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坐定观星  发于:2025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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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位表面温和,手段残忍的暴君,瘐安陷入了沉默,他默许赢秀和帝王在一起,是迫于无奈,别无选择。
如今看来,帝王在朝政上不仅有铁血手腕,还有恤民温情。
似乎,并非世人口中暴虐恣睢的暴君那么简单。
赢秀遇见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赢秀见不得爹爹出神,吃完点心后,拉着他走出了茶楼,一老一少,在西锦绣坊走走停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暗卫们的手上已经提满了东西,这其中也有不少是赢秀买给他们的东西。
他们相视一眼,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买!再买点!
能带薪出游再好不过了。
夕阳西下,赢秀和爹爹几乎走遍了整座西锦绣坊,走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不动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吃撑了。
这一路上,赢秀一见到新奇的羌部小吃,都会买来给大伙尝一尝。
暗卫们起先严肃拒绝,拒绝了两回,终于动摇,平生第一次,奉主子之命,吃好吃的。
嘿嘿,好吃,真好吃啊,嚼嚼嚼。
瘐安一回头,暗卫们立即恢复了一脸严肃的模样。
瘐安:“……”
方才是他看错了吗?他怎么感觉,这群看似肃杀的仆从似乎还挺……萌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赢秀,少年头戴帷帽,双手捧着一盏酥酪,吃得不亦乐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了他一眼。
“爹,您吃吗?我叫人给您多买一份。”说着,赢秀下意识将手里的酥酪往前递了递,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
瘐安:“……”
敢情他们都是你带坏的。
他随意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吃不下。
少年时没有机会吃,等到如今,也吃不了了。
暮色四合,霞光洒遍人间,瘐安望着西锦绣坊的方向,心想要是能回到少年时该多好。
元熙帝怎么不死早一点,早一点让昭肃帝继位。
回去的路上,马车再次经过铜驼大街时。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经放衙,忙着归家,因此街上多了许多人。
远远的,赢秀在马车内听见外面百姓在焦急地议论。
“听说淮水一带出了事,羌族世子归国,涉水过江时,落水失踪了……”
“边境那群羌人非说我们扣留了世子,要我们交出世子,不然就……”
赢秀忍不住蹙眉,他看过舆图,知道淮水一带毗邻寿春,如今寿春坞主案还未彻底结案,突然传来羌部世子在淮水失踪的消息……
他觉得,两者冥冥中似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抱着这种念头,赢秀回到了太极殿,殿内早已点起琉璃灯,粲然光转,恢宏华丽。
大殿中央置着一张长案,上面摆满了新鲜的珍馐,以及两席华美的碗碟,显然是在等他用膳。
赢秀为难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佳肴,他真的吃不下了……
珠帘轻晃,身着衮服的高挑身影从里间走出来,帝王垂眸看他,语气不容置喙:“坐下用膳。”
赢秀乖乖坐下,拿起玉箸,勉强吃了两口,忍不住开口:“殷奂,我听说羌族世子在淮水一带失踪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似是没想到这事竟然会传到赢秀耳中,帝王执箸的动作微滞,神色平静,“他们贼喊捉贼,想要围魏救赵。”
赢秀没有听过围魏救赵的典故,琢磨了一下,灵机一动,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难道世子没有失踪?”
