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去刺杀的刺客,不仅没死,还成了陛下的男宠,光明正大坐在陛下身侧。
饶是王道傀久经官场,见惯风云,也不免震惊,漆黑瞳孔有一瞬间的溃散,迅速收敛神色,低下头。
“微臣从未做过陷害忠良之事,天地可鉴。”王道傀一字一句,语气恳切,仿佛真的冤了他似的。
赢秀还未说话,王道傀却问道:“敢问贵人,您是不是瘐家的后代?”
王道傀到底是一代权臣,久经世事,来时还不清楚陛下为何无端端帮瘐家翻案,见到赢秀,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赢秀是瘐家的后代。
从前在琼花台见到赢秀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他是宿敌的遗孤。
当时想要杀了他,碍于他是长子的救命恩人,又有一身卓绝武艺能够为他所用,而且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才勉为其难地留他一命。
倘若瘐明泉下有知,知道他的遗孤被收做刺客,任人调遣,活在刀尖剑锋中,随时都会丧命。
估计他会后悔坚持北伐,后悔当初拒绝了他的招揽,后悔与他为敌。
瘐明有没有后悔,尚且不得而知,王道傀已经后悔了。
——后悔没杀赢秀,后悔让他刺杀陛下。
殿内众臣眼眸微闪,难怪陛下会为瘐家翻案,原来一怒冲冠为红颜,为了讨男宠欢心。
赢秀知道,一旦承认自己是瘐家的后代,只怕谢舟会背上昏君的骂名。
他犹豫了一下,手背一凉,垂眸一看,帝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无声地安抚。
片刻寂阒。
“是,”少年痛快承认,甚至还夸了王道傀一句:“大人好眼光。”
不知为何,分明主意得逞,能在京畿舆论上略占上风,王道傀却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传闻,陛下爱重男宠,甚至在年宴上让他坐在凤椅上……
王道傀眉心一跳,猛然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误的棋。
当今陛下,可不是一个囿于世人评价的皇帝,他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残暴恣睢,残忍嗜杀。
得罪了陛下心爱的男宠,只怕……
王道傀脸色不复来时的平静,被禁军请了下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赢秀望着他佝偻的背影,脑海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若是他的亲生爹爹还在世,估计也是这个年纪。
他有点怅然,思绪飘远,回想起半年前。
那时,他还在给琅琊王氏当刺客,若是有人告诉他,半年后他会坐在太极殿,坐在陛下身旁,审问琅琊王氏的主公。
他只会以为那人吃多了酒打诳语。
谁曾想……当真是翻天覆地。
似是看出赢秀的怅然,帝王轻轻摆手,示意朝臣退下,温声细语道:“有什么跟寡人说,寡人帮你解决。”
赢秀抬起头,顾忌外人在场,开口前思索了一下,唤了一声:“殷奂,”
还未跨出太极殿门槛的朝臣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得四脚朝天。
不是,这个男宠竟然敢唤陛下的名字。
大胆,着实大胆。
动静太大,赢秀下意识朝那边看去,还不等他看出个什么来,那群朝臣迅速离殿,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赢秀:“(⊙o⊙)”
他看起来,有这么吓人吗?
怎么感觉他们都很怕他。
直到那群朝臣消失在视野中,赢秀转头看向帝王,神色已然有几分严肃,认真道:“王氏不愿把谢氏供出来,估计是还指望谢氏会帮他拖延时间。”
显而易见,王道傀在拖延时间。
他似乎有某种把握,笃定只要拖延一段时间,便会有新的转机。
那转机到底是什么?
——建章谢氏?
直觉告诉赢秀,远不止如此。
而且,他还记得,帝王的化名是谢舟,身份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虽说是被他错认的,但帝王能认下这个身份,足见他不怎么讨厌。
建章谢氏的主公是天子国舅,太皇太后的兄长。
这种情况下,谢舟还会帮他吗?
