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见他真生气了,只能乖觉地点头,忍着疼说:“知道了,霍小爷。”但那语气分明故意暧昧,像在哄小孩。霍宗琛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手上紧了紧,只听沈昭闷哼一声,被捏住的手在细细颤抖。
他猛地放开,沈昭一言不发,将被捏住的那只手藏在桌子下,另一只手举着勺子,低头慢吞吞吃了起来。
喜儿被凌羽放开,立刻来到沈昭身边,这回没再自己坐下吃东西,只依偎在沈昭身边,两只手怯怯地抓着沈昭的袖子,畏惧地看着霍宗琛。
他盼着这个坏蛋赶紧走开,可是霍宗琛却稳稳地坐着,还拿起一支新的勺子,慢悠悠地吃起来。
沈昭晨起没用饭,早已饥肠辘辘,此时安安静静地不再多言,专心吃起了馄饨。他喜欢这家的馄饨,只是左手总是不那么方便,吃了几口便算了。
“王爷慢慢享用,小人还有别的事,就不奉陪了。”沈昭起身要走,谁料霍宗琛刀出鞘一半,拦住了他。
“……”沈昭止步,“小爷这是何意?”
两人一立一坐,霍宗琛道:“既然这么中意你霍二爷,不妨去我那儿小住几天。”眼下江南贪污一案尚未有定论,朝堂乌烟瘴气,霍宗琛未必想出什么力,祁北王府的暗狱私刑什么的,顶多用来帮他撒撒邪火。反正这朝廷风气不正也非一日两日了。
“做榻上客便榻上客,可若要搅浑水,京师无人管你,小爷我来管你。”
沈昭退后一步,离那危险的锋刃远了些许,笑道:“抬举了。我哪有那本事?王爷有意邀请,本轮不到我拒绝,可小人真的有急事,实在去不了。”
“你那家中不过一老翁,再加上这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儿,”霍宗琛说着,走过来弹了下喜儿的冲天辫,“你不介意,小爷可以接过来替你照顾。”
沈昭变了变脸色,对喜儿说:“走,自己回家去。”
又重新站到那刀刃前,对霍宗琛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人出来久了,急需休息和服药,晚了怕一命呜呼。不过现在看来,真要一命呜呼了,怕更合王爷心意,那便走吧。”
霍宗琛出门从不用马车,沈昭自然没有马车享用。霍宗琛亲自牵着那匹新得的马,马背上横放着被绑着手扔上去的沈昭,一路颠回了祁北王府。
沈昭胃里本就没多少东西,被霍宗琛半拖半抱下来后,在王府门口吐了个干干净净。霍宗琛立在一旁,待他吐完,递了水壶过去。
祁北王府大门敞开着,霍宗琛一进府,就有人围上来。他大步朝里走,一边卸刀扔给凌羽,说道:“关起来。”
凌羽抱着他的刀,看了眼门口那人,那人就那么手捧水壶站着,虽无人押着他,可也不敢走,一袭白衣在一众粗糙的随从中显得格格不入。
凌羽追上去,问道:“拖去审吗?”
霍宗琛刚把外衣脱掉,闻言一顿,把长袍扔到了凌羽脑袋上,狠敲了下。
凌羽捂着脑袋痛叫一声,露出头来,谨慎道:“那是,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能乱用私刑吗?……要么,先把他关柴房去?”
霍宗琛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水,没说什么。
沈昭就这样被带到了柴房。门一关,再无人管他了。
明良衣来得很快,不知道哪个又通风报信得及时。
“还用他们来说?你在闹市公开掳人,太子此刻怕也已经知道了。”明良衣责怪他做事不谨慎,“他如今是太子手里捧着的人,你纵有不满,怎的如此莽撞?!”
“太子是否知道不好说,捧着倒未必吧。”霍宗琛道,“当日宴席,重审江南一案,沈昭与他耳语,知情者不过几人,近侍嘴最严,绝不敢私自将消息外泄。可一夜过去,满朝文武却都知道了。刑部李瑞之在位已久,不说位高权重,也没少结党营私,近两年更是树大得要招风了,太子未必没有收拾他的心思,如今借了沈昭的名,满朝文武顶多骂他一句色令智昏,再有别的也得压下不敢说。一桩交易,既得了人又得了势,划算得很。”
明良衣略顿了顿,说:“当年粮草短缺案,李瑞之也没少动手脚,要不也不能这么快定了老乐平王的罪。当年之事,定不止乐平王一人——”
“他罪有应得。”霍宗琛脸色一变,“李瑞之纵然插手了案情,可乐平王受命筹备调度粮草,大军遭冻馁,死伤无数,他难辞其咎!”