帝王并不急着用膳,耐心地为他解释:“他准备假装失踪,寡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过了淮水,即将回到中原关内。”
世子隐匿行踪回到北方,明面上在南朝境内失踪,羌人以此为借口,向南朝施压。
按照羌族的计划,理应如此进行。
传闻说昭肃帝在民间蛰伏了上万斥候,并非空穴来风。
世子让替身在淮水落水,扮作侍从在守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却被斥候发现……
这下,世子是真的失踪了。
帝王说得慢条斯理,淡漠平静,毫不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对赢秀道:“你想见他么?也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关于令慈的消息。”
明昔鸾,他的生母。
赢秀愣了一下,想不到谢舟竟然会替他考虑到这一方面。
少年骤然放下双箸,站起身,走了两步,靠近谢舟,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环住了帝王块垒分明的腰腹。
脑袋靠在他笔挺的肩膀上,紧贴着对方,赢秀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舟,你真好。”
说完这句话,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嘴瓢了,连忙改口重新说了一遍。
对于他三番四次叫错名字,帝王表面上没有反应,似乎也不甚在意,在赢秀看不到的地方,他眸瞳湛若冰玉,幽暗莫测的冷光一掠而过,难以琢磨。
“——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帝王轻声问赢秀。
赢秀一直弯着腰,有些累了,收回手,站了起来,想了想,道:“都行。”
赢秀的生命中似乎没有嫉妒这个词,他不会妒忌帝王选秀,也不会妒忌羌族王孙占据了他的母亲。
帝王面无表情,平静地想道。
他本可以让世子将有关明昔鸾的一切写下来,再呈给赢秀,如此一来,便不必让赢秀又接触到一个新的人。
这几日以来,那群暗卫对赢秀有多崇拜,他并非不知。
分明才相处了不到十日而已。
帝王越想,昳丽眸瞳便越加冰冷,孰料一旁的少年再度弯下腰,缓慢靠近,作势要吻他的眼眸。
绣着九爪金龙的袍裾下,一截如玉悬腕,骨节明晰的指尖扼住玉箸,冷白肌理上浮现青筋。
他在紧张。
帝王不得不承认。
头一次俯视着谢舟,由上至下,清晰地看见他轻颤的修长眼睫,以及眼睑处根根分明的阴影。
赢秀起了坏心,故意僵持了好一会儿,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低眉凝视,就是不亲下去。
眼看谢舟眼睫颤动,似乎要向上抬起,赢秀连忙制止,贴着他的耳廓,凶巴巴地威胁:“不许睁眼。”
谢舟:“……”
他无奈地合上了几欲睁开的眼帘,不动声色地攥住玉箸,安静地等待着。
温热,柔软,软得像荔枝。
缓缓贴上他的眼眸,覆在纤细浓密的眼睫上,一触即分。
短暂得像是幻觉。
帝王睁开眼眸,漆黑的眸瞳迎着漼漼烛火,直视着金裳少年。
少年还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双手搭在他身下的圈椅扶手上,倾斜着身子,靠得很近,仿佛要把他圈在怀里。
“啊,”赢秀忍不住睁大眼眸,小声叫了一下,清澈眼底满是气恼,谢舟竟然推他!
这一推不要推,少年直接面对面跌在了帝王怀里,脑袋险些磕到对方的下颌,幸好没磕到,只是磕到了对方的胸膛。
硬邦邦的,犹如铜筋铁肋,壁垒分明。
直磕得赢秀眼底冒出了泪花,他张口便要痛斥:“谢舟!你怎么能——”
“又忘了。”
帝王神色平静,幽幽道。
短短三个字,却给赢秀带了了难以言喻的危险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腰肢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扼住,不知碰到哪里,他瞬间便失了力。
下一刻。
修长冰凉的指尖探进他的牙关,赢秀下意识想要闭口,另外两根指尖掐住他的腮肉,重力施压下,迫使牙关不得不张开。
殷奂静静地俯视他,漆黑目光分外平静,“再叫一遍。”
赢秀:“(QoQ)”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叫?
你之前不是说,你无所谓我叫你什么名字么?

太极殿内灯夺霁华, 宫人无声地退立在远处,不敢抬首窥帝后。
赢秀狠狠地瞪了帝王一眼,张着口, 努力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因还……”
帝王垂眉, 神色淡淡, 看上去平静极了, 赢秀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就在方才, 探入他口中的指尖更深了一寸, 甚至能感受到突出的冰凉骨节。
“寡人不叫因还。”
帝王一面作弄他,一面淡声陈述, 咬字清晰,听起来就像是好意提醒。
少年气得眼眸变圆,气鼓鼓地咬紧牙关,试探咬住他的指尖。
似是察觉到他的想法, 钳住他两颊的两指骤然用力,宛如铁铸, 按得柔软的腮肉下陷,陷出两道圆圆的梨涡。
赢秀有点想哭,之前怎么没发现谢舟是这么坏心眼的人,早知道……早知道他就……
他仰起头, 望着帝王出神, 美威仪,容光慑人,当真是世无其二的美人。
像是不满意赢秀的走神,帝王俯下身,愈发靠近, 那双昳丽清冷的眼眸几乎要直直撞入赢秀的眼底。
危险,十分危险。
眼下的情形比刺杀当夜似乎还要可怕。
赢秀灵机一动,垂死挣扎:“香青……”
想亲他,不管是谢舟还是殷奂。
在少年眼巴巴的注视下,帝王扼住他两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力道顿消,抽出探进他口中的指尖。
赢秀眼睁睁地看着帝王修长好看的指尖上连着一线可疑的晶莹,他羞得脸红了一片,从头到脚一阵嗡鸣,险些连头发丝也跟着红了。
这……这……
都怪谢舟……都怪殷奂!
