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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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死。”九十四话虽这么说,手上却不犹豫,把三尖戟丢过去,他心知阮玉山绝不是在这等细枝末节斤斤计较的人,便道,“你不想跟我决斗——你到底要做什么?”
阮玉山忽然冲他偏头一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席莲生再度被往上一丢,挂在阮玉山肩上。
“阿四,咱们一招定输赢。”阮玉山同九十四周旋着,视线搜寻整个金钩陷符咒大体的位置。
接着,他慢慢错开所有的坑洞和摇晃落下的矿石,走到金钩七寸之处的前方站定:“把你浑身的玄气全部灌注在这杆子枪上,射中我,你就自由了。”
九十四盯着阮玉山看了片刻,忽然眼角一弯,笑了。
“阮老爷,”他学着阮玉山那副看透一切的腔调,声音凉阴阴,慢悠悠的,“想利用我?”
“阿四,你跑不过我。”阮玉山不置可否,“不论真假,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出了这座山,就没那么多地方能让阮玉山变成活死人了。
九十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阮玉山话音未落时,他便调动全身所有玄气,集中一臂,将玄力灌注在这一根细细的木枪上,出其不意,猛然抛掷过去!
阮玉山原本还笑着,却着实没料到九十四会偷袭,脸色骤然一变,风似的闪身躲到一边。
即便如此,注满玄力的枪头还是擦破了他的左臂的袖子,给他胳膊割出少说一寸深的伤口。
“小兔崽子!”阮玉山捂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九十四,“真对我下手!”
他再是铜皮铁骨那也不是真的金刚罗汉,伤口哗啦啦流着血,是个人都会痛。
何况还是九十四这不知轻重的夺命阎王刺出来的伤。
换做寻常人,此时半条胳膊都可以直接废了。
与此同时,整座山的摇晃蓦地中止了。
一切都宛若凝结在这一刻,山中忽蔓延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接着,一声无比凄怆又尖锐的咆哮仿佛从地底深处挣扎着蹿升而来,浸骨的寒意渗透在山中每一个石缝中,带着浓浓的绝望的杀意,像千万人的哭啼,也像……灵蛇的哭泣。
嘶哑的尖啸透过片片矿壁钻入他们的耳中,那是一种直冲天灵盖的怨恨和愤怒,几乎有那么一瞬,他们险些被这样的恨意感染,失了心智。
那声音像丝丝缕缕数不清在山壁上飞速游走的小蛇,眨眼之间冲向山顶后又好似遭遇重击轰然坠地。怒意聚在山顶,随后又哗地褪去,最后整座山的底部传出一圈无比沉重的坠落声。
犹如巨蟒欲出生天,求而不得,反被打落,再难翻身。
第三次封印……补好了。
阮玉山看向九十四,正要开口,对方突然猛地朝他扑来。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到一边,连带着肩上的席莲生也滚到身侧。
下一瞬,在阮玉山刚刚站立的地方,骤然落下一块巨石。
阮玉山看了看巨石落下的位置,又突然含笑瞅了九十四一眼。
对方没什么反应,似乎刚才那一扑是出于本能,并非有心,因此扑完也没意识到自己主动救了阮玉山。
阮玉山顺势抓起三尖戟打向岩壁,再将九十四往对面一推,自己也朝反方向闪开,三尖戟打过的地方被冲破出一个不小的圆洞。
然后就先抓起席莲生丢了出去。
随后他再护着九十四同自己一并从洞中钻出。
那罗迦带着阮玉山的马在外等候多时,接了他们便朝山下飞驰而去。
马蹄声从这座古老的矿山一路踏响到遥不可及的远方,最后隐入天边那轮圆月下,夜幕与道路相接的长线。

席莲生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至今没有醒来。
对于这个人,别说一向对其看之不起的阮玉山,就连九十四自己,也有很多想问的。
村子里的异象席莲生显然十分清楚,却从来不受任何影响。
九十四想知道那些异象的来源,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
还有自己手里这本日录。
这个全篇写满吃羊的簿子究竟出自谁手?跟村子里的异象又有什么联系?
