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旅途劳顿精神不济还是因为已达目的,沈昭不似之前殷勤,多数时间在马车内睡觉。霍宗琛虽看不惯他那做派,但看他一路颠簸脸色不好,终是没说什么。
沈昭说了不给他添麻烦,便真的不曾给他添麻烦。春日天气好,大军前进速度快,沈昭白日便窝在马车里,晚上别人安营扎寨,霍宗琛把他安排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从无二话。
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倒也不那么讨厌,甚至因与大军格格不入,显得有些可怜。
一连几日,两人交流寥寥。
霍宗琛按时给他药丸,沈昭从来不多问。
过了好走的官道,再往南多山路,不好走,就得舍了马车。
“会骑马吗?”霍宗琛问他。
“能骑。”沈昭知道前面的路不适合再乘马车,只说,“我的东西得带上。”
霍宗琛着人给他搬,与行军物质放在一起。
“都是些药材,不能淋了。”沈昭交代他。
“与军需放在一起,其余的得看老天。”霍宗琛不冷不热。
沈昭睡了多日马车,乍离了它,真有些不舍。霍宗琛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说道:“宫里的马车,华而不实,虽宽敞,占地也大,最不宜行军。过了这段,到平缓处,若有合适机会,可再寻一辆。”
“多谢。”沈昭登上马,与霍宗琛并行。
沈昭骑马,腰腿发力,落鞍无声。霍宗琛观他上马姿势,仍觉他是有功底的。
先前一人骑马,一人乘车,纵使不说话,也没什么奇怪。可现在两人并行,再一路无言,就说不过去了。
霍宗琛轻笑一声,还是想方设法探问,要沈昭跟他讲讲江南事。
“你不是都查过吗?”沈昭答道。
“哪能一样?你若说了,我自然信你的。”霍宗琛轻扯缰绳,等等稍落后的沈昭。
“霍小爷既有这般口舌,怎还未娶到夫人呢?”
“句句真心。”
“在下何德何能,得王爷这般信任,”沈昭细说起来,“家父是荆溪布商,也曾富裕过,可后来经商不力,家道中落,负债离乡,父母兄弟相继离散,一路流落,辗转来京。跟王爷所查实在一般无二。”
“看你言谈举止,可不像普通商人家出身。”
“卖弄了。”沈昭说。
又是一阵无言。
“你此行要找何人?”
沈昭知道这话绕不过去,索性答道:“找我姐姐。”
“你还有姐姐?”霍宗琛道,“我记得乐平王府之前是有位小姐,容貌才情都是一等,在京有名声,只可惜……”只可惜被流放,现下说不定早已香消玉殒。
“霍二爷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沈昭道,“乐平王府早已成为过去,王爷和世子们已被问斩,仅有的郡主也随王妃被流放,近十年过去,怎又旧话重提,何况公子既知我不是在京城长大,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给我听做什么?”
