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来绕去,江州的士族官绅总算听明白他的话,这少年的意思是,要停止往河里倒米。
不然,他们就是行人道,不尊天道,不敬水神。
从来只有他们用鬼神之说来压人,何曾有人胆敢用鬼神之说来压他们?
方士冷笑了一声,“什么人道,天道,按照你的意思,难不成祭祀水神,还要水神给百姓献上祭品不成?”
当着众多贵人的面,赢秀往前几步,一直走到犊车旁,指尖按住盛满白米的木桶,语气坚定:“借鬼神之名,欺压百姓,诸位是忘了永宁元年,陛下是如何处理这类案子的么?”
永宁元年,十二岁的昭肃帝践祚,一道诏书,几乎杀尽京师内外的方士。
一夜之间,多少香火鼎盛的道场,寺观,被清算,剿灭,此举震惊南朝。
有官吏冒死上谏,头戕龙柱,血溅丹墀,据说触柱后那官员一息尚存,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命人给他收尸下葬。
自此,原本风行南朝的鬼神之风一度泯灭绝迹。
两位副官正在犹豫,他们还不至于被少年区区几句话吓唬,却不得不思量他说的话。
毕竟,那可是昭肃帝,闻名汉羌的暴君,暴虐之名传遍江左和关内,一听到他的名号,就连饮血茹毛的羌部也惶悚不安。
更何况,他们只是副官而已,都尉,延尉,江州牧三人都告病在家,明摆着是要他们当草靶,来日东窗事发,承受天子怒意。
“你说行天道,要如何个行法?”副官试探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撇清自己的责任,把自己摘出去,至于什么祭神,沅水开闸,说到底都是上面那些沉迷谈玄的贵人的意思。
奉命办事,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此番前来,赢秀做好了拿出令牌的准备,那道冰冷华美的白玉令牌正贴在他的心口,随着他紧张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来由地给他一种错觉,谢舟就在他附近。
“要行天道,自然是将粮食赠还给百姓,只多不少,以表水神恩泽。”赢秀道。
还粮与民?
在场的士族和豪绅对视一眼,别人心里不清楚,他们可是一清二楚,江州的百姓每人征收二石米面,加在一起擢发难数,摆在犊车上用来祭神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真正的大头全部都在他们的私库中。
已经吞下肚子里的,怎么可能因为这少年的只言片语,就要还回去?
副官轻轻颔首,无意与他纠缠,只想快些把这个少年打发走。
方才僮客告诉他,这少年从前因为涉及宝瓶口溃提一案,自请入延尉狱,不到两个时辰,江州牧亲自提人,只为把那少年平安送走。
可见这少年来历不凡,许是幕后有贵人撑腰也未必。
至于还粮的事——
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理。
为官四十年,谨小慎微,不得升迁,从未收授过贿赂的副官如此想道。
他是两袖清风,另外一个副官却道:
“别听他胡说,来人,直接把米面都给本官全部倒下去!”
倒个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清白了。
赢秀指尖微动, 下意识想要拿出藏在袍裾内的令牌,那是谢舟给他的。
谢舟虽是国相的门客,然而国相远在建康, 而谢舟却身处江州, 相隔千里, 显然是不受主公重视。
倘若因为此事连累了谢舟……
赢秀的指尖微紧, 扣在玉佩上,犹豫了一下。
手执长矛的官兵已然走到他前面, 四面夹击, 要将他拿下——
百姓越加躁动,不少涧下坊的百姓呼唤着小恩公, 一群人骤然冲破官兵的防线,霎时间抱紧犊车上的木桶,挡在赢秀眼前。
木桶里盛的白米晃晃悠悠,险些倾倒, 百姓心疼地掬起白米,将木桶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
“你们这群刁民, 要造反不成?”