九十四不是没怀疑过席莲生,可他见过席莲生的字,跟日录上的字迹压根不是一个人。
日录上的字写得秀气工整,可见下笔之人性子内敛,而席莲生的字虽不如阮玉山那般笔走龙蛇,却还是比日录上要外放许多。
昨晚他们在马背上赶了一夜的路,九十四原本坐在阮玉山身后,许是矿山中投向阮玉山的那一枪一口气耗费了他太多玄力,才离开不久,他就靠在阮玉山后背睡着了。
中途醒来一次,他们仍在赶路,只是自己不知几时被阮玉山挪到身前护在了怀里。
而原本应该跟他们一起驮在马背上的席莲生则不知被谁扔给了那罗迦。
再醒来,九十四就是在一张温暖宽敞的木床上。
他睁眼时先闻到一股沉静的香气,九十四不知那是什么香,闻着像烧过的木头,但气味却很舒心,多闻几下便同他记忆中阮玉山的气息重合了。
再抬眼看向周围,见着好大一间屋子。
兴许是他在睡觉的缘故,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烛火,用绣着红珊瑚花纹的灯罩笼起来,灯罩上的纱布很薄,层层叠在一起,模糊了灯芯,却像糊着一层碎银子一样浮光闪烁。
九十四看着那两个极精致的灯罩出了会儿神,待观摩够了,又慢慢转动眼珠子去看屋子里别的玩意儿,无一不是雕梁画栋,鬼斧神工——包括那把他从矿山上带走的三尖戟,此刻在灯下看,戟上寸寸青光,犹如神兵之甲,庄重威严,非同凡俗。
最后他瞧见不远处的衣架,架子上架着件乌黑的衣裳,眼色纯正得发亮。瞧展臂的尺寸九十四一下子就想起阮玉山,只有阮玉山才穿得了这样尺寸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比笼灯的罩纱还好上几十倍,从袖口到衣领,找不到一点缝制的痕迹,仿佛一块布生出来就是这件衣裳的模样,上头的缎光水波似的游动着,有光的地方才折射出衣裳上九十四认不出的赤色花纹。
接着他便看见衣裳下那小小一个冒着烟儿的炉子,屋子里的香就是从那炉子里散发出来的。
九十四这辈子第一次闻见香气是路边小二给的羊肉包子,第二次是阮玉山做的饭,第三次便是这炉子里的香了。
古书上说蝣人有体香,可九十四自己就是蝣人,他打出生起在周围闻见的不是烟雾四起的灰尘就是源源不断的血腥气:他族人的、自己的、又或是那些在斗场上赢下的猎物的,比如稚鸡、野兔、甚至是蛇鼠。
也有不少主顾指着一大杯才从他族人身上放出来的血啧啧称赞香气醇厚。
九十四有时看着他们对着鲜红的蝣人血豪饮不断,那时他闻不到香,他只想把那些人的舌头拔了。
熏香的炉子太小,上头的花纹在床上看不真切。九十四掀开被子光脚下床,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夜奔袭时候的一身衣裳。
衣服上裹满了厚厚的泥灰,算是彻底报废了。
再回头看自己盖过的被子,也被污得看不出那是什么花纹的被子了。
他走向香炉,路过床边的铜镜,对上前看看自己的模样这件事并无兴趣;又经过那个雕刻精致的八角桌,瞧见上头四四方方摆着一本书,书名是《小儿睡时必读十记》。
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放在桌上留给他的。
九十四拿起那本小儿话本看了看,又放回原位。
不问自取是为偷,除非像村里那本透露着古怪的吃羊日录,否则他无意碰别人的东西。
他走向香炉,蹲在衣架下方。
裹着一层泥巴壳子的衣摆垂到上好的紫檀雕花衣架上,九十四没有在意,他低下头凑到香炉顶嗅了几口,发丝落在香炉边,染上一点香味,确定这就是阮玉山身上的气味后,再擦了擦被他沾上灰的衣架,起身走回桌边,复又拿起那卷小儿话本去到门外。
倘或是别人的东西,九十四自然很遵守书上写的君子道义;但若是阮玉山的,九十四便使得心安理得。
甫一踏出门,那罗迦迎面朝他扑过来。
九十四险些被扑得一个踉跄。
他接住那罗迦,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发现那罗迦此时身上非常干净,连毛都顺了不少,摸上去油光水滑,简直像有人刻意狠狠梳洗过一顿。
院子里左边六分地栽种着几株看不出种类的树,大抵是没到气候,树上光秃秃的,枝桠伶仃,见不到一点叶子。
树下有把摇椅。
院子右面四分则围了一小圈花圃,月洞门进来,靠手边有个小亭,庭外蜿蜒着池塘,亭子上有竹帘,看不清里头光景,只依稀瞧见桌椅和小塌。
九十四往檐下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檐上有匾,写的是“四方清正”,一眼能看出是阮玉山的笔迹。
他浑身骨头忽的松散了,大摇大摆走到摇椅处,刚一屁股坐下,就听月洞门外传来一声:“脏!”