明良衣也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惨状,粮尽援绝,九死一生,他不忍再提,只说道:“李瑞之在江南一案中未必无辜,沈昭虽行事不妥,李瑞之入狱一事,却不一定是冤了他。且这二人素无交集,自无仇怨,不至于特意陷害……”
“素无交集?”霍宗琛说,“一位药堂学徒,陡然得了太子赏识。不求金银不求豪宅,反要住在查抄了的罪臣家里。乐平王府从前虽称得上雅致,可如今破败已久,落到他手中,连门匾都没换,你跟我说他和乐平王没关系?”
“乐平王两子一女,世子被斩,郡主连同王妃遭流放。”明良衣道,“至于其他,我会去查。”
“他不是自称江南来的吗?”霍宗琛道,“那就去趟江南。”
“牧川。”明良衣放缓了语气,“真的必要吗?这朝堂哪怕再烂,却也未到气绝之际。况且,老皇帝已经朝不虑夕,用不了多久,太子即位,你我二人也要回到北境去,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土地。此生守好北境,护我一方百姓周全,那是我们年少时便立下的誓言。我知你不甘心,对李家父子有恨,可若搅弄这风云于你痛快也罢,偏徒增苦恨。”
“沈昭此人,纵使曾与乐平王府有往来,可如今乐平王府空有其名,早不复存在。他与太子种种,即便荒唐,也与我们无关。”明良衣道,“趁早放他离开,不要自陷泥潭。”
霍宗琛皱眉:“活着一日,便要明白一日。此人来路不定,心性亦不定,若留在太子身边,将来于我们也是麻烦。”
明良衣素来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提醒道:“太子的人只怕不会迟来,你要仔细应对。”
霍宗琛不以为意:“我又没怎么他。再说,太子顾忌北境,不会因为区区一人,于祁北有龃龉。”
“你呀!”明良衣拍拍他的肩,无奈道,“好自为之吧!”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露出个傻笑。
“阿安来信了,”明良衣道,“惦记我们呢,你速速写好回信,我一并着人送走。”
“姐姐来信,”霍宗琛接过书信,“不早拿出来。”两人一并将信再读一遍,霍宗琛伏在桌上写好回信,交给明良衣,驿卒已在等着了。
白日里还好,柴房西向,幸好天晴,不算太冷。可到了夜里,就不那么好过了。沈昭收拾出一小块地方,用几捆柴将自己围了围,勉强挡一挡风。
冷,又饿。沈昭安分地坐在角落,试着入睡。
门上落了锁,连个守卫都没有,自然不用喊叫。哭啊喊的都是最没有用的,若有深仇大恨,听被囚的人求饶哭喊大概是囚禁者的乐趣。沈昭早早厌倦了供人取乐这件事。
寂静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沈昭并不害怕,他只是讨厌,讨厌在寒冷的夜里没有被子盖,讨厌饿肚子,讨厌在漆黑不点灯的地方睡,讨厌随意被这些人处置。
他裹紧了衣服,用出门前冯伯硬塞给他的披风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可是到了后半夜,还是抖着出了汗。今夜没有泡药浴,体内的余毒又开始作祟,骨头缝里的疼痛和酸痒一阵比一阵难捱,沈昭在睡梦中将自己蜷作一团。他身上冷得紧,好像许多酒液洒在衣衫上,浸在了骨子里。到处乱糟糟的,他和姐姐被拖着灌酒,那酒呛人得很。
“跑,快跑!阿姐!”
梦境倏地一转,又是哥哥在叫他,“阿昭,快点!”
蹴鞠又要输了,阿昭忘记传球,原地大哭起来,他一哭,哥哥们都慌了神,大哥跑过来,单手将他抱起夹在胳膊上,大哥跑得那么快,大哥一脚便将球踢飞。比赛赢了,阿昭被抛起又接住,二哥也跑过来笑他,“真是个哭包!”
