那笑里有明显的狡黠和得意。
他忽而小声地说:“你吃的嘛!”
谭玄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谢白城却蓦地起身,扑过来环住他的肩,甚至还用力拍了两巴掌:“嘿嘿,我就知道你还是够朋友的!”
谭玄立刻一巴掌把他拍下去:“少跟我套近乎啊!”
“嘁!”被推开的谢公子很不满意。
但谢公子毕竟达成了目的,谢公子决定大度些,不计较啦。
谭玄真的不知道谢白城是怎么说服他父母的。
总之他在五天后查到了一条可疑的线索,修书一封,派常岳送去给谢祁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谢白城就骑着他的小银马,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出现在了明珠巷。
谭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翻身跳下马,顶着一头薄汗,笑嘻嘻地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小谢公子还挺有要出门的觉悟,换了一身简洁利落的青绿色衣裳,袖口用革制的护腕束住。一条细细的棕腰带勾出纤细的腰身,赤金带钩上悬着他的浮雪剑。
谭玄捂住额头:“……你爹娘真同意了?”
谢白城神气十足地看着他:“不同意我怎么可能带着行李出门?”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拍在谭玄胸前。谭玄接过来拆开,竟是谢祁亲笔,大意是劣子无状,实在任性,给谭公子添了麻烦,但还请看在他的三分薄面上照料他云云。
谭玄惊疑地看向谢白城,谢白城却只是冲他挑眉一笑,气定神闲地跨进了门槛。
谭玄又翻来覆去看了看,见笔力苍劲,当不是伪造,便转身追上谢白城,问他怎么来得这样快。
谢白城说那一日谭玄同意了之后,他回家就收拾了东西,做好了准备。他说完看了看谭玄的脸色,似乎猜出他心中的疑惑,只笑说是舅舅为他说了许多好话,才让爹爹最终同意。
做出去的承诺总不能不认。谭玄只好收拾东西,带上常岳一起,三个人出了门。
及至出了城门的时候,谭玄才忽然醒悟过来,难怪谢祁会同意谢白城这看似无理的要求:这次围捕董宏杰,并不是哪一家哪一派要争先夸耀的事,大家是商议好要通力合作,务必不让这个罪孽深重的凶徒再行逃脱,所以有消息都会通知到参与进来的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真正能碰上董宏杰的可能性并不大,甚至最终很可能是多家门派共同追捕的局面。如此一来,谢白城参与进来,就谈不上有太大的风险了。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看比他快了半个马身、挺拔俊秀又朝气蓬勃的小谢公子的背影,谭玄心里也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接到的消息,是从越州以南二百多里外的玉安县传来的。
玉安县下一个叫戴村前些日子发生了一连串怪案,先是村人出门劳作时,家宅被人破门而入,但损失的不过是些粮食衣物,甚至还有人家丢了被褥,家中一些绵薄钱财却未丢失。村里人原本只是纳闷,以为是流浪乞儿所为,只是加强了在村里的巡守。
哪料三日之前,村中一户人家的女儿去山中给病重的父亲采草药,却再未回来。村里组织人手上山去寻,只找到了几片衣物碎块,还有丢在溪边的装药背篓。料此女恐怕为歹人劫去,这才上报了官府。
段凤楼最后一次发现董宏杰的踪迹,是在越州东北方向的金塘。从他之前的追踪看,董宏杰确实是在一路往南走。结合戴村一系列的情况,很有可能是董宏杰怕露出行迹,因而藏于山中,劫食果腹。而他原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只怕那采药女子十分不巧地遇上了他,他见女子落单,又年轻有几分姿色,便又犯了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