那位副官怒不可遏,眼中既有怒意,又有慌乱。
他如何能想到,眼睁睁看着粮食被倒进江中, 依旧不声不响的百姓, 见到这个少年差点受伤,竟然会一拥而上,挡在他面前。
这少年究竟是何人?在百姓中的声誉不小。
“将他们全部都给本官抓起来!赶紧把粮食倒进江中,千万不能延误了时辰!”副官疾声道。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 只怕会惹得整个江州沸沸扬扬,倘若上达天听,被远在京畿的那位皇帝知晓……
副官不敢再想,接过方士手中的麈尾,快步上前,抬手,对着一个抱着木桶不放的孩童扬鞭打去——
“咻——”
麈尾极长,破风而来,声如裂帛,鞭落后,必定会在那孩童身上刺出道道血痕。
朴素的窄袖扬起,一只纤细软韧的手骤然攥住麈尾,指尖微动,不过轻轻一拽,那位年轻力壮的副官当众摔了个踉跄,几乎扑倒在地。
他狼狈地抬起头,看见原本被簇拥在百姓中的少年,不知何时越过重重百姓,到了他面前,单手攥住了麈尾。
少年正垂睫看他,不喜不怒,俨然是看死人的眼神。
副官浑身一栗,想不到这少年竟然有这样的气势,心底莫名地生出恐惧,双股发颤,一手支地,想要起身。
没看地上的副官一眼,赢秀随手将麈尾掷下沅水,象征着士族权威的麈尾跌下江流,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于礼貌,赢秀还是俯身将副官扶起,那副官勉强站稳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不明白这俊秀少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了退步,怎么也得把它压下来。
副官咬了咬牙,疾步往后退,呵斥身后的官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些人通通带走!!”
把这些粮食全都倒了,倒进滚滚江流,自然无迹可寻。
士卒也是人,出身百姓,本是一体,又怎能对着自己人动手?
一时间,士卒和百姓胶在一起,谁也没有动弹。
“南朝的士兵,不打羌人,反而对着自己人动武。”赢秀道:“这就是上官的治国之道?”
一声斥责,声音并不尖利,却一针见血,锋利无俦。
直说得在场的士卒别过脸去,不敢直面百姓,我心匪石,心中亦有社稷黎民。
“……妖言惑众,这是在妖言惑众!”
副官喃喃道,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白净秀美,却牙尖嘴利,就连江州官署的士兵都被他说得不听号令。
今日必须要解决掉他,免得来日东窗事发。
“你们破坏祭典,理应受黥面之刑,本官愿意既往不咎,不计较你们的过错,将稻米散给你们,只要你们交出这个妖言惑众的少年——”
副官的话说到一半,一旁的小长安怒骂了一声:“你是坏人!说的都是假话!”
小女孩的声音陡然被淹没,原本簇拥着赢秀的百姓骤然变得吵闹,有人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即使此举有些愧对小恩公,但是小恩公那么有本事,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最终,百姓犹豫了片刻,零星几个人走出来,走到官兵中,剩下的人依旧抱着木桶,寸步不离地站在赢秀身侧。
俨然一副要和官府对抗到底的模样。
赢秀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看到有人离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其实,百姓并不需要他这么做。
有人走了,大多数的百姓还在站在他身边,簇拥着他,以他为首。
纵使微小如萤火,汇在一起,也能照亮长夜。
副官面色发白,强装镇定,对着僵持不动的官兵骂道:“不听军令者,通通斩立决!”
在一迭声的催促下,官兵终于缓缓动了起来,手中攥着兵器,低着头,朝着百姓走去。
“我有令牌在此——”
青天白日下,一道冰冷璀错的白光异常晃眼,赢秀手举白玉令牌,厉声道:“谁敢妄动?”
十七岁的少年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并非不信谢舟,只怕此举会给谢舟带给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用他给的令牌。
南朝有符节制度,天子授节,拥有使持节者,可以不奏朝廷,擅杀二千石以下官,此为先斩后奏。
江州的官绅士族从未见过天子所授的符节,却有眼尖的人认得上面的龙凤章纹,栩栩如生,和阗玉冰冷温润,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是……
天家之物啊!
当即有人跪地叩首,连声高呼:“我等叩见持节使大人——!”