阿昭也跟着笑起来,晃着大哥的手要去街上玩。
太阳升得很高时沈昭才醒来。他睁开眼,久久未能回神。
地上放着一碗白水,一个馒头。都已凉了。
沈昭将手从披风里伸出来,拿起馒头几口吃掉,又喝光了水。
就这样两个日夜过去,霍宗琛也未出现。第三日清早,凌羽在院子里打拳,他轻功无敌,拳脚却被霍宗琛嫌弃。
“怎么样了?”霍宗琛问了句。
凌羽正在桩阵中穿梭,拳脚横扫,带起呼呼风声,答道:“关了三天,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倒沉得住气。”霍宗琛说,转念想到那副弱不禁风的病态,又扬声问了句,“去看过吗?”
凌羽还在跟梅花桩较劲:“就关一关能怎么着,又没打他!”
霍宗琛活动了下手腕,一脚朝他踹过去,凌羽一个凌厉转身,堪堪躲过,被敲在脑袋上,这才停下细说:“每日给他送水和馒头了,白面馒头!中间派了两拨人去问过,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又不让打,他一张嘴惯会说的。”
“送去的食物他可用了?”霍宗琛坐在石桌前淡淡道。
说到这个,凌羽又有话了:“全吃了!他不光不叫不嚷,也没闹绝食,吃光了就等着,这点看起来,倒不像太坏!”
“全吃了?你给他送了多少饭?”霍宗琛挺惊讶,那人瞧着像是个挑剔的主儿。
“每天一个馒头啊。”凌羽理直气壮地。
霍宗琛站了起来。
凌羽急忙退后两步,小声说道:“狱里的不都这样吗?还没有白面馒头吃呢。”
霍宗琛没再理会他,朝柴房走去,凌羽在后面喊:“太子那边当晚就来人了,现在还在咱们府门口等着呢!”
霍宗琛走到柴房门口,缓缓吐了一口气,决心不会再被此人言语轻易激怒。他推开门,日光随着他一起进去,空气里灰尘在跳跃。那人还在睡着,听见声响才动了动,睁眼朝这边看来,也未起身。
霍宗琛踱步过去,居高临下道:“李瑞之算是折了,连带着户部都受创,全换上了太子的人,你又立功不小啊。”
沈昭浑身难受得很,门开了,见了光,便更想出去。他不欲多言,只答一句:“过奖。”
他声音哑了。
霍宗琛蹲下去,看着他说:“因你一句话,从李瑞之那个门生入手,几日内查获了李瑞之与各方往来半年的书信,光是在死刑案中狸猫换太子救下的权贵,半年中就有三起。李瑞之家里白银都堆不下了,为此专砌一室。他为人谨慎,多年来,心腹也就那门生一个,且他于那门生有知遇之恩。这门生多年为他做事,从无差池,怎么这么巧就被你看见了。”
沈昭本是半躺着,此刻坐直了些,靠在一堆柴上:“二爷说话习惯离人这么近吗?京城就这么大,被我看见算他倒霉。再说了,我不过请太子查一查,谁承想天子脚下也有人如此要钱不要命。”
“李瑞之这门生无父无母,没有牵绊,这也是他被重用的原因之一。”霍宗琛道,“此人一直独来独往,直到半年前,有人曾两次遇见他进你那条巷子,且从不食甜的他,去前还要排队两个时辰,带一盒半日闲的芙蓉酥,这副痴心模样,别说与你无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昭咳了两下,“我与他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一次雨天,马车路过,载他一程罢了。二爷的话,我越发听不懂了。”
“哼。”霍宗琛道,“今日便是他下狱之日,即便侥幸不死,只怕也要流放。可怜人呐,以为遇到的是红袖招,不料是索命鬼。”
沈昭不语,跪坐起来,拱手向他行了一礼:“人各有命,即便真算如二爷所说,怕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小人腹中实在饥饿,若没别的事,可否请二爷高抬贵手,放我离开。”
沈昭的披风掉落在地上,霍宗琛从上至下扫他一眼,见那日留在他腕上的两粒指印已变得青紫,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自然。”霍宗琛客气道,“凌羽不懂待客之道,别见笑。”
“有吃有喝,不过关上一关,有什么要紧。”沈昭终于抬眼直视他,“听闻祁北王府建府时留了三间暗室,比起关在那里,如今待在柴房,算客气了。”
霍宗琛起身退后一步,沈昭捡起披风,一只手撑地借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经过霍宗琛身边,没再说些告辞的话,慢吞吞出了门,从后面瞧起来,像在隐隐发抖。
霍宗琛随他走到大门口,太子派来的人立刻涌上来,将沈昭扶上了马车。
为首一人向霍宗琛行礼解释:“太子知道沈大人来王府做客,怕沈大人脾气急,冲着您,派小的来看看,若是沈大人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王爷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别与他计较。”
一众人走后,凌羽问道:“就这么放他走?”
