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有点受不住他,疾步走到床榻前,将人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小心地放在床上。
身下的触感冷硬,冻得赢秀有一瞬间清醒,怎么会有人的床榻如此冰冷硌人,硬得像是睡在大石头上面。
他不可置信地翻了翻身,试图寻找到一个相对柔软温暖的地方,翻了三个身,脑袋险些磕到墙上,赢秀老实不动了。
御床上,纱幰晃动,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个衣裳凌乱的纤细少年,金裳铺了小半张床,漆黑如墨的长发瀑布般散乱,往下能瞧见细挑雪白的脚踝,隐在如雾的薄帏后。
御医只望了一眼,迅速低下头,恭敬地跪在地上,生怕触怒了立在一旁的陛下。
他战战兢兢道:“陛……主君,下官可悬丝诊脉,如此一来,便不必接触到小郎君。”
等了片刻,终于听到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暴君开口:“诊。”
短短一字,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他悬丝诊脉。
御医如蒙大赦,小心地从药箱里取出红绳,缓缓上前一步,正欲揭开纱幰,将红绳缠在那少年的手腕上。
“等等,”头顶再次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却叫御医的手骤然一颤,险些拿不住一挑纤细红绳。
“这个,给寡人,”
头顶覆盖下一道威严可怖的阴影,压迫感十足,年轻暴戾的皇帝朝他伸手,御医不敢直视天颜,小心翼翼地将红绳放在檀木案上,看着乔装成僮客的宫人将檀木案呈给陛下。
这座深掩于葳蕤草木的庭院,不起眼的僮客是禁宫内侍,无处不在的守卫是万一挑一的禁军宿卫,庭院的主人,是当今陛下。
一群凌驾于京师所有庞大士族之上的人,来到小小山野,伪装成这幅温顺无害的模样。
可怖危险的猛兽收敛獠牙,佯装无害,往往是为了捕获心仪的猎物。
年迈的御医跪在地上,望着御床上纱幰垂下的阴影,一句话也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说。
赢秀睡得并不安稳,格外的热,从骨骼里逸散出的热,慢慢濡湿了白净匀亭的肌骨,衣裳湿漉,浮现出白馥的腰腱。
他轻轻颤动,细细地痉挛了一下,感觉自己像一盏灯,从烛芯到灯面,都被烧化了,炼得湿漉漉,慢慢蜷成一团柔软的灰烬。
……天杀的郗谙。
竟然给他下了那种药。
门客伸手揭开纱幰,如同剥开一层溟濛雾气,雾后的花清晰地映入眼帘。
少年似乎在小声地嘀咕什么,张着唇,露出洁白的细齿,谢舟俯下身,低头去听。
“郗谙……郗谙……”赢秀抱着皱巴巴的被衾,小声道。
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叫别人的名字。
门客静止不动,手中的红绳垂落下一截,不远不近地坠在少年铺散的漆发上。
——疼。
手腕骤然有点发疼,似乎有谁正在用铁钳似的手,钳住他的细腕,将青筋按得低陷。随后,细细的,长长的东西,被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腕。
赢秀在梦中蹙眉,怎么脖颈疼,手也疼?
烛光幢幢, 长夜里灯影薄薄铺了一室,隔着帷帐看不得真切。
赢秀勉强睁开水光潋滟的眸瞳,视野中一片朦胧, 隐约能听见有谁在说话, 正欲细听, 帐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手腕上传来轻微疼痛, 仿佛被什么勒住一般,赢秀抬起手, 低头一看, 纤细的手腕上勒着一根红绳,细细一挑, 压着青紫脉搏,压得脉管微陷,将近透明的白净肌肤上浮现出一道淡淡韫色。
甫一抬手,牵动了手腕上的红绳, 骤然响起一道玉铃空灵的脆响,赢秀被惊了一下, 下意识坐起身,想要解开红绳。
被衾滑落,漆黑的发霎时间披了满身。
赢秀这才后知后觉,他身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裳, 而是一件薄薄的雪白亵衣, 衿带没有系好,细细长长的两缕,垂落身前,连带着单薄亵衣也分成两片。
联想到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赢秀浑身一僵, 难不成……是谢舟把他抱到床上,还帮他脱了衣裳。
谢舟……会不会看见了他身上的疤痕,他会嫌弃吗……
赢秀面颊微红,索性一头钻进如云的被衾中,把脑袋埋在里面装死,只盼着谢舟看不见他。
“叮铃。”
清灵铃铛声再度响起。
红绳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牵力,拖着赢秀的手腕朝外滑,直接将他拉出被衾。
铃铛急响声中,牵绳那人陡然攥住赢秀的手,神色平静,与那张在被子里闷得微红的脸对视。
“你为何唤那个人的名字?”