帝王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指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用雪白净帕随意地擦了擦手,示意他:“亲。”
赢秀视死如归,迎着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正想像方才那般亲他的眼皮,帝王却虚虚地点了点他的唇,眸瞳中赫然写着——
“亲这里。”
亲就亲吧,又不是没亲过。
赢秀壮着胆子,一鼓作气,仰起头,重重磕上对方微凉的唇。
是磕,而非亲。
帝王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轻捧住少年的后脑勺,垂首,深入。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终于放开他,问他:“记住了吗?”
赢秀舌尖一片酥麻,就像生吃了辣椒,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牙印,他认真道:“既祝乐……”
他再也不叫错名字了。
赢秀暗暗在心里记下,谢舟很在意名字,必须管他叫殷奂,不然他就会生气。
帝王轻轻笑了一下,维持着这个姿势,替他梳理弄乱的发丝,温声细语:“我听说,你一听到大美人三个字,就着急忙慌地下马车去看?”
不知为何,赢秀竟然有点心虚,谢舟的声音越平静,他心里就越怕得慌,七上八下的,斟酌着为自己辩解:
“我是看了没错,但是我之所以去看,是因为想看看这天底下谁能有你好看……”
绝对不是因为对别的美人产生了兴趣,赢秀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为自己开脱。
“哦?”帝王眸光湛若冰玉,不轻不重地剜过他的面颊,仿佛要透过皮囊看穿他的内心,“是么?”
赢秀点头如捣蒜,“是啊,你猜怎么着,他们说的美人是男后,那不就是我吗……”
在帝王的俯视下,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赢秀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气氛,却意外发现气氛更加沉凝古怪了,他牢牢地闭上嘴,冲谢舟眨了眨眼。
帝王伸出手,指尖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眼皮上,在对方的指尖落下之前,赢秀迅速闭上了眼。
黑暗中,听觉更加清晰,赢秀听见帝王宛如玉质的声音,很轻,蕴含着惊人的危险:
“你再看别的美人一眼,寡人就——”
尾音微微拖长,意味深长,吓得赢秀一激灵,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谢舟想要他的眼睛。
是错觉吧……
谢舟这么好的人,当初要和他分开,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也不生气。
想起湖心亭那一夜,赢秀都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说自己看腻了,导致谢舟一直患得患失。
金裳少年的眼眸骤然认真起来,他抱紧谢舟,解释道:“湖心亭那日,是我说错了话,当时我要去刺杀皇帝,不愿连累了你,所以才……”
所以才会主动和谢舟分开。
帝王读懂了他未竟之言,伸手抚摸他的漆黑柔软的鬓发,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赢秀爱不爱他,对他来说,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赢秀,无论爱还是不爱,赢秀都不能离开他。
心底紧绷的弦彻底放松,赢秀骤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神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就连帝王都忍不住侧目。
“殷奂,你快用膳,饿坏了就不好了。”少年严肃提醒。
帝王:“……”
用完膳后,暗卫领着赢秀来到了宫闱深处的天牢,漆黑的地道中,一个形容狼狈,身长体壮的羌人被关在角落。
那人正是羌族世子。
在江洲堰口上,赢秀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用羌语问起明昔鸾,世子神色复杂,隔着狱门仔细打量赢秀,目光骤然警惕:“你是谁?和阿依是什么关系?”