霍宗琛看着行远的马车,答了些不着边际的:“小时候来京,正值李瑞之上任第七年,父亲曾说,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从无错判,父亲一向吝于夸赞,他说好一定是好的。”
明良衣不知何时过来的:“李瑞之为官三十余载,少年志气淹没在功名利禄之中,也属寻常。这次虽是他罪有应得,可那沈昭行事偏激,不论常理,不消我过多提醒,你务必与他少来往。况且太子已做提醒,此人不沾为好。”
“此番势力换成太子的,朝中怕要成一言堂了,刘珩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沈昭不会是他的对手。”
明良衣皱眉:“你……,在担心沈昭?”
霍宗琛白他一眼,转身回府。明良衣自觉说话荒谬,在嘴上拍了两下,跟着去了。
沈昭一路没有动静。
太子的人马车走得急又稳,到了乐平王府门前,为首那个才一脸恭谨地将他扶下来,面上是一片痛心愧疚,告罪道:“沈大人受苦了,太子得知此事,忧心不止,接连几日都没睡好……”
“实在不是太子殿下不愿意救您出来,大人也知道,北境易主之后不比从前了,若因此等事与那祁北王爷闹翻,实在不好收场,可殿下是真怕您受委屈,这不,一早就让咱们几个等在王府,探听着消息呢……”
沈昭没什么精神,这才抬眼看他。是李贵的徒弟,平时不怎么见得着,嘴皮子功夫比他师父还差些火候。
沈昭笑了下:“那是自然。替我多谢太子。”
见沈昭如此,这徒弟已经提到喉咙的这口气才放心咽了,说道:“您今晚就好好休息,我等明日再来接您。”
他打个手势,马车后跟着的一行人上前,手上都捧着礼盒。“这些都是太子为您准备的,您身体无恙,殿下才能宽心呐。”
冯伯和喜儿听到动静早已站在沈昭身边,沈昭点了头,两人便接过东西,喜儿手上的物品垒得比他都高,还好干药材补品都不重。
那人见状说道:“您身体不好,更需要人伺候,不若叫他们几个去帮帮忙,过后我们再——”
话未说完,沈昭已进了门,冯伯回身一脚将门踹严了。
进了门,冯伯和喜儿将那些礼品放在地上,担忧地围上来。冯伯的皱纹看起来都更深了些,把他周身打量一遍,见没有明显的伤口,这才略松口气:“怎么又这样?可吃苦了?那日喜儿跑回来说你被劫走,老奴真是……只恨我一身老骨头,闯不进那森严王府……”
“你去祁北王府了?”沈昭神色一变,打量冯伯,“可有受伤?”
“没,没,”冯伯怕他担心,急忙解释,“只是去问问,不曾起冲突……”
沈昭脸色并未好转,反而少见地严肃,交代冯伯和喜儿:“以后不要再做这样徒劳的事。”
冯伯和喜儿虽知他是在担心,可还是被沈昭的厉色镇住,一老一小显得愧悔无措。
沈昭有心安慰几句,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一提步,冯伯和喜儿便跟上来。冯伯忍了忍,还是问道:“为什么又抓你?不是,不是有太子庇佑吗?”
