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定——”
——说不定还能起点作用,毕竟海水是导电的。
祁纠暂时没有足够的精神力,排查几万个焊点哪个松了……本来也是想直接带着无线电来洒点水。
这话还没说完,无线电真响起来,浑浊的滋啦电流声响了一阵,变成断断续续、极不真切的说话声。
“……阿列克歇?”无线电里的人声断续,“……任务进度……进展……”
说话的人大概是查过了这台无线电的发信坐标,猜出是他在使用无线电汇报。
但就算整个人类政权加在一起,大概也想不出这台无线电在人鱼国王手里,刚被国王晃了半天……这太离谱了,没人会考虑这种可能。
最合理的情况,也无非是作为俘虏潜入这颗星球的将军,在这里找到了一台还能勉强使用的无线电,在尝试和总部联络。
所以另一边说话也很直白:“……进展怎么样了?”
“不要对人鱼心软……你自己的情况,你应该知道。”
沙沙的底噪里,人声渐渐清晰:“至少放干一条人鱼的血,扒干净那东西的所有鳞片。”
“……不这么做,你是活不下来的。”
无线电设备只是短暂连通, 那一点海水很快就淌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不清楚哪个焊点虚接,无线电的屏幕闪了闪,很快就再次失灵。
至于失灵之前,剩下的那些零碎话语……除了负责记录的系统, 也并没什么人再细听。
“怎么这么寸?”
系统恨铁不成钢:“多好的月亮, 偏得说这个。”
这颗星球的卫星旋转, 即将正面恒星, 半面都会被恒星的光芒照亮。
这里的“月亮”马上就该圆了。
祁纠在内线回它:“我的芯片也在震,他们很着急。”
——无线电只要接通, 就会立即说这个,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这具身体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收集人鱼血和鳞片。
按照系统去查的原本的剧情, 在这个时间节点,国王的血都被放干净一半了……要不是怕人鱼血放干了也会死,剩下一半也留不下。
换了祁纠接手,这么多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居然只收集了一滴人鱼血。这种拖拖拉拉的进度, 背后的人不着急、不严厉催促警告, 那才是不合理。
系统更着急:“你跟我聊天干什么?快跟国王聊啊!”
“……”祁纠暂时关掉内线通讯, 靠在礁石上,迎上人鱼黑漆漆的眼睛。
国王手里还攥着那个无线电。
人鱼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单手撑着尾巴下面的礁石, 光滑的脊背无声绷紧。
“别扔。”祁纠说, “还没修完, 能修好。”
国王的手紧了下,马上快要碰到水面、即将被丢进海里的无线电, 被祁纠俯身伸手接过。
国王不想松手,死死攥着这堆破烂:“这是坏东西。”
“是有用的工具。”祁纠温声说,“可以听到很多情报,对人鱼很有用,无线电没有好坏,人类用它说话。”
“它说谎。”国王沉声说,“你用不了这么多。”
祁纠不向他隐瞒:“用得了。”
不只是一条鱼的血,这具身体的任务,是收集五十条以上的优质人鱼血和全部鳞片。
人鱼繁衍相当困难,加上人类的捕捞囚禁,数量本来就不多,要完成任务,相当于毁掉这个种群一半的战斗力。
“你不能完成任务,我不会允许。”国王视线冰冷,咬了咬牙,“我最多只能救你一个,明天——”
“不能救我。”祁纠说,“至少现在不行。”
对人鱼的操控掠夺,不可能只交给一个将军,不可能只有一套计划——原剧情只是其中一种发展倾向。
在原剧情的发展中,国王被反派将军控制,收集人鱼血和鳞片的进度十分顺利。
所以,在前期的剧情里,也没有其他备用计划被启用。
但如今的情况变化,祁纠接手这具身体后,没有执行任务,那就一定会引发其他变数……而最有可能的备用计划,甚至不需要系统特地去打探,就显而易见。
人类很快就会重启对这颗星球的攻击。
针对这颗星球的人鱼,人类还会发动更强悍、更猛烈的攻击。
很可能就在月圆之夜。