率先跪地的是年长的方士,能在永宁元年杀僧灭佛中活下来的方士,除了少数几个气运好的,其他人身上都有八百个心眼,堪称见风使舵第一人。
道场寺观中最重规矩,年长的方士既然跪地,年轻的方士纵使不明所以,也迅速跟着齐齐跪下,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手上的羽扇鏖尾拂尘跌了一地,就算不慎被砸了脚,也无人敢出声。
江州的豪族官绅一脸不解,眼睁睁看着自矜清高的方士们跪了满地,对着手持令牌的那少年连声高呼。
豪族只是愣了片刻,盯着那少年手中高举的令牌看了又看,再听方士称呼他为持节使,面色骤然一变,连忙跟着跪下,对着少年高呼。
两位副官没有跪,但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没有人敢质疑那少年手中的符节是假,因为,放眼整个南朝,绝不会有人胆敢冒着昭肃帝的名号招摇撞骗,除非他想拉着九族一起下地狱。
咚的一声,年长的副官最先跪地,低着头,满心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和持节使发生冲突,应当不至于开罪了持节使。
至于年轻的那位副官,他想起自己试图用麈尾鞭打持节使,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早知是对方手中有天子亲赐的符节,他宁愿开罪整座江州府的豪绅,抱着玉石俱焚的心,逼着他们把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也不会万万得罪了持节使!
……悔之晚矣!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认不得符节上面的龙凤章纹,也认不出那玉的材质,只听得后面的贵人们无端高呼,转过头去,发觉贵人们齐刷刷已经跪了一地。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峰,指使他们对百姓动手的长官也跪了下来,低眉垂首,往日高耸的脊梁弯得像一道服帖的小桥。
士卒们有一瞬间的迷惘,他们也该跪吗?对着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
来不及多想,他们扔下手中的兵器,朝着手持令牌的少年,以及他身侧的庶民跪了下来。
原本精神紧绷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跪了一地的贵人,又仰头看了看手举令牌的赢秀。
他们想了想,熟练地弯下膝盖,准备学着那些贵人的样子,对着赢秀跪下。
“你们给我起来!”
回应他们的是少年一声厉喝。
百姓一个激灵,佝偻的脊梁瞬间直起。
看着这些跪地山呼的贵人,他们异常局促不安,甚至比方才还要不安。
从来只有他们跪人的份,何曾有人叫他们起来,挺直脊梁,接受这些贵人的朝拜。
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是日夜不休的残酷报复。
最尴尬的无异于那几个原本站在赢秀身边,又投靠了官署的百姓,这下他们两面都不讨好,跪在人群中间,融不进站着的百姓,也融不进跪地的士族。
赢秀的手在轻轻地发抖,两指攥着的令牌似乎有千钧之力,压着他的手臂沉沉地往下坠。
谢舟说过,这是他的东西,不是建章谢氏的。
区区门客,何来的天子符节?
事到如今,赢秀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原本气势凌人的官绅跪在堤坝上,百道羽衣,千道白袍,跪成一地浑浊的雪白。
没来由地,少年刺客心里闪过一道念头,这就是权力么?
这就是书上说的,世间人人追求,汲汲营营,不惜为之生,为之死的权力吗?
