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水的一凉,灼烧的烫意叫风点了,跟着蔓延开。
郁云凉险些在水里踩空,他叫这点烫意灼得一路红进衣领,下意识抬头想叫殿下……祁纠还在慢慢用酒描他。
祁纠的手很凉,凉得叫人心惊,这是毒在发作——可这人仍是半躺半靠、颇慵倦舒坦地靠在药枕里,看不出叫毒困扰的架势。
郁云凉从没见过……他见过最像的架势,是千金难买的画师坐堂,正襟危坐着运笔描一幅画。
祁纠不正襟也不危坐,这人很少会有那么严肃的时候,多半都坐没坐相地靠在什么地方。
……但除开这一点,祁纠半躺半坐地靠在药枕里,单手揽着他,架势的确像郁云凉曾见过的那些画师。
也不调笑、也不轻佻,相当认真地琢磨着,用烈酒慢慢描一个郁小公公。
郁云凉牢牢抿着唇,他怕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连呼吸也屏住,抬手握住祁纠的袖子。
“喘气。”祁纠揽着他的手,仍在他背上慢悠悠轻拍,“松劲儿,狼崽子,这地方没人。”
宫里那些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每次都盼着他干脆自己叫这毒折腾没命,这七天只会一个比一个消停。
等七天后……这院子周围的机关陷阱,郁云凉也就差不多照着他画的图做完了。
这种机关术的金手指最好安排,系统相当喜欢干这个,暗中给郁云凉做的那些机关加了不少阴损招数,锦衣卫加东厂跑过来攻城都未必有什么成效。
加上院子后身傍山,山下有泉眼,曲径通幽,沿着系统摸出来的、从没人走过的蜿蜒小路,甚至能一路出京城。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眼下没人打搅,以后也没人打搅得了。
郁云凉叫这酒烫得发懵。
他还记得听祁纠的话,祁纠叫他松劲就松劲,叫他喘气就喘气,眼睛里难受得有些茫然:“殿下……”
“别慌。”祁纠温声哄他,“给你拔拔寒气。”
要拔寒气不能光涂酒,可这地方也实在没条件艾灸拔火罐。
祁纠有点遗憾,将一只软绵绵的狼崽子往怀里捞了:“闭眼。”
郁云凉懵懵懂懂闭上眼睛,察觉到耳廓温凉触感,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后脊炸开。
祁纠过去是没干过这个,但看系统抄回来的笔记,领悟领悟融会贯通,差不多也就懂了。
他还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这也不难,他在狼崽子的耳朵尖上慢慢尝这一小片烈酒,这么点酒醉不了人,连舒筋活血的量都到不了。
郁云凉喘得更急,身体都蜷起来,伏在他怀里不会动,只知道低声重复:“……殿下。”
祁纠在喉咙里轻应了一声,尝净了那一点呛人的烈酒,收拢手臂,向后靠回药枕。
他身上的力气就这么多,一手在郁云凉背后轻拍,微低了头,亲了亲狼崽子紧闭着的眼睛:“怕不怕?”
郁云凉呼吸散乱,胸口起伏不定,茫然着点头点到一半,就立刻又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祁纠就笑了笑,闭上眼睛,摸摸他的脑袋。
郁云凉知道,祁纠被这毒牵扯,其实很容易疲倦,只是平时很少能真看出来——除非去仔细看那双眼睛。
仔细看那双眼睛,全神贯注分辨,才能从里面察觉出一点懒洋洋的从容倦色。
所以祁纠总是闭着眼睛,这是种郁云凉模模糊糊能理解的习惯……假如有座山的山神受了伤、中了毒,实在懒得动弹,就会把眼睛闭上。
这是种天性里的萧疏旷远,假如没有人叫他愿意搭理,而他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么这双眼睛就会一直懒洋洋闭着。
或许有天伤就好了,那么起身拍拍灰走人。或许好不了,那么就这么一直睡着,再不睁开。
这种念头在郁云凉心底盘桓,他忍不住把祁纠抱得更紧,格外小心地拙涩模仿,凑上去轻轻亲那双眼睛。
小狼崽子热得烫人,笨拙地在那双阖着的眼睛上触碰徘徊,掀起一点难以忽略的痒意。
祁纠忍不住睁开眼睛,将人拢了脖颈,额头贴上额头。
他坐没坐相往后靠着,看了一会儿郁云凉,琥珀色的眼睛里微微笑了,低声问:“没亲够?”