“不过随口一提,何必动气。”
沈昭不再接话。
山间小路坎坷,两人骑马自不会快了,何况后面还跟着步行军。即使这样,沈昭仍觉吃力,他久不骑马,体力跟不上,且自服了霍宗琛那药,虽未尝过蚀骨挠心的苦楚,可常觉四肢酸软,使不上力。找机会还是得要来解药才好。
山间杨树的阴凉洒在沈昭身上,明明暗暗的,霍宗琛落后他一步,突然扬起马鞭,用力抽在沈昭那匹马身上。
马儿骤然受惊,嘶鸣一声飞跑起来,霍宗琛纵马追上去,同时吹响口哨,只见那马立即止步,前蹄扬起,调转马头,狠狠将沈昭甩飞出去。
霍宗琛见他已脱了缰绳,真要摔下去,慌忙脚下一蹬,纵马跃起,身形急转,飞扑过去,在落地前堪堪接住了他,将他牢牢护在臂弯里。
【作者有话说】
真的没人看吗,,要不要重开,,风没来,大晴天。
两人被这力道冲出一段路,几个翻滚下来,衣带都绞在了一起,将领们见此变故急急下马,围成一团七手八脚将二人扶起。
沈昭滚得全身是土,一时胸腔震痛,说不出话,幸而有霍宗琛为他垫着,未曾真正受伤,仅掌心被缰绳磨出一道血印。
他呛咳两声,缓过一口气,瞪着霍宗琛,生气质问:“即使你怀疑我,要试探,也不该拿命开玩笑,若你没接住我,这会儿我便摔断了脖子,横尸在这荒郊野岭了。”
霍宗琛小臂大片擦伤,血渗出来,却不以为意:“不会让你摔着。”
沈昭此刻狼狈不堪,衣服被砂石磨破,手掌火辣辣地疼。他不欲与霍宗琛多说,只向前疾走。
霍宗琛看他样子,此刻才觉出些后怕。他原本笃定沈昭会些功夫,这马又受过训,绝对可控。未成想沈昭是个花架子,内里虚成这样,连缰绳都握不稳。
霍宗琛大步向前,追上他:“这次是我不好。”
沈昭不理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因疾走逐渐气喘,脸色白起来。
“别闹了。”霍宗琛试图拉住他。
沈昭甩开他,却被前面的斜坡滑了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霍宗琛急忙扶住他手肘,帮他稳住身形,皱眉道:“我道歉。”
沈昭不松口,他又说道:“你与我同乘,绝不再让你摔。”
沈昭得了这靠背,骑行的路程轻松了不少。霍宗琛虽讲话硬巴巴,可骑术过关,沈昭与他同乘,既不怎么受颠簸,又不用自己使力,倒舒服得很。
霍宗琛是不屑得再与他多讲话的,一路上两人默默。太阳大,晒得人没精神,赶路时间长了,沈昭对肩背的酸痛也习惯了,开始昏昏欲睡。
往前趴只能抱着马脖子,实在是不雅观,往后仰嘛,怕又得挨骂。沈昭挺着僵硬的背,随着马蹄前进的步伐来回晃悠,树的阴影穿梭在太阳光里,沈昭的眼皮一闭一睁一闭一睁,终于忍不住要去会周公了。
“!”沈昭被猛推一把,差点摔下去的坠空感让他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抓紧了霍宗琛握缰绳的手臂。
“放开。”霍宗琛淡淡道。沈昭的头发丝都快顺着他的衣领钻进他胸膛了,这人一点分寸没有,浑身的软骨头,丝毫不讲廉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霍宗琛已经开始后悔与他同乘。
沈昭还懵着,被他一凶,下意识借力坐直,过程中不小心在他手臂上又抓一把,于是成功收获霍宗琛的白眼一枚,外加臭脸一张。
沈昭言语上虽常有孟浪,也架不住眼下被困在人家怀里,遭人嫌弃。他没脸再往后靠,只能绷着自己,实在累了,索性往马脖子上一趴,眯一会儿,反正霍宗琛也不会真的任他摔死不管。
霍宗琛行军速度不慢,日暮时分,总算找到个适合扎营的地方,得以休息。
霍宗琛先下马,靠树将马绳一系,沈昭在后面慢吞吞挪下来。他一身骨头快散架,浑身没有一处不疼。霍宗琛对他愈发看不上,沈昭也懒得跟他讲话。