门客嗓音低沉,分明是平和的语气,却无端让刺客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危险感。
以致于赢秀没顾得上质问为何手上多了一道红绳,下意识懵懂地回应:“哪个人?”
门客用审视的目光凝视赢秀,似乎在确认他究竟记不记得,“……郗谙。”
提起郗谙,赢秀不免来气,“他跟我说,一杯泯恩仇,我喝了……他竟然在酒里下了那种药。”
少年眼睑晕着韫色,眸瞳水洗一般的透亮,眸底的怒意不加掩饰,依稀可见几道漂亮的火星子。
原来,睡梦中唤郗谙的名字,是因为太生气了么?
门客缓缓卸去力道,俯身解去赢秀手腕上的红绳,温声解释:“方才医师为你悬丝诊脉,故而在你手上绑了红绳。”
赢秀毫不怀疑,懵懂地点头,盘腿坐在乱作一团的被浪中,一身亵衣,散着瀑发,任由对方为自己解绳。
他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很,想不明白郗谙为何会给他下药,也想不明白谢舟是如何为他解药的。
门客俯身低眉,用雪绫束缚的发丝散落在薄肩上,贴得很近,目光专注地解着他手腕上的红绳。
近距离看着门客这张清冷漂亮的脸,赢秀突然起了坏心思,他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对方的手背。
少年迅速抬头,佯装若无其事,目光在静室内飘来飘去。
门客的手骤然顿住了,指尖还攥着那挑红绳,停滞了片刻,平静地继续解绳。
赢秀莫名有点失望,目光无意落在门客耳尖上,那里泛着一点薄薄的红。
少年顿时笑了,眉眼弯弯,带着狡黠。
赢秀毫不掩饰的笑意让谢舟的指尖又是一顿,他轻轻剥开最后一个绳结,红绳散落,委落在柔软地衣上。
没了红绳遮掩,赢秀手腕上的红痕显得更加明显,两道红痕咬着细白的肉,鲜明刺眼,透着无端的色气。
赢秀虽是刺客出身,却最受不得疼,肌肤轻轻一碰便会泛起红痕,他低下头,试图抹掉那道勒痕。
一泓漆发泼墨似地倾泄在臂弯里,掩盖微敞的亵衣,发丝凌乱垂落,虚虚遮住一片雪白。
谢舟静静看着,目光极度平静,似乎有些难言的压抑。
氛围骤然黏腻沉闷。
赢秀骤然开口:“等我见了郗谙,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年声音不大,眼底的怒意很浅,显然他并不真的要教训郗谙,纯粹是没话找话,有意驱散古怪的气氛。
“不必。”谢舟轻声道。
气氛变得愈发诡谲,赢秀总觉得谢舟话外有话,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没有从谢舟那张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谢舟轻声道:“以后亥时一刻之前回来,别让我担心。”
亥时一刻,也不算很早,赢秀点了点头,答应了。
即使有事错过时间,依谢舟的好脾气,他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与此同时。
郗氏私邸一片死寂,阖府的府兵低眉垂首跪在地上,无人敢对擅闯之人置喙一句。
中堂下跪着一道双手被反剪的红衣身影,正是高平郗氏那位恣意妄为的少公子,此刻面色惨白,脖颈低垂。
身着玄色官服的商危君双腿交叠,姿态散漫地坐在首位上,眉眼带笑,“你用哪只手碰了赢秀?”
纵使骄纵如郗谙,也知道对方绝非车夫那么简单,那个坐在马车上不曾露面的青年更是深不可测,慌忙辩解:
“本公子根本没有碰过他!我是高平郗氏的嫡系血脉,是郗太常唯一的孙子!你们不能伤我!否则我阿翁会把你们碎尸万段!”