郁小公公:“……”
郁云凉如愿叫他的殿下睁了眼,如愿不会动,如愿熟了,奄奄一息蔫进祁纠怀里。
这次他身上热了不知多久,久到能把他的殿下也暖热,久到月落树梢、天光破晓,有早起的鸟雀开始啼鸣。
寅时过半,卯时未至,天边有朦胧日色,半边天已经变成莹白。
郁云凉一直虚靠在祁纠胸口,被有了变化的气息引着醒过来,立刻握住祁纠的腕脉。
他小心扶住祁纠肩背,从水里跪起来,轻声唤:“殿下,殿下。”
祁纠被他叫了几声,慢慢咳了咳,摸了下郁云凉的手腕。
郁云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袖中摸出帕子来,空着的手帮祁纠顺抚拍背,在穴位处捋按使力,反复十几次,祁纠胸腔终于震了下。
几口暗色淤血被咳出来,祁纠额间渗出薄汗,冲郁云凉笑了笑,又阖眼无声无息睡着。
郁云凉牢牢揽着他,将他扶出温泉、仔细擦干身上水汽,换了热腾腾熏着药包的干爽衣裳。
中间祁纠又醒了一次,大约是环境变化,眼里比平时多出些警惕清明,看清他后就又放松,摸了摸狼崽子的手腕。
“早好了,殿下,我没再咬。”郁云凉知道他在检查什么,主动给他摸拆了绷带的手腕,又低声补充,“殿下是血气太虚,好得慢。”
祁纠此前为了延缓毒性发作,给自己放了些血,伤口依然要每日敷药,解了绷带还是会渗血。
老大夫说这是因为血行不足、身体生机太弱,除了养着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叫郁云凉不要着急。
郁云凉不急,他跪在温热的石板上,给祁纠把隔水的皮质腕套解下,将手腕上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这会儿不用担心弄湿,正好叫伤口透透气,郁云凉没急着重新包扎,小心护着祁纠的那只手,将人背起来。
祁纠在他背上咳了两声,郁云凉立刻放缓动作,等他气息变得平缓,才慢慢站起身。
卧房里的睡榻叫药炉熏过一宿,正好烘得暖热,郁云凉在上面铺了格外厚实的软裘细绒,躺着舒服到像是掉进云彩里。
他背着他的殿下从温泉回家,和殿下一块儿躺进泛着药香的云彩,拉过被子,将两人一并裹住。
祁纠气息柔和平缓,心脉稳定,好好地睡在榻上。
郁云凉摸了摸两人的头发,都擦得很干爽,没有水汽。又摸祁纠的手,虽然冰冷无力,但脉象并不乱。
郁云凉已经不困了,就一直枕着手臂,看着祁纠熟睡。
他依然看不够,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小半个时辰,又红着耳朵,慢慢靠近了贴上去。
变成山精野怪、跑来钻人被窝的狼崽子,又扁着耳朵夹着尾巴,小心翼翼拱进眼前的怀抱里。
这回他亲祁纠的眼睛,比上回熟练,没把祁纠痒醒了。
日复一日,毒性渐弱。
到了第七天,祁纠除了还有些冷,自觉没什么不舒服了,甚至还有了些力气。
小公公要赶着马车去集市上,取那一筐预定好的鸡仔,再把搭鸡圈的东西也弄回来。
恰好赶上祭春祈神,祁纠决心蹭个马车。
听说他也要出门,郁云凉眼睛里险些就要放出亮光,叫满地的匣子绊了下才没蹦起来:“殿下好了?!”