堤坝上,鸱鸮还来回穿梭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中,来来回回地口衔白米,散于百姓。
这是他奔走多日,费尽心思向同僚借的鸱鸮,本来想着,这群士族既然借鬼神之谈征粮,他便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样借鬼神之谈,逼他们还粮。
连日筹划,费心设计,都不如一道小小的令牌。
刺客有些恍惚,白衣门客温凉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很轻,却透着某种未卜先知的诡谲: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只有用了,才知道权力的滋味。
沅水滚滚东流, 拍打着一道道敞开的巨大船闸,湍流遡波,江风不断吹袖来。
吹动赢秀的素色袖筒, 吹得窄袖鼓起, 猎猎风中, 他手中那枚符节闪着粲然日光。
将符节收回袖中, 坠在暗囊里,很轻, 如同来时那般贴在赢秀心口, 却无端让他有些不自在。
就在方才,刺客见识到了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权力,准确来说,是皇权。
至高无上的皇权。
堤坝上烈阳高悬,照得人头晕目眩, 跪得发颤的官绅迎着天光,小心翼翼地抬眼, 发觉持节使已经收起符节,犹豫半响,一手支地,试探着起身。
两位副官放下兵刃, 率先走到赢秀面前, 脸上带笑,态度恭敬,抬手作揖,几乎是同时开口:“下官拜见持节使。”
他们相视一眼,年长的副官对赢秀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持节使大人,您若是想将粮食散给百姓,倒也并无不可,下官这就命人散了——”
闻言,四面的百姓面露喜色,已经准备好跪下谢恩。
“等等,”赢秀道,他回首扫视一圈,官署征收每人两石米面,这里的粮食,算上之前倒的,也远远不够,“百姓每人散还两石,签名画押,明文编纂成册。”
少年声音清澈明亮,铿锵有力:“四石米面,一两也不能少。”
分明只征收了二石,他张口便要四石。
两位副官的面色微变,眉头抽搐了一下,端着笑,连声附和:“是是是,都听大人的,一两也不少。等卑职回去准备准备,知会一声州牧。”
他有心拖延,赢秀却没有给他拖延的机会,寸步不让,“今日便散还于民,我就在这里看着。”
“大人,这未免匆忙了些……”
副官话说到一半,想起赢秀手中的符节可以擅杀两千石以下的官员,想想自己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百石,换言之,可以杀十个自己。
他讪讪闭了嘴,连连点头,“都听大人的,今日便发完。”
副官一壁派人去知会都尉和郡丞,一壁紧急让江州府中的豪族调度坞堡中的粮食,先安抚住持节使,至于别的,日后再议。
一辆辆犊车穿梭在堤坝上,一趟又一趟,搬来了粮食米面,小卒用汉秤称量着,确保二石米面,一两不少。
赢秀立在旁边,看着百姓排成长队,一个个领粮食。
小长安也被放了下来,头上的双螺髻凌乱散落,小脸红扑扑,紧张不已,望着赢秀,大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赢秀循声看去,第一时间没看见人,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脚下的小不点。
他伸手摸了摸小长安的脑袋,“你娘呢?我派你送你回家,以后这么危险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方才,一众百姓都没有出头,倒是她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率先出头,怒斥官兵,质问他们为何要把粮食倒进江中。
这是个好孩子,不能让她再掺和这种事了。
小长安没了在官兵面前的神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恩人:“娘亲不让我来,我悄悄地来,想看看他们拿我们家的粮食做什么。”
这孩子像是有些不满赢秀不让她出头,大声反驳:“这么危险的事,恩人您也做了,怎么就不许我做?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女孩么?”
赢秀没有接触过小孩,对这种年幼弱小,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生物无力招架,犹豫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和你娘说去。”
不过多时,小长安的娘亲姗姗来迟,一把抱住小长安,对着赢秀连连道谢。
赢秀不怕冷言冷语,却有点怕别人的称赞,敛在袖筒下的手捏住一角布料,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耳尖有点发烫,许是红了,所幸有两侧鬓发遮掩,应当没人能瞧出来。
远处,副官正在焦急地搓手,等着前去通报州牧的僮客归来,等了小半天,终于等到垂头丧气的僮客。
“回禀大人,属下几个跑遍了都尉府和郡守府以及州牧府,三位大人的门僮都说,他们主公病了,起不了身,一切交由您二位做主。”僮客顿了顿,继续道:“州牧府的门僮说了,要好好伺候持节使。”
言下之意,便是万事都由着这个持节使,两位副官没了撤,只得连声催促豪族一车车地搬出粮食。
在江州府横行了几十年的豪族,头一回吃瘪,还是在百姓身上吃了瘪,难免不忿,但谁也不敢去试探那位远在建康的暴君的手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一直等到戍时,接近宵禁时分,官绅终于派完粮食。
百姓肩上驮着属于自己的二石粮食,怀里抱着官署发的二石米面,高兴之余,又有点胆怯。
他们弯下腰,对赢秀深深鞠了一躬,赢秀吓了一跳,想要叫他们起身,百姓却纹丝不动,坚定不移地鞠完了这一躬。
“多谢恩人,若是没有您,我们的粮食可就要被他们白白糟蹋了。”一个老翁对赢秀道。
赢秀一连听了许多称赞他的话,眼前掠过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连带着他自己也有些无措。
“这些粮食本该就是你们的,我不过是替你们要回来罢了。”
百姓连连摇头,争着要把粮食送给赢秀,他们不知道持节使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知道赢秀是他们的恩人,粮食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都想把粮食送给恩人。
赢秀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拒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摆出一副冷脸:“倘若你们不要,我便叫官署收回去。”
然而百姓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团团围着赢秀,哀求着,想要他收下自家的米面。
迫于无奈,赢秀只好用上轻功,趁着百姓不注意,迅速钻出人群,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直喘气。
好多人……
吓死他了!