九十四充耳不闻,翻开话本打算看起来。
他朝背后一躺,摇椅忽地前后摇动。
九十四没坐过这东西,蓦地受了惊,啪一声合上书,动作轻巧地坐起身,如临大敌地扭头看向椅背。
月洞门外边又听人笑:“笨!”
九十四觉着自己被耍了,一记眼刀横向院子外。
阮玉山一进院门,就见着九十四那张灰不溜秋的脸。
昨夜他带人连夜赶回燕辞洲的私宅,见九十四累得昏睡不醒,便干脆把人抱上了床,用被子一裹,让九十四痛痛快快睡个昏天黑地再说。
至于自己,则挨着九十四小憩片刻后,起身拎着他忍了很久的那罗迦到外边去涮洗了一通。
临走前阮玉山为防九十四醒来后找不着人觉得无趣,便打发宅子的下人去外头现买了一批小儿书,挑了本字多画也多的放在桌上,以供九十四醒后解乏。
燕辞洲名字叫“洲”,实则是个小岛,在大渝和祈国边界,离娑婆的流放之地望苍海很近。
岛上鱼龙混杂,往来人众,加上这地方属地一直不甚明确,无人管辖,上岛之人大多来历不明或有意隐姓埋名,以至此处成了许多明暗交易或是安置产业的场所,渐渐地便野生野长得成了个经济发展得十分繁盛的地方。
而能在这岛上长久居住且有些身份的,非富即贵。
比方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易宅,便是阮玉山在外的私有。
从最老的老太爷那一代起,阮家人就明白,一旦归顺太祖,那这天下所有姓阮的东西,都是天子的财产。
哪怕时至今日,天子为了拉拢阮家三天两头赏赐奇珍异宝,此等稀世殊荣阮家要受得起,那责任便要承得住。
阮家有自己的兵,兵有多少,占几个营,粮草每月用多少银子,年年都得上报天子。阮玉山整日挥霍无度,金银财宝哗啦啦的往外送,花的是阮家的钱,安的却是天子的心。
如果不然,偌大一个红州城主府,藏金不用,那远在天子城龙椅上的人就要天天睡不着觉了——赏那么多钱,只见你阮家人往里收,不见你阮家人往外舍,拿着干什么去了?
阮玉山大把挥霍。
实则一半都进了自己在外的口袋。
阮家人自来个比个的精。
倘或有一日天子觉得阮家养肥了,一声令下把阮府给抄了,那府中举凡姓阮的一切都归上头,只有府外不姓阮的才是永久属于自己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届时阮家要反,那留在红州的一座府邸,七万兵马,怎么保证一定打得过天子城六万精兵和无镛城谢九楼手下的五万骑兵?
谢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满门忠烈天下皆知,即便阮玉山不把天子城养的废物放在眼里,天子城外的谢九楼也不容小觑。
若说他红州阮玉山是暗藏杀机的虎,那谢九楼就是天子养在脚边不吠不喊的狼。
看着温顺,一旦出手,必定杀人。
只要红州起兵,无镛城谢氏必定拼尽全力护主。
与谢九楼厮杀,打完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谁都无法预料。
若成则已,若不成,阮家的老弱妇孺又该何去何从?
