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一下意见。”祁纠和他约定,“你先不要用血和鳞片,我也不用精神力。”
国王原本只想开出“不到万不得已不拔鳞片”这一个条件,没想到这个人类这样狮子大张口,不服气地抬头,却又在嗅到冰雪气息时陡然坠回沮丧。
……这不是平等的谈判,祁纠的精神力可以控制他,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就算把这个人类绑起来也没用。
就算他不同意,祁纠一直用精神力,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国王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
“我同意。”国王闷声说,“但我很生气,我要出去发泄一会儿,你在这里休息,我带螃蟹和龙虾回来……还有药和鱼。”
国王用力甩尾巴,把脸埋在这个可恨的人类怀里:“还有衣服,等轰炸结束了,我上岛看看,还有没有衣服。”
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一下被国王躲开:“我要去生气了。”
国王不想让他误会,又补充:“生完气再让你摸。”
从现在起,到生气结束,他不会再让祁纠碰他任何一下。
这样冷酷残忍的决定,果然让人类囚徒相当失落、相当难以忍受。
人类囚徒靠着墙,单手按了按心口:“啊。”
国王稍稍出了点恶气,再出去啃几口船,抓几百只螃蟹龙虾,大概就能把生祁纠的气消完。
一条人鱼掀开防水闸,趁海水涌进来之前,迅速钻出去。
闸门自重极沉,重重轰鸣着合拢。
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消失,海底又变得漆黑,寂静而广袤,游不到头。
国王在傍晚时回来。
“傍晚”的概念在海底并不明显,在封闭的船舱里就更不明显。
祁纠之所以能判断,是因为系统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个还能走的石英钟。
还有一些不错的消息——比如这艘沉船的制氧系统居然并没损坏,可以给这个隔水的封闭舱提供充足的氧气,再比如储物柜里的东西很全。
有一些衣服、几条毛巾和毯子,有饮用淡水,有罐头和脱水蔬菜,还有锅。
瞭望口还有个简单的过滤水系统,能把海水过滤成生活用水,可以用来洗漱,甚至还有个非常小的浴室。
这些物资和设备,让掀开防水闸、带着沉甸甸的大包袱滚进来的国王,又看见利落干净的祁纠。
人类将军还是那么穿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永远不知道扣……这次的尺码不太合身,所以加了条漆黑的枪套式背带。
背带勒出清晰轮廓,衬衫袖口高挽,箍在上臂,大概是因为刚冲过澡,人类的短发还有些潮气。
祁纠咬着根翻出来的能量棒,一脚踩着椅子,正低头擦军靴。
国王:“…………”
防水闸门轰响着关合,祁纠察觉到响动,朝门口抬头:“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国王想长腿、想穿衬衫。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叫人鱼忍不住磨牙,忍住了扑过去把这个人类卷走的天性:“攻击暂时结束了。”
祁纠有系统转播,点了点头,擦干净那把椅子,单手拎着椅背转回原处。
这次的试探性攻击,让祁纠身上的芯片监控到生命信号消失,也就达成了目的——而阴差阳错,海底加上全封闭金属舱,又继续屏蔽了芯片的信号回传。
在人类政权看来,这个不再值得信任的棋子,大概已经被成功弃掉了,对人鱼的威慑也已经初步完成。
根据无线电的监听,下次攻击会在两天后的凌晨,恰巧卡在人鱼放松警惕、认为人类不会再次攻击的时间节点上。
这和系统搞到的情报也一致,说明人鱼的确学会了使用无线电收集信息,还用得相当不错。
应当给小鱼崽国王一个庆祝的拥抱,祁纠放下毛巾和能量棒,张开胳膊:“来。”
一条人鱼直奔他过来,又在靠近时犹豫,停在不远的地方。
国王在岛上翻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浑身都是硝烟灰土,在海水里游了半天,也没彻底洗干净。
在系统的提醒下,祁纠决定顺便洗个鱼:“饿不饿?”
国王在岛上越找越烦,干嚼了好几颗没炸的哑炮,现在还不饿,闷闷摇头。
祁纠就朝他伸手,等着小鱼崽把手握上来,摸索了下大致路线,领着国王去浴室。
很小的浴室,一个人和一条鱼挤进去,几乎没法转身了。
国王不自在到极点,抱紧尾巴:“我自己洗。”
他知道这是人类的浴室,他被人类抓走的时候,有段时间就被铁链锁在浴室里。
祁纠点了点头,给他出题:“哪个是洗发水,哪个是沐浴露?”