与此同时,沅水附近的高楼上,最高处的静室窗棂敞开,有人静坐在其间,将一切收之眼底。
中领军随侍在天子左右,此时立在窗侧,朝下眺望。
他看见少年刺客据理力争,意图借鬼神之说回击官绅,看见他迫于无奈,拿出符节,看似镇定,实则无措地接受千人跪拜。
甚至能依稀听见,那群百姓要跪他时,少年刺客疾声说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起来!”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这少年,好威风。
他手中的符节再来几个,甚至能把他——皇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也杀了。
先斩后奏,先取性命,后奏天子。
陛下将符节给了赢秀,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毕竟,古书有云,权者,人莫离也。
人一旦尝过手握权柄,执掌生杀的滋味,便再也离不开权势。
寻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常年屈居人下,俯仰由人的士族刺客。今日他手握符节,受千人跪拜,怎会甘心在明日,变回那个势微的刺客,继续被人利用。
看来,赢秀应当是不会将符节还给陛下的。
电光火石间,商危君骤然意识到了圣心所在,陛下有意要用权势绑住刺客,要他主动沉沦,受困于权欲,再也不能脱身。
世间向往权欲的人多了,像赢秀这般赤忱天真的少,几乎是万一挑一。
等赢秀变成前者,陛下玩厌了,便会……
商危君无端有点同情赢秀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为民伸张,扶危济困。
——对得起他的小字,扶危。
商危君微微侧首,看向皇帝。
年仅二十四岁,暴君之名却已经传遍天下的皇帝一身皎洁白衣,宛如仙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堤坝上那道秀气高瘦的少年身影。
莫名的,似乎有一道视线正在居高临下地射来,不含恶意,却让向来敏锐警惕的刺客有点不舒服。
赢秀骤然转身,仰头往高处看去。
沅水附近矗立着一道道闳宇崇楼,临水而立,楼台水榭,无不透着江左风流。
赢秀张望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异常,直觉告诉他,方才高楼上有人在端详他,某种温和、淡漠的审视。
身边有人靠近,赢秀骤然看去,那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万万想不到区区少年,竟然如此敏锐谨慎。
“持节使大人,下官已经分发完粮食,至于那些在家中、田垄上务农、在外作业的百姓,下官也派了人前去送粮。”副官硬着头皮道。
不知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上沾过血的人,和清清白白的百姓是不一样的,气质天差地别,眼前这个少年……持节使,显然是沾过人命的。
对方杀过人,而且随身带着天子御赐的符节,对俸禄二千石以下先奏后斩,可以一口气斩四个他这样品阶的小官。
他焉能不惧。
“有劳两位大人。”赢秀礼貌地和他们道谢。
两位副官一下愣住了,足足怔愣一息,年轻的副官下意识道:“不客气。”年长的副官则道:“这是下官份内之事。”
亥时将至,堤坝上的百姓陆续离去,豪族立在原地,一脸菜色,方士有意无意地盯着赢秀看,目光中满是探究。
赢秀来时没有雇车,如今要走路回麓山客舍,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身后那些贵族神色错愕,想不到持节使竟然徒步归程。
心思活络的人,早已蠢蠢欲动,打算上前邀请赢秀乘坐自家的马车。
几辆士族的马车停在赢秀面前,赢秀正要一一谢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凌厉的少年声音:“是你?!住在琼花台的赢秀。”
循声望去,是一座四人抬的人辇,四面僮客提着角灯,照出微光,漆红的檀木轿辇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衣袍朱红,衣摆漆黑,眉眼颓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看。