扎好了营帐,大军烧水收拾吃食。霍宗琛与同行将军围着火堆,就着酒水啃干粮。沈昭离他们有些距离,自己靠着棵树,像在补眠。
春末夏初,白日里已经开始热,到了晚上,还是泛凉。霍宗琛草草吃完,见那人还是不动,交代两句,士兵们有条不紊安排值守,他大步过去。
沈昭眉头微蹙,睡得很沉,有人过去也未发觉。霍宗琛叫他两声未应,伸手便要去推,低头却看见沈昭衣冠不整,衣领歪斜着,叫人能看见里面的皮肉。
霍宗琛收回手,不想管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退回来,用脚踢了踢沈昭:“起来,今夜你跟我睡一间帐子。”
“唔,”沈昭被他踢醒,打了两个喷嚏,嗯了声,又说,“我还没吃饭。”
许是冻着了,他带着鼻音,以手撑地站起来,左右看看,呆呆的,失了些往日的精明。
霍宗琛扔给他一块饼:“只有这个。”
沈昭也不嫌弃,接过来咬了口,跟着霍宗琛往帐子走去。
那饼实在干硬,用火烤过带着糊边,也已经凉了。沈昭跟着霍宗琛走进帐子,噎得伸了伸脖子,问他:“有没有水。”
霍宗琛就把自己的水壶丢给他。
就着水,将这大半块饼吃完,沈昭肚子里舒服了些,抬头正好霍宗琛在看着他。
沈昭赶紧用衣袖内侧干净的布料将水壶嘴擦了擦,把水壶还给了他。
军营里不比其他地方,做什么都不那么方便,别说药浴,连好好洗个澡都难得。霍宗琛的这间帐子比其他营帐宽敞些,却也只一床铺,沈昭环视一圈,很自觉的脱了鞋袜,将自己缩到靠里不太碍事的地方,盖被睡了。
夜里扎营,又远离人烟,霍宗琛来回巡视几遍,见各处严密,值守有序,这才回返。
霍宗琛并没有别的意思。沈昭不能与士兵们同帐而眠,又不值当为了他多费功夫单独设帐,最简单的便是到他这儿来挤一挤。
沈昭睡相与他为人不太相同,他卧在里侧,占一半的被子,睡得很沉也没有声响,手脚都不乱动,十分守规矩。
霍宗琛在他旁边躺下,离他尽可能远,把剩下一半被子全堆到沈昭那儿,自己扯过一张毯子盖上了。
两人相安无事到后半夜,霍宗琛被似有若无的呻吟声吵醒,他猛地坐起,发现声音是从沈昭那儿传来的。
他伸手探了探,沈昭的额头滚烫。霍宗琛点了灯,沈昭眼睛紧紧闭着,身体蜷缩,似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他的呻吟声很弱,带一点哭腔,眼角竟然还有泪水。
霍宗琛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他探沈昭的脉搏,发现这人脉象杂乱零碎,丹田空空,气息不稳,也确实没有练过的迹象,倒与他白日里弱不禁风的形象很一致。霍宗琛不擅把脉,无法细究,可观他白日里那身形,分明是有功底。
霍宗琛皱了眉,打算叫醒他。
手还没碰到,竟被沈昭两手抱住,贴在了脸上。
他的脸热、软、滑,腻腻地在霍宗琛手上蹭来蹭去,他像欲求不满,逐渐抱紧了那只手臂,搂到怀里。
沈昭身上温热,很不像他看起来冷冰冰的样子。霍宗琛的手被他带着往下,经过胸口,碰到了些柔软的东西。
霍宗琛如梦初醒,这才抽出手来。
沈昭惊醒,正对上霍宗琛厌恶的目光,他定定地看了霍宗琛片刻,沙哑问道:“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霍宗琛不再看他,手握了握,说道:“阻穴散。不过是叫你腿脚酸软失力罢了。”现在看来药效当然不只如此,霍宗琛想,或许与沈昭的体质有关,他太弱了。
“给我。”沈昭道。这药三日一吃,霍宗琛总是按时给他,沈昭还未在这药上吃过亏,今日才第二日夜里,提早发作,应当是白日劳累的缘故。
霍宗琛下床摸索,从换下的衣物中摸出那个玉瓶,将药给了他。
沈昭囫囵咽了,背过身去,往下缩了缩,用被子将自己盖住,含糊道:“霍二爷莫要再伸手,再摸下去,怕不好收场。”
霍宗琛不爱听这些浪荡之词,想一走了之,不欲多言,可沈昭还在发热。