国王:“……”
坏心眼的人类就又轻声笑了,摸摸他的头发,打开花洒,往掌心挤了些二合一的洗发水沐浴露。
人鱼是海洋霸主,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怕水,紧紧抓着他的衣摆,闭牢眼睛,任凭他用水打湿头发。
“别怕。”祁纠说,“以后不会被关起来了。”
那双手揉出雪白的泡沫,把泡沫涂在国王的头发上,慢慢揉搓梳理,用手掌隔住差一点就淌进人鱼眼睛里的泡沫水。
祁纠的动作有条不紊,把头发上的泡沫冲干净,又拿过干净毛巾打湿,替大概是钻进废墟里打滚的小鱼崽,把身上沾的灰也抹净。
一条人鱼被洗得干干净净,鳞片都泛着漂亮的光,被祁纠用大块毛巾裹了,领出浴室穿衣服。
这次国王没抗议,自己默默擦干了头发、擦干了身上的水,拽走桌上的衬衫,套在身上。
祁纠靠在墙边,微垂着头,额发稍稍遮着眼睛,像是在出神想事。
国王忍不住过去,扯他的衣角:“在想什么?”
祁纠回过神,摇了摇头,摸了下衬衫衣摆——这次居然没攥漏,他原本还以为得再换件衬衫。
小鱼崽的手被拉过来,磨得乱七八糟的指甲蜷在祁纠掌心。
徒手扔回炮弹、炸碎了人类一架低空轰炸机的人鱼,这会儿乖得像个刚长大的小崽子,被祁纠牵着手:“我找回来了一些东西,很少。”
……很少,大部分都被炸坏了,这也是人鱼暴怒的原因。
气垫床都炸碎了,要祁纠怎么睡觉?
难道就睡在冷冰冰的地上?
国王没见过折叠床,还不知道折叠床的用法,因为这件事愁得吃不下饭,整个鱼都打蔫。
祁纠点了点头:“我看看。”
他接过国王递过来的小包袱——大包袱里几乎都是食材,只有很少的一点东西,被防水布裹着。
祁纠把包袱里的东西摊在桌上,仿佛只是因为细致严谨,每一样都拿起来,随手检查,逐个整理。
但国王盯着他,沉默到仿佛空气都不流动,才终于再忍不住:“……看不清了吗?”
其实也听不清,这两样都被百分百的眩晕BUFF削弱了不少。
祁纠遵守约定,不向外用精神力,只是把一只手搭在国王肩上。
根据手指传来的声带微震,辅以精神力内化增强,他还能判断国王说了什么。
“有点模糊,还能看见轮廓。”祁纠回答,“影响不大。”
国王早就不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人类,扎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尾巴磕在了铁质桌角也不管。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别伤心。”
国王都要被他气死了,伤个大乌贼的心:“怎么能好?好一点点也行。”
怎么都好——能稍微听清楚、看清楚一点也好,能让祁纠不那么头晕也好,能放松休息一会儿都很好。
国王甚至打算把尾巴给他摸。
意志力相当薄弱、相当容易被诱惑的人类,看起来也很受这个建议触动:“来。”
国王变得紧张,喉咙动了动,再三压制住身体里的力量,提醒自己不能弄伤祁纠。
他被人类牵到房间角落,看着这个人类席地坐下——这也是人鱼想不通的。
怎么有人能把“席地坐下”这种事,做得既稳重又潇洒,不过是随随便便屈起条腿,轮廓就被军裤和军靴勾勒分明。
国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尾巴,用力拽了拽那件怎么都不如人类穿着好看的白衬衫。
这也不能怪人鱼,人鱼天生就是不穿衣服的……他是怕意志力薄弱的人类受他影响,休息不好。
国王闷闷不乐,游进祁纠怀里,紧紧抱着这个人类,被暖和的手臂在背后拢住。
月圆之夜就要到了。
人鱼秉性里渴求亲近的欲望,会在这两天到达顶峰。
但国王毕竟也是条刚二十出头、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鱼,渴望和不安一样强烈,完全不清楚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在极淡的冰雪气息里,国王近于忐忑地闭紧眼睛,让尾巴上的鳞片变得柔软。
“手。”祁纠摸摸他的后背,“左手先给我。”
“……”国王:“?”