“他们那些人不就是这样。”沈昭不太在意。
“那也不能乱抓人……”冯伯念叨着,可能也知道这世道有权有势的向来为所欲为,声音愈渐小了下去。
“冯伯,”沈昭说,“沐浴。”
“哎哎,”冯伯知道他不好受,早就准备着热水,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药还没泡好,急忙去做事了。
沈昭站在院子里。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早落光了叶子,梨树也光秃秃的,只几株低矮的梅花还开着。他没进屋,反而坐到院里的石桌旁。
喜儿见他没走,自己也在院子里玩起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他。沈昭一动不动的,喜儿悄悄跑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树在天空交错的枝丫,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日沈昭在浴桶里睡着了,他实在太久没出来,喜儿在外砰砰砸门。只差一点,水就要没过他的鼻子,沈昭惊醒,冲门外叫:“门要被你砸坏了。”
他吃了点东西,又好睡一觉。夜里醒来,沈昭换了衣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狱里漆黑一片,隔老远才点一盏麻油灯,湿冷得叫人骨头疼。吕淮川身着囚衣,枯坐在地。
饶是面容再周正,几日的囚禁拷问心神折磨也已让他脱了相。即便如此,他的背仍挺直着,他在等待。
那脚步声极轻,却越来越近,最终停下来。
沈昭一袭黑衣,身形几乎与狱中夜色融为一体。“多谢。”
吕淮川转过身来,试图看清他。
“我会从中周旋,不会让你丧命。”沈昭转身要走。
吕淮川连滚带爬扑过来,冰冷的铁门拦住了他。
“再让我看你一眼。”他说,“求你。”
沈昭止步,他将宽大的兜帽摘下,回头。吕淮川眼里便只剩那抹月光,那月光曾照亮他,已经够了。
“我不后悔,”他说,“只要你让我做的,我都不后悔。”
他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沈昭,可是沈昭站得太远。
“不要再做这些事了,”他隔空描摹着沈昭的眉眼,“已经够多了,待自己好一点。”
沈昭顿了顿,转身离开了。
次日当然没去成太子府,因为沈昭又病了。他这幅身子骨,三日不得好睡,又受冻,能撑到现在已然不易。
他烧得昏昏沉沉,忽冷忽热,几服药灌下去,也不见好转。
刘珩来了一趟,坐在床边看他。沈昭不醒,他便掀开他的衣物检查。贴身的里衣都已湿了,刘珩给他换衣,细细抚摸他每寸皮肤,直到看见腕间指痕。
“你啊。”刘珩亲吻着他手腕内侧,“就是不会让人省心。”
他的眼神犹如毒蛇,室内炭火不停,越燃越旺。沈昭昏迷之中也被折磨出几声喊叫,眉头紧蹙着。
刘珩最喜欢他这幅样子,爱不释手地摩挲他,亲吻他的额头。
沈昭终于睁开了眼,他一丝未挂,刘珩却已然穿戴整齐,撑肘玩他的头发。
沈昭挣扎坐起来,用尽力气甩了他一个耳光。
刘珩舔舔嘴角,抓住了他打人的那只手,阴恻恻一笑,从他掌根亲到指间,一把将他手臂扣在头顶。沈昭伸出另一只手,猛拍向他胸膛,被刘珩轻飘飘拦下。
床帐在踢打中散落,晃晃荡荡,直到日暮,也无人点灯。
沈昭的嘴破皮流血,与刘珩被打的位置一样。
“我没与你做交易。”沈昭望着帐顶,他已经冷静下来,“你欠我一次。”
“时安,”刘珩吮去他嘴角那点血迹,“为什么总是与我算这般清楚呢?难道与我在一起,你不舒服?”
“去看吕淮川的令牌是你给的,我没有做其他事,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沈昭说。
“不错,我准你去看吕淮川。”刘珩未提他腕间痕迹,只幽怨道,“时安,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了吗?若你愿意,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约定,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达成。”
沈昭不再出声,刘珩又在他唇上亲了亲,贴着他的脖颈深吸一口气:“今天就算了,下次再动手,你会后悔。”
沈昭盯他半响,抬手又是一记耳光。
刘珩被打偏了头。
他冷笑一声,扯起沈昭的手腕,朝着他的脸用力扇了过去。沈昭被掌风带的滚落在地,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作响。
刘珩屈膝捏起沈昭的脸:“别得寸进尺。”
沈昭脸色本来苍白,红掌印在脸上更显触目惊心,他笑了笑,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拿起一旁的灯架朝刘珩头上砸去。