人鱼不是没有胜算,但要保证胜算的前提是,这个族群必须保持全盛状态,保证巅峰的战斗力。
不能分出多余的血和鳞片,国王的不行,其他人鱼的也不行。
……这些道理,不需要详细解释,开了一天作战会议的国王本来就很清楚。
海底正在发布命令,从明天起,所有人鱼都不准跑出去乱打架、不准乱游去危险的地方,蛰伏静待时机。就连自然脱落的鳞片,也要统一收集,以备不时之需。
人鱼们想要等待的“合适时机”,又何尝不是这个。
国王焦躁至极,神色不受控地阴沉下来,尾巴用力拍了下海面。
人类囚徒俯身伸手,取走了那台该死的无线电。
那只手的力道很温和。
温和,却不容拒绝。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接过无线电,放到不会被海浪卷走的礁石高处。
国王森森盯着那个该死的无线电。
他后悔让祁纠修它了。
他后悔来找祁纠玩、来找祁纠吃饭……这个意志力极端脆弱的人类,是被他招惹和诱惑了。
人类的将军,本来就不该修无线电、不该替人鱼着想、不该在这里等他吃晚饭。
他们是敌人。
他们应当一直是敌人。
他们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要么他利用祁纠做人质换同族,要么祁纠把他当猎物,不需要有任何犹豫,抓住他放血揭鳞,想用多少取多少。
敌人杀死敌人,不需要心软,也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不是一件需要有负罪感的事。
人鱼在海洋里没有天敌,但偶尔也会有敌人……敌鱼,比如结伴侵略的抹香鲸,或者阴险埋伏的一群大王乌贼。
这没什么大不了,这颗星球本来就是这样,捕猎、战斗,强的一方活下来。
有生灵存活,就有生灵死亡,这不是耻辱,只不过是法则。
就像日升月落,就像恒星照常升起,月亮吸引潮汐。
人鱼视战斗为荣耀,堂堂正正地被敌人杀死,只不过是实力不济,没有不甘和遗憾。
“我要和你做回敌人。”
国王说:“我不找你吃饭,也不要你的礼物了。”
那个棕榈叶的小水母被还给祁纠,还有小船、小蚂蚱、小海马——国王翻开自己在礁石下的藏宝库,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全还给祁纠。
还有一半意识是小鱼崽的国王,黑眼睛里又蓄起水汽,在泛红的眼眶里转了一圈,硬憋着暂时没掉。
憋不太住,国王气急地用力拍尾巴,被棉质衬衫的布料温温一靠,涌出来的眼泪就被擦干净。
在这种时候……这样力道温柔的碰触,不啻于怀抱。
连小鱼崽也没经历过的,揽着背和尾巴,圈在有温度的怀里,轻缓拍抚的怀抱。
国王面无表情,冷冰冰盯着这个意志力脆弱至极的人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祁纠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口叼住。
人鱼喉咙里嘶嘶低吼,很威胁的姿势,气势残暴、凶狠十足。
锋利的尖牙压上那条脆弱的血管。
“咬一口吧。”祁纠帮他把眼泪擦干净,摸摸小鱼崽通红的眼眶,“咬一口再走。”
国王屏住呼吸,脊背不受控地悸颤。
敌人的手实在很温暖。
碰在发烫生疼的眼眶上,柔和的力道让人鱼生出晕眩的错觉。
国王不咬了,推着礁石后退,滑进冰冷的海水里。
国王盯着这个留在岸上的敌人:“你还有事瞒我吗?”
“有。”他的敌人简直坦诚到可恨,“我还有种能力,你目前不知道,比我的任务更有威胁。”
国王:“……”
国王恨不得去弄点墨鱼汁,把这个人类囚徒的喉咙毒哑算了。
人鱼重重钻回海里,尾巴掀起咸涩海水,拍在敌人的脸上身上。
比起和大王乌贼的战斗,这些海水根本没法被算作攻击,力道不过刚好呛进不堪一击的人类囚徒脆弱的喉咙,把要说的烦鱼的话呛回去。
海水里的影子一晃,匿进白色的浪花泡沫下,转眼消失不见。
“吵得这么厉害?”
系统刚回来,就看见冷酷深潜的国王,忍不住紧张:“国王大发雷霆了吗?”
祁纠回忆刚才的情形,小鱼崽噼里啪啦掉着眼泪钻进海底,很难被总结成“大发雷霆”:“没有。”
他坐回礁石上:“我们没有吵架,只是重新做敌人。”
祁纠说:“他认为我是被诱惑了。”
系统:“啊?”