“你在发热。”他道。
沈昭可能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又睡着了,总之十分安静,没有回答他。霍宗琛想为他做点什么,找了一圈,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于是作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可爱们~
谢凌羽不爱挤帐子,睡在高处树叉上。天微微亮,霍宗琛便从帐子里出来,用个石子将他打中。
凌羽滚落下来,以为哪里来的暗器,没成想是他主子,凌羽刚要摆脸子耍赖皮,就听霍宗琛吩咐他:“你走一趟黔中道,去寻一个叫江文锦的女子,此女于建和四十三年被流放,拿上我的令牌,找当地司狱,动静不要太大。”
凌羽见他严肃,不敢多问,当即领命。
休整一夜,大军重新上路。沈昭本以为霍宗琛不愿再带他,没成想霍宗琛并未多说,仍是把他丢上马,带个物件似的与他同乘。
沈昭乐得偷懒。
时日长了,也顾不得许多面子,常有没骨头的时候,不是趴在马背上,就是趁霍宗琛不与他计较,往后仰靠着。
与他同行这些天,沈昭发现,霍宗琛的肚量比他想的大一些,只要自己少说话,霍宗琛顶多臭脸,倒也没再真的把他推开过。
霍宗琛对他,就像对自己的一个包裹,摔摔打打不要紧,只要不落下就成。
这样也行,总之也走过了大半路途,用不了几天就要出山,便能乘马车了。
自那日药效发作之后,霍宗琛每两日便给药一次,沈昭自己算着,仍旧按三日一服,悄悄藏起几枚,以备不时之需。
霍宗琛与沈昭同帐,应当是忍受了极大的屈辱,夜里总是很晚才去睡下,清晨在沈昭醒来前一定已经离开。
两人楚河汉界,虽只有一方不大的床铺,可泾渭分明,连话都甚少讲一句。沈昭倒是去示好两次,可霍宗琛认定他不怀好意,总是冷脸相对。
快到黔州地界,路犹难行,为加快行军,霍宗琛每日清晨都要骑马先行探路。沈昭因前日才被教训过,所以早早起了,把自己那点东西收好,提前等着霍宗琛将他拎走。
不能添麻烦,不能拖后腿,是沈昭在霍宗琛这里要守的第一准则。
霍宗琛回来时脸色不是很好,沈昭识相地没有过问。上一次多嘴得到的答案是因为沈昭不知廉耻,再上次是关沈昭什么事。
不知廉耻是因为沈昭夜里睡觉不小心碰到了他,被视作寂寞难耐存心勾引,不关沈昭的事则是因为他是太子幕僚无权过问太多霍宗琛的军队,且就身世来说对他多有隐瞒,能顺路捎带他一段已经是霍宗琛发善心的结果。
因为霍宗琛心情不好,沈昭与他同乘一骑规矩了许多。路上颠簸,也只抓紧了缰绳,连霍宗琛的指甲盖都没敢碰。
战战兢兢到晚上,熬到扎营才略松松气。霍宗琛照例巡营,沈昭依旧早早歇下。
夜半,沈昭听见粗重的喘息,是霍宗琛。
沈昭急忙点灯,见他唇色泛青,冷汗淋漓,左臂一道血痕,紫黑的血已经渗出衣物。沈昭一整日与他同骑,那这伤口必是早上探路时留的。
沈昭将灯火靠近些,解了霍宗琛衣服,想要细看伤口,却被霍宗琛一把抓住。他的眼神在黑夜中冷得泛光,犹如被侵犯领地的野兽露出防备神色。
沈昭手一抖,灯油洒在手背上,烫得他嘶的一声。
“做什么?”霍宗琛冷冷问道。
沈昭拭去灯油,坐直身体,懒懒说道:“这次该是霍二爷求我做事,语气合该好些。”
“你臂上伤口溃烂发黑,唇色泛青,吐息进出无力,是中毒之兆,且拖延一日之久,毒入心肺,运气好些,还能撑个三两天,运气不好,约莫今晚就是二爷大限,二爷嘴甜些,求我为你找军医来,说不定能多活两天。”
霍宗琛不愿听他说浑话,要起身自己去寻军医。他白日探路时是被野藤划了一道,当时只是刺刺的疼,身体并无异样,因此没当一回事,想是荆南多奇草,真如沈昭所言,中毒了也未可知。
沈昭一把按住他:“真不要命了!你越动毒在体内流窜越快,死得越快!”