阮家人世世代代都会在外安置产业。
小则良田农庄,大则军火赌坊。
燕辞洲赫赫有名的易三老爷,即便在如此富贵云集的神仙地界,也是富甲一方。
易三老爷就叫易三,大家伙不知其人真名,也不会有人去问。
平日里这宅子阮玉山短则三月一至,长则半年一至,偶尔隔月也会来看看,如今恰好是回宅的日子,外头许多事等着阮玉山处理,他收拾完了那罗迦,丢回院子里,便出门做事。
这会儿回来,刚好碰到九十四睡醒。
阮玉山身上换了套轻便的窄袖常服,依旧是墨色锦缎,肩膀上头用银色亮线刺着鱼鳞纹,头发高高束着,无论何时看着都很有精气神。
他背着手踏进月洞门,同时朝身后递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几个小厮低着脑袋端了几盆热水与食盒进来,放下东西便鱼贯而出。
矿山的风沙太过糙硬,九十四昨夜沾了一脸的灰,一晚上过去满手满脸都是泥块,若是硬洗,势必会把身上扯下几块皮来,到时候又得火辣辣地痛上一阵。
因此只能用热水打湿了帕子,慢慢把泥给捂化。
送水送吃的小厮出去了,阮玉山挽起袖子,把衣裳下摆往腰间一折,又回到在村子小院的模样,拧了帕子就走过去往九十四脸上敷。
九十四坐不惯摇椅,双手紧紧握着扶手不肯往下躺。
阮玉山便扶着椅背,笑道:“躺吧!我在这儿,它不敢动。”
九十四将信将疑地往后睡。
摇椅果真没动。
他瞅了瞅阮玉山,心里嘀嘀咕咕,觉得奇怪。
怎么一个椅子都听阮玉山的意思?
阮玉山笑而不语,只说道:“躺好,我让它慢慢动。”
九十四也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很怕,于是往后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翻开书故作随意道:“你让它动罢!”
实则后背绷得很紧。
阮玉山瞧着九十四被头发盖住的一截绷直的后颈脖子,觉得自己这时候上手捏一把,这人能被吓得原地跳起来。
他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微微晃动椅背:“如何?”
九十四暗暗舒了半口气,挥手道:“不怎么样。”
阮玉山便加大了幅度,同时说:“你脚踩下去,用点力,看它会不会跟你动。”
九十四把脚从衣服底下伸出来。
还没踩上去,被阮玉山看见:“嗬,泥巴脚!”
他一边骂道:“鞋也不会穿。”
一边去端另一盆子热水。
椅子背骤然叫阮玉山松了手,九十四往后一荡,又心惊肉跳地抓紧了扶杆,指头都快抠进木头里。
慌乱中双脚往下踩住脚踏,只记得阮玉山那一句“用点力”,便忽的一下把椅子踩住了。
九十四定在椅子里,发觉椅子用脚一踩便一动不动,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人,便自己摸索着轻轻松开脚,跟随椅子晃动的频率躺进去,先试着轻摇,很快便大着胆子,自得其乐适应过来。
阮玉山抱着盆过来时,就看见九十四意态悠然地在椅子里摇摇晃晃,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两手拿着小儿书,就差再哼两支小曲儿,一副好不惬意的姿态。
他摇头笑笑,干脆脚也不急着叫九十四洗了,打定主意先让人悠闲这么片刻再说。
捂化了泥巴的帕子丢进水里,一盆清澈的水很快浑成了黑色,抬头去看,九十四的脸却恢复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阮玉山看到这张脸,忽然一垂眼,想起了什么。
“阿四。”他换了盆水,打算给九十四捂手。
“嗯?”九十四半合着眼睡在摇椅里,低着目光一边把椅子慢悠悠摇个不停一边看书,认为自己一心不可二用,便用鼻子哼唧一声回应阮玉山。
阮玉山抓住九十四空闲下来的左手,用温热的锦帕捂好,笑吟吟地站在九十四跟前,看着椅子里的人问:“矿山里,怎么最后要救我?”
九十四翻书的右手忽然一顿。

阮玉山隔着一层细腻的锦帕,把九十四的手揉了又揉。
九十四右手指尖卡在书页之间,既不把翻立起来那一纸书页按下去,也不回答阮玉山的问题。
阮玉山看这人像是卡壳了。
他心里莫名好笑,捏了捏九十四的手指头,故作严肃道:“本老爷在问你的话。”
九十四眼珠子往上将阮玉山一扫,忽低下头,接着翻起他的小儿话本看起来。
“真装起泥菩萨了?”阮玉山拿腿碰了碰九十四的脚,想踹又舍不得踹,“修什么闭口禅?”