系统举起望远镜,看着一个鱼钻进海底团成小球,抱着尾巴撕鳞片、自己咬自己的国王。
这当然不是伤心过度的自虐……严格来说,这算是资敌。
国王不可能放下责任,但看起来也不是很能放得下祁纠,撕下的鳞片和流的血,都被不甘心地储存起来。
带头资敌的国王,正大口往嘴里塞人鱼用来恢复的药……攥着那点杯水车薪的血和鳞片,不耐烦地盯着尾巴的伤口恢复。
“你说得对,根据无线电的频率,真可以追踪到人类政权那边的总指挥……他们是有再次进攻的打算。”
系统放下望远镜,先跟祁纠说正事:“照你说的试了,确实能破解他的芯片,就是得要点时间。”
祁纠所在的星系,人人都植入芯片,用于定位和身份识别。只不过不需要执行这种高危任务的人,那道自毁程序没有被开启。
开启的自毁程序,就意味着可以读写和解码——这件事给了祁纠点小灵感。
根据祁纠的小灵感,系统去试了试,按照同样的代码,居然真能修改别的芯片程序。
只不过,这具身体能榨走的能量实在不多,系统精打细算,也只够破解一块芯片的:“确定要我破解总指挥的芯片?那你这块就只能自己扛了。”
“这样收益最高。”祁纠已经做过了衡量,“人鱼可以用这个当筹码,和人类总指挥谈判。”
比国王飘在海上诱敌,一群人鱼追着星舰啃有效多了。
“……”系统不太敢想这个画面,导入了破解进程,把望远镜给祁纠:“你家小鱼崽可有点伤心。”
人鱼伤心还真会掉鳞片,国王的鳞片这会儿都掉了一大把了。
虽说有药和人鱼自身的恢复能力,长出来也很快,但毕竟是一块鳞片一块鳞片地往下揭,到底还是疼的。
祁纠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就还给系统,把那些棕榈叶折的小东西摆好。
国王都不舍得带它们下海,怕碰坏了,在礁石后面挖了个藏宝库,铺了漂漂亮亮的珍珠宝石做内衬。
系统立刻被吸引,飘过去看了看。
月光底下,珍珠柔和光润、宝石流光溢彩,非常漂亮……很难想象这么个微型藏宝库的作用,居然是用来装棕榈叶。
祁纠把它们放回微型藏宝库,列队摆整齐,小蚂蚱骑着小海马,后面跟着棕榈叶船队。
系统变成微型野营灯,跟着帮忙照亮,看他摆了一会儿,犹豫着建议:“有点费能量,要不回帐篷吧。”
祁纠也知道浪费能量,点了点头,关掉系统变成的野营灯。
系统:“……”
系统干脆变成破石头,躺在礁石岸上摆烂,看着祁纠继续修那个无线电。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祁纠并没做早饭,也没有做午饭和晚饭。
那两箱空投的物资里,有相当难吃、完全难以下咽的能量棒,可以提供日常所需的基础营养。
国王有几次忍不住浮出水面,藏在礁石后面,紧紧皱着眉,看依然在修无线电的人类囚徒。
本来答应了会睡觉、答应了想让身体好一点的人类囚徒,现在完全不遵守这些约定了。
就算不遵守,国王也没办法,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他们现在是敌人。
哪有敌人关心敌人的身体,强迫敌人去睡觉的。
国王想去岸上,强行抢走那个见鬼的无线电,可这也不合理——因为他们是敌人。
人鱼需要无线电来监听人类,而被囚禁的人类不得不忍辱负重、每天修理无线电,这是很标准的敌对关系。
国王暗中滚过去的一桶淡水,祁纠喝了,暗中扔过去的药,祁纠吃了。
人类囚徒喝了水、吃了药,咬着能量棒,靠在帐篷口,修那个仿佛永远修不完的无线电。
国王咬着路过的海龟磨牙。
他看到人类囚徒垂着头,修着修着,手里的螺丝刀就那么滚落下去。
那段时间简直漫长到极点,国王快要急得攥碎礁石,垂落的额发才会稍微动一动,囚徒才会慢慢伸手,捡起那个螺丝刀。
他把螃蟹和龙虾暗中全赶上岛,可人类囚徒像是看不见,不烹饪它们,甚至连红螃蟹也不蒸。
明明蒸几个红螃蟹又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些时间被人类囚徒用来短暂休息,偶尔散步,偶尔摆弄那块黑石头。
偶尔他的敌人也会来海边吹风,会在被砸成石头粉的那块礁石旁站一站,看火燎出的痕迹。