霍宗琛确觉身体瘫软无力,被沈昭按住,粗喘着笑出声来:“若我真命绝于此,求你又有何用。”
沈昭不过想听他一句软话,闻言更气恼,动了不理会他的决心,索性躺下算了。可霍宗琛果然就是不再开口说一句。
僵持半天,沈昭无奈只得起身去叫人。他在药堂待过,懂一些药理,霍宗琛闭着眼,沈昭不跟他一般见识,将他袖子去了,细看那口子。
是毒草割伤无疑,看边缘形状像九枯藤。九枯藤之毒虽不至于真如他所言即刻要命,可行军途中,军医未必能及时配出解药,伤口感染发热,毒性蔓延全身,说不得真能将这姓霍的送走。
沈昭深吸两口气,躺回床上。片刻后又下来,拿水壶里干净的水将霍宗琛臂上的伤清洗一番,看那伤口片刻,无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贴上那伤,将瘀存的毒吮出,反复几次又重新冲洗。
沈昭做这些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抬头,霍宗琛的视线如有实质,快将他盯出窟窿。可他确实不想多说,难道这个时候还要跟霍宗琛解释,他真的只想帮他祛毒,而不是趁机占他便宜。虽然连番动作已经让他显得很不值钱。
帐外脚步声凌厉,是齐将军簇着军医赶来。今日天热,沈昭还只着里衣,松松垮垮的,霍宗琛欲言又止,还是不耐烦地对沈昭说道:“把鞋穿上!”
沈昭被他低喝一声,回过神来,赶紧扯过外袍披上,把鞋也穿好了。
“确如沈公子所言,此乃毒草割伤,需得尽快处理。”军医细细查看了霍宗琛的伤,皱眉说道,“大人白日被割伤之时,可曾留意那草?”
霍宗琛天微亮就出发,林中草木繁芜,策马行至死路,掉头便走,路上或许经过些枝腾叶茂的地方,但这划伤当时并不算深,又因路径有误已耽搁时间,于是不曾多逗留,现在毒入体内,不可轻视,他已在心中细细回想过。
“应是长叶藤蔓,如灌木高,”霍宗琛道,“叶片形似箭矢,黄绿相间,无花无果。”
军医扫视一圈,问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请便。”
按霍宗琛描述,军医将这毒草样貌画了下来,与他确认。
“不错,正是此物。”霍宗琛看过后说。沈昭在旁一瞧,果然是它。
“此草名唤九枯藤,”军医说道,“常连片生长,茎叶有毒,且毒性蔓延较快,不易根除,大人晨间受伤,最迟午时应已觉胀痛不适,若能早些祛毒清洗,不至如此严重。”
“你只说此刻该当如何。”霍宗琛皱眉道。
军医将伤口挑开,从匣中取出一瓶药粉,为他敷上:“大人伤口被处理得很好,只是毒入体内时间已久,这药粉只能解伤口表面的毒,若无解药,恐怕伤势会拖上一阵子。”
霍宗琛表情实在称不上好,军医解释道:“大人无需太过担心,九枯藤之毒通常不致命,只是毒在体内终归不好,需得尽快找来解药。九枯藤喜阴,其毒需以还生草配桃柳枝来解,桃柳枝臣随身有带,可这还生草……”
“不致命?”霍宗琛看沈昭一眼,沈昭的胡言乱语被戳穿,心虚地转开了视线。
霍宗琛此刻发热,冷汗频出,堪称虚弱,军医以为自己出言不慎,急忙补救:“虽不致命,但不可轻视,下官为大人煎一幅内服的汤药,助大人退热疗养,待天亮,还需派人及早去寻那还生草才是。”
霍宗琛实在也不好受,闻言闭上了眼。征蜀将军紧张得很,当即要军医画来还生草,分发给士兵们熟记,只待天一亮便去寻药。