国王睁开眼睛。
祁纠抱着小鱼崽,抄起指甲刀。
长到多大年纪的人鱼, 剪指甲也是会紧张的。
人鱼不剪指甲,磨得足够锋利了,就当作武器,能在海底的战斗里穿透抹香鲸的皮肤皱褶。
这一件武器在对付军舰的时候不管用, 人类的星舰钢筋铁骨, 金属硬度远超人鱼指甲, 只有追着啃才行。
而且国王不太高兴。
气氛烘托到这了, 祁纠至少得干点什么——至少得摸摸他的尾巴。
就算再年轻、再没经验的人鱼,也绝不会在月圆之夜孤人寡鱼的时候剪指甲。
这种不高兴很好察觉, 祁纠揽着他, 察觉到怀里的小鱼崽打蔫,就低头:“怎么了?”
国王攥着袖子, 闷闷不乐摇头,把脸埋进祁纠胸前。
祁纠当他是害怕:“不疼的,别怕。”
国王在岛上刨坑翻废墟,把指甲磨得长长短短,还有几个崩断了, 不剪才不方便, 一不小心还可能受伤。
国王就更不高兴, 他连鳞片都敢拔,谁会怕剪指甲——他刚想反驳祁纠,整条鱼就被连尾巴抱起来。
国王:“……”
祁纠只是精神力受损棘手,身体在人鱼血和鳞片的修复下, 恢复得还算不错, 有这个力气。
人类囚徒伸直双腿, 身体很放松,肩背向后抵靠住墙, 把一小团鱼崽子整个揣进怀里,双臂从国王身后环过,下颌搭在国王的肩上。
祁纠想了想,索性在这个动作的基础上一步到位,采取最稳妥的姿势,用腿固定住了国王的尾巴。
国王眼前一黑。
国王盯着擦得锃亮的军靴,看着它们和自己的尾巴缴缠,艰难地动了动尾巴尖,就察觉到很温和的控制力道。
国王眼前黑得更厉害……像条被从海水里捞出来,在岸上扑腾的鱼。
原本还有点不高兴的念头烟消云散,心脏跳得激烈到嗓子眼,整条鱼都僵在人类囚徒的怀里。
一条鱼又软又硬地不会动,不想被人类困住,又盼着被人类困住。
祁纠没困住他。
国王心里其实清楚,所以偷偷向后挪,把自己困在人类的怀里。
国王把尾巴慢慢往锃亮漆黑的军靴中间塞。
人类囚徒环抱着他,这样的姿势看似束缚,但祁纠并没使什么力气……并没强迫他不准动。
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是祁纠怕他挣扎,把尾巴上刚长好一天的鳞片碰歪了,把尾巴弄得不好看。
这力道实在很宽松。
只要国王稍微挣一下,就能逃出去了。
国王怕自己坐不稳,不小心掉出去,又继续向后挪,几乎紧贴在祁纠胸肩。
人类囚徒没因为他的挣扎生气,也没不耐烦,反而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往怀里抱进来。
“你抱紧点。”国王的声音很低,“……祁纠。”
他已经能把这个名字念得很顺,清晰地咬着人类的名字,咬着祁纠衬衫的袖子,拽着这双手抱紧自己:“抱紧,你抱紧。”
祁纠就收拢手臂。
国王被拉得更近,能听见祁纠的呼吸声,能察觉到印在背后的心跳。
他们两个都穿着衬衫,却反而放大了接触时的影响……人类的军装衬衫不知道是什么布料,穿着挺括,摩擦时会有很轻的窸窣声。
人鱼对这样的轻微响动格外敏感,透过衬衫的碰触,察觉到祁纠的动作,知道祁纠什么时候手臂回揽,什么时候触他指尖。
这样的姿势,国王看不见祁纠,看不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知道祁纠的神情。
于是这种轻微的触碰,在感官上被放得无限大。
国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指甲是怎么被剪完的。
指甲不重要了,不论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不论祁纠是拿合金指甲刀剪它们,还是拿合金小指甲矬磨它们。
……人鱼甚至都没被亮闪闪的小指甲锉吸引。
祁纠由他背后抱着他,双臂拢住他的手臂。
国王的手被他握住,那些骨节分明的颀长手指,慢慢抚过人鱼冰冷的指腹,是种别样的温暖。
国王又快乐又难过,盯着那双到这时候依旧温暖稳定的手,几乎想要闭紧眼睛,把额头贴上去。
或者就这么把手转过来握紧祁纠,把这只手按到自己的胸口,让祁纠摸摸自己的心脏。
有一颗心脏想要跳出来。
有一颗心脏想要跳到这个人类的手上,或者穿透肋骨,跳进背后的胸腔。
这样就不会有误会、不会有隔阂,不会有必须妥协的绝望和无力,他和祁纠就能一直在一起。
国王在这个鲜活的怀抱里发抖。
汹涌的余悸淹没下来,几乎将天生就会游泳的人鱼活活溺死,国王大口喘气,嗓子里吞不下呜咽。