那是国王试图乱帮忙的结果……人鱼不太会用酒精炉,差一点就烧掉眉毛跟睫毛,被人类囚徒眼疾手快地连尾巴抱起来。
当时还有一半是小鱼崽状态的国王,吓到抱着人类不撒手,尾巴都缠在人类囚徒的身上,是相当丢人、绝不能外传的失误。
人类囚徒揽着他,答应不外传,笑得稍微有点站不稳,身体向后仰靠住礁石。
夜里的海风有时候也不冷,他的囚徒很放松、很舒服,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很明显,向后靠着那块礁石,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他的囚徒轻轻摸他的头发,揽着他的背,无视他“人鱼根本就不怕冷”的再三申明,把军装外套披在他身上。
他的囚徒给他的尾巴上药,看到那块陈旧的丑陋疤痕,把手焐上去。
那是他过去从不准人碰的伤,他把它视作耻辱、当做绝不准触碰的逆鳞,但那只很温暖的手覆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把竖起来的坚硬鳞片融化。
国王开始想念琥珀色的宝石。
他和祁纠重新做了两天的敌人,就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它们了。
他很想念祁纠的手、祁纠的军装外套和衬衫、祁纠做的饭和祁纠的气垫床。
他想念和祁纠一起看的海上的月亮,比他自己看的时候亮。
这些想念见缝插针地出现。
他在礁石背后偷看祁纠的时候会有,他回去开作战会议的时候会有……他路过一个巨大水母的时候都会有。
国王盯着那个透明的巨大水母,在心里想,等他以后和祁纠不是敌人了,就可以弄一个这么大的水母。
他现在要和祁纠做敌人,是因为把彼此当敌人,他们就都不会不忍心——他会一直把祁纠当成人质,祁纠也不用对他手软。
这样很简单,至于这种敌对关系会怎么结束,国王也不知道。
但国王想,总会结束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等打完了仗——等和人类打完仗,把所有人类都赶走,人鱼就用不着保持全盛状态了。
每天都放点血、每天都揭点鳞片,说不定到时候就攒够了。
万一实在不够,去找别的人鱼均摊一点,国王一定会付出丰厚的报酬,不会让他的子民吃亏。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用一个透明大水母装着祁纠,推着祁纠到处游,和祁纠讲说不完的话。
这是国王能想出最好的计划,还有些不太好的计划,只能听天由命。
国王在“听天由命”的念头里多想了一会儿,察觉到人类囚徒靠近海滩,立刻隐去最深的阴影里,连海面都没被鱼尾拨出涟漪。
人类囚徒走到海边,把无线电放在离海最近的礁石上。
这个举动的意义很明显——无线电被修好了。
它已经可以使用,可以拿走,祁纠在外面加了防水材料,可以带去海下。
和无线电一起被带过来的,还有很多废弃元件做的小东西……大概无线电坏得很彻底、淘汰下来了不少彻底报废的元件。
在人类的手里,它们神奇地变成了会张嘴咬人的小人鱼,鱼尾巴会动,胳膊还会打弯和伸直。
这些小东西被放在国王的微型藏宝库里,还有一块黑晶石,国王盯着那块黑石头,想起被自己藏在海底蚌壳里的另一块。
他偷藏了人类的纪念品……趁这个囚徒没想起来,国王私自藏起了第一块黑石头,每天都去看一看。
国王向更深的阴影里退进去,盯着这个终于完成了修理工作的人类,紧紧攥着礁石,几乎是急迫地等着他的敌人回去睡觉。
他的囚徒的确慢慢向回走,掀开帘子,回了那顶帐篷。
国王终于松了口气。
一条很打蔫的人鱼国王,慢吞吞游到礁石旁,打开那个藏宝库,摸了摸里面的机械小人鱼。
他必须忍住……必须狠下心,才能帮他的囚徒清醒过来。
他的囚徒现在是被他诱惑了,所以才会心软,所以才会不忍心下手,这是做敌人完全不该有的心态。