这说法很模糊,严格来说没好,因为毒还没拔完,但这种时候谁纠正谁不解风情。
祁纠趁狼崽子不注意,自己慢悠悠换好了衣服,刚把衣襟系好,就接住一只飞扑过来的郁云凉:“好了。”
“不冷不热不疼,不难受。”祁纠提前一口气答他的问题,“能走,走不快,饿了,想去集上吃。”
一个问题都没来得及问的郁小公公:“……”
祁纠压住点笑,他今日的确觉得身上松快,深吸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走,给你买串糖葫芦。”
郁云凉都不知道自己还要买这个,他从不吃糖葫芦这种东西,但看见祁纠气色,就高兴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下决定就买两串回来。
他知道祁纠的脾气,撤了亦步亦趋的抱扶,只尽力站直,让祁纠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祁纠搭着他的肩,几日来头次慢悠悠迈步,自己走出卧房:“好天气。”
天色的确不错,一场春雨一场暖,前几日那场雨把花都淋开了,日色明朗万里无云,看着就很舒服。
“是好天气。”郁云凉仍高兴得不成。祁纠前几天的情形凶险,和今天比起来,远不能同日而语,他陪着今日的祁纠,只觉得什么都顺眼。
郁小公公说话都变得轻快利索:“河边有茶楼,很清静,我带殿下去坐坐。”
祁纠还真有些兴趣,也不叫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溜达到马车边上。
废太子殿下的体力条暂时就到这儿了,没事可做,拢着袖子,靠着马吹风,看郁小公公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
那马在郁云凉手里,要反复勒缰、仔细驾驭,才能不跑进沟里。
到了祁纠这儿,这几匹马却都乖得不行,一动不动站着任祁纠靠,最多也只甩一甩尾巴。
郁云凉抱来好几个暖炉,爬进车厢里布置妥当,由车门跳下来,都看得惊讶,忍不住绕着祁纠转了好几个圈,研究祁纠有什么特殊的手法。
“想学?”祁纠逗他,“这本事可不便宜。”
郁云凉连自己都抵给他,又不能抵第二次,颇为难地纠结了一会儿:“下辈子也抵给殿下吧。”
这话说得像是随意,仿佛只是脱口而出,却只有说的人知道,这话究竟盘桓了多久。
郁云凉摸了摸胸口,忍不住低头想,莫非这里头真长出了一颗心,不然说这话的时候怎么又暖又痛。
他一时想着今生这十年,定要过得充实满当、每一日都不虚度……一时又想着下辈子,怎么才能立刻追上祁纠,决不能再错过这么久。
这样浑浑噩噩心神不定,直到头顶被揉了两下,那种疼才渐渐淡了。
郁云凉抬头,迎上祁纠的眼睛,声音轻下来:“……殿下。”
“成交。”祁纠笑了笑,“就抵这个,手给我。”
郁云凉听见心在胸口咚咚跳,他将手交给祁纠,被祁纠握住落在马脖子上。
祁纠向马介绍:“这是我家小公公。”
郁云凉:“……”
祁纠还没说完,继续慢悠悠补上:“以后多照顾,别为难他。”
马打了个响鼻,晃晃脖子甩甩尾巴。
郁云凉:“…………”
祁纠忍不住笑出声,他常有笑郁小公公的习惯,但今天身上舒坦、气息顺畅,再没笑着笑着就咳嗽。
郁云凉光是看着,就觉得胸口只剩下暖热,也再顾不上什么不好意思,朝那匹马拱了拱手。
上辈子杀人如麻、冷心冷血的郁督公,这辈子乖乖站着给一匹马拱手,耳廓都是热乎乎的通红。
他背上一温,被手臂揽住,叫他的殿下圈到身旁:“你不怕它,它就听话。”
祁纠不逗小公公了,揽着郁云凉靠在马车旁,温声解释:“你不管别的,只管去要去的地方,它自然就跟上。”
郁云凉靠在祁纠身旁,叫清苦药香裹了,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太阳光,一动不动凝神静听。
他觉得这像是说马,又像是在别的地方,似乎也大体差不出许多。
祁纠什么都不用管,他自然就跟上。
他也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一直跟着,能跟多紧便多紧就是了。
……想通了这些,胸口最后那一点淤堵也自然消散。
郁云凉扶着祁纠上车,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祁纠教他的这些东西,大约够他学上几辈子。
他盘算着这个念头,又想找点什么机会,把下下辈子也抵给祁纠……不知不觉间,那马居然真听话了不少,将马车慢悠悠拉到集上。
果然是祭春祈神,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浑河两岸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
祁纠只管坐车,揣着个暖炉靠在车厢壁打瞌睡,很是舒坦,察觉到车停才不紧不慢睁眼:“到了?”