折腾了许久,虽服了药,霍宗琛还是昏昏沉沉,烧未全退,但因伤口处理过,不再看着那么吓人。军医没敢走,随行的将军下属们断续来查看伤情,服药换药都用不着沈昭,沈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找了个离床远的角落,撑着小几托腮睡了会儿。
霍宗琛偶尔睁眼看看,只见他睡得头一点一点的,半点不担心的样子,顿觉沈昭不是一个多有良心的人,本来便昏沉的头脑愈发胀痛,索性转过身去不看,图个清净。
这一夜于沈昭而言很是漫长,坐在那小几旁,腿脚伸展不开,睡睡醒醒的,只觉腰也酸腿也麻。且这时节,后半夜又凉,他虽着外袍,可是帐门开开合合,风总是钻进来,他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趴在了小几上。
快天亮的时候,军医走了,征蜀将军也着人去找那药草,账内安静下来。沈昭被人推了一把,是霍宗琛冷着脸站在小几旁质问他:“这幅姿态,像什么样子?”
沈昭还困着,被他问懵,没说话。
霍宗琛见他依旧塌腰趴坐着,脸上还压出两道红印子,简直不成体统,别过脸去不看,只拿手一指那床榻,示意沈昭去睡。
跟个没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因一夜没睡好,实在困乏,沈昭没跟霍宗琛计较,见账内安静无人,迅速爬到床上睡沉了。
霍宗琛离他远远的,也在那方床榻上躺下,安稳地睡了一个时辰。
去往荆南这一路上,最不缺的便是林中草木。按理说,毒与解药通常相伴而生,有九枯藤的地方,还生草不难寻才是。可是将军一连派出去几波人,都无功而返,军医这才急了。
九枯藤毒性虽不致命,可也难自愈,毒留在体内,伤口会很难愈合,况且他们离矩州越来越近,需要霍宗琛领兵决策之事只多不少,一旦伤口恶化感染,势必影响大局。
已经耽搁半日,霍宗琛下令继续前行,同时派人沿路寻找还生草。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得整军,重新上路。
霍宗琛体格健壮,又常年习武,且正值好年华,休养一夜,服了药,面上已看不出病态,只是左臂无法用力,只能单手握缰绳。
沈昭没那么过分,不会勉强霍宗琛再带着他,他倒也可以照顾伤病,骑马带霍宗琛一段,但霍宗琛这块头,坐在前面肯定挡着他握缰绳了,实在不太方便。
沈昭牵来自己的马,打算自力更生,霍宗琛没说什么。
沈昭本来就白,睡不好眼下乌青明显,同行这么久,都知道他病歪歪的,传闻又是太子的人,才得霍小王爷格外照料。旁边刘将军见状,没管受伤的主将,倒邀功似的殷勤问沈昭:“沈大人不妨与我同乘?”
沈昭一怔,还没来得及回话,只见霍宗琛先黑了脸,道:“不可。”
他语气严厉,态度坚决,刘将军错愕向他看去,霍宗琛将目光从沈昭脸上移开,淡淡说道:“此人品行不佳,不宜亲近。”
沈昭还在当场,刘将军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讪笑两声,随口打个哈哈,策马小跑说去探路,心下想着这回露脸不成,怕是还要得罪人了。
霍宗琛没回头,也策马向前,沈昭没出声,默默跟紧了他。
走了一段,霍宗琛往后瞥去,沈昭两手仔细握着缰绳,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作者有话说】
表面:不生气
实际:在小本本上记你一笔!