阿依,羌部对王妃的尊称。
赢秀此番前来,手中提剑,缓缓横剑出鞘,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还请尽数说来。”
“我是羌部王子,你伤了我,我阿耶会举兵南下,杀尽南人。”世子神色倨傲,冷冷地威胁,眼中满是对于这些南人的不屑。
纵使计划有变,他被南人所擒,他也不相信这些弃国南渡的软骨头真的有胆子伤他。
一旁,负责刑讯的刑名淡淡看了他一眼,对赢秀恭敬道:“郎君,还请等某半刻钟。”
半刻钟后,赢秀从世子口中得知了所有关于明昔鸾的消息。
在世子口中,明昔鸾是一个柔弱的病美人,出身南人,在羌王的□□备受争议。
但是不知为何,羌王却格外喜爱她,特意造了一座鸾台,让她居住。
只有逢年过节,羌王高兴了,才会让她在人前露面,更多时候,没人能看见这个羌族阿依。
世子的口吻充满了恶意:“我远远见过她一面,她像是一只美丽柔弱的鸟,供人亵玩。就像南朝,羸弱不堪,迟早会被——”
他话音戛然而止,脸上漆画似浓重的轻蔑骤然褪尽,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颈项下一寸,雪白剑尖正抵在跳动的脉搏上。
金裳少年静静望着他:“继续说。”
世子面色苍白,心底一片寒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赢秀缓缓收剑,刑名却道:“陛下交代过,您可以处决他。”
世子虽然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但是他鉴貌辨色,已然明白刑名在说什么,心生恐惧,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不,”赢秀拒绝,“他是世子,就是要死,现在也不是时候。”
他用的南人的语言,世子听不懂,隐隐察觉出些许端倪,用羌语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用羌语说话?!”
正在往外走的赢秀回过头,立在烛影下,视线穿透黑暗,轻轻一瞥,最后说了一句:
“这里是南朝。”
与此同时,同样身处天牢的王道傀正在闭目养神,算算日子,世子失踪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出来了。
琅琊王氏的人会找出世子,戴罪立功,而他,也会成为合辑两族的功臣。
残烛中的灯油燃尽了,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添油。
王道傀心中愈加不安,先帝时期,他之所以能叱咤朝野,全因天时与人和。
彼时谢太后带着年幼的元熙帝移镇江东建邺,改名建康,定都于此,开立新朝,定年号为建元。
新朝初立,风雨飘摇,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豪强觊觎权位,元熙帝只能与他们共治天下,前者有名,殷室正统,天命所归,后者有权,镇压两姓,抵御外敌。
至于庶民,是士族的附庸,财产。
如今,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昭肃帝是个疯子,皇权在他手中得到了极致的掌控,没人能与他共享权位,共治天下。
王道傀静静坐了很久,想起这一生翻云覆雨,朝野煊赫,那年在家族运作下少年登科,春衫薄,骑马过长街。
琅琊王氏举族南渡江东后,为了收拢南士,他权衡利弊娶了一个南姓高门的女子,他不爱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蚕食她的家族。
后来,那女子失去家族依仗,囿于后宅,郁郁寡欢,为他生下长子,取了小名鉴心,当晚便殁了。
临死前,她说她要回家。
她是琅琊王氏的主母,死后会进琅琊王氏的祠堂。
她的家就在这里。
王道傀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她,想起天光将明时,她卧在猩红床榻上,脸上湿漉漉,冷浸浸的白,凄切地说要回家。
如果这次他还能离开天牢,他就命人把她迁回故乡。
烛火最后扑朔了两下,彻底熄灭,天色渐渐亮了。
二月末,北人的使者再度来到了南朝,这一次,他们是来讨要世子的。
太极殿前殿,帝王正在接见使者。
距离不远的西堂,赢秀正在看寿春坞主案的断由与判牍,上面写的一清二楚,王道傀串通王誉等人,设计寿春坞主案。
建元十一年,利用先帝急诏,召回接连收复中原关内三州的瘐家军,蛊惑圣心,残害忠良,致使瘐家满门被抄,瘐家军就此分割离散,随着瘐家一同南迁的翼州百姓沦为奴籍。
一晃十四年过去。
终于沉冤昭雪。
赢秀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眼前有些模糊,他抬手拭泪,翻看下一卷案牍,继续往下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王道傀的罪行,直看得赢秀叹为观止。
这是顺带顶了多少人的罪?