九十四听不懂什么闭口禅开口禅,他长这么大修过最多的是自己的手指甲。
他盯着书上的小人儿画,心里也在问自己,昨夜最后怎么会突然扑过去救了阮玉山。
可他想不出答案。
他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
他对族人秉持着绝对的爱护,因此他总是拼尽全力去救他们;他对仇人是纯粹的憎恶,因此他日日夜夜恨不得手刃了他们。
可他对阮玉山说不清是爱是恨。
他想阮玉山彻底长眠在山中的矿道,以此获取长久的自由,可当死亡真正降落到阮玉山头顶那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救了对方。
阮玉山站在他心中楚河汉界不分明的地方。
九十四每每想到阮玉山这个不上不下不知该如何在心里安置的地位,内里就一阵厌烦。
可在外,始作俑者还不肯放过他。
“说话。”阮玉山不苟言笑,决不让他糊弄过去,“不是要杀我?”
九十四忽然把书对着阮玉山亮过去,指着上头一处问:“这个字念什么?”
阮玉山逼问之余抽出空凑过去看:“鼾。”
九十问:“什么意思?”
“鼾声如雷。”阮玉山解释,“人睡着以后发出的声音,就是鼾声。如若打得很响,便可说是鼾声如雷。”
九十四把书收回去,盯着鼾字记了又记。
原来以前半夜他的族人在笼子里睡着以后鼻子发出的声音就叫鼾声。
那时他和百十八不懂,只觉得这声音好笑,偶尔还会凑在一块故意嬉笑着模仿。
阮玉山弯腰附到他眼前:“可记住了?”
九十四点头。
阮玉山把他手里的书一把按下:“那我考你。”
九十四自认过目不忘,对读书识字又格外热爱,多年来正愁没个法子验一验自己的学识,一听阮玉山要考他,便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考吧。”
阮玉山直捣黄龙:“昨夜为何要救我?”
九十四:“……”
九十四陡然泄气,往摇椅上一躺,软绵绵瘫在椅子里,双目无神望着虚空,语气漂浮:“我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可不会因为一句不知道就对他心生怜惜,“那你现在想。想明白了知道了,我听你答话。”
九十四的五指在扶手上焦躁地来回点了点,突然趁阮玉山不注意,从阮玉山手下抽出小人儿书往自己脸上一盖,开始发出些不清不楚的声音。
像是吸鼻子。
阮玉山皱眉:“你做什么?”
九十四不说话,还在一个劲儿吸鼻子。
阮玉山把他脸上的书拿开,九十四立马又给自己盖回去。
阮玉山哭笑不得:“不让我看,总该让我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吧?”
九十四忽地把书一掀,撑着扶手噌地坐起来,蹙着那对英气的眉毛把脸杵向阮玉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我鼾声如雷!”
合着是在装睡。
阮玉山:“……”
阮玉山一点听不出来那是鼾声。
哪有人打鼾是使劲儿吸鼻子的?
他屈起食指和中指,一把用指节捏住九十四的鼻尖,也凑过去抵着九十四的额头,恶狠狠道:“你再不好好回答,我让你明白什么叫视死如归!”
九十四简直想一巴掌把阮玉山攮死到院墙里。
攮死还不够,得再一拳头把这人的五官揍到后脑勺,让他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就在他指尖微动,意欲动手时,那罗迦过来扒拉阮玉山的大腿,想用脑袋把阮玉山顶开。
又不敢用力,只能在阮玉山腿边打转,再拿脑袋蹭蹭,意思意思。
九十四杀心未熄。
阮玉山也步步紧逼。
两个人分明刚才还在好好说着话,这会子又针锋相对起来,要不是恰巧院子外有小厮来报,说隔壁昨儿个老爷带回来的另一位公子醒了,九十四说不准下一刻就张嘴给阮玉山咬了上去。
一听席莲生醒了,九十四如获大赦,总算在乱七八糟的心绪里拽到一根正事儿的线头,巴不得当即从原地移动到席莲生跟前,免得在此受阮玉山严刑拷问。
哪晓得屁股刚离开椅子,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没规矩。”
他侧身而立,一手按在九十四肩上,一手负在身后,眼风凛然,只转头对来报的小厮冷声道:“叫他自己过来。”
小厮唯唯诺诺应了,利落地跑去请人。
九十四目送小厮离去,神色古怪地躲开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
倘或对方还是饕餮谷高高在上的老爷,他还是一个坐以待毙的阶下囚,那九十四会认为阮玉山的一切做派理所应当;可阮玉山自己行为不端,整日围着他转来转去,扰乱了他的心智,却又在无意间露出一副老爷的姿态,九十四便看不过去。
仿佛就因为阮玉山是主子,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该是下人。
九十四跟他呆在一块儿,也变成了主子。
可九十四并不认为谁该当自己的下人——若是让本来身为主子的阮老爷来做下人,他倒很有两分兴趣,甚至却之不恭。
阮玉山的掌心落了空,扭过头,丹凤眼瞥向九十四,眼风还没扫到九十四脸上,就已经瞧出这人在心里嘀咕什么。
蝣人为世间最下等,九十四饱受其辱,自然也不会把其他下人的地位视作理所当然。
可世间阶级千百年来本就如此,有人生来是老爷,含着金镶玉出生;有人生来是下人,卖身契附在襁褓中裹身。
还有人生来是蝣人,日夜煎熬向死而生。
即便他摸透了九十四的秉性,遣退这院子所有的近身丫鬟和小厮,也总有避免不了有使唤人的时间。
偌大一个宅院,若要阮玉山事事亲为,他还做什么老爷,打理什么生意?