“到了,殿下。”郁云凉探身进去,扶祁纠下来,“这里的人很多。”
祁纠打了个呵欠,由车里下来,被郁云凉踮着脚系好披风。
两岸人流如织,有小商小贩、售药卜卦,瓦子里的相扑木偶,戏台上的杂剧散曲,看不完的满目繁华。
系统天天跑出来玩,早把两岸摸得熟透,祁纠挑着好玩的地方,带小公公凑了一遍热闹,还买了串红通通的糖葫芦。
郁云凉以为自己不喜欢吃,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冰糖甜脆,山楂酸甜可口,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他们这会儿已经进了茶楼,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担子到处跑,这时候再回去也找不着了。
郁小督公扼腕:“该买两串。”
“买这么多干什么。”祁纠笑了笑,这东西吃一个好吃,吃两串牙都要倒了,“点菜,吃不吃鲈鱼?”
郁云凉只惦记着他:“殿下吃么?”
祁纠的胃口还没好到这个地步,他已经要了碗菱粉赤豆粥,只是给小公公陪个席:“先帮我记下。”
他点了几个菜,又并几样熟肉、点心果子,等小厮跑去叫后厨张罗了,才同小公公低声商量:“尝个味道,记下来,以后回家做。”
郁云凉原本有些闷闷不乐,听见这个主意,立刻打起精神,抓起筷子:“我都记下来……回头我做了,殿下要吃。”
“吃。”祁纠故意一本正经,“我日啖三大碗。”
郁小公公很熟练地知道自己被哄了,却还是因为心底暖烫,忍不住低头,往祁纠身旁悄悄靠过去。
这一路过来,祁纠带他看了百禽百戏,看了木偶相扑,看了花里胡哨的皮影,还有演杂技的,扑旗子打筋斗无所不能。
郁云凉过去其实也见过这些,京城不少热闹,浑河两岸日日繁华,哪有消停的时候——况且宫中的进演又比这更精美、更叫人眼花缭乱。
可他百般回想,却丝毫想不起过去看这些东西,究竟都有些什么感受。
他只记得今日跟着祁纠,三分心神放在戏台瓦舍,用来回答殿下“都演了什么”的抽查提问,剩下七分都看着祁纠。
他们出来时是申时末,绕了这样一大圈,暮色渐起,晴朗天光也已悄然暗下来。
坐在二楼向下看,河两岸的风灯一盏一盏亮了,卖河灯的也越来越多。微暗夜风里,点点火光闪烁,竟叫人一时恍惚。
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上齐,郁云凉叫人不要打扰,关了门合上门栓,转回桌前。
他不动别的菜,先去试祁纠那碗粥,发觉有些烫,就舀起一勺晾了晾:“殿下。”
祁纠今日走了不少路,合着披风靠在窗前浅眠,被他轻轻摇晃,睁开眼睛:“菜上齐了?”
“上齐了。”郁云凉轻声说,“殿下喝口粥。”
祁纠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很是信任,不辨温烫搁在嘴里咽了,挺满意地点点头。
郁云凉的脸上露出一点笑,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照顾祁纠习惯了,忘了祁纠这会儿已经有了力气,手臂竟没揽动,就挤到祁纠身边:“殿下在看什么?”
“浑河。”祁纠说,“一会儿去买两盏河灯。”
郁云凉立刻点头:“好,殿下求什么?”
祁纠其实没什么想求的——陪狼崽子活十年得靠他自己,回头换个世界,找狼崽子也得靠他自己。
想买灯纯粹是因为挺好看,系统盯上一盏鱼戏荷叶,幽幽怨怨地在后台念叨半天了。
祁纠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不求。小公公求什么?”
郁云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露出笑,也慢慢摇了摇头:“不求。”
想要的都在身边了,没什么可求的,郁云凉想要的全系于祁纠,不靠祭春也不靠河神保佑。
他才不跟浑河祈求什么身体健康——这破河淹了他们一人一次,不添乱就不错了。
“那就买辆盏灯,挂家里。”祁纠拍板,“好看。”
郁小公公立刻掏银子,放在桌边提前预备着。
他看见插在桌旁的糖葫芦,就带着回来,边吃边陪祁纠看夜景。
祁纠吃了两口寡淡无味的粥,看郁小公公津津有味吃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忍不住敲了敲狼崽子的脑袋:“分我一颗……半颗。”
如今这个身体状况,一颗山楂下肚,多少还是有点孟浪了。
祁纠知道郁云凉还随身带着匕首,这不是什么坏习惯,狼崽子把尖牙厉爪全藏起来,就不叫狼崽子了。
祁纠已经给他找好了切山楂的地方,将那一片放点心的木板拉过来,郁小公公却没动。
郁小公公攥着那串糖葫芦,耳廓一点点泛起红热。
祁纠低头,有点好奇:“不给分?”