随着三司的张榜贴在铜驼大街的朱墙上,京畿再次沸腾,琅琊王氏倒台,瘐家沉冤昭雪,这桩案子着实轰动。
据说,那位未来男后是瘐家人,陛下为了给他出气,故而扳倒琅琊王氏。
一时间,京师兴起无数天子与男宠之间的燕闻秩事,不到半日里,话本子都不知卖了多少。
什么一怒冲冠为蓝颜,割袍断袖之癖,直传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就连羌人使者二度进京的消息,险些也被淹没。
午后,等到帝王结束接见,回到西堂。
赢秀正好将卷宗看到第十二遍,他看得眼花缭乱,一壁起身迎接谢舟,一壁道:“这上面的卷宗不对,主公应当替不少人顶了罪。”
刺客早已习惯唤王道傀为主公,刻在骨子里的等级烙印还未褪去。
帝王走进大殿,随意瞥了一眼案几上凌乱的卷宗,不看也知道,赢秀说的都是对的。
底下的朝臣弄些小花样,他并不在意。
一旦涉及他的底线,正好数罪并罚。
“先用膳。”帝王平静道。
赢秀正想把自己圈在卷宗里的疑点拿给谢舟看,发觉谢舟眉眼间淡淡的倦色,又把话咽了下去,乖乖坐了下来。
察觉到少年心情不佳,谢舟垂眸,望着他,平静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小事。”
身处高位,手执至高权柄,朝臣犯些小错,只要不涉及到他手中的皇位,都是小事。
帝王不会提醒,也不会教化,只会筛选,犯错到一定程度的权要,他会直接换掉。
至于怎么换,自然是抄家灭族,清查家产。
赢秀愣了一下,“可是,这都是一条条人命。”
每一桩冤假错案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在这方面,赢秀总是格外执拗,黑是黑,白是白,过当罚,功当赏。
对刺客来说,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一剑见分晓。
侍立在不远处的内监总管眼皮一跳,郎君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敢和陛下争执,陛下是喜欢他,但他不能如此放肆。
帝王并没有动怒,喜怒莫测,那张令赢秀驰魂宕魄的眉眼淡然平和,循循善诱:“你有权力,自然可以彻查。”
他说,“皇帝有皇权,皇后也有。”

赢秀一时怔愣, 权力……
不知为何,他乍然想起了在江州时,谢舟给他的使持节, 代行皇权, 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
那日沅水祭典上, 他试图用鬼神之说阻止他们抛粮入水, 却毫无作用。
一拿出符节,权贵豪强便跪了一地。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皇权么?
在帝王不动声色的凝视下, 赢秀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现在还不是时候, ”
内患稍安,外忧未平,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当谢舟的皇后。
与先前差不多的理由,听到这句话, 帝王没有开口,秀丽冠帻下, 仙姿佚貌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澹然,仿佛早有预料。
赢秀望着他,想到自己已经拒绝过谢舟两三次, 思索片刻, 低声道:“等到天下一色,风月同天,我就当你的皇后。”
少年的声音低缓认真,声量不高,却足以清晰地响彻大殿。
天下一色, 风月同天。
当初在莲叶接天的楼台上,黑白纵横的棋局面前,少年刺客第一次提到天下一色。
帝王低覆眼睫,他可以一统天下,让南朝的版图扩大到关外,至于天下一色,风月同天……
也不难办。
他会让赢秀知道,他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他。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给。
帝王轻声道:“好。”
他伸手,轻抚金裳少年漆黑的髯发,语气轻柔:“到那时候,你可不许食言。”
被摸头的感觉很舒服,赢秀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是有点怕殷奂。
他也害怕当皇后。
赢秀当刺客的时候,上峰常常告诫他,刺客最好的下场就是功成身退,成为主公身边的心腹家臣。
这是刺客能成为的最厉害的人。