国王趴在海边的礁石上,完全不看那个无线电,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直到海风把帐篷的帘子掀起来。
国王倏地撑起身,几乎是瞬间跃上礁石,尾巴扫过海水,脸色瞬间变了。
风里有很淡的冰雪气息。
这不对,这种气息不该这么明显……不该明显到连风都像是在结冰。
几秒钟内,国王已经把所有东西塞回藏宝库,闯进了那个帐篷,扑到气垫床上,用力抱起他的敌人:“祁纠。”
他的敌人静静躺着,看起来像是在熟睡,有呼吸和心跳。
但国王很清楚情形不对,强烈的不安疯涨,人鱼手忙脚乱地抱起他的人类,把这两天攒的血和鳞片都掏出来,往祁纠嘴里喂进去。
“醒醒。”国王抱起他的人类,用尾巴卷住那只手,用稍微变硬一点的鳞片轻轻硌他,“我找你有事……我要你修东西,别睡了。”
这种努力强撑的敌对语气,在几分钟后就宣告崩盘。
那些血喂下去也没有效果,只是让人类囚徒的手腕亮了亮,磨成粉的鳞片……一定是磨得还不够细。
国王紧紧抱着祁纠,鱼尾用力卷住那些鳞片——被人类囚禁的人鱼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因为要把鱼尾变得柔软,去磨最坚硬的鳞片。
变软的鱼尾是人鱼最怕疼的地方,那种疼痛足以刻进最深的记忆,几十年也不会忘。
国王盯着自己的尾巴。
他怕碾磨的力道不够,抬手想要再施力按上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那只手隔开鱼鳞,护住变软的鱼尾,顷刻就被鱼鳞坚硬锋利的边缘割出血。
国王的尾巴僵住,身体和手臂也发僵,慢慢低下头,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人类。
……人类的身体是脆弱。
但不该这么脆弱。
那些鱼鳞就算再坚硬、再锋利,也被磨了半天。
国王的脸色变白,不知该高兴祁纠醒过来,还是该因为那些血恐惧,他慌乱地翻出药和绷带,涂药简单,但裹绷带很难。
人鱼的指甲更锋利,国王怕再弄伤祁纠,完全不敢随便使力气,怎么都绑不好那些绷带。
他的人类虽然醒过来,但只是睁开了眼睛,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微垂着头,额发垂在眼睫上……并没完全清醒。
挡住他的尾巴,这个动作大概就已经耗去他的人类仅剩的力气了。
国王花了足有半个小时,急掉了十几块鳞片,才好不容易把绷带缠好,用尾巴最柔软的部分松松卷着那只手。
他的人类靠在他肩上,慢慢看清那些鳞片:“……真的会掉?”
国王宁死不承认自己每天都摇晃鳞片,这些鳞片是被摇松了,又因为动作太大才会脱落的:“真的。”
“别伤心。”他的人类哄他,“我很好,就是睡一会儿。”
国王根本不信,还在盯着这个帐篷里的东西,想找地方磨磨指甲。
“你不该这么修无线电,你是被我诱惑了。”国王越想越懊恼,“你被我迷昏了头。”
他的囚徒不知道为什么,靠在他肩上轻声笑,笑得低低咳嗽。
“笑什么。”国王皱紧眉,盯着这个敌人,小心翼翼摸祁纠的胸口,“难受不难受?”
敌人摇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是熟悉的暖色,没受伤的手抬起来,摸摸国王的脑袋。
国王的呼吸滞了滞,狠狠低下头,往祁纠的衬衫上擦眼睛。
“昏了头,你是昏了头了。”
国王恶狠狠地咬牙:“没有我在,你就不会睡觉。”
他的敌人含了笑,慢慢闭上眼,陷回倦意里:“嗯。”
国王被敌人困住,不敢动,回不去了。
月亮快圆了, 天上又没什么云,整座小岛都被照得很亮。
当然也包括一顶帐篷,有冰凉的银光从缝隙里渗漏进来,和风一起, 又把帐篷里变得很冷。
国王卷起尾巴, 替他的敌人抵挡月亮和风:“冷吗?”
人类囚徒慢慢睁开眼睛。
琥珀色的宝石快叫疲倦浸透了, 藏着无声的眩光, 却依旧平静温和,很仔细地看他。
国王被看得不自在, 又立刻后悔, 他为什么要说话,该让祁纠睡觉:“没事了, 睡吧。”
“不冷。”他的人类温声问,“无线电能用吗?”