派出去的人手方圆几十里地的找,又行两日,不见有收获。霍宗琛因为持续低烧,心情不好,一路上寡言少语,沈昭更不想触这位爷霉头,对他称得上唯命是从。
不过霍宗琛对他向来也没什么大要求,不指望他能在行军路上出力,即便沈昭偶尔主动发表些高见,往往也落得个被忽视的下场。沈昭也并不着急,霍宗琛虽然跋扈,好歹是个有脑子的,去荆南这一路,不至于让他有生命危险。
至于霍宗琛的要求,往往是嫌他骑术不佳,拖慢行军速度,又或者睡觉姿态不雅,打扰他好眠,沈昭要是哪天跟士兵们玩笑两句,也得被寻个由头训斥。
人在屋檐下,沈昭虽然整日因行路颠簸全身酸痛,因与霍宗琛同帐夜里不敢睡实而神思浑噩,可依旧得打起精神,骑马紧跟在霍宗琛身边,每日暮扎营便自己寻个角落等着,草草吃点东西,在霍宗琛巡完大军之前闭眼躺好。
这样谨慎安分,也没见霍宗琛多满意,整日绷着脸,沈昭只作看不见,少去他跟前晃悠,盼着早日到矩州。
这日戌时,沈昭服了那药,躺在帐中闭眼准备休息,霍宗琛却比平时早回来不少。他进门卸刀卸甲,发出一连串咣咣当当的声响。
又等了片刻,没听见他过来的声音,沈昭悄悄睁开了眼。
霍宗琛坐在油灯旁,将左臂的衣物除了,从背后看过去,隐约得见流畅的肌肉线条,乌发挡住背肌,随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沈昭正瞧得起劲,只见霍宗琛右手持刀,朝左臂刺去。
“你做什么!”沈昭猛扑过去,抓住了霍宗琛的手。
霍宗琛不耐烦地看向他,视线落到沈昭抓着他的手上面。
他皱着眉头,嫌弃得太明显,沈昭下意识就要松开,但念头一转,又故意握紧了他的手,安抚般地带他放下,细声细语地问道:“二爷这是做什么,弄伤了自己多不好。”
说着拇指还在霍宗琛手背上来回摸了两下。
他扑得急,这会儿带着温热,一半身体倚在霍宗琛背上,做这幅样子,霍宗琛当时就铁青了脸。
沈昭心里想笑,面上克制着,赶在霍宗琛将他挥开前松开了手,又做个正经人去查看他的伤口。
霍宗琛将军医开的药服了几日,也已不让他再进帐来换药,只每日睡前自己将那药粉撒撒。除了被划伤那日略显虚弱,这几日霍宗琛骑马布营,几乎叫人看不出他是个中毒之人。
还生草寻不到,霍宗琛下令减少派出去的人手,缩小搜寻范围,加快行军,尽早抵达矩州。九枯藤不是罕见的毒物,矩州城内必有解药,只是要到矩州还需些时日。军医前几日还很担心,可是霍宗琛一天天的没事人一样,军医也只以为他身体强于旁人,逐渐默认了这样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这毒远没有这么简单。霍宗琛臂上的伤口已有溃烂,且伤口渐深,周遭皮肉发黑有脓,比前几日可怖得多,若等到了矩州,不知道这条手臂还能否保得住。
沈昭看了这伤口,自然知道霍宗琛应是想将这腐肉剜去,刚才逗弄他的心思也没了,拿手背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不是赌气不与我讲话吗?怎么这会儿又开始惺惺作态了?”霍宗琛挡住他伸过来的手。
“这是哪儿来的话,”沈昭知道他在说那天的事,只嬉皮笑脸道,“王爷说我品行不佳约莫是实话罢,这几日话少,实在是因为太担心王爷的伤势。”
霍宗琛嗤笑一声,将他手甩开,拿刀要清理伤口。
“等一下。”沈昭皱眉。他懒得再多说,从霍宗琛手里接过短刀来,又出去一趟,拎回一壶酒,借烛火将短刀用酒水淬了,“有些疼,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