上峰从来没有告诉他,原来刺客还能当皇后……
赢秀压下心底那一丝隐隐的胆怯,一转念,问起羌人来朝一事。
羌人使者此番来朝,不同于上次请求南北互市,他们这次还带来了族中部曲的精锐,足有数百水兵。
方才在太极殿,使者先是旁敲侧击问了世子的下落,发现问不出什么,又提议两朝演兵,互相比试。
在赢秀面前,帝王毫无隐瞒,缓声道:“寡人已经答应他们下个月在玄武湖演兵。”
此次演兵,乃是羌人出兵前的试探,一旦南朝落了下乘,羌人便会立即举兵,南下征伐。
羌人有意南征,殊不知,南朝亦有心北伐。
赢秀来京不久,虽然听说过玄武湖,知道这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位于玄武门外,却没有见过。
他也想去看两朝演兵,少年眼眸亮晶晶的,一脸期待地望着谢舟。
帝王静静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道:“届时,你好好待在太极殿,不要靠近玄武湖。”
他不允许赢秀有任何出事的可能。
赢秀失望地垂下眼睫,“不去就不去,都听你的。”
两朝即将在玄武湖演兵的消息逐渐传开,不少身在南朝经营货殖的羌人商贾闻讯而动,连夜收拾东西,准备赶在两朝开战前回到北方。
至于南朝士庶,士族关起门来筹谋,生怕自家的功名利禄受到影响,庶民忙着清点家财,将米缸里的粮食数了一遍又一遍,只盼着能活到天下彻底太平那一天。
消息一路传到北朝,传回国都长安。
长安城,明光宫内,朝臣身着羊角花纹的右衽长衫,跪在殿前氍毹上,手举类似南朝的笏板,口中恭贺大王。
“大王,如今南人要在玄武湖与我朝比试兵力,他们苟安江左,兵力羸弱,定然不及我朝。届时我们沿着西汉水、永水、钶水兵分三路,举兵南下,不出三月,定能拿下南朝!”
端坐在龙椅上的羌王朗声大笑,他已近知命之年,一身藏青色毪衫,双手随意搭在扶毂,身躯微弓,似在蓄力,宛如野兽随时准备进攻。
眉锋如刀,美狰之辈。
比起朝臣的奉承,另一个人听到这一切的表现更让羌王期待,他站起身,径直朝明光宫南面走去。
朝臣彼此相觑,心照不宣,大王这是要去看他的战利品。
为北人所据的明光宫南面有一处禁地,名为鸾台,高百尺,住着一个南朝女子。
羌王摈退无舌的宫人,慢慢登上鸾台最高处,红衣女子凭阑而立,柔软发带随风逶迤,仿佛随时会消失在眼前。
“阿鸾,我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你高兴吗?”羌王走到她面前,挡住她远眺南方的视线。
明昔鸾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咸不淡,好似没有看见他。
羌王没有在意明昔鸾的态度,他自顾自说道:“很快,我就会南征,一举攻下南朝,替你杀了那群当年诬陷你的人。”
明昔鸾笑了一下,正在自说自话的羌王瞬间停下,痴痴地凝视她。
“那你应该先杀了自己。”
在外人眼中柔软,羸弱不堪的病美人如此道。
这么多年,羌王已经习惯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他毫不在意,甚至颇为享受,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还记得吗?建元十年,下邳之战,你带兵夜袭,一箭穿透了我的心口,可惜箭偏了一寸,我没有死。”
最可笑的是,中箭之前,他听说带兵攻打扬州的是一名女子,世人称作赦夫人,还不以为意,轻敌懈怠。
无星无月的长夜中,剧痛之下,年轻气盛的羌王带着猎人被猎物反咬一口的愤恚,牢牢地记住了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眸。
即使那是敌将之妻。
明昔鸾闭上眼,没有看他,羌王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孤身走下鸾台。
十四年过去,他老了,一步一步,远不如青年时走得快。
宫人十年如一日地送上软筋散,却正好撞见下楼的羌王,羌王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不必了。”
不必再给她送药了,即使没有软筋散,明昔鸾也无力伤他了。
高楼之上,明昔鸾静静地望着南方,袍裾下,手中躺着一面破碎的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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