给人做长工去得了。
不过他从不好为人师,对苦口婆心地同九十四说大道理的行为也并无兴趣。
人是入世的动物,千里长路以跬步而起,蝣人一生关在笼子里,世间的准则不是九十四看两页书,在朝夕之间听阮玉山说两句话便能理解铭记的。
不多时席莲生让人扶着来了,两个人便没来得及闹别扭。
九十四忽然起身往房里去。
阮玉山示意小厮给席莲生搬了凳子,又把食盒打开,放到席莲生手边。
这人从昨夜被带回来就滴水未进,即便要审,也犯不着让人饿着肚子回话。
九十四从房里拿出一个陈旧的本子,正是那本吃羊日录。
他现在对席莲生好感全无,非但如此,甚至还带着些敌对的情绪。
席莲生是他从饕餮谷出来自认交的第一个朋友,虽说朋友不是非得对自己的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席莲生对他有所隐瞒是其次,对村中异象闭口不言,这一点却几乎能要他的命。
可笑的是,最后关头,他还在冒险前往学堂,企图救席莲生一命。
他原以为席莲生同自己和阮玉山一样,是被迷了心智的普通人,直到他在矿道中发现此人毫发无损,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
如若九十四原本身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或者没有那罗迦的助力,那他兴许和阮玉山真的会葬身在那个小小的村落,成为那些傀儡淤泥的一部分。
那他原本所有的希冀,为了族人做的那些虽微不足道却还称得上夜以继日的努力,全都会毁于一旦。
席莲生是比阮玉山更危险的仇敌。
阮玉山至少坦荡,从一开始就让九十四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而席莲生,在他察觉出蹊跷的第一时间,非但没有好意相助,反而刻意安抚,告诉他一切正常,引诱他继续待在村中,险些失去理智。
哪怕对方当初只是袖手旁观,九十四也不会失望。
毕竟书上有词,说独善其身。
九十四认为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犯不着去怨恨。
可席莲生看起来更像是想拉他下水。
他不配做他的朋友。
九十四心想,看来“朋友”二字,是绝不能草率相认的。
他冷了心肠,说话也带着半分寒意,不再客气,指着那日录问:“这簿子是谁的?”
阮玉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原本还因为九十四对见席莲生这事太过积极而不大高兴,一听九十四这个语气,眉毛先是一挑,随即看向那罗迦,瞅见这家伙也在对着席莲生龇牙。
他当即打量起九十四的背影,发现这人回去拿簿子的同时还特地穿好了鞋。
怎么在他面前就不穿鞋又不洗脸的?
原来是跟席莲生见外。
阮玉山低头摸着鼻尖笑了笑。
那席莲生原本将将转醒头还晕乎着难受,糊里糊涂被人带到院子来,先接了九十四的簿子,听见对方泠泠质问,心中不免颓丧。
一抬头却瞧见阮玉山躲后头偷笑,一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清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九十四见席莲生望着阮玉山一脸莫名其妙,心中怪异,便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后看。
才一转过去,就见阮玉山神色肃穆,威严高大地背着手立在那里,漠然开口,对席莲生呵斥道:“看我做什么?这东西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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