抱着他的人类,在沉默到某一刻后,也再度收紧手臂,把几乎疼昏过去的小鱼崽拦在胸口。
国王知道这代表祁纠有话和他说,但他现在不想听,立刻抬手捂紧耳朵。
他不想听这样的祁纠,告诉他任何事。
能让祁纠有这样的反应,国王能猜到祁纠想和他说什么,国王不想知道也不想听,永远都不想听。
国王最不想听这个人类讲“以后”。
这个人类讲的所有“以后”,都只有人鱼,没有一个生活在海底或者岛上的人。
因为手臂和尾巴都被制住,一条抵死挣扎的人鱼眼眶通红,漆黑的眼睛里甚至被逼出血色,异常凶狠地张嘴就咬。
那些尖锐锋利到不行的牙,在咬上祁纠唇畔、察觉到淡淡的血腥气时,陡然受惊松开。
国王慌张要转身,被他的人类囚徒制住——祁纠其实轻易就能制住他。
祁纠抱紧他,人鱼就不会动了。
“咬一口。”祁纠轻声哄他,“好好咬一口,不疼。”
国王止不住地发着抖,闭紧眼睛不肯咬,用力摇头,他才不信这个人不疼。
祁纠没一句实话,他再也不信这个可恨的人类了。
祁纠轻轻叹了口气,这声气叹得人鱼不安,他不知这代表人类的什么情绪,想要睁开眼睛,就察觉到极轻的碰触。
他的人类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空得出的手,所以只好用别的地方,哄爱哭的小鱼崽子不掉眼泪。
祁纠的唇畔被他咬出血,那种淡淡的血气,和人类温热平缓的呼吸,盘桓在人鱼闭紧到发抖的睫毛上。
一路向下,也好好哄了国王被弹片擦破的鼻梁,被冷风冻得通红的鼻尖,哄了耳朵上极不明显的一处穿透伤。
用精神力替国王治疗尾巴上的伤,祁纠和系统就发现了这件事——人鱼的情绪会明确影响伤口恢复的速度。
精神力控制的本质,其实也就是控制情绪,激发一切生物战或逃的本能。
所以,越是率真赤诚的种族,就越容易被影响。
放松下来的人鱼,恢复能力也随着增强,要是兴奋活跃的时候受了伤,几乎瞬间就能痊愈。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鱼伤心到极点的时候,虽然不至于掉鳞片,但脱落的鳞片,也是很难再长出来的。
惨兮兮的小鱼崽国王被哄得通红。
也被哄得放松下来……国王软绵绵仰在祁纠怀里,那些细碎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只剩红印。
小鱼崽胆大包天地向后仰头,哼哼唧唧:“你咬我一口。”
“不咬。”祁纠说,“硌牙。”
国王气得磨牙,盯着祁纠唇畔的伤口,刚想咬破嘴唇弄滴血,就被人类敲敲手背提醒。
国王气成小球。
坏心眼的人类靠墙坐着,摸摸小人鱼球,轻声笑出来。
国王贴着他的喉咙和胸腔,那些微震像是一路钻进胸肋,住进心脏里,再也择不干净。
“不说了。”祁纠笑够了,重新认真向他承诺,“我们以后都不说这件事,不讨论以后。”
国王想让他发誓,抬头刚要说话,就被祁纠单手翻了个面,托着两肋抱起来。
刚想发脾气的人鱼,冒冒失失撞进琥珀色的瞳光里。
他不过是一会儿没见这双眼睛,就想念到无法忍受……就好像他们足足有一辈子都没见过了。
一条溺在人类眼睛里的人鱼不会动,被温暖的呼吸拂过耳廓,要说的话也没了音。
“没事了。”人类在他耳畔说,因为放松和眩晕,咬字稍懒,嗓音也微微沙哑,“别害怕。”
祁纠摸摸他的小鱼崽,低声安抚:“别害怕……”
这声音很轻,按理不会影响人鱼异常敏感的听力系统,国王却依然屏住呼吸,攥紧祁纠的衬衫。
这几个字钻进人鱼的胸口,慢慢抚平里面藏着的忐忑。
国王这一天都在害怕……这几天都在害怕,和人类战斗没什么可怕的,人鱼秉性里有好战的因子,反而会觉得兴奋。
这是国王第一次在战前害怕,国王第一次不想打仗。
“你要好好对自己。”国王低声说,“你必须好好对自己……”
“知道。”祁纠温声说,“放心。”
国王不放心,但这个可恨的人类囚徒,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跟你说话的时候,不论他说什么,你都无力反驳。
国王盯着祁纠的手,想着从祁纠那听来的故事,人类传说人鱼声音曼妙,说出的话能蛊惑人心。
人鱼的声音是都挺好听,但蛊惑人心……鱼心的,分明就不是他。
祁纠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却又每个字都忍不住信。
哪怕明明知道是假的,知道是个海市蜃楼,他也忍不住游进去。
国王不想再讨论这些事。
他想祁纠说得对,他们不谈论以后,他们有当下,暂时用不着管以后:“你饿不饿?”