帝王笑了一下,他明白赢秀的担忧,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拖延不了多久,你要是不放心,寡人现在就杀了他。”
他是暴君,从不拘泥条条框框,流言蜚语。
朝野权要,士族贵胄,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不要,”赢秀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他不想谢舟因为他背上昏君的骂名,更何况,此案还是一一细查比较好,草率杀了王道傀,万一疏漏了什么,或者冤枉了谁。
那他与当年那些诬陷瘐家的人又有何异?
在这方面,赢秀出奇地执拗。
他非要查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不可。
帝王轻轻颔首,没有再提直接处决王道傀之事,赢秀却想起什么:“我总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好像留了底牌,得派人盯紧他,看看他这段时间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刺客的直觉无比敏锐,总能察觉到还未出鞘的剑锋。
他预感到,王道傀一定留了后手。
帝王屈指轻叩案几,太极殿的梁柱上翻身飞落几道身影,板正笔直地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卑职参见陛下。”
赢秀不由愣住,这是……同行?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在麓山客舍见到谢舟。
刚踏入楼台,他便隐隐察觉到四面似乎有人,当时以为是自己昨夜没睡好,以致于产生错觉。
现在想想,应当就是这群人了。
帝王轻声对悬镜司的暗卫道:
“从今以后,他便是你们另一个主人,你们要听他调遣,护他平安。”
在场的每一个暗卫,无一不是从刀光剑影中浴血厮杀出来的,具有已臻化境的武功和顶级的城府。
说起来,他们对赢秀并不陌生。
第66章
从前在江州时, 他们便奉命盯着赢秀,甚至在宁洲铜雀台交过手,对他的行事作风一清二楚。
品行端正, 善良单纯, 是个很好的少年。
暗卫们毫无异议, 跪地朝赢秀叩首, 从善如流地唤他:“主人。”
倒是赢秀,蹭的站了起来, 拱手朝他们回礼, 又极为不适应地摆了摆手:“别叫我主人……”
他总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
赢秀试图说些什么摆脱这个令人尴尬的称呼:“什么主人不主人的, 大家都是同行。”
话音甫落,暗卫们顿时神色巨变,重重磕头,异口同声道:“卑职不敢当。”
谁敢说自己和未来皇后是同行?
这话说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他们如此紧张, 赢秀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是, 认真来说,暗卫和刺客确实不算同行。
帝王并不在意这些小插曲,没看底下跪着的暗卫一眼,专注地望着赢秀, 轻声为他解释:“日后他们便跟在你身后, 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吩咐他们。”
还有一件事,帝王没有和赢秀说,赢秀可以调遣悬镜司,但是他吩咐的每一件事, 说的每一句话,悬镜司都会事无巨细地转述给他。
他命暗卫重点关注赢秀身边的那些好友,防止有人动歪心思。
赢秀心里说不出的感动,谢舟对他真的太好了,竟然愿意把心腹暗卫给他调遣。
给人当了那么久的下属,他总算有机会当一回上峰。
首先要把下属的待遇提高,涨月例,吩咐御膳房给他们包吃,再安排地方给他们住,另外每人安排一只鸱鸮。
赢秀逐一把想法说了出来,心满意足,他当刺客时一直盼着主家包吃包住发月例,可是总是被上峰克扣银子,要是没有鉴心时不时救济他,他外出只能睡阁楼。
如今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以为新主子要开始立威的暗卫们:“……”
眼泪突然从嘴巴里流出来了,御膳房的饭菜,嘿嘿,好吃。
暗卫:“ (^▽^) ”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悄悄在心里嘀咕,想不到这男宠竟然如此会收买人心。
嘤嘤,怎么不来收买他们。
帝王从未注意过暗卫的伙食,他也不关心这些琐碎小事。
只是,他没想到赢秀竟然对暗卫这么上心,衣食住行,样样都注意到了。
赢秀正在为自己实现心愿而高兴,面颊微凉,帝王修长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的侧脸,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谢舟似乎很喜欢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少年气恼地看过去,仰头对上一双狭长幽邃的眸瞳,同时,温凉平静的声音裹挟着幽幽寒意,穿透脆弱的耳膜:
“你怎么不想想寡人?”