刘珩轻易躲开了,那灯架被他一挥,擦着沈昭的额角飞过去,沈昭却不觉疼似的,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一股脑朝刘珩砸去,香炉,小案,花瓶,瓷片碎了一地。沈昭呼吸急促,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他未着衣物,小腿被碎瓷溅到,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刘珩急急抱住他,禁锢住他的手臂,将他放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够了,时安,莫再折磨自己。”
他将扎在沈昭小腿的碎瓷片小心地取下,带出一串血珠,此刻也顾不上包扎。沈昭气息不稳,刘珩扶着他,一下下帮他顺着。
“滚。”沈昭推他,说话间咳了两声,口腔的血沫沾到了刘珩身上。
“算我欠你一次。”沈昭缓不过来,刘珩皱眉,“别再说话了。”
沈昭的高热还没退,刘珩将本该他醒来就喝的药端过来,沈昭不愿他喂,自己接过碗,闷头一口气将药汁喝光了。
“滚……”沈昭情绪久久不平,眼见力竭,眼皮重得抬不起,还是硬要将他推远。
“好了好了,”刘珩轻声哄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放在沈昭鼻下,药吸进去,沈昭果然温顺了许多,他嘴里的话还没讲完,眼睛便睁睁合合,已然昏沉过去。
刘珩给他穿上里衣,招呼人将屋子打扫一遍,这才顶着脸上的伤走了。
沈昭这一病又是很久。刘珩走后,他有几日几乎起不来床。他懊悔自己冲动,惹恼了刘珩,对他没有好处。
自那日后,刘珩没再来过。他虽没来,可李贵却比之前来得勤了许多。他日日将已煎好的药带来,盯着沈昭用完才离去,还带来许多盒外用的伤药,说是给沈昭擦脸的。
沈昭病中本不爱动,现在脸上的印子不消,更一句话都不说。李贵回回来回回碰壁,沈昭若能服软,他也好给主子带话回去,然而沈昭次次不言不语,药喝完便送客,一句话不多说。
睡前冯伯来看他,说柳公子找到一位新大夫,改天要带来帮他再看看。
“有姐姐的消息吗?”沈昭面朝里躺着。
“没有,”冯伯说,“还在找。”
“不看了吧。”沈昭也不意外,说,“反正就这样。”
李瑞之罪证确凿,自有发落,他那门生吕淮川也被流放。
乐平王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着,如同尘封寂静的冬日。
这日无风,沈昭在院中晒太阳。树影斑驳错落,枝丫横斜洒在他身上,喜儿皱着脸帮他晃摇椅。沈昭的帕子盖在脸上,闭眼小憩。
摇椅晃晃,倏地停了。
“别偷懒。”沈昭不满道。
喜儿没应声,却传来一声轻笑。
沈昭掀了帕子坐起:“怎么是你?”
霍宗琛笑笑:“上回薄待了,今次来看看你。”
“冯伯呢?”
“呐,”霍宗琛朝他努努嘴,“这不是嘛。”
谢凌羽抱刀站在一侧,喜儿抱着冯伯的胳膊,两人一并屈辱气愤地看着他。
“王爷这是做什么?”沈昭病中难受,且追究起来,这难受又是拜眼前这人所赐,出言自然没有以前的耐心。
“说了来看看你,”霍宗琛将手里的点心提了提,放到石桌上,“久不见你,怕不是上次柴房一叙,将你得罪狠了。”
沈昭不愿浪费这日光,重又躺好了,帕子一盖,是个送客的姿态:“王爷拿回去吧,我怕有毒。”
“呵,”霍宗琛没有走的意思,“病秧子就别操这些没用的心,想捏死你爷还有的是办法,不至于下毒这么麻烦。”
沈昭低笑了声:“那谁知道呢。二爷自便吧,我要休息了。”
霍宗琛坐了下来,打开食盒,拿起块芙蓉酥咬了一口,幽幽说道:“你自称江南荆溪人,如你所说,荆溪早前确有户姓沈的人家,本是做生意的,在当地小有名气,后来家道中落,各处宅邸遭变卖,举家迁走了,倒是与你口中所言无异。”
“我的人四处打听,辗转找到了一位吴姓老人,这老头本是沈家的仆役,因不愿离开故土,沈家破败后,便一直留在荆溪,在河边撑了一辈子竹筏。老人家热心,说沈家是有位叫沈昭的公子,搬走时不过七八岁。可给他看画像,却完全认不出你的影子。且不说我府里的画师技艺名动天下,就说你这样貌,很难让人认不出吧,何况是个看着你长大的老人。”
那帕子既薄又软,阳光透过来,蝉翼般铺在沈昭脸上,若起风,下一刻就会被吹走。沈昭开口:“老人家记性不好也是有的,王爷想说什么?”
霍宗琛看着那方帕子,柔软的光晃得他移不开眼:“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彼此心中要有数些才好。如今你住在这王府,莫不是与这王府有关系?”
沈昭道:“老乐平王是您霍二爷和北境的宿敌,可他当初不是因克扣军粮被论罪?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哪还有什么乐平王府。”
“何况——”他继续说着,“连太子都不在意我是谁,你又管这么多做什么。”
“自二爷您回京,我避而远之,王爷却几次三番为难,又是为何?王爷踏进这院子已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什么图谋,我自知相貌还成,二爷莫不是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