国王抱住祁纠的肩膀:“我带回来了螃蟹,龙虾,还有人类的食物。”
小鱼崽相当能干,因为太生气,一口气砸下来人类四架飞机,其中一架是提前为军舰部署物资的运输机,正好掉在了海里。
运的是罐头,很多罐头,国王猜测祁纠喜欢吃这个。
祁纠已经不会觉得饿,这具身体的一切知觉都在衰退。但这种紧张压抑的战事间隙,弄个小酒精锅,暖暖和和煮一点东西吃,感觉一定不坏。
他点了点头,撑着膝起身:“来,我们做晚饭。”
国王立刻高兴了一点,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桌前,又格外积极地打起了下手。
罐头的种类相当丰富,有肉罐头,有蔬菜罐头,有水果罐头……甚至还有茄汁沙丁鱼。
国王能理解大部分,盯着沙丁鱼罐头,想不明白:“人类知道他们来海里打仗吗?”
祁纠靠在椅子里,慢悠悠摆弄那个酒精锅,听见这个困惑,就笑出声。
国王把自己养的人类逗笑了,很满意,晃了晃尾巴。
人鱼喀嚓喀嚓咬了一圈,吃掉一盒什锦水果罐头的盖子,把里面的水果给祁纠:“喜不喜欢这个?”
祁纠点点头,摸摸小鱼崽仰着的脑袋,翻出洗净的筷子,夹了个糖水黄桃。
国王立刻又翻出一整罐黄桃罐头。
一条人鱼变身开罐头器,一边勤勤恳恳开罐头,一边喂自己养的人类,又觉得这么打仗也还好:“一直待在这,会不会闷?”
祁纠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手指碰到国王喉咙发声时的颤动,“听”见这些声音:“不会。”
他身上的芯片,恰好需要这样的金属舱屏蔽信号,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直待在封闭的金属环境里。
等哪天时局变化,他必须离开这儿出去——那差不多也就到了必须说以后的时候了。
祁纠其实还没考虑妥当,怎么给小鱼崽描述一个可堪期待的以后……怎么让一条人鱼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生一个人类骗子的气。
国王盯着祁纠吃好,才吞下一大片黄桃,喝干净甜水,把罐头也嚼了:“这是什么菜?”
“渔夫海鲜炖汤。”祁纠打开一小瓶白葡萄酒,这回的物资丰富,能做些更有特色的菜式,“很开胃,是酸辣浓汤,适合蘸面包。”
国王还没怎么吃过“酸辣浓汤”,但已经跟祁纠学着,认识了所有自己抢回来的东西,迅速翻出两大袋防水塑封的面包。
祁纠摸了摸小鱼崽的脑袋,提前表扬他,把剥好的龙虾肉分他一半,剩下的扔进锅里,跟调料和蔬菜一起翻炒。
系统相当仗义,变成抽油烟机兢兢业业排风,边转边提醒他:“给我留一碗,留一个面包。”
他们现在能量有限,内线交流都相当简略,祁纠回了个确定的句号,系统就又立刻下线。
只是这样简短的交流,依然让缓冲区的提示灯闪了闪。
祁纠暂时放下锅铲,靠在椅子里,等吞没一切的眩晕过去。
知觉恢复时,小鱼崽抱着开好的番茄罐头,紧紧贴着他,一动也不动。
祁纠借着他的支撑,没有从椅子里滑到地上,摸了摸国王的头发:“倒进去,帮我看一会儿,能行吗?”