赢秀郑重思考,老实交代:“想了,一直在想。”他似乎怕帝王不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属于心脏的位置,强调:“这里。”
这里,一直在想你。
“咚——”
仿佛鼓面被敲响,心脏受了一记轻轻的锤击。
帝王一时沉默,这些话,是谁教赢秀的?
帝王天生多疑,听到自己喜欢的话,第一时间不是高兴,而是怀疑。
他轻轻抚过赢秀的发旋,掌心覆盖在浓郁柔软的发丝上,一手为梳,缓缓穿插入发间,替他梳理垂在肩上的马尾。
一壁梳,一壁不经意地问他:“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又是一个平静得像是陈述的问题。
谢舟真的很爱问问题,赢秀暗暗在心里记下来。
迎着帝王深沉探究的目光,少年认真道:“你教我的。”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用帝王的话来反驳帝王:“是你要我多想想你,我告诉你我一直在想你,可是你又不相信,我说不想,你又不高兴。”
说到最后,赢秀试着和谢舟商量:“我要怎么想?”
少年的眼眸清澈,明亮,发自内心地询问,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
谢舟俯视那目光,仿佛被什么烫到,慢慢收回手,良久,终于低声回应他:“……什么也不用想。”
赢秀什么也不用想,只要他还是他自己,谢舟就会一直是谢舟。
谢舟收回手,赢秀反而伸出手,靠了过去,主动抱住他,轻轻拍着帝王高挺的脊背,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安慰他:
“你也可以做自己,我会陪着你的。”
无论是良善无害的门客谢舟,还是可怕的暴君殷奂,他都会陪着他。
但是,赢秀不会告诉他,其实他有一点点怕殷奂。
不多,一点点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卷包袱跑路。
殷奂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力道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做自己么?
只怕赢秀会更加害怕。
赢秀自认已经把话说开,最后郑重地拍了拍帝王,高高兴兴地领着暗卫走了,临行前说自己要出宫。
建康这么大,他还没有出去见识过呢!
左右寿春坞主案暂且告一段落,他得领着爹爹好好出去玩一玩。
赢秀已经全然忘了,谢舟当时告诉他要留在太极殿,不能外出一步。
在他身后,帝王站起身,未发一言,过了片刻,对闻讯赶来的禁军统领道:
“好好看着他。”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赢秀可以出宫。
禁军统领跪地叩首,郑重点头,“属下必定会护好皇后。”
“皇后”二字一出,太极殿内的宫侍又是一惊,忙不迭地低眉垂首,屏息敛声。
这是明晃晃的站队,还是站在来历不明的男宠身后,陛下向来多疑,不知会如何作想。
纵使再喜欢那个男宠,只怕都免不了忌惮怀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帝王轻轻颔首,只说了一个字:
“赏。”
禁军统领在宫里称呼男宠为皇后,受天子恩赏,此事传出去,在京畿掀起轩然大波。
抵触男后,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站在男后这边,暴君一开心,说不定会有所赏赐。
一时间,南朝上下掀起一阵吹捧男后的风气,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有人夸赞那个不知姓名来历的男后。
赢秀出宫这一日,乘着马车经过长街,远远听见有人议论:“……必定是天上神仙,美姿容,善言笑,举世无双大美人也。”
一听到大美人三个字,赢秀连忙叫停马车,揭开车帷朝外看去,看了半天,却只看见楼台上几个少年正在谈论,没看见所谓的大美人。
赢秀心中实在好奇,带上斗笠,钻出马车,登上楼台,随意在角落找了一方案几坐下,叫跑堂上了一壶清茶,一面饮,一面竖耳听。
“那位必定是美人,不然……也不会如此宠爱他。”
“……不是好色之徒,若是他好色,何至于后宫虚置数十年。”
几个年轻的少男少女围案而坐,不知在谈论何人,每逢谈起,都会默契地压低声量。
仿佛那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以致于不敢大声谈起。
“——你们说的美人是谁?”