高坐在首位上的男子始终没有理会他,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端详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听说,永宁十年,你曾经亲自对赢秀施过鞭刑,是不是?”
那是经年的旧事了,除了琅琊王氏的人和赢秀,还有谁知道?
“那又如何?”郗谙浑然不惧,他笃定纵使这群人再怎么胆大包天,想来也不敢动他性命,等他回到宁洲,非得求阿翁把这些人全部解决不可。
商危君轻轻一笑,感叹道:“郗太常的独孙,竟然是这么一个货色,真是青黄不接。”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座下的红衣少年,“割去手脚,尸首送回宁洲,就当是全了陛下与郗太常君臣一场的情谊。”
郗谙骤然瞪大了眼睛,什么陛下,这个车夫究竟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明白?
就因为当年他对赢秀施了一场鞭刑,这群人就要了他的性命?!甚至还要他死得如此凄惨!
冬日凄寒朔风刮过,淹没了恐怖扭曲的惨叫声。
府兵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把头低得死死的,谁也不敢开口为郗谙求情,生怕惹怒了首位上那位姿容俊秀的笑面虎。
郗谙死了。
赢秀从王守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免有些惊诧。
据说郗谙是失足跌进河里溺毙的,然而郗谙身有跛足,出行必乘人辇,除非四个轿夫路过河堤,又不约而同地跌进水中,否则郗谙绝无可能溺毙河中。
此事听起来太过蹊跷,幕后之人甚至连稍稍掩饰的心思也没有。
更出奇的是,此事应当传到了宁洲,但是宁洲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有关郗谙的音讯。就连一向溺爱郗谙的高平郗氏都没有任何动静。
郗谙虽然死得蹊跷,但他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来寻赢秀的麻烦了,也不会有人阻碍琅琊王氏占据江州漕运。
换言之,这是好事一桩。
莫名的,赢秀心情有点沉重,昨日才见过的人,今日死了,纵使尊贵如郗谙,性命也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似乎是看出他心情不佳,王守真有意开解:“三十六道船闸,已有十道在某手中,剩下那二十六道,那群豪强不肯松手,甚至还登门找了江州牧。”
“江州牧称病许久,闭门不出,没有理会他们。此人在江州为官三十载,官极二品,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门外,僮客小心地叩门,“长公子,我们管辖的船闸,出事了。”
王守真和赢秀不约而同地侧眸望向门外,僮客疾步走进书房,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江州河道高低错落,船闸本是为了平衡水位,以便船舶平安出行。
然而,由王誉管辖的十道船闸中,有一道出了岔子,在往来的船舶进入闸室后,本应向闸室内注水,等到水位齐平,再行打开陡门。
水位还未齐平,陡门便已经开启,困在闸室内的四五艘船舶险些被迎头打来的巨浪冲得翻了船,差点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当日管理船闸的渠长不知所踪,船舶上的人吵着闹着要个说法,若是一般百姓也就罢了。
问题是,那是朝廷市舶司。
王守真脸色微变,从前江州豪族意图决堤淹死百姓也就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市舶司上!
“……长公子,不仅如此,市舶使也在那艘船舶上。”僮客小心翼翼道。
市舶使,掌枢海内外贸易事,由当今天子提举。
事到如今,王守真不得不承认,此计虽险,对于江州剩下那些豪族来说,胜算却大。
“来人,备马,某亲自去拜见那位市舶使。”王守真起身便要往外走。
赢秀跟着起身,“这样斗来斗去,侨姓和吴姓都落不着好,百姓更是遭殃,倒不如设法和解。”
王守真逆着光,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眼被日光遮掩,看不真切,“如何和解?”
“请人从中斡旋,劝说吴姓与我们共治沅水。”赢秀道。
“你不明白,只要我们赢了,才有资格提出和谈。”王守真道,“何况中原侨姓与江东吴姓本无仇怨,又如何和谈?”