“……给。”郁云凉低声说,他特地留了个最大、最红的山楂,就等祁纠说这句话。
郁小公公今天看了不少杂剧,为了应对祁纠提问,学了个乱七八糟,心神不宁地记了个印象最清晰的。
他盯着山楂上晶莹剔透的冰糖壳,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勤学苦练、突飞猛进的郁小督公,按着祁纠曾教过他的,弹了枚铜板过去,将遮掩窗户的帘子砸落。
做完这件事,他就更胆大包天,当着祁纠的面把匕首相当拙劣地藏在了坐垫底下。
祁纠咳了一声,压住笑,拢着钻进怀里的狼崽子。
“没带匕首……”郁云凉磕磕巴巴地说,“没带来,殿下。”
把尖牙厉爪藏好的狼崽子,紧张得耳朵都趴下了,闭着眼睛,还很硬气地视死如归。
郁云凉叼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跪在他怀里,壮烈仰头:“殿下……自己咬吧。”
微凉的手指拢在他脑后,不知怎的轻轻一拨,就解了他的束发。
小公公哪经过这个, 要不是还惦着个山楂, 几乎要一头撞到地上去, 胸口像是块滚石轰隆作响:“殿……”
“过会儿给你绑。”手的主人缓声哄, 话音未尽,已将郁云凉拢近了些, 低头噙了他那颗裹着冰糖的山楂。
祁纠身上清苦药气将他裹住, 冰糖壳被咬碎,清脆地一响。
碎开的糖渣磨人, 全落在唇上,祁纠拢着他,低头细细尝干净了。
郁云凉哪遭过这个,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热着化了,细微涓流沁得更磨人, 他伏在祁纠的气息里, 胸口被妥帖熨着, 肩膀不住打颤。
祁纠很体贴,待小督公稍缓过来,才说:“甜的。”
郁小督公:“……”
祁纠忍不住笑,咳了一声盖过去, 慢条斯理绕回来, 咬去冰糖里头裹着的半个酸甜红果。
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润泽生津, 自愿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气息低颤,滚烫呼气融进透着药香的轻缓和风里, 散落下来的黑发都微悸。
祁纠替小公公挽了发尾,也不急着重新束发,只拿布条松松系了,低头柔声去哄郁云凉记得嚼。
山楂毕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变成了半个,也是不能就这么愣往下咽的。
郁云凉喘着气,蜷在祁纠怀里,半懵半温顺地恍惚嚼了。
因为外面冰糖早化干净,里头剩的红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龇牙,后背跟着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
祁纠揽着他,低头问:“好不好吃?”
“……”郁云凉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把脸埋进祁纠袖子里,不说话了。
被狼崽子闷不吭声往怀里拱,祁纠也觉得不错,摸摸郁云凉的头发,依旧靠在窗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那碗粥。
帘子遮了外头的光景,却遮不住风,暮春的晚风已不凉了,卷着花香徐徐涌进来。
郁云凉躺在祁纠身旁,身心都安稳,紊乱的气息也一点点平复:“好香,殿下,这是什么花?”
“紫藤。”祁纠掀开帘子看了看,“开得不错,摘点给你玩?”
他说摘花,连动也不用动,只摸了郁云凉的发带,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不知怎么便乖乖飞出去。
叫发带顺回来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开得浓郁热闹,一嘟噜挤在一块儿,看着十分可爱。
郁云凉发现塞不进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过来:“殿下,紫藤香是不是这个?”
他听人说,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医刀伤,还可治心胃气痛。
郁云凉听老大夫说了,却在街上遍寻不着,哪家医馆药方都不卖,已经找了好些天。
祁纠摇了摇头:“不是一种,那是降真木……品质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状》里就叫它紫藤香。”
祁纠拢着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儿同名的紫藤花:“寻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贡品,在京城挺稀罕,宫中才有。”
郁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宫中。
祁纠看着有趣,把雄心万丈的狼崽子招到怀里,摸摸脑袋:“这紫藤花也不错……能做吃的。”
这是救灾的东西,逢灾年难熬的时候,就有人摘藤花掺上米糠做粥做糕、凉拌当菜。
祁纠吃过紫藤糕,也喝过藤花粥,味道不算好,无非就是寻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郁云凉抬头:“能治心胃气痛吗?”