少年声音清亮,明朗,犹如朗日照怀。
少男少女们循声望去,在角落看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白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秀气明晰的轮廓。
“你不知道?”
少年们看了看他身上华丽的金裳,以及细颈后垂下的金色发带,此人分明是在模仿男后的打扮,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年大多心高气傲,不喜欢此等附庸风雅之辈,转过头去,不再搭理赢秀。
赢秀:“(T▽T)”
为什么大家不理他。
他颇感失落,朝外走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道:“据说,那位男后容色倾城,毫不逊色于陛下……”
当今陛下美威仪,容光慑人,亦闻名南朝。
只是,过人的容貌,比起他残暴嗜杀的性子,又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男后?
赢秀的耳尖动了动,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回首问道:“你们方才说的是男后?”
那岂不是在说他?
“是又如何?”
少男少女们狐疑地盯着眼前带着斗笠的金裳少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人身上的衣裳看似低调,实则做工精细,布料华贵,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料子。
难不成……
不可能,他们迅速打消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那位未来男后怎么可能离开禁宫,暴君又怎会放任他离开宫闱。
意识到他们口中所说的大美人是自己,赢秀有一瞬间的呆滞,他走下楼台,走到转角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其实也没有很美,一般般美而已。
没有遇到谢舟之前,赢秀睡前喜欢用剑身照自己的真容,像是金鹤打理自己的翎羽,骄傲地看了又看,随后心满意足地入睡。
遇到谢舟之后,他一心沉迷于看谢舟。
——谢舟才是真正的超级大美人!
赢秀很想回首反驳他们,想了想,倒也不必执着口舌之争,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马车很快便驰到了东坊,此处毗邻秦淮河,位于上游,闹中取静,乃是京师中寸土寸金之地。
爹爹就住在这里。
马车停在一处崭新的门庭边,华丽门匾上落款瘐府,字迹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过。
赢秀跳下马车,任由长风带起他的发带和袖袂,驻足在门前,仰头盯着那道恢宏牌匾看了看,认出那是谢舟的字迹。
当今圣上的御笔。
少年没想到,谢舟竟然瞒着他,给瘐家题了字。
他决定回去要好好亲一亲谢舟。
还不等叩门,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瘐安走出来,招呼道:“赢秀!快进来,早就给你备好菜了!”
他还热情地朝车夫招手,“你们要不要也进来用膳?”
车夫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拱手道谢。
“陛下一早就派人和我说了,你要来看我,我特意去买了些好酒好菜……”瘐安拉着赢秀在院子里坐下,一面上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
他对谢舟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赢秀不免有点好奇,“爹,您现在知道谢舟的好了?”