在政客眼中,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吴姓敌视过江的侨姓,只不过是因为侨姓占据了他们的田地佃奴,分割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势。
“另外,某有事要你帮忙。”王守真道。
赢秀静静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难事,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轻而易举。
只是,他可能要晚点回家了。
想来……谢舟也不会怪他。
事不宜迟,赢秀换上刺客专属的黑衣,先化上易容,随后戴上银白覆面,带上问心剑,最后将斗笠压低了些。
戍时,坞堡内升起一轮幽暗的上弦月,华庭里乌灯黑火。
用完膳的豪绅醉醺醺地往卧房里走,打开槅门,坐在黑暗中,倒头便要睡,骤然察觉些许不妥。
正要叫人点灯,眼前骤然一亮,一道清冷月光忽至,森寒摄人,豪绅定睛一看,猛然一哆嗦。
这……这哪是什么月光,分明是剑光!
剑光粲然, 剑势犹如流风回雪,骤然停下,直指豪强颈间。
反出的光泽照得几乎融入黑暗的刺客领襟如雪, 一道摄目的清辉。
豪强浑身哆嗦, 近乎瘫软, 险些连如何开口都忘记了, “你,你是何人?”
一身黑衣的刺客自房梁上轻捷落下, 剑尖还抵着他的脖颈, 一寸不离,低声道:“我来向您取一物。”
“……什, 什么?”豪强先是一愣,旋即战战兢兢地说了个地方,只盼着对方快些移开剑尖。
黑衣刺客看上去相当年轻,身形纤瘦颀长, 漂亮得像一道秀剑,透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
他并没有立即搜寻, 反而将剑尖逼近一寸,尖端抵着对方跳动的脉搏,只需轻轻一刺,磅礴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豪强满脸惊恐, 张口便要喊人, 下一刻,迎面而来一道疾风,后颈剧痛,他牙关上下剧烈一碰,骤然昏倒。
赢秀在他说的那个地方仔细搜寻, 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没有气馁,随手将豪强拍醒,将这个过程继续重复了一遍,如愿取得想要的物什,赢秀再次将对方拍醒,礼貌问道:“其他坞主和行主一般住在何处?”
还有没有天理了,打劫了他还不够,还要打劫其他豪绅!
豪强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将其他人的住处一一道来。
赢秀熟练地将人拍晕,走时还好心地替他点了灯。
一灯如豆,幽幽地照亮放在角落的日晷,看月光的刻度,此时应当是戍时两刻,距离亥时一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刺客轻轻遮住月光,佯装没看到日晷,纵身跃出窗外,树梢上的归鸟看见了,探出脑袋发出啁啾叫声。
——倦鸟应当归巢了。
子时三刻,赢秀换好衣裳,小心翼翼地翻墙回到客舍,翻墙时他还担心小门后站着一个提灯的僮客,所幸门后无人。
他松了一口气,熟练地绕过巡夜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打开槅门,放下问心剑,伸手拿起格架上的琉璃灯,正要点灯。
噗嗤一声,灯芯蹿起火星子,赢秀随手盖上灯罩,将琉璃灯放回高处。
他就着烛光脱去织成履,弯腰摆好鞋履,赤着脚站在地衣上,指尖按在外裳的革带上,轻轻一拉,革带垂落。
莫名的,刺客有点心慌。
他缓缓转头,看见一片昏黄烛影中,二罩间的漆黑帐座静静坐着一道峻整端方的高挑身影。
他险些被吓了一跳,手一颤,外裳斜斜滑落,堆叠在脚踝上,露出内里属于刺客的黑衣。
赢秀此刻只庆幸自己没有将斗笠和覆面带回来,万一带回来了,岂不容易引起谢舟的怀疑。
“谢,谢舟,你,你怎么在这?”少年磕磕绊绊地问道,明澈剔透的眸瞳满是心虚,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子时三刻,”谢舟慢条斯理道,“子时三刻才回来。”
他语气轻缓平静,却叫赢秀莫名打了个冷颤。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有事,所以才晚归。”赢秀越说越理直气壮,反问谢舟:“你怎么能擅闯我的屋子……”
话说到一半,他骤然想起整座庭院都是谢舟的,就连他如今居住的静室,也是谢舟好意腾给他的。
赢秀一下没了声,他弯下腰,试图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裳,伸直了指尖,迅速拉起外裳遮掩,佯装若无其事道:“我要睡了,你自便。”
他一壁系上革带,一壁朝床榻走去,面不改色地路过帐座旁的谢舟。
眼前骤然一黑,黑影压下,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谢舟站起身,平静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黑暗中,赢秀只觉头顶传来的声音显得尤为莫测:“受伤了?给我看看。”
赢秀攥紧了革带,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隐约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许是那几位豪强的血,让他无意沾上了血腥味,这可如何解释?