“能。”祁纠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郁小公公被哄的次数多了,已经学会分辨,抬头认真盯着他的殿下看了一会儿,怏怏趴回去。
“别光在这趴着,去吃菜吃饭。”祁纠胡噜狼崽子,“吃饱了进宫,去抢点降真香。”
郁云凉倏地抬头,眼里立时多出十分亮色。
祁纠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怀里,抬手重新替他束发。素白发带沁了淡淡紫藤香气,还染上些淡紫洇开,很是风雅。
郁云凉个头长得很快,几乎是可见地往高了蹿。如今祁纠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变得很合适。
不过这回祁纠不打算走,准备骑马进宫——上次他摸来的腰牌还没还回去,锦衣卫御前行走,有入门不下马的特权。
郁云凉立刻把匕首从坐垫下摸出来,塞回袖子里。
他很敏锐,低声问祁纠:“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里要出事?”
这段时间下来,郁云凉已经很熟悉祁纠的习惯,知道如非必要,祁纠通常多半懒得出门。
倒不是因为别的……叫郁云凉看来,多半是因为这人见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寻常,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
一旦祁纠主动要出门、要往外面溜达,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人惦记,要给惦记的人下个白跑一趟的套。
“好聪明。”祁纠奖小公公一大碗饭,拿筷子给他拆鲈鱼脍,“出不了事……有点热闹。”
七日过去,他又熬过一回毒发,能把宫里有些人气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统完善的机关陷阱就等着招呼客人,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难睡得好。
既然郁小公公想给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宫里拿些降真香。
郁云凉边大口扒饭边听,听懂了,只觉得解恨:“吊着折腾狗皇帝。”
以为祁纠会熬不过去,偏偏祁纠熬过去了。以为祁纠在家养病,派一窝刺客探子过去,偏偏他们进了宫。
等扑空了的东厂高手察觉不对,再折返回宫中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有工夫从容拿了降真香,边赏夜色边回家了。
“是这回事。”祁纠又捞过一只冰糖肘子,塞给长身体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这么折腾几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气就得剩下半口。
至于怎么架空老皇帝,让老皇帝在宫中消消停停“养病不临朝”,怎么扶傀儡新帝预备着,怎么夺权,怎么明争暗斗……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的“朝堂栋梁”该操心的了。
这种事上,祁纠的主意都是一开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郁云凉也不想改,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来的。
要是前世的他知道……跳浑河水死了,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他一早就要跳下去。
前世的郁云凉,到死也不信有人会对他说“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不信有人会摸一摸他的后颈脊背,帮他把头发束妥当,打扮成好人家的少年郎,逛浑河也领在身边。
郁云凉闭着眼睛大口吃饭,他察觉到自己胸口滚热,无限酸楚无限欢喜,就知道那里面长了一颗心。
他只想把这颗心全交给祁纠,要是能换祁纠身子再好一点儿、再少难受那么一点儿,那就更好。
换不来也不怕,他只管跟着他的殿下,有什么事想要做,祁纠只要招呼他一声就行了。
郁云凉把饭菜全吞进去,用茶水漱口。他把自己拾掇干净利落,放下筷子。
窗外夜色浓了,春风和煦,河两岸的戏台子都张了灯,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郁云凉听不清,勉强听见半句“他教我收余恨”、“苦海回身”,觉得很好,低声反复念了几遍。
祁纠正闭目养神,推着经脉中的内力走周天,为过会儿去宫中打劫降真香做准备。听见狼崽子埋头念叨,有些好奇:“念什么呢?”
“戏词。”郁云凉耳朵热了热,磕磕绊绊轻声学,“殿下教我……苦海回身。”
祁纠就知道他听着了哪一处,睁开眼睛,笑了笑,伸手说:“过来。”
有锦衣卫东西厂的地方,不该有这出戏,真要将史书翻扯得明朗清晰,这戏要晚上百年。
可他们不在史书上,他们在无人知晓的一座茶楼……赏前人的月、听后人的腔,过他们自己的十年。
郁云凉立刻回他怀里,小公公如今已很熟练,窝在祁纠肩旁,手里牵着祁纠的袖子。
“锁麟囊。”祁纠问,“听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