瘐安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他刚刚辞别赢秀从太极殿出来,正想跟着宫侍出宫,宫侍却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站在御书房等着了许久,帝王终于来了,一身衮服,冕旒遮住面容,神色看不真切,浓重的压迫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原来,这就是天威。
他跪在殿前,跪在天子面前,久久等不到对方发话,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您专程留下草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天子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中没有恶意,也无丝毫善意,仿佛他与花草无异。
“岳父,请起。”
年轻的天子语气低沉平静,听不出一丝对长辈的恭敬,温凉淡漠。
瘐安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称呼自己为岳父,更加不敢起身,跪在柔软地衣上,小心翼翼地回绝:“陛下这句岳父,草民着实惶恐——”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头顶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黑暗中走出几位宫侍,手里都端着漆红托盘,上方蒙着红布,上面的东西似乎是颗圆球。
瘐安心脏一跳,一个不妙的预感骤然浮上心头。
宫侍们站定后,低眉垂首,面无表情,宛如一尊尊精美泥俑,捧着托盘,立在不远处。
琉璃灯煌煌,照得大殿森罗可怖。
“寡人听说,岳父这些年一直受人追杀,永宁八年受了重伤,因此放任赢秀寄养在士族府中。”
天子语气很轻,斯条慢理,听不出喜怒,却叫瘐安冷汗津津,如此久远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赢秀,皇帝怎么会……
是了,他竟然忘了。
眼前人可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暴君。
天子好似没有看见瘐安警惕紧绷的神色,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些人的追杀,让赢秀小时候不得不颠沛流离,如今,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红布揭开,露出托盘上盛着的什物。
一双双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惊恐绝望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瘐安。
瘐安浑身一震,他认得这些人,这些都是如同鬼魅般咬死他不放的绝顶杀手。
若没有少时云游天下,江湖上学来的一身轻功,只怕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无视瘐安脸上的震悚,天子走下龙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立在几步之外,垂眸睨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岳父,请起。”
这一回,瘐安以手支地,艰难地爬了起来,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如寒星,锐不可当,“陛下,草民只问您一个问题,”
“说。”天子道。
“等您厌弃了赢秀,不要杀他,请让我带他走吧。”一个年迈的父亲恳求道。
烛影晃动,宛如庞大鬼魅,映照得天子忽明忽暗的脸色,恐怖的威压无声地蔓延,宫侍捧着人头跪了一地。
惟有瘐安还站着,一脸固执,僵持不动。
“——好。”
天子低垂眉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
“爹!你发什么呆?”
道熟悉的少年音唤回了瘐安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正好看见赢秀在眼前挥手。
“没事,突然想起一些旧事罢了。”瘐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上菜肴。
赢秀狐疑地盯着爹爹看,试图从爹爹脸上看出端倪,他总觉得爹爹有点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住在建康水土不服?
知子莫若父,瘐安赶在他开口之前转移话题:
“这处宅子旧址是瘐家原先在建康的府邸,风吹雨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陛下一早就命人按照原来的样子修葺好,用完膳,我带你去看看你爹娘旧时的住处。”
天子对赢秀确实上心,专程命人按照瘐府原来的布局重建,就连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漂泊十四年,赢秀也算是回家了。
瘐安吃着吃着,忍不住落泪。
“爹!”赢秀如临大敌,扔下双箸,起身查看瘐安的身子骨,万分紧张:“您不会要死了吧?我这就叫太医给您看看!”
宫廷御医,也是他能看的?
赢秀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张口便叫太医。
瘐安没好气地撇开他的手,眼泪都被他气没了,“你啊——”
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该叮嘱赢秀什么好,叮嘱他谨慎些吧,京畿如此危险,赢秀的安危实际上全系在天子一人身上,与他谨不谨慎毫无瓜葛。
叮嘱他多多讨好殷家人,他又觉得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都别扭。
没办法,酝酿了半天,瘐安只得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吃饭!”