建元年间,中原四大衣冠士族随少帝南下江左,再立新朝,定都建邺,与元熙帝共治天下。
四大衣冠,谢王桓郗,高平郗氏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高平郗氏嫡系的少公子,郗谙。
因为他,赢秀才会成为刺客,由琅琊王氏的恩人,变成隐姓埋名,任人调遣的刺客。
赢秀这段时间没有用易容,用的都是自己的脸,所以郗谙才会认出他。
赢秀轻轻一笑,“嗯,是我。”
“你怎么敢用真容示人?又是从何得来的符节?”郗谙懒洋洋地以手支颐,尾音上扬,语气轻慢,“哦,该不会是你爬上了琅琊王氏主公的暖帐,那个老头子把王氏的符节给了你?”
如今四大士族手中的符节,都是先帝所赠,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那位年轻暴君赏赐的符节。
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似笑非笑:“恭喜你呀,这张脸总算派上了合适的用场。”
众目睽睽之下,高平郗氏的少公子对持节使出言不逊,坐在马车中的豪族只庆幸自己没有下车,不至于被殃及无辜。
赢秀有点腼腆,道:“多谢少公子夸赞。”
他知道郗谙在变着法地夸他长得好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好看,每天出门他都会照照问心剑,欣赏一下自己。
郗谙:“……”
怎么两年不见,他更想打死这个闷葫芦了。
赢秀道完谢,准备走路回家,身后却传来少年阴鸷古怪的声音。
“怎么?你一个人走路回去?”郗谙道:“不如坐我郗家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话音甫落,高平郗氏的府兵自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团团围拢过来,将赢秀围在垓心,黑暗中,依稀可见每人皆身着武衣,袖中执剑,杀气凛然。
旁观的江州豪族连忙驱动马车,悄无声息地退出包围,只留赢秀一人,独自面对上百位精悍府兵。
远处沅水潮起潮涌,浪涛声渺远空灵。
赢秀来时没有带剑,他叹息一声,慢慢回过头,一双眸瞳清澈锐利,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非要送我一程么?”
刺客漂亮,却又危险,构成一种极致的、令人心醉的美。
望着这张脸,郗谙痴痴地出神,骤然笑了,笑容越扩越大,他正要吩咐府兵将赢秀拿下,在无人之处打断筋骨,用红绳五花大绑,送到私邸。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等一等,”
寂静长夜里响起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可想而知,说话的青年必定性情温润,心底良善。
循声看去,一辆低调的马车一直静静屹立在不远处,马车内的主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赢秀骤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不由微微蹙眉,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筋骨,顺带将系在高马尾上的发带扎紧了。
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不耐烦地收回视线,正要抬手,却听马车内的人继续道:“我来接赢秀归家,就不劳烦你了。”
面对数百府兵,独自坐在车轼上的年轻车夫好似全然没有看见,神色平静,眉眼甚至带着淡淡笑意。
莫名的,那抹散漫轻慢的笑意让郗谙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忽略掉心中的不安,任由座下的僮客对那人解释道:“我们主君是高平郗氏少公子,郗谙。”
放在平时,一听到高平郗氏少公子的名号,无论是巨贾,世吏,乃至地方豪强,两姓士族都会前来逢迎,自觉将他们少公子想要的东西奉上。
然而——
一片寂静。
就连那车夫脸上轻慢从容的笑意都不曾消失。
马车内的青年没有再开口,对于享名江左的衣冠士族毫无反应,那年轻俊美的车夫甚至好整以暇地叩了叩车轼。
“我家主上是来接人的,麻烦你们少公子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