国王点头,把一罐番茄倒进锅里,接过祁纠的锅铲,有模有样学着他的样子翻炒。
祁纠靠在人鱼的肩上,在缓冲区来回进出了几次,意识强度总算稍微稳定,往小鱼崽不停翻了两百多次的锅里加了点黑胡椒,又倒了小半瓶白葡萄酒。
酒的味道很香,国王被吸引着抬头,轻声问祁纠:“这是什么?”
他怕惊扰祁纠、叫祁纠更头晕,下意识放轻声音,但这样一来就更难分辨喉咙震动。
祁纠一半分辨一半猜,往掌心倒了点酒,给小鱼崽闻了闻。
国王趁着闻的机会尝了一点,立刻有数了,毫不在意地笃定判断:“水果罐头,甜糖水。”
祁纠靠着椅背,低着头,眼睛里笑了笑:“肯定?”
国王很沉稳,把锅铲双手交还给人类:“肯定。”
人鱼的五感敏锐,要是这都判断不出来、学不会记不住,就要被人类笑话了。
国王觉得这次的甜糖水味道不错,比别的罐头滋味都丰富,还有股特殊香气:“你也尝尝,我们把它喝了……你要多喝糖水。”
老人鱼说人类需要糖水,补充能量,人类靠能量活着。
国王决定多给祁纠弄点这东西,下次交战,争取啃一艘人类的食物补给舰。
祁纠很配合,在抽屉里找了找,翻出两只杯子:“好。”
今晚让国王稍微喝一点酒,也不要紧——人鱼自身的代谢能力远胜人类,只会兴奋不会宿醉,人类今夜也不会进攻。
不是因为忽然心生仁慈……是指挥官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芯片被人入侵篡改,自毁程序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根据系统发回的前线战报,这件事正让人类政权的总指挥大发雷霆,拼命找关闭自毁程序的方法。
至少今晚是不会有什么进攻的。
祁纠往两个杯子里倒酒,教会了小鱼崽碰杯,提醒国王不要把杯子吃了:“为胜利和自由。”
国王捧着一捏就碎的玻璃杯,放轻力道,碰了碰祁纠的杯子:“为……胜利和自由。”
小鱼崽在心里偷着改口:为我的人类明天身体就变好。
这愿望或许太奢侈了,一杯甜糖水的效力不够,人鱼纠结想了半天,才勉勉强强改成“后天身体变好也行”。
小鱼崽因为这个忍不住晃了晃尾巴。
他们把酒喝下去,祁纠给炒好的底料加水,加了一罐头浓缩鸡汤,放进去鳕鱼、螃蟹、龙虾和青口贝炖煮,在上层加热掉渣的干面包。
浓郁的香气涌出来,国王立刻被红通通的汤吸引,扯着祁纠的衣摆:“这是大餐吗?我们在吃大餐。”
无线电什么都能听,绝大多数时候是军用频道,极少数时候也会因为人鱼操作失误,不小心短暂跳到民用频道——人鱼因此听到了不少新东西。
比如人类结成配偶的步骤,就比人鱼复杂很多。在一起筑巢之前,还要约会,还要吃大餐。
人鱼参谋们知道军情重要,但月亮就要圆了。
月亮就要圆了,没有人鱼能彻底拒绝本性……一点也不想找配偶的事。
就连最严厉的国王也在今晚心软。
虽然不允许任何人鱼冒险浮上水面,但也允许在距离海面两百米的位置活动,这是月光能透下来的极限距离。
国王一条鱼浮在不远处,看着族人热热闹闹牵手拥抱,在海水里交尾,其实很羡慕。
——那时候的国王可一点也没想到,他会和他的人类约会吃大餐。
看到祁纠点头,国王高兴得整条鱼都泛红,整整一杯好喝的甜糖水,把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接下来的“大餐”,国王吃得矜持到不行。
一条刚开始约会的年轻人鱼,学着人类小口小口喝汤、把面包撕成小块,相当优雅地蘸着香喷喷的开胃浓汤吃,每吃一口就忍不住抬头看。
国王严格地和祁纠各吃一半,龙虾一人一半,青口贝每人五个,螃蟹的大钳都平均分配。
国王还想给祁纠弄朵花……海底没有花,弄朵海葵行吗?海葵可能不太愿意,蛰了祁纠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