赢秀乖乖坐下吃饭,爹爹嗓门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待会儿再传个御医给他看看。
用完膳后,赢秀跟着爹爹把瘐府上下逛了一遍。
说实话,瘐府清贫简朴,两进的院子,东西各一个厢房,再加一个不大的庭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小小的一方天地,赢秀走走停停,看了很久。
真正的瘐府已经覆灭了,在十几载春秋前就已经樯倾楫摧,不复存在。
屹立在赢秀眼前的,是谢舟为他重建的瘐府。
草木葳蕤, 清风徐来,在赢秀看来,瘐府每一处都无比新奇。
走过石阶, 登上府中最高的楼台, 远眺是外面一条素练似的秦淮河, 近看是自家府门。
瘐安凭栏而立, 目光遥远,“当年你爹娘就站在这里, 怀里抱着你, 远远地看着府门。”
建元八年的七月,明昔鸾刚刚生下赢秀, 身体虚弱,不能从军,只能待在京师,瘐明留京陪着她。
瘐安为了避嫌, 明面上已经和瘐明一家决裂,离京在外游历, 某日收到兄嫂传书,得知侄子出生的消息,千里迢迢归来。
长夜里,立在门下远远看了一眼。
兄嫂叫他留下歇一歇, 彼时还是少年的瘐安摇了摇头, 转身翻身上马,冒着风雪,赶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了京师。
此后三年,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师。
直到瘐家出事,满门抄斩。
风雪消融, 立在楼台上等候的人变成了瘐安。
春风终于来了,却吹得他两鬓斑白,就像建元八年,冒雪归家的少年鬓上的霜。
“兄长,嫂嫂,我回来了,”
年迈的瘐安低声道。
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
“爹!你别哭了……”
瘐安眼眶里的晶莹看得赢秀心里闷闷的,他吸了吸鼻子,伸手触碰脸颊,后知后觉自己脸上也有两行湿润。
爹爹坏,把眼泪传染给了他。
赢秀决定罚爹爹陪自己游玩京师。
一听要出门,瘐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出现了罕见的为难之色。
羌人和汉人虽说都是黑发黑眼,到底是不同的,汉人的眉眼相对柔和精致,羌人则是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立体,身量也高,体格壮实。
他是两族的血脉,身上流着羌人的血,长得也像极了羌人,少年时在京师没少受到白眼和唾弃。
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不管在何处都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的习惯。
看出爹爹的顾虑,赢秀什么也没说,拉着爹爹走到马车旁,掏出一顶帷帽,踮起脚一把套在爹爹头上。
……套歪了。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试图扶正,更歪了。
赢秀:“(QnQ)”
瘐安:“……”
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默默伸手扶正了自己头顶的帷帽,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走!”
赢秀本想和爹爹坐一辆马车,孰料暗卫已经准备了两辆,还特意叮嘱其中一辆是根据瘐安的身高特意定制的。
赢秀:“……”
他很矮吗?也就比爹爹矮了一点点而已。
望着两辆高低不一的马车,金裳少年羞愤难当,径直钻入属于自己的矮马车。
暗卫暗自抹了一把汗,陛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和主子同处一室,他们琢磨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么丰厚的月例不是一般人能拿的。
暗卫自豪地称自己为二般人。
马车经过铜驼大街,驰过铜雀桥,途径长干里。
江左山陇与城南的山冈交错,形成了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长干,不少百姓就住在这里。
长干里西面毗邻西锦绣坊,顾名思义,锦绣天地,聚四海人士,贩八方奇珍。
马车停下,赢秀带上帷帽,轻轻巧巧地跳下马车,回首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跟着跃了下来,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要来此地。
很快,瘐安便明白了。
坊内坐落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卖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什,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很多羌人。
男女老少,或是穿着羌部服装,或是穿着南朝的汉衣,神色自若地穿梭在人流中,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这其中亦有南朝人,对羌人的态度再寻常不过,甚至还会与羌人打招呼。
“来啦,快来看看今日吃什么?”
——“给我来一碗草原酥酪!”
“好嘞!”
瘐安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原来,羌人竟然也能和南朝人和平相处。
在此间天地,仿佛没有地域种族之分。
“爹,”赢秀发现爹爹一日之内发了好多次呆,他不免有点忧心,难道爹爹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了?
看来,这回真得请御医了。
赶在赢秀请太医之前,瘐安制止了他,似乎想起什么,问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朝人和羌人,怎么可能共处一地,还相处得如此和谐。
赢秀拉着爹爹寻了一处茶楼坐下,点了几道点心,不忘给随行的暗卫也点了菜,解释道:“前阵子羌部使者进京,向天子请求南北互市,天子应允,北方羌族商贾陆续而来,互通有无。”
“而且如今四洲大运河竣工,水运便利,往来便捷。”
这才有了如今南人与北人相处融洽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