“有吗?”赢秀选择装傻充愣,“我没闻到——”
下一刻,对方朝他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空间更加逼仄,距离近到赢秀一抬头便能撞上谢舟的下颌。
赢秀低着头,看见自己整个人都缩在对方庞大的阴影中,就连影子,也被分毫不差地容纳在其中。
他听见自己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声,如此剧烈,在寂静幽深的长夜里无比清晰。
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赢秀也说不清楚。
足足等候了他两个时辰的门客,此刻无比平静,朝他伸手,赢秀心虚地望着那只骨节明晰的手,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刹那间,对方攥紧了他的手,凸起的骨节微陷进他的手腕上,压得肌肤溢出一点雪白,细长青筋低低陷落。
“说说看,”门客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穿这身衣裳,又去做什么了?”
他的语气很淡,看不出什么怒意,甚至算得上温柔,许是出于刺客的直觉,赢秀莫名有点怕。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后缓缓抬头,好险,这次没有再磕到对方的下颌了。
静室内光线昏暗,琉璃灯的烛光尽数被竹帷挡住,筛成片片疏影,倒是月光最盛,清冷似水,透过朦胧窗纱,洒得门客满身清辉。
赢秀一下便看痴了,他微微张着口,眸瞳睁大,一眨不眨地仰视着门客。
谢舟真美,是他见过最美的人。
谢舟轻轻笑了,唇边的弧度一闪即逝,笑意就像朝露一般消失了,令人目眩神迷。
赢秀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纤细指尖小心翼翼地往上探,蜻蜓点水般点在对方的唇角,试图带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他整个人都痴了,如梦似幻,像坠进了一瓮酒中,恨不得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盯着谢舟看。
看得这般认真,专注。
谢舟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松开他的手,也不再细究他身上的血腥气,“这一次便算了,倘若还有下一次——”
一股冰冷的危险感窜上尾椎,赢秀来不及探究,收回手,有些犹豫,思索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个……我们……”
谢舟耐心地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和你一起住。”赢秀鼓起勇气,大胆问道。
虽说如今他和谢舟住在同一处院落,想要见面,也不算难事,到底不如同处一屋来得近。
“可是,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谢舟装作没听懂他的话,饶有趣味地端详着少年涨红了脸,犹豫不决的模样。
赢秀破罐子破摔,直接脱口而出:“我想和你宿在一起!”
话音刚落,就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猛的低下头,转过身去,背对着谢舟。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赢秀紧张地深呼吸,一呼,一吸,胸膛起伏,练习吐纳。
他无声地深呼吸过三下,正打算转过身,好好安抚一下被自己吓到的谢舟,就说……方才自己说了胡话,其实,他根本没有同宿的心思,谢舟不必放在心上。
“好,”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赢秀刚做好心理准备,一回头便听到了这句话,他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搬来与我同住。”谢舟道。
他说得太干脆,态度从容,没有给赢秀半点缓和的机会。
望着那张漂亮清冷的脸,赢秀此刻还有点晕乎,从此以后,他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谢舟了么?
赢秀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动作,过了片刻,他骤然伸出手,抱紧了谢舟的腰身,脑袋抵在谢舟的胸膛上。
抱着对方安静了一会儿,赢秀闷闷地说:“谢舟,我好高兴……”
他把声音压低了,格外朦胧,像是沾了水雾般,湿漉漉的。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谢舟沉默刹那,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赢秀的脑袋。
一条漆黑的发带系着及腰的长发,刺客今日许是有任务在身,换了发带,穿了黑衣,回来时甚至连衣裳也不换,外头草草裹着一层金裳。
简直……
毫无警惕心可言。
“答应我,以后你想要做什么,先告诉我。”白衣门客替刺客解开那条漆黑发带,任由如墨鬒发霎时间散落,披落满身,落在少年纤瘦腰间。
那里有两个腰窝,浅浅的凹陷,盛着一片软韧的雪白,柔软细腻,斜斜地陈横着几道经年的疤痕。
赢秀低声答应,谢舟只是一个门客而已,纵使是天大的本事,也是在主公手底下做事的。
上次用了谢舟的符节,是逼不得已,下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把谢舟牵扯进来了。
赢秀抱着谢舟,像是抱住了一块坚实的冰块,他有点冷,想要撒手,想想对方的容色,骤然抱得更紧了些。
“谢舟,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好看?”赢秀小声问他,声音很小,像是生怕惊动了外面的僮客。
等了一会儿,赢秀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温凉的声音:“……有。”
赢秀心微微一动,有点好奇:“那个人,是我么?”