国王完全不想在今晚谈什么无线电。
可他不能不谈,月亮越来越圆,也就意味着人类进攻的可能性越来越高——任何敌人都知道,这时候袭击人鱼是最合适的。
人鱼惯于在月圆之夜寻找配偶, 这时候的人鱼, 天然就会变得无心战斗, 并不能完全受主观意愿控制。
要对这个种群动手,最合适的时间就是月圆前后。
一条人鱼国王不情不愿蔫下来,怏怏承认:“还没看。”
“去试试……我很好,不用担心。”
他的人类被他用尾巴卷着手, 就轻轻摸了摸那条尾巴:“睡一觉就没事了。”
国王不信他的话, 固执地收拢手臂, 靠近了盯住近在咫尺的敌人,用鼻尖轻轻碰祁纠被冷汗浸透的睫毛。
人鱼恶狠狠地低声威胁:“再说谎就咬你。”
囚徒躺在他的手臂间, 眼睛里轻轻笑了下,安静闭上,很配合地不再说谎。
但也不再开口。
国王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他下意识调整姿势,祁纠冰冷的额头就垂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人类慢慢呼吸、心脏慢慢地跳,这具身体靠在国王的胸口,不再有其他任何反应。
国王第一次感到无法呼吸。
人鱼有两套呼吸系统,天生就能适应海水和陆地,在这颗星球上,从不会有这样的窒息感。
不论怎么努力呼吸,空气都像是进不去肺,心脏反而跳得激烈,想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我很快回来。”国王把祁纠放回气垫床上,翻出箱子里所有的衣服,围着他的人类筑成一个巢,“很快。”
他把无线电送回海底,让专门负责侦查的人鱼调试和监听,调整部署……这是必须尽到的责任。
他先去尽必须尽的责任,然后立刻就回岛上,来照顾祁纠。
国王尽自己所能,把这个巢筑得暖和舒服。
这是他第一次筑巢,人鱼自己一条鱼的时候没这个需求,只有遇到配偶、想要有个家的时候才会筑巢。
国王开始后悔,在老人鱼传授筑巢技巧的时候,不该因为觉得无聊,就去找抹香鲸打架。
年轻的人鱼国王笨手笨脚地裹衣服,好不容易把人类在巢里安置好,就迅速离开帐篷,直奔礁石后的藏宝库。
那个做了防水处理的无线电,被国王牢牢抱在怀里。
溶进月光的白亮静海,在夜色里沉默着荡开涟漪,人鱼的影子箭似的射向海底。
无线电的确有大用处。
祁纠重新加密了信号频率,把它改造成了个单向的监听装置,可以入侵人类各个频道的无线通话。
用起来也很简单,只不过就是转动按钮、改变接收频率,把声音从模糊调试到清晰。
负责侦查的人鱼很快就弄明白了使用方法,围着那台无线电,做了初步的监听尝试,向国王汇报:“……听起来,人类正在失去最后的耐心。”
这台机器很厉害,也很好用,人鱼不停调整频道,很快就拼凑起大量信息。
人类进攻的频次、星舰的数量、火力情况、具体路线和时间……各类情报都被逐一整理出来。
人鱼是不逊色于人类的高智慧种族,和人类敌对的这些年,已经迅速吸收了大量人类的战争经验和相关知识,做到这些并不算难。
“最近的一次试探性进攻在天亮。”人鱼的作战参谋把情报交给国王,“综合考虑,不建议任何人鱼再上岸……”
国王一言不发,把情报接过来,一页一页快速翻过。
“天亮”的范畴很模糊,按照恒星越过地平线的时间算,已经只剩几分钟,按照天色大亮算,就还有几个小时。
人类惯用的试探性进攻办法,就是大面积的轰炸。
轰炸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没有意义,最多就是威慑——只要人鱼一直待在水底,就能轻松避开攻击,而人类的星舰不下水,人鱼也没法展开进攻。
……除了那座岛。
那座岛没法沉到水底、没法躲避轰炸,岛上的帐篷也是。
帐篷里的人类也是。
国王的视线冷沉下来,将情报塞回去,立刻转身折返:“发布命令,谁都不准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