在刺客看不到的地方,白衣门客神色平静得出奇,不知想起什么,令人心醉的殊异眉眼里掠过淡淡的杀意。
片刻后,他缓缓抱紧怀中的少年,不像是拥抱,倒像是无声地束缚。
脚下,阴影铺了满地,就连温柔月光也显得异常清寒冷肃。
“……是你。”
门客对年少的刺客如此道。
第35章
门客所住的静室广阔寂寥, 陈设简单,清冷得不像话,冬日里宛如冰窖, 透着无声的肃杀。
赢秀站在静室里, 犹豫着要把自己的床放在哪里好, 他思索了半天, 决定霸占谢舟的床。
同床共枕,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理直气壮地搬来了自己的枕头, 摆在谢舟的枕头旁边, 放在床帐内侧。
顺带把属于自己的衣裳也搬来了,挂在牙桁上, 紧挨着谢舟的白衣。
还有问心剑,赢秀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藏了起来,如此一来,哪日他提剑出门, 谢舟也不会那么快发现。
安置好要紧的东西,赢秀在偌大的静室内转来转去, 思索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
要在窗前放一个大大的瓷瓮,里面盛满稻穗,以便饲养鸱鸮。
还要养一些花草树木,供鸱鸮栖息。
等门客回到静室时, 属于他的居室已然大变样, 甫一进门便与窗边圆滚滚的鸱鸮对视了一眼。
鸱鸮把毛茸茸的脑袋转了过来,露出两只圆亮的兽瞳,好奇地打量他。
门客:“……”
他轻轻朝鸱鸮点了一下头,算是见礼,走进内室, 原本僻静冷清的地方添了不少明亮色泽,赢秀带来的东西整齐有序地摆在各个角落。
隔着纱幰,依稀可见少年刺客盘腿坐在床帏上,纤细腰身微弯,脊梁像一道秀气的弓,正在专注地叠被子,或者说,手忙脚乱地收拾被他弄乱的被衾。
“谢舟!你来啦!快来帮我。”赢秀听到脚步声,连忙朝他求救。
刺客常年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床,即使是宿在酒肆的阁楼里,也是一摊竹席盖在身上,何曾叠过被子,现在忙得额头泌汗。
谢舟上前帮他,两个人一同坐在雪白床帏之中,齐心协力对付着眼前这床被衾。
然而,谢舟对此也是一窍不通,折腾了一番,素来平静淡漠的门客用深沉的目光审视了被衾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将歪歪扭扭的被衾整齐地堆在墙边,赢秀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两鬓发丝垂在下颌,白净秀气,他索性倒在床上,脸颊潮红,低低地喘息着。
叠被子太难了,比刺杀还要难。
门客始终端坐着,宛如一尊琉璃塑像,他低头看向毫无防备地躺在身侧的刺客,心底忽而涌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年少,鲜活,像浮动的日光一样无法捉摸,如今就静静地躺在他的床帏上,睁着漂亮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谢舟在看赢秀,赢秀也在看谢舟,少年骤然坐起身,轻轻啄了一口谢舟的下颌,随后猛的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里传出他闷闷的笑声,像是为自己偷袭成功而高兴。
这是赢秀第二次偷袭他,他最近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胆,从啄他的手背,再到下颌。
谢舟顿了顿,伸手碰了碰自己的下颌,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柔软的湿润,勉强算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赢秀脑袋钻到被子里,渐渐有点发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什么动静,估计谢舟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悄悄地冒出头——
一只冰冷大掌陡然钳住他纤瘦秀气的下颌,两指捏着他的腮帮子,径直将他提了起来,力道不大